当地面脱离了夜晚黄金时间的车水马龙，星星从远方巍峨的山岭中钻出来，草坪开始染上热气化成的透明露珠，房子里的激烈也毫无理由地安静地下沉了。一只橘猫从露水间踏过，柔软的前爪沾满了水珠。它轻车熟路地几个跳跃上了二楼，在窗帘缝隙透出的一缕光芒间奋力地拍打了两下窗户，留下几滴湿润的水渍。
没人听见。
喻文州扶着刚下床腿软得打滑的王杰希走到浴室，见到水流顺着他光滑的脊背洒下，淋在那条破皮的痕迹上。王杰希不吭声，站了一阵才缓缓挪动了一下腿部，仿佛此时才找回走路的力气。
喻文州拿下喷头调了调水温。从冲动中彻底回过神来以后他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地。有些心亏，也没有理由再逃跑，他沉默地抬手扯下一条干毛巾，搭在王杰希后背上抹了一把水渍，然后轻轻替他冲洗起身后一塌糊涂的器官。
王杰希侧抬起一条腿默默地站着，很快将一丝难言的悲哀从心中隐去了。那里太敏感，他忍不住发抖地缩了缩，但见喻文州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于是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不想再惹恼他。
几个部位都有些红肿充血。但王杰希倒不觉得妨碍，只要不再碰就好，他在浴室里缓过劲来，出来的时候，除了微微泛红的眼眶，已经没有一点痕迹。
喻文州披了件棕色长棉睡衣，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见王杰希套上衣服裤子以后抬腿往外走，他下意识地用视线追逐。王杰希见状对他笑了笑，哑声说，“我去收拾餐桌，很快就回来。”
喻文州心中一滞，不置可否地偏过头。
一楼客厅的茶几和地毯上散着零星的烟灰，几件衣服扔得乱七八糟。王杰希收起了烟丝和火柴，把衣服直接揉进垃圾桶。盘子都弄进洗碗机的时候喻文州忽然从楼上下来了，王杰希见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心中一惊。
“我出去买个东西。”喻文州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挽了挽腕间的袖口。
十分钟以前他在房间抽屉的医药箱里翻了一阵，找出几管消炎和凉血的药膏。仔细一看，全都过期了。他们确实很久没用到过这种东西了。
“我和你一起去！”王杰希冲口而出。看见喻文州定住脚步，他顿了顿，换了温和的方式重新说了一遍，“我和你一起去好吗？”
“好。”喻文州此时平静得不可思议，“直接上车吧。”
濒海公路远处的波涛缓缓拍打着漆黑的礁石，整条大道黑沉沉的，只有他们一盏车灯。喻文州握着方向盘的身影浮在黑暗中，被灯光映出淡淡的轮廓，无名指上空荡荡的，戒指被他拿下来放在餐桌上，此刻正躺在王杰希的衣袋中。
离别墅最近的自助贩卖机里只有应急的口服消炎药，喻文州决定去两公里以外的药房。王杰希什么也没问，只用余光默默看着他，身体有些微微僵直地前倾着。
喻文州瞥了一眼，没有做声，直到迅速平稳地开到了目的地，“在这等我，很快，两分钟。”他说。
王杰希有些神经过敏，怕他跑没了。“你去把后座那个枕头拿到前面来垫着。”喻文州又说了句，接着就下了车。
于是王杰希也走了出来，最后站在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的街道上等他。一排排深绿色树木间，节能灯的暖黄色光晕隐匿得几乎看不见，喻文州背对着他，低着头在自动售货机的界面上滑动屏幕，像整条街上唯一一道安静的光。
回来以后喻文州将两盒药放在车中间的扶手盒里，“笑什么。”他坐直了，目视前方问。
王杰希摇头，才想起他可能看不见。
“没什么。”他声音轻得像不想打破臆想中的温馨。
笑你关心我，笑你半夜出门买药也穿得和约会一样好看。可是王杰希没有再随便调戏他的立场，只挪了挪枕头这个临时坐垫，不让自己坐得太难看。再次路过那段没有树的大道，月光把山崖照得泛起幽暗的白光，笼罩着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几尺见方的空气，意识到这一晚，他们只是在非常缓慢地别离。
“明天要走吗。”喻文州看似随意地问，声音混合着远方的潮水。
“…是。对不起。”王杰希诚恳的无情。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喻文州淡淡地说，“你走了以后我会收养一个孩子，还会和一个灰头发的男人结婚，不是吗。”
王杰希默然。“你听出来了？”
“我又不傻。”喻文州平视前方，听不出是什么心绪，“你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王杰希犹豫着，最后坚决地说，“不。我不会回来了。”
黑暗的风中，喻文州没有问为什么。他想那可能是一个复杂得他不能够轻易弄明白的问题。他也不想听他斟酌着对自己说谎。
王杰希用他能够找到的语言努力解释，“因为我不属于22世纪。这里没有我的位置…强行留下来，后果难以预料。”他低声说，“对不起。这是我十五岁时…选择的信仰和命运。”
这寥寥数语伴着潮汐，像漂在海上的音符，迅速化作远方飘渺的音乐。喻文州不愿意再想了。这样也好，他只默默地存着这个念头，这样也好…
别墅里没有关灯。他们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进了屋，一前一后上了楼。
药也涂完以后，王杰希从背后抱着他，一根手指按住太阳穴的凹陷，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轻轻按摩头部，发出细微摩擦的沙沙声。喻文州舒服地轻哼，最后索性趴着，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王杰希坐起来，两手大拇指按着他后颈的凹陷一路上滑。
“好舒服…”喻文州闷声说，闭着眼的脸透出一丝红润，在幽暗的床头灯下显得温热无比。王杰希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感受一下那温度…
喻文州露出的半张脸轻微地笑着，王杰希拉起他的手说，“喂，不帮我也按一下吗。”
“…我不会按啊。”喻文州舒服得快睡着了，语气模糊，“而且，不想动。”
王杰希低声笑，拉着他手往自己头上摁，“我也不会，都是乱按的。你也帮我按一下。”
“唔…乱按的么，可是好舒服…”他呢喃了一会儿，勉强爬起来，“我帮你按。”
王杰希趴下了，喻文州学着他刚才乱按的手法轻轻揉起他脑部的穴位。王杰希很快也开始舒服地哼着，手指抓着枕头收紧又松开，徜徉在微热的空气中。
“腰，要不要帮你按一下？”喻文州意犹未尽。
“唔…可是，我怕痒。”
……
这一晚，两人几乎彻夜未眠，但关灯以后，谁也没有说话。如同默默哀悼一个即将从生命中隐退的爱人。
清晰的晨光中。
“那天，下着雨，我坐在你的车上，你说要亲一下，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亲过谁。然后不但亲了，还搂搂抱抱的…你的衬衣领子贴在我脖子上，手臂很热，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喻文州轻轻放下搅拌牛奶的小勺子，压抑着模糊不清的沉重，没有透露出一丁点。他留恋地说，“我告诉自己，我的人生…苦短，这种机会可能只有一次。”
“你的人生很长很长。”王杰希微笑着，他什么也没吃，只默默看着坐在对面的人，“你会幸福的。”
喻文州在晨曦中笑了笑。
恐怕这就是永别。他起身，与往日一样从玄关的小篮子里拿起了钥匙，然后回头望了一眼王杰希。
望向他生命中即将消逝的一块碎片。
他没有说再见。
正午当空。喻文州麻木地坐在办公室的靠椅上，直到时钟一点一点地划过最高点，直到夕阳的余晖铺满即将消逝的夏日。他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但感到越来越清晰的痛苦，随着他一米一米地接近那个地点…
他推开门，整间屋子纤尘不染，每一间房都空空荡荡。
“为什么…”喻文州终于无力地跪倒在地，“为什么…”悲痛攫住了他，浓烈而咄咄逼人。
没有人跪下来抱住他。没有人喃喃地吻在他额头，或者用手接下他的眼泪。
“我不会收养谁的…我不会再结婚的…”他被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击倒，语句中只剩下崩溃。他哭泣道，“我不会幸福的…”
没有人反驳。空荡荡的屋子沉默而决然。
叶修与王杰希走在没有一丁点装饰的硬质金属走道上，踏在地上的脚步声咚咚作响。王杰希沉着脸一言不发，虽然叶修感觉他快哭了。
最后一刻他还在等喻文州出现，从假装冷静到几近崩溃的激动，直到叶修强行拧着他离开。
是了…就算等来了，除了留下抱头痛哭的难堪诀别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你是对的。”王杰希忽然说，“关于那个Marvell是为了Vincent和我才去研究时空理论的妄想，确实是我自作多情。我无法解释你后来的任何一个提问，只是想欺骗自己和拖延时间。”
“你到现在还在想关于自作多情的事情吗。赶紧给我闭嘴吧。”
“你带我去哪。”王杰希这才发现叶修并未领着他往办公室方向走，“你要干什么？”
叶修的脸色看起来比他还要阴沉，“你在22世纪待久了，脑子谈恋爱谈坏掉了？你忘记我们两个人一起违规了吗？”
“但没人知道，我们…”
“闭嘴。”叶修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强硬地把他按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有理由认为，你至少，曾经，打算背叛我们。你把喻文州的基因档案给了他；喻文州对关于时空的问题那么快就反应过来？一点都不惊讶？你给过他暗示。”
王杰希看着他，沉默。
叶修接着说，“知道你现在很危险吗。上次理事会审查你的时候你很狂妄？说你爱他，还想把实情透露给他？你以为他们不会和你秋后算账？”
王杰希瞬间火冒三丈，“理事会有什么理由质疑我的行为？是他们让我去和他谈恋爱！你难道没听见吗，我把档案给他有错吗，否则到2月6日，他几个炸弹炸了Tyre整件事情就完蛋了！”
“怎么样在规则之内达成目的是你的事。”叶修已经把整件事前前后后理得很一清二楚。他盯着王杰希，语速很快地说，“当时，喻文州谋杀了Wenger，没有得到自己的档案，你也并不知道他埋了炸弹，只会觉得一切发展正中下怀。但你把档案给了他——没有理由，纯属多此一举。你就是不想让他死去而已，你以为没人会发现你这点小心思吗？你冒着篡改原始时空历史，毁灭…”
“我冒着毁灭永恒时空的风险。”
没有一丝风的密闭房间内，人工重力系统闪着幽冷的光。王杰希坐在硬质长椅上。被叶修一把拆穿，他没有反驳的余地。他冷冷地坐着，平静地开口，“没错。让我告诉你，我还打算过，想想办法悄悄把他带在身边。至于什么‘J. S. Vincent’应该做的事情我想过很多种安排。我走以后他养一个优秀的儿子再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结婚？想都不要想。”
在某个瞬间，他确实想要为了他，背叛从出生到现在所相信的、拥有的、奋斗过的一切。
“肯承认了？”叶修嘲讽道，“那怎么又不干了？”
王杰希冷着脸沉默。
叶修烦躁地一手拉上了烟雾报警器外面他私自装的一个小型过滤装置，然后不顾一切地点了根烟。这根烟帮助他克制了打死眼前这个人的冲动，他把火柴盒丢在桌面上，说，“因为你意识到对他来说最好的未来就是‘J. S. Vincent’的未来。跟着你，当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吗？”
“你说的没错。”王杰希淡淡地说，“让他去成为他将会成为的。而我，该干什么干什么。”
你的改过自新真是勉强。不，简直是毫无无悔过之心。叶修想着，但此时懒得和他硬碰硬。眼前还有别的大事，他就事论事地说，“我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你那天那番自作多情的话，其中有一点是对的。喻文州跟Marvell说的，关于他自己二十年就死去一次这句话，确实是一个玩笑。否则Tyre已经被他炸平了。至于其他的…”
“其他的那些就当我做梦吧。”王杰希打断道。
叶修不介意，他吐了口烟站起来，从铁架上翻出一叠资料，“从现在开始专心致志地跟我串口供，务必把事情圆得没有一丁点漏洞。理事会不是好打发的，我会发现你的问题别人也会。他们还会来评估你的心理状况…你别忘了背叛者和被降级处分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而且，”叶修扔掉烟头，狠狠瞪着他，“你不能再去22世纪。不要想着去悄悄看一眼或者怎么样。鉴于我们两个互相督查的关系你去哪里我都会知道的。你之前的表现很危险，不要再给我一个举报你的理由。”
“我知道。”王杰希把脸埋在掌心，“谢谢你，叶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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