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酒吧门前蜿蜒扭曲的石子路引诱，穿过两棵郁郁葱葱的垂丝海棠，就能推开橡木门走进去——铰链急不可耐地发出低哑的嘶鸣，把所有准备偷偷进门的顾客抓包。一束束暖橙色的光束打下来，锢住，等待数双大小迥异的眼睛审讯。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审讯大部分都是转瞬即逝的，座椅上大部分人，无论是普通人类还是宇宙人云云，只是将视线懒洋洋往门口抬一抬，继而又专注于自己的事务去了。除非你长了四个头四十八只触手，浑身上下只剩骨骼干巴巴的包裹住躯体，再不济就是翻脸掀桌大闹一场。不过建议别那么做，不想破坏这种微妙平衡的人比比皆是，况且谁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小角落会藏着以秉承正义出名的奥特一族呢。

而那个所谓奥特一族此刻尽量低调再低调，窝缩在酒吧一隅，把牛仔上衣的衣领竖起来，像高墙环住自己。然而这般将自己束之高阁的行为只会让他显得像地球上出名的啮齿物种：男孩眼珠小小的，黑漆漆的，朝外探头探脑；顶着一头典型地球人样貌的黑发，蓬蓬松，几处翘起的发梢正被通风箱窜出的冷气一下一下拨弄。

一切能用成熟相称的意象都在他身上昏睡，青涩与不安从湿漉漉的眸子中绽放开，又像雨后积滩的水洼，在叫人昏昏欲睡的打光下出人意料地镶出春夏美好的光边，令人想起栀子、满天星、蓝粉蝶一般的花卉。倘若有人能长久注意他，那么就会疑惑对方因为何种缘由一直逗留在此。玻璃杯里的水满了又空，小孩拘谨地坐在高脚圆凳上抿一口抿一口，偶尔会抬头回答巴尔坦店长出于关切的提问。然而在更多的时间里，喝水的工具变成百无聊赖期间的消遣对象——现在他更像一只会鼓起面颊嘟起嘴的金鱼……说是猫咪也不为过：整个身子颓下去，下巴搁在小臂上，把空玻璃杯从一端拨弄到另一端，双脚在桌底下晃得起劲。你会疑惑，为什么人类要在进化中丢掉尾椎骨上的尾巴？

如果这样子会让小孩觉得自己的模样愚蠢至极，那么间隔几处的雅座更是让他最后一层薄面子揉成团丢进虚空里。有人站在那侃侃而谈，像极宇宙中到处为和平奔走的演说家，讲着各路星球的见闻，时有贫瘠困苦，又有欣欣向荣，大多是都是要求煽动效果而粉饰的夸张言语。而这位年轻人不同，朝气又富有活力，如果要单从外表看内在那可就大错特错，但凡有心驻足停下来听上一两段的人无不都暗自惊叹青年宽广的见识面。

他神采奕奕，束缚已久的往事从他嘴里涓涓淌出，自由地盘旋在众人上空。他讲一段又一段冒险，说他如何身负重伤险之又险逃离敌人的魔窟；又转而讲去游走于黑色宇宙的边界，看远处蓝色星环闪烁，走近仔细瞧却是无数片星屑幽暗的反光；还有如何跟随大部队前去某些凶险之地执行艰难任务，口吐烈焰的怪兽把他的披风烧出许多窟窿，银色剑锋被火星淬得发亮……急转直下，说起只身犯险，越过封锁线将武器挑进对方肌理里的惊险情形来。

看客们很快围上里三层外三层，一会有人吹哨，又猛然爆发出笑声和掌声。大家仔细打量这位青年，说他像早晨的阳光，却又涂抹上厚云未散尽时的阴霾，本是沧桑又疲惫的，却没想到更显几分银白色的棱角——宇宙的骑士，他们半开玩笑地说。几个字叮叮当当，跌落进小孩的耳朵里，本是佳话的奏章滋滋啦啦扭曲成乱了拍子的噪音，他埋下头去，应该是张口说了什么，但寥寥字句全然浸没在水里，求救似的咕嘟咕嘟冒起泡。

他低头，眼神专注于与玻璃杯的抗争，在巴尔坦替他续成一杯甜味饮料后，这种情况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转折。那些嬉笑声不知何时消解，像刚从一场浮梦中苏醒。风殷殷切切把对方的信息稍过来，小豆蔻秀雅的香气不容他拒绝地将其拉入一场偶遇。

他打招呼，小朋友。把下巴垫在掌心里，微扬眉眼，音量不高，但语调意料的轻佻，是一株艳阳下逗猫的狗尾草。小朋友——仿佛这个词不要钱也不需用情似的——你迷路了吗？一个人待在这里，这里可是酒吧。

男孩终于抽出空来瞥他一眼，看上去并非是那种轻易被对方刻意的音调俘获，不由分说就与他赴往一场情动舞会中的类型。但他尚且年轻，比大家、比本人想得要更为年轻。他正正身形，用一种自认为不疾不徐的慵懒姿态回应，嗯，先生，我在等人。说完就马上移开视线，挪去给碳酸饮料里的浮泡当监工。千万不要目不转睛盯着看呐，骁勇善战的奥特战士都要忍不住缴械投敌了。

听完这话青年就乐了，嘴角扭起一截，在窃笑。他有着一副地球人都觉得赏心悦目的外貌，额发被他不经意间被指尖拨出两段分叉开，一段桀骜地翘起，另一卷服服帖帖顺着指腹攀附而下。那些装饰灯，那些暖光，率先垂下来亲吻品尝，被大段大段拖入耀璨的国度，无不醉倒在他的头顶。真卑鄙，小孩想，他怎么可以这么帅气啊！

小朋友这词在他嘴里逐渐被嚼成一种暧昧的称呼，玻璃杯将他被撩拨的模样反射下来，泡在液体里闪闪发光。于是最后忍无可忍，在对方索要姓名时将自己托出：“我叫朝仓陆。”

先是引出漂亮的外貌，之后是献上名字，再然后呢？他被对方意料之外又正常不过的搭讪方式惹得不满。没错，就是这个，他回想起一些爱在偶遇时的经典桥段，将自己逐步引入非公式化的剧目，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觉得过于轻浮，仍然不可避免的红了半边耳。或许是觉得自己实在太掉价，朝仓陆啪得站起身，拍桌壮势，朝店长比了个手势；“给我和这位先生来份酒精！”又忽然想到什么，冲出去的勇气锐减了一半，正在疑惑地朝外探头探脑。

“我的那份……度数不用太高！”

然后他听见对面断断续续传来笑声……他在笑！我就知道！朝仓陆飞快地白了他一眼。语毕后心脏仍在咚咚狂奔数十里，裹挟着对面熟悉的能量波动冲击灵魂。这场扮演游戏实在糟糕透了，他的伴侣在舞台上肆意发挥，如此得心应手；而他呢，磕磕绊绊，亲手将此搅得乌烟瘴气，简直蠢透了，蠢透了！这种扰人意乱情迷的方式能够让任何人都失足坠入一杯甜酒，唯独对朝仓陆不顶用，他只觉得自己被针芒施压着，浑身泛起鸡皮疙瘩，炸成一只愤怒的小猫。

他很快放弃辩驳，用自己的方式。而他的男朋友很清楚，如果小孩坚持以一种固执又倔强的方式去完成某件事务，那么就意味着他开始放弃思考，用行动来谋求事件的终结。于是眼疾手快将手覆住对方的，转头对老板示意：把他的酒换成一杯牛奶。

这算什么？朝仓陆一屁股坐下，脸上仍挂着那种稚气未脱的愠意，但浑身上下已然被抛入一淌溪川。湖面是金色的，濡湿的手臂略感微凉，不远处有人吹了一记口哨，正穿越晨光朝他渡河而来。这让他花了些时间思考这个男人来自何处，噢，是宇宙星光敞亮处，他荡漾的眼眸。

“如果是第一次来酒吧，恰巧也没有什么经验的话，”他的第一位赴会对象，赛罗——起码现在是不愿透露姓名做了伪装的赛罗哼哼几声，看起来心情不错，“我建议你一定要尝一下这里的牛奶，算我请你的。”

朝仓陆一面听他讲话，一面小口啜热饮，伸出舌头将一圈奶泡舔掉。他决意不再出丑了，于是故作矜持，将自己包装成品鉴民间美食的鉴赏家，哪怕只是一杯牛奶。赛罗说得不错，热牛奶确实很好喝，也不知是否披上了一层滤镜，只觉得像是被灌入被烧化了的月亮，灼得胃部滚烫，变得易于探究他的灵魂深处。

“现在是……七点，”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把唇瓣一圈舔得湿漉漉，“两小时前您就到这里了，接下来的时间您一直都在那儿讲故事。”

“是的。”对方笑眯眯，“而我眼前的这位比我还要勤快些，并且在今日招牌处踟躇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如果不是我让店长向你强调你招牌可能含有酒精，这里就该多出来一只打醉拳的……呀。”

朝仓陆差点被牛奶呛到，开始大声咳嗽起来，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故技作出的损招。他说不出话，只能丢出眼神制止，胸膛剧烈地起伏，赛罗贴心地腾出手拍拍他的脊背，有意无意拂过他心中那片乱糟糟的浅滩。他懂得什么？他知道什么？朝仓陆无从知晓，只知道他刚刚落入超脱常理的秩序里，而赛罗将他捞起，转头郑重其事地告诉哪位爱好恶作剧的神明说，我与他相爱，麻烦写点我们爱看的剧本。

“听我说!”他赶忙举起一只手抗议，嗓音还未脱出沙哑的狼狈，“等我喝完这杯牛奶！”

几乎是赛罗点头的瞬间他就蹦起来，抄起杯子急急对剩下半杯牛奶发起冲锋，咕嘟咕嘟，还不忘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巾擦嘴。小孩的头愈仰愈高，全然没注意对方正饶有兴味地盯着滚动的喉结看。这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被龙涎香的后调裹挟，猎手的踪迹隐藏在慵懒的目光下。他蛰伏，隐瞒下捕猎宣言，只有凑近时才能觉察这种暗示。而自己急于在海滩之上奔走，一头扎进阳光般灿烂的爱欲里。如何判断猎手筛选猎物？不如先问问猎手吧，或许他是注定会被捕获到的。

“怎么办啊，”他听见对面认真地说，“我好像还蛮喜欢你的。跟我约会怎么样？”

赛罗还认真数起来：“你看看，我长得帅——拟人也帅，原型你也看过，更帅；也有能力，嗯嗯，你也看过我的作战录像……”

“是的，”朝仓陆插嘴道，“还很会讲故事，整整两个小时。您为什么不讲讲如何把酒吧里某些宇宙人，用‘砰！啪！轰！’的方式解决掉的那几件呢？还有录像里的一些，比方说对付海帕杰顿的那次，你……”

啊嗯嗯嗯嗯咳咳咳！

他讲不下去了，原来帅哥也会被笨蛋基因传染，且症状比他还要猛烈。

“……需要我夸夸你吗，宇宙的骑士？”

“哦，原来你听到了。”

“我没有！”

现在反驳已经晚了，怎么办呢？对面好像已经抓住了自己的尾巴。赛罗的话语几乎是追着他发射出去的，神情却无限柔和。他在询问而非质问，洒在身上时暖酥酥的，略痒。朝仓陆越过对方去看台几上的烛火，摇曳起来像醉熏的旅人，而他自己也好像要醉倒了。他的男朋友会把昏头的自己领回家吗？之后说再多也听不清，诸如确实是骑士之类，谁的？他凑过去听，噢，原来是我的。朝仓陆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迷失在成片林荫里，天仍大亮，而他却提前闭上双眼等待残月的亲吻。

他睁开眼，看见俗套的把戏、他靓丽的男友、还有心甘情愿沦陷的猎物。只听见对面嘴唇一张一翕，是不是还忘了些什么事？还拿手吊在他眼前晃一晃，马上被他的爪子拍掉。哦，哦！他确实是忘了什么事，于是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差点就要滑倒，被他眼疾手快的男友搂住。

“喂，你……”赛罗还没说完，小朋友就像一只小动物扑上来用力搂住他的脖子。能看出来他此刻心情确实很愉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