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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克】贝城东街34号白银大厦乌托邦

作者 : 十二三点五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诡秘之主 阿蒙 , 克莱恩

标签 诡秘之主 , 蒙克

状态 已完结

5880 172 2021-10-1 10:39
导读
Summarry:下属蒙x上司克,三百年后的渣男火葬场你们喜欢吗?
*3w6字中短篇一发完。
(0)
那时,我依旧会独自
哭泣,为了我曾经身为石像而哭泣。*

(1)
“那么,”
阿蒙单膝跪地,抬头发问。
“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高瘦的身躯屈作臣服姿态,迎着落地窗外的一片眩目纯白,时天使想要直视面前存在。
可惜……光芒越是刺眼,皮椅中的支配者就越是面目模糊。
“……”背光的人影命令祂,“舔吧。”
“谨遵您的意愿。”
并无犹豫,阿蒙伸手托起对方的一只脚,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那脚上的皮鞋。皮鞋仿佛受惊的活物,又像被搔了痒处的皮肤,它崩溃,化成虫豸一般的东西逃进了主人的裤筒里。
曝露于阿蒙眼前的是一截苍白的裸足,在祂手上沉默如大理石镇纸。
阿蒙含笑俯首,是在侍奉,又分明是逗弄,“那么,这是亲吻。”阿蒙的双唇印落对方脚背上凸起的静脉,冰冷的石头便动摇轻颤。
“这是舔舐。”
时天使的舌头慵懒地滑过一道水痕。面容藏于影中的男子忍不住低头审视祂,想要看穿祂的舌头是否狡猾地分成两瓣……毕竟刚才的触感,可不像是仅仅一根舌头就能办到的。
“这是咬。”
那些脚趾间的空隙久无人至,非常敏感,被柔软的血肉细细梳理过去,还未结束就已经蜷缩抓起。阿蒙以戏耍的力度咬了咬圆润的趾头,皮椅中的男子也紧跟着咬紧了自己放到嘴边的指节,将涌上舌尖的奇怪声音按捺下去。
时天使侧头思索,放下对方的右足,接着双手攀上男子的小腿。价格不菲的西裤受祂爱抚的惊吓,恢复本形,消失无踪。于是阿蒙的手得以直接触摸对方的肌肤。
男子后倚靠背,在战栗中品味祂的一举一动。
那双手逐渐侵向大腿内侧,在祂不轻不重的探索之下,身体的主人已然无法掩饰自己的反应。一根又一根邪异花纹的触手从秘密花园的阴影深处游曳而出,不知不觉间,这一室之内已满斥灰色的雾气。
阿蒙满足地深吸一口雾气,依偎在男子光裸的大腿上,闭上双眼仿佛在享受这一切,“您有感觉了。”
男子以手掩面,呼吸不稳,“这是羞耻、反感和焦虑。”
“哎呀,您看起来心情还不错?”阿蒙笑着,“平时分明不会和我说这些多余的话呀,呵呵。”
时天使说,不过是些在人类看来都算不上正面的感觉,您大可不必客气。
祂总是能按下最尖声的琴键,弹奏出既古怪又激烈的情绪。于男子肋骨间突突跳动的厌恶恰似压抑不住的沸腾,令他再度并十分肯定:无论别的什么人、什么存在对他同样施为,都不会有阿蒙百分一的效果。
如果说其他人是往湖面投下一颗石子,那阿蒙就是淋漓不尽的雨。
这片总是徘徊不去的乌云,想要侵入他的水体。
真可恶。
天使用暧昧的手法描摹男子膝盖的轮廓,“还要吗?”
“……可以……”
皮椅中的男子话音未落,阿蒙突然睁开双眼。祂无辜地抬头提醒自己的上司,“愚者先生,下面来客人了。”

(2)
黛西仰望街道对面的大厦,心中发怵。
这种通体亮晶晶、永远在挑战人类可建造极限高度的建筑物总是压迫感十足,拒绝一切不归属它内部的外来者踏入。
焦躁的女孩从挎包里抽出一张对折的纸条,她又看了一眼上面书写的内容,终于鼓足勇气。
最后一次深深呼吸,黛西目光闪烁,她抬头挺胸,假装自己是其中一名上班族,混入了西装革履的精英队伍。
形形色色的人潮往来,不时可见弗萨克型的小巨人,他们身材魁梧,裹挟着黛西卷入旋转门后的新世界,女孩将将站稳,才沮丧地发现大厦的门禁森严,靠掩护通过的想法实在太天真。
被挡在打卡的闸门前,上班族们或蹙眉或抱怨,纷纷绕路,而女孩不自然的迟疑和停留招来看守大堂的保安关注,疑似领班的中年警卫气势汹汹地向她走来。
黛西的视线从对方腰间的警棍转向他脸上的单片眼镜,千钧一发之际,她想到一个绝妙的借口,于是佯装镇定,询问这位保安,“这里的56层,是在展览安德森·胡德的画吗?”
大厅秩序的维护者似笑非笑,眼神别有深意,他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立牌——海报上印着《美乃恒久,宗教艺术联展》——然后向黛西比划了大堂前台的方向,“先购票,这边请。”
黛西匆匆道谢,只怕多一秒的逗留都会被对方识破自己心虚。
高达五层的玻璃幕墙使一楼大堂日照充足,斜入的光线洒落中央的塑像,它展示了这栋大厦的名称,“白银”——身为虔诚的愚者信徒,黛西怎么可能不知道救赎天使得获神启,引导白银城众走出神弃之地的传说,她只是好奇这栋“白银”大厦的命名是否与这段传说有关。
“你好,我想要一张56层艺术展的票。”
前台接待的女士把账单、电梯卡和门票递给黛西,后者瞟了一眼对方右眼的单片眼镜,又装作不经意地环顾整个前台,一排戴单片眼镜的员工兢兢业业地处理各自的工作。
这是不是某种企业文化?黛西心中纳闷。
这栋包装华美的现代式工厂,电梯繁忙从不停歇,陆续有来的沙丁鱼大排长龙,自愿投入一个又一个罐头,用羡慕且麻木的目光,围观黛西抢进逼仄的钢铁箱匣。
上行漫长而折磨,电梯内的乘客相继到站解脱,直到剩下黛西一人。
女孩理了理凌乱的发型,顺便偷偷斜了一眼监控,她尝试用电梯卡去刷其他楼层,但是控制面板没有反应。当然,她的卡只能通行艺术展那一层。
黛西向前台了解到这栋大厦的办公区域集中在50层以下,而50层以上70层以下除了展览的会场,竟然还有影院和剧院,也不知道这栋大厦的设计者是哪来的奇思妙想,又是怎么解决结构和隔音的问题……至于70层以上并不开放,对外来客可说是谜一般的地图。
随着电梯门叮一声向两侧滑开,黛西不安地绞紧挎包的链子,踏进56层的区域。
——多么安静,让人发慌。
铺满走廊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脚步声,或许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女孩没有碰见其他客人。
不过十数步,前方迎上了灯照柔和的展览门口,一位着正装的男子一手背后,一手翻阅着迎宾台上的目录,他注意到黛西的接近,抬头扶了扶右眼的单片眼镜,向她点头微笑,“欢迎。”
黛西表现得很自然,“你们这里有可以解说的向导吗?”
瘦脸宽额的黑发男子轻轻点头,却以遗憾的语气告知,“不巧,向导今天请了假。”或许是黛西苦恼的表情让他觉得有趣,男子伸出援手,“女士,如果你确实需要一位向导,我可以代劳……唉,反正今天也不会有其他客人吧。”
随性抱怨与他干练打扮的印象不符,反而平添一丝可亲近性,黛西稍稍放下心防,“那真是太感谢了。”
“请,这边走。”
与一位陌生男子单独相处于人迹稀少处并不是好主意,幸而黛西放眼望去,展厅的边角还有不少清洁工的身影。
灯光渐暗,舒缓过渡,辅以男子不紧不慢的解说,女孩心不在焉,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路过几幅油画,绕过展品若干,正打算干脆一点开诚布公的黛西,视野却骤然晃亮,她不由得眯起双眼。
天光在一瞬间朦胧了她的视线,不知为何,她听见了一声非常清晰、属于自己的心跳,然后才反应过来……阳光透过类似大堂的巨幕玻璃墙,将展厅分割出日与夜的界线,黛西刚从目眩中恢复,只一眼,便被对面所见吸引了注意力,被那半身沐浴于光与影的雕像给攫获了目光。
“那是什么?”
那大概是一尊男性的雕像。它微微颔首,被头顶垂落的衣袍掩去半边面容,柔软垂坠的布料仿佛随时会被它的呼吸吹起,暧昧的真假和生死那样令人惶恐,诱惑她伸手确认,确认那是否顽石能刻出的作品。
戴单片眼镜的青年也满意地喟叹出声,“是愚者先生的塑像。”
“不好意思?“看见雕像时心中泛起的一丝异样竟然得到了解答,黛西眉头紧拧,质疑展方怎会犯下大忌,“他们不知道给正神塑像是亵渎吗?看展的来客也没有反映过这个问题吗?”
“与展方无关。”黑发青年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这雕塑是我的所有物,是我出于私心将它展出的。”
“我也信仰愚者。”
他以手抚肩,然后虚握拳头划过自己的双眼,轻点心口和额头。连串动作露出他藏在外套袖口下的手链,手链上的愚者圣徽此刻坠于信者的唇前。
这种手链是信徒的标配,黛西随身佩戴的那条已经超过了十年历史,是来自家人的赠礼。
若是路遇赞美愚者的信众,她总是会亮出手链向人还礼,但此刻黛西抿唇沉默,后退一步远离对方,十足气恼又万分纳闷,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明目张胆地践行这么恶质的禁忌。
“你觉得这是禁忌吗?”青年仿佛看穿了黛西所想,“不,不是这样的,我不带任何恶意……女士,如果你看见了美好的事物,难道不会有留下它们的念头吗?如果某天得见神迹,你不会选择把它们记录下来,留存后世吗?”对比连连后退的黛西,他的姿态依旧是平静且有礼的,“不会想知道,那些不知晓奇迹为何物的人,就算把奇迹摆在他们面前也无法相信,于是惊慌失措的表情吗?”
疯子。女孩腹诽着,有些害怕,“莫非你要说自己见过神,见过我主?先生,你简直是……傲慢!”真恶心。为了尽快摆脱对方,她也不再拐弯抹角,只是语气生硬地探问自己需要的情报,“不好意思,你认识‘恋人’先生吗?”
“‘恋人’先生?”青年的单片眼镜反射一片亮白,背着双手微微侧头,和趴在墙沿侧首俯瞰的小天使浮雕如出一辙,“我就是‘恋人’先生。”
“这……”
在四周拖地的,擦拭展柜的,角落边缘徘徊不去的清洁工不知何时已如幽灵般围拢过来,女孩左右顾盼心如擂鼓,他们整齐划一的装扮令她毛骨悚然,而一旦看清那些面孔,她的脑海里便轰然一声巨响,天旋地转的,如坠恶梦其中。
“不过,你是要找哪一位呢?”
接待和清洁工异口同声,所有人的单片眼镜后都是同一张脸。
这是想要放声尖叫的黛西在失去意识前最后看见的画面。

(3)
“这里是白银大厦80-85层的愚者教堂。”
黛西揉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脸色仍有些苍白。她想要道谢,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坐在她身侧的女士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修身的套装包裹她诱人的曲线,亚麻色的长发衬托起湖绿的眼睛,是位美人。
“我叫翠西。”
“感激你的帮助,翠西小姐。”
她疲惫地叹息。刚苏醒时,她还以为这半天的经历是梦,以为自己是在教会里睡着了,毕竟她躺在熟悉的长椅上,抬头看见的是愚者圣徽。
“本来该由霍尔小姐照顾你,”翠西小姐柔声细语,似乎在尽己所能安抚对方,“可是她出差了。”
一个被施予援手的人不应有怨言。黛西摇摇头,她关心的另有其事,“你是圣职者吗?我刚刚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女子将垂落鬓边的发丝拨到耳后,即使脚下发生了神秘事件,她依然不为所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把经过告诉我们吗?”
我们?
女孩侧目回首,恰好与中间通道上的绅士视线相接。后者向她点头示意,直到行至她面前,才以低沉低温的声音致歉,“原谅我唐突闯入你们的对话,我是这栋大厦50层以上的负责人格尔曼·斯帕罗。女士,我为你在56层遭遇的不愉快感到抱歉,还请你放心,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了。”
当他立定,金丝眼镜的镜链随之微微晃动。男人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掩去眉目间的戾气就俨然是位严肃又古板的无趣之人。
被对方蕴含锐意的深棕眼眸俯视,黛西头皮发麻,至于格尔曼·斯帕罗这个名字……考虑到这二人可能都来自教会,她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化名或者单纯与天使同名,这在信徒家庭是相当常见的。
“先生,我是否遇见了邪魔?我在找一位‘恋人’先生,他却宣称自己就是……”
“祂是不怎么吉利的东西,但不,祂不是什么‘恋人‘先生,这里也没有什么‘恋人’先生。”斯帕罗方才如此断言,零散的几声轻笑便从二层的看台飘了下来。黛西不安地抬头探看,那上面空无一人。
“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呢?”绿眼睛的美人双手交握,如天鹅昂首露出纤细的脖颈,向半空的圣徽闭上眼睛,让惶惑的黛西心头一震,“你愿意倾诉吗?”
“不妨在此倾诉。”
在此主的圣域,羔羊祈愿之地,主将聆听一切忏悔。
“我的姐姐弗莱娅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
女孩吐字带着苦涩,将连日来的委屈烦闷一并倾泄。
“我在邻市上大学,只有周末得空回家,平时我们每晚都会打一通电话,短信联络也不少,”黛西摇摇头,想起事发经过,她还是会不住发抖,“自从上周四打不通她的电话,短信也没有回复,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请假提前回家,她却早已不知所踪!”
第一时间报警,发动亲朋好友派发寻人启事,黛西到处奔走寻找线索,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她将挎包里的纸条递给翠西,后者展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诸如白银大厦的地址、‘美术展’、‘恋人’先生……之类的字眼。
“‘恋人’先生,恋人先生……是,我姐姐确实有个男朋友,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她捂住脸,发出崩溃的哽咽,“我应该关心她,在妈妈去世后更有力地支撑她,可我是个蠢货,我把距离当借口,沉迷在新的环境和新的际遇里!”
翠西将纸条传给格尔曼,然后如魔术师般凭空挥出一条手帕,女孩泪眼朦胧地用它擦拭眼睛,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来历有多么魔幻。
格尔曼捏着纸条,面无表情并不妨碍别人感知他的怒火,“你出来解释一下?”
“冤枉啊斯帕罗先生。”举手作投降状,在艺展做接待的黑发青年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我哪来的闲暇拈花惹草啊?”
翠西与格尔曼投以冷眼审视,青年施施然踱步行来,摊开双手活像一只嘲弄的乌鸦,“这位小姐,‘恋人‘先生只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我既不是你姐姐的男朋友,和你姐姐的男朋友也没有一便士的关系。”
受害者闻言还在迟疑,身边的帮手却已双双无声冷笑。
翠西咋舌,“真的,”
“你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法转移焦点吗?”格尔曼推动眼镜。
他们的不屑溢于言表,“阿蒙。”
“哪里哪里,过奖了。”名为阿蒙的青年哈哈一笑,对那两位的刻薄并未显得在意,“我明白您的意思,当天我确实与这位的姐姐有过接触——可我会行动难道不是基于主的授意吗?”祂笑眯眯地把问题抛回去,“您说呢?”
格尔曼厌烦祂的惺惺作态,不吝用锐利的目光将祂定罪,却也不得不向困惑的黛西解释。
“事实上,一周前我们见过你的姐姐……”
“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孩一头雾水地环视在场的所有人,“为什么……”
为了什么。
她举目望去,格尔曼·斯帕罗的身影正好步入圣徽的投影之下,身姿挺拔而氛围肃穆,这样的他低头垂眸,被午后日光刺破的眼瞳有了琥珀的润泽,这让黛西升起一丝似曾相识的错觉。
“为了实现她的愿望。”
然后她想起了那尊雕像。

(4)
神性直觉甚至不起作用的时候,克莱恩知道事情麻烦了。
旧日支柱的对手当然只有旧日支柱。
他斜了一眼左侧,那位阿蒙与其说在侍从不如说是罚站,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皮鞋的鞋尖,在地毯的绒面上作画。
克莱恩暂且将亚当从名单上划掉。当然,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时天使在对待自己父兄的事情上有些过于人性化的拧巴,如果这只乌鸦决意背叛,那点柔软才是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太好了。克莱恩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喝彩。已经没什么可猜的了,让他恭喜这届黑幕再次蝉联——堕落母神,哪里都是你。然后他以真实视野扫了一眼大厦负层所有被盲目痴愚的封印物,在母神系列的收藏品中间发现了空出的一个展柜,好极了。
“你把她带去了负层。”
克莱恩冷静地陈述。他这样的位格,心念所致,前因后果可以瞬间明朗,而被相同位格模糊的部分,仅凭推测都能得出结论——弗莱娅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就因为他在教堂一别后不再观察,移开了视线。
“是啊,我……”
“你可别说什么‘我对您意图的理解出现了偏差’之类的废话。”他的语调没有明显的抑扬顿挫,不代表海底没有流淌滚烫的岩浆,“怎么,时天使,能在白银城的地牢蛰伏四十二年,只不过是在这栋大厦待上十年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了?希望你还记得负层留着属于你的空位。”
三百年来还算安分守己的乌鸦一朝异动就狠狠扇了克莱恩一记耳光,令他久违地想要陷入皮椅的安抚,按揉发紧的眉心。
他不想追究阿蒙犯浑的原因,因为查到最后大概率会发现那不过是心血来潮,一切源自祂的兴之所致,可以既不高效,也不讲求事物的逻辑——就譬如当年祂心血来潮左右横跳到外神的阵营,又心血来潮背叛外神玩了一出惊险的反间计,战后被他逮到这只羽毛凌乱飞得一瘸一拐的破鸟看管起来,也极大可能是后者的心血来潮所为。
“哇哦。”被他腹诽为养不熟的畜生的阿蒙,闻言也毫无被怒火波及的慌张,只像是真切感到惊讶,祂瞪大了眼睛,“这是您十年来和我说过最多的话。”
“你——”
阿蒙直接赶在克莱恩说完前跪了下来,像朝圣的凡人一样贴额于地。
如果这是祂的计谋,那祂得逞了。克莱恩木然地看着时之虫从未展露也不认为祂会展露的卑微跪伏姿势,难得地像他还是凡俗时一样愣怔又迷惑。
“都是我的错,愚者先生,请允许我将功补过。”
克莱恩甚至看不见祂此刻的表情。
“算了罢,这个任务我情愿交给教会。”如今他连怒气都是稀罕物,不过是至暗处的零星火花,看似惊心动魄实则转瞬即逝,对方一个打滚的时间,克莱恩的情绪再度平复回死水一潭。
埋着脑袋的阿蒙声音有些可笑的沉闷,“既然牵涉外神,那自然是解决得越快越好吧?而您手下其他帮得上忙的高序列,哎呀——祂们都有任务呢。”
都不在可以随心所欲传唤的范围呢。
即使阿蒙没有明说,克莱恩也听得见。
“使用我又怎样?谁惹的麻烦,谁来收拾正好吧?”
指尖点着桌沿一下又一下,他是在思索又或是等待对方还能给出怎样的说辞。
“马上就是神也要休息的假日了,您给我两天,我能保证不起一丝风浪就处理妥当。”
“两天?”克莱恩的哼声又轻又刺耳,“我还以为你会说24个小时之内呢。”
“怎么会,”这时,阿蒙才抬起头,毫不羞耻,毫无恶意,无底深黑的眼眸直直看向他,“一天的时间太短,我还想好好感受一下外面的空气呢。”
啊哈。克莱恩有时也会佩服对方过于理直气壮的无耻。他皮笑肉不笑地提醒自己最不省心的下属,“假如你还记得自己身上的禁令?”
阿蒙耸耸肩,“我主,全城、全球都在您的监控之下,我懒得做没有胜算的计划。”祂说,“而且,您有我的唯一性,您能看破我的表皮,您非常清楚,我全无逃离的念头。我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宇宙所有的坐标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克莱恩的拇指本来漫无目的地摩挲着唇边的皮肤,直到阿蒙提及,‘偷盗者’唯一性所化的手套突然有了些存在感,柔软、干燥。
他放下手。
“既如此,你准备吧。”
将阿蒙打发走,克莱恩一言不发地靠着奢贵笨重的皮椅,良久才将视线转向另一边的另一位阿蒙。
这位阿蒙把偷走的温度反复还给自己泡好的茶,注了奶下了糖,又把融于水的奶和糖重新偷出来,乐此不疲,浑不在意刚才办公室内的刀光剑影,也没有作为秘书此时该呈上茶水的眼力劲。
“……你玩得挺开心?”
阿蒙含笑,仪态优雅地俯首,“为亲爱的主献上最贴合您口味的茶,多少糖分,几许奶量,都是考究的。”
这世上有一条显而易见的真理:无论哪个阿蒙,都是阿蒙。
“滚吧,”旧日级小丑能力挡下嘴角的抽搐冲动,克莱恩的疲惫感加深了,“茶留下。”

(5)
两位绅士先后步出旋转门,踏入她的视野范围。
黛西不知道今天的行程是在昨夜经过几层蜕皮的妥协性产物,可她能看到艺术展的向导正喋喋不休地向身边面容冷峻的男子推销手里的阳伞,后者目不斜视地加快速度,朝她径直走来。
“天气预报说虽然明日有雨,可今天是个少云的大晴天,要注意紫外线——您看,要不我替您撑把伞吧?”
格尔曼·斯帕罗充耳不闻,向黛西点头致意,简单客套之后将另一个噩耗告知女孩——后者在看见他们的组合时本已忐忑不安,“……谨遵主的意愿,本次行动由祂主导,我提供辅助。”
被指名委任的黑发青年正饶有兴致地东张西望,跳脱的目光从沿街的门店、擦肩的路人、时不时转向说是辅助更像在监视祂的男子,反正就是没有看向委托人的兴趣。
“我们该——”
“我们可以从弗莱娅小姐最后被目击的地方着手调查。”
还以为祂是漫不经心,眨眼却含笑打断黛西隐含不满的催促。
格尔曼自然没有异议,得到女孩的同意后即请她带路。
目的地与白银大厦相隔甚远,黛西正欲召揽出租车,侧方便驶来一辆停靠在他们面前,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她狐疑地打量右眼也夹着一片圆镜框的出租车司机。
阿蒙先行一步为她们——更像是为格尔曼拉开车门。
而秉持着女士优先的准则,格尔曼又向她发出邀请。
看看身侧的男士,看看车边的青年,微妙又古怪的感觉涌上黛西心头。
消化完莫名的尴尬,汽车早已平稳行驶,乘客三人本是生疏无言,黛西突然启唇轻语,“……她在餐厅打工,是个服务生。”
女孩的思绪还沉浸于昨日听说的、令她难以置信的信息里,心烦意乱,“但这不该是她盗窃的苦衷。她是和我一样虔诚的教徒,是和我一样坚信苦难并非作奸犯科理由的人。”
“我们家有过苦日子。单身母亲带着两个女儿讨生活,贫穷是小小的纸袋,要选择把什么装进去,又担心它什么时候会撑破......弗莱娅选择了辍学,因为我们这样的家庭负担不起两个孩子的学费。她说自己是自愿的,她更看好我的成绩。”黛西勉力抹平自己的焦躁,“但是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妈妈的女儿。”
为什么她要违背主的旨意。
为什么她要那么做。
是不是因为我,偷走了她的人生。
司机配合她的讲述调低收音机的音量,车厢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车厢内属于年轻男子的笑声极为刺耳。
与做个安静聆听者的格尔曼不同,前排的阿蒙一直把视线放到车窗外,连说话都没有转回来,“女士,你这话可真滑稽。凡人哪里偷得掉别人的人生,这种事连天使做起来都要斟酌一二。”
格尔曼的回应也是顺应本身印象的淡然,“你不必自责太过,你的姐姐只是作出了选择。她既然选择承担,就是不希望别人为她的承担所苦。”
“那难道仅仅是因为一个男人吗?”黛西的指甲陷进肉里,“我甚至觉得她……很陌生。”
“女士,”格尔曼说,“即使现在是你的姐姐坐在这位置上,我也不会责备她。”
“但是你也不会眷顾她。”
阿蒙冷不防地补上一句。
不苟言笑的男子保持沉默,金边眼镜是在隐藏他的情绪,抑或是隐藏他没有情绪。
黛西的郁结并没有解开,不过汽车停靠,司机礼貌地告诉他们目的地已抵达,她的困惑又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么,让我们先占个座。”推门而入的阿蒙恢复了活力,穿过认识黛西的服务生们惊讶的目光洗礼,祂反客为主地把另外两人领到了餐厅靠窗风景最好的卡座,又利落地点下一串长单,一副多年熟客的派头。
而等祂笑眯眯地问黛西需要什么,女孩才恍然察觉那列点单中没有一样是为她准备的,“……给我一杯柠檬水就好。”
果不其然,完成下单的阿蒙捧着自己的智能手机,低头速点,很快就殷勤地向一旁的格尔曼展示手机屏幕,“您看,这家的迪西馅饼评价不错,他们做了新的风味,还有他们的甜冰茶,尝试加了……”
“你再不进入正题,就给我回去。”
格尔曼将祂的手机推回去,冷冰冰地说出黛西在喉咙间憋了好久的话。
阿蒙遗憾地捏了捏单片眼镜,被讨好的对象否定也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弗莱娅的男朋友。”
“我们遇见你姐姐的时候,她有一些感情问题。”哪怕示好被忽略,热情被浇灭,阿蒙唇角的弧度也没有变化。祂精巧又内藏荒诞,像到点才知道会弹出什么机关的咕咕钟,“为什么你不往这方向走呢?”
黛西认为这条路走不通,“我把她有男朋友的信息也知会了警方,不过他们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我甚至怀疑根本没有正经搜查,他们的说辞总是‘你姐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也许她只是想要散散心,也许她与男友出发前往一趟短途旅行,毕竟她在消失前还专门跑到工作的地方请了假。‘——愚者先生在上!已经一周了,她连一条信息都没有回复我!”
阿蒙瞟了一眼身侧的人,没有得到祂想要的反应,便嘀咕着什么‘习惯就无趣了’,边回应愤愤不平的女孩,“弗莱娅是个朴素顾家的好姐姐吧?”
“当然!我曾经鼓励她去发现更多的生活趣味,我……我不清楚她最近有没有新的发现……”
“好吧,无所谓。我们就以此为前提考虑吧:一位作息规律没有额外嗜好每天两点一线的女士,要在哪里才遇得上她的心上人呢?”像破案的侦探一样摊手作秀,黑发青年说,“在她工作的地方。”
“呃……”
“不过这件事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对吧?”祂补充道。
这算什么水准的推理。格尔曼挑起眉毛摆明他不满。
耐心点,耐心点,我晓得您有些夏洛克后遗症。阿蒙不为所动地继续祂的表演,“不觉得奇怪么,女士?连你这种邻市大学生都知道的人,更何况与你姐姐朝夕相处的同事?还有什么约会能比得上恋人亲手为你端来早餐。更何况你的恋人自律又勤奋,满怀无法舍工作于不顾的责任心。”意有所指,祂浮夸地向格尔曼点点头,“他是这里的常客。一位常客,经常和你的同事亲密互动,在你同事失踪后也不再出现,你把这不同寻常的情况报告给了前来调查的警官。这是一条可以展开的情报,可警官们依旧得出了‘也许她与男友出发前往一次短途旅行’的结论。为什么?西维拉斯场猎犬的嗅觉已经被日积月累的甜甜圈钝化了吗?他们对明显异常的线索视而不见吗?如果我假设他们固然敷衍但同时被有心人诱导了呢?一位与失踪的弗莱娅关系要好到给出的信息足够可信的女士——嗯,譬如说那位站在吧台后从我们落座至今向我们这边张望了不下十次的女士,你觉得怎么样?”
“我……?”
黛西,思绪随着乌鸦嘎嘎不停的推论向前俯冲,怎料最后峰回路转,她撞得晕头转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你还不去向她打探消息呢?用你忧郁可怜又无害的神情勾动对方的同情心。这种坏又不够坏的骗子可吃这一套了。”阿蒙拍拍手,好像在鼓励羞涩的小孩,“去啊,趁早回来馅饼还是热的。”
阿蒙从好奇目送离座女孩以致走神的服务生手中端下盘子,挥舞刀叉切割馅饼。
格尔曼早在祂解密之前便已自行找出谜底。神性直觉以那位在黛西苦苦哀求下畏缩躲闪的女人为媒介,往深处追溯事件男主角的灵性踪迹。但显然,从他微皱的眉头判断,回溯依然不顺利。
任何一位训练有素的助手都知道,不要打搅陷入沉思的老板和不要摸沉睡老虎的尾巴是相通的道理,可惜阿蒙虽然精明,但并不能干,还唯恐天下不乱。
时天使把银叉上的食物递向上司。祂切下的一块馅饼,料最足、汁饱满,适宜入口。祂用另一边手盛在食物下方避免肉汁污损格尔曼的衬衫,直到美食与对方的薄唇不过分寸距离,“来,啊——”
“……”
抬眸不语,鹰隼般的目光直勾勾地刺探眼前的玩意,在深吸一口气后,被打扰的格尔曼竟然笑了,还笑得颇为和熙,媲美那些反射在冰原上的阳光,个中陷阱也大抵相同:以为是希望的前兆,实际上你周身阴冷,又容易致盲。
“……就算你没有眼睛,”他用力抽过盘子,力度精巧甚至没有溅落一滴汁水,“我也是有手的。”
歪着脑袋的阿蒙还真就是咕咕钟里的猫头鹰,无辜的座下天使眨巴眼睛,继续劝食,“啊——”
然而祂不依不挠喂食的动作,突然被调转了方向,重新送回自己的嘴边。
阿蒙顿了顿,干脆顺从地吃掉馅饼。反正祂很清楚操控自己手臂的漆黑之线根本无法挣脱。“既然连您也窥探不见,看来男主人公确实和弗莱娅待在一块呀。”祂舔了舔唇,似乎为对方没能品尝最精华的部分感到惋惜,或是纯粹的幸灾乐祸。
“你心知肚明吧。”格尔曼厌烦地闭上双眼,“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拿走那件封印物,你知道她要去见谁,你所谓的推理是把偷来的拼图按进本为成品的空缺里,是你——怂恿了弗莱娅。”
阿蒙放声大笑,“怂恿?”祂重复这个词,“主啊,请您偷走我的记忆看看吧。单纯介绍艺术品的事,哪里算得上怂恿啊?人有贪念要伸手玷污亮晶晶的宝物,难道您要责怪珠宝过分华美?”
“那就介绍。我假设你是个热情好客的向导。这样的好向导介绍到中途打岔离去,放客人孤身留在当晚‘非常恰巧’失效了短短时间封禁的美术馆内,呵。我当你是无意的,是被不可抗力带走的,那尽忠职守的部下为什么没有发现一件重要的藏品不翼而飞?七天的时间,你不闻不问。”
格尔曼——不,格尔曼皮下的愚者先生,克莱恩·莫雷蒂,在火势燎原前静静地燃烧,“阿蒙,不要再试图挑动我的怒火了。”
“您在生气?”阿蒙笑着摇头,祂正了正镜框,“为什么生气?您为这状况感到焦虑吗?不,您不焦虑。如果您迫切想要解决这个事件,根本没必要捎带一个普通人过家家。如果您真的有那么在乎弗莱娅,她不会有去负层的可能。愚者先生,我把您的说法还给您——七天的时间呢,您一眼都没往这边看啊。”
克莱恩沉默地,定定地注视祂。没有温度的眼神仿佛可以真实触摸的材质,是柔软的反义词,是不起波澜不可动摇,完美光滑不余缺欠,亦没有生命可以破缝而出。
他…祂说:“我下的封印,怎么可能只有一层。”
“如果封印物真的苏醒了,我会知道的。”愚者伸出食指抵住渎神者的单片眼镜镜片,后者本能地把视线焦点集中在戴着‘错误’唯一性手套的指尖上,那碰触看似温和,实则玻璃的表面已开始龟裂,“这就是你想确认的事?时天使,馈赠是有价码的。牵涉无辜戏弄神明,你从星空就学回来这种勇气吗,别惹我嘲笑你愚蠢——还是你以为这次依旧能够全身而退?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宽厚仁和,随你搓圆按扁吗?”
双方都清楚这曾是阿蒙最忌讳的举动,但阿蒙任祂施为,仅是淡了笑意。
“您认为我在和外神交易?真是说笑了,这么不划算的买卖。”说罢,祂又装模作样地苦笑起来,“讨厌,我在您眼里都蠢到这个地步啦?真不愧为已经容纳了‘错误‘唯一性的诡秘之主。话说回来,您还记得我曾经跟您提到过的‘欺诈不靠堆积谎言,而是截割和排列实话的艺术‘吗?”
阿蒙顶着那根强硬的指头,以身高优势压迫向祂的主。在被隐秘权柄隔离现实的空间之内,光线犹如恒定的错觉,于是扩大的阴影似乎可以唤醒百年往昔那段令人不虞的时光。
“克莱恩,你真的有那么在乎那位信徒吗,区区一位信徒?”
或者我换个说法,你是真的很想在乎,但你还能说得清‘在乎‘是种什么感觉吗。
“没必要把真话说全,对吧。”时间被缓慢拉长的对峙里,天使先切断了目光的链接。祂可能是找到了更感兴趣的东西,问了又自答。
阿蒙看向对方的鬓边,那为了扮演角色的印象而整齐梳起的头发。祂伸手用温柔的力度抚平了些许毛躁的丝缕,意外的肢体接触让身下的躯体几不可察地僵硬起来。
“……”克莱恩推开祂,重回日照之下坐正身姿,“我们会找到弗莱娅。”
然后阿蒙的调笑又恢复如常。祂的目的好像从来都是为了给人难堪,“瞧瞧您现在的模样,真是惹人怜爱。”
“饰演一位仁慈的神,当然为人所爱。”而祂调笑的对象扯平两襟的皱褶,面色淡然,早已免疫,“不过我们都知道,你不是人。”
卡座内一时无话。
总得有人来啄破这层壳让事情发展下去。
快步走回来的黛西把声音压低也依然尖利,“我打听到了!那人经常出没在……”
“在酒吧。毕竟要遮遮掩掩怯于透露行踪的人通常不怎么正派,而这种不正派的人终日混迹酒吧的可能性更大。”
“......”女孩梗着一口气,“……是的。”
阿蒙啜饮手中的气泡饮料,笑了。或是出于对其口味的满意,或其他缘由。因为祂向来都是这副笑容,所以也可能不含任何意味。
“请坐,既然离这座城市的夜生活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不妨稍候片刻,也不要浪费这一桌佳肴吧。”
祂向格尔曼举杯致意,意态闲适,天衣无缝。


(6)
一切开端比三百年更远。那时旧纪元的传说还未记载彗星周期性的往复,而纪元前的智识又湮灭在混沌无秩序的呓语及不曾休止的相互吞噬中。一颗孤零零的朝圣者划过天际,外神不屑于侵蚀,而在造物主乐土中无忧无虑、浑浑噩噩过活的人类偶尔抬头眺望,也并不在意它的徘徊迷失。
年幼的时天使玩心大盛,想要偷走这颗慧尾绚烂的灾星,在祂作出尝试前凑巧……大概是凑巧注意到远处正要走出神国花园的兄长。
在这样的夜晚,后者会把足迹延伸到何处,祂的眼睛又打算去观察什么呢?
阿蒙看了一眼星星。祂能等得,它自然也能等得。
这是个寻常明朗的夜晚。没有乌云蔽月,绯红的目光令地上的一切无所遁形。亚当散步一样从容不迫,溜着自己的小尾巴。若不是河岸边传来女人温婉含糊的浅唱,祂的行程可能都没有目的地。
无论历史再荏苒几个纪元,阿蒙从记忆深处摘出的画面都会被祂定义为乏味:女人摇晃臂弯哄睡襁褓中的婴孩,和许多在仲夏夜纳凉的普通人一样,被蒸腾的草腥、蟋蟀鸣唱和恬静朗夜带来的安心感催得昏昏欲睡。
也许很美,但想到同一时刻世上有成千上万的母子大同小异地相处着,阿蒙也打了个呵欠。
亚当却似乎还不腻的样子。
“想点好玩的吧。”兄长在观赏那副画,阿蒙就观赏祂,笑嘻嘻地绕着对方打转,“单纯靠视觉捕捉领悟的心灵,怎会比亲身体验更真切,是吧?”
顽劣的神子边说边踏碎此刻平和静谧,走向那对母子。母性是警觉的,女人被迅速惊醒,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孩子,因陌生人的接近而惴惴不安。她张口想问些什么,话未成音又闭上了嘴巴。
等阿蒙来到近前,她已放下本来珍之若命的布袱,顺从地接过天使递给她的单片眼镜。
亚当悠悠行至,缓缓摇头,对顶着标志性镜片向祂咧嘴笑的弟弟和女人预言道:“诚然,你已得到她过去一切的总和,但从今往后,你将失去她的未来。阿蒙,你的能力显露了诅咒的两面性,只要你还会为它的强大沾沾自喜,你就无法创造任何东西。”
“我要创造什么?”阿蒙颇是不以为然,“我又不是童话作家,我的天性从未呼唤我做类似的事,我也不需要做这样的事。”
祂在旁观看,捏着单片眼镜的女人……不,已经是另一个阿蒙了。祂旁观这位阿蒙用食指拨动婴儿嘟起的小嘴,并不在乎这是否会打扰她的睡眠,“不过有一点是正确的。我得到了她,这是客观事实。她成为了我的所有物,成为了我,今后也将作为我一直存续下去,这不就是‘未来’吗?”
女阿蒙的骚扰太频繁,婴儿果然被闹醒了,她嘴巴一扁就要大哭一场以宣泄自己的不满,被阿蒙毫不犹豫地偷走了声音。
于是在两位天使看来,悄无声息地哭嚎的幼儿更像城里手艺人捏造的泥俑娃娃。
“你延续的是自己,并不是这个人类。”就算是面对胡闹的孩子,亚当的神态依旧保持沉稳,语调也是不疾不徐,“成为你之后,她作为单独个体的概念已被抹消,她本身成为了一幅不会思考的肖像。你再也无法从她身上得到新的惊喜,你很快就会感到厌倦。你总是在得手的瞬间失去对目标的兴趣,因此你永远也不会得到满足。”
嘿。阿蒙哂然一笑,“那又怎样,很重要吗?我换下一个就是了。反正这环绕花园的荒漠之中,沙砾一抓一大把。众生周而复始,人类代代繁衍,你纠结他们所谓的未来,只是因为你偏执于非要翻到故事的最后一页罢了。那都是些千篇一律的结局,我连读都懒得读啦。莫非你比我还要无聊,以致寒酸到非得逮着区区沧海一粟剖析到底?”
亚当轻叹,“梅迪奇对你影响深远呐。”
面貌尚且稚气的天使之王正了正眼镜,没有回话。
亚当提起袍子下摆,席地而坐,祂的靠近打断了女阿蒙把单片眼镜好奇按向小孩右眼的举动。观剧的天使只是换了个角度投以注视,祂的拳头抵着下颚,祂的声音没有波动,“因为有扮演的要求,你总把籍口当作放纵自己不停打开箱子的理由,阿蒙。”
兄长所言约莫与父亲讲述的某个睡前小故事有关。基于神国造物主从混沌海苏醒前的人生经历,祂的育儿素材类型广泛,祂本人也不拘小节,可想而知两位天使接触的知识之芜杂。
当阿蒙听说了那些个思想实验——譬如把猫关进装有剧毒物的箱子里,以探究另一个宇宙存在的可能性——连祂也不由感叹,人类这种生物的多样性从未令祂失望。
“这颗星球纵然陨落了最初,也仍旧是渺小的。阿蒙,你的一意孤行总有一天会打开所有的箱子,这里不会再有你的乐趣、刺激和期待。那时你要去往星空么,寻找每一颗可以继续开箱的星辰,不断将这过程循环往复。你的旅途是不停往深处游荡,直到同化整个宇宙。而当故事去到那一个句号,”亚当的视线向上飘升,直升到幽玄恐怖与瑰丽壮阔并存的天穹之幕,那颗迷途的扫把星前行在一场岁月悠久的原地踏步中,“——你是否会依然感到无法满足呢?”
阿蒙的目光顺着金发天使的诱引,与跋涉途中同时磨灭自身的星子二度相逢。祂静静地目送这位新朋友的尾迹,笑了,“谁知道呢。”
宇宙的终结即使对长生种的天使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大概是更晚一些时候,阿蒙跃回刚开始观星的塔楼顶沿,打算把自己之前的念头付诸实行。
祂向上空张开手掌,准备扶正自己的单片眼镜。
时天使还是想要那颗星星。
只要是祂觉得可以做到的事,祂都想去做,是好是坏,总得亲身验证。祂和亚当终归是不同的个体,比起置身事外,还是据为己有更贴合偷盗者的本性。
阿蒙这么想着,要不是听到从哪处传来细声细气的叫唤,祂恐怕已经得逞了。
天使从拐角的影子里提起与环境融为一色的黑猫。可怜的小家伙爬到高处却没有下去的办法,愣头愣脑地和发现它的巨人面面相觑。
啊哈。阿蒙耸耸肩。作家的力量才神憎鬼厌。
“你在想什么呢,明明没有翅膀,却跑到这么高的地方。”祂扯了扯黑猫的胡须,正要如常寄生眼前的生物……“好吧,算了。”
和不是阿蒙也不是父亲或其他天使的生命相处还是种崭新的体验,也许会很有趣吧。
我宣布你成为我的眷者。黑猫被神子带走,带回到祂的神国中。那里是摇摇欲坠的杂物山与藏品塔分庭抗礼的寝室,同居者为蹿来蹿去的老鼠阿蒙,攀在帷幔上的壁虎阿蒙,停在阳台的乌鸦阿蒙。
时天使坐在通往吊顶的积木最高处,俯瞰祂的眷者躲进书籍与摇篮的间隙瑟瑟发抖。它会被饥饿催促着外出觅食,在来去中熟悉这个地方,重复着度过往后的数百日夜吧。
看来阿蒙确实是可以忍受和阿蒙以外的东西平和相处的。
祂解出了答案,不在以往无数次心血来潮的例外。阿蒙扭头追寻更有意思的游戏,眨眼就忘了这段插曲。
数百日夜后,时天使乍然记起这只黑猫。
它又去了哪里呢?祂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它了。
因为不曾寄生,阿蒙只能靠分身的只言片语寻找它还存在于这偌大寝殿的线索。
到处都是被随手丢置的收藏品,它们就像占据房间各处的怪物影子,让可以落脚的通道变得弯弯绕绕,变成深林一般。
阿蒙在曲折的林中路上寻找曾被遗弃的事物。
终于,祂跟随的老鼠向某处吱了一声。
那是一个装饰有珠贝的宝箱,可能被穿堂风吹过,从陡峭的山崖上滚落,触动了它本身的机关,把箱子里的东西牢牢困住,又被其挣扎带动着向侧倾倒,直到被主人发现。
——据说,那思想实验的玄妙之处,在于猫的生死处于叠加的状态,而这意味着实验者可以保留自己的推测和答案,只要他不打开箱子。
阿蒙确实没有打开箱子,没有那种必要。
近在咫尺的尸臭和无孔不入的苍蝇早已坍缩了谜底。
那只猫,已经死了。

即便是最靠近天国的地方,也难以幸免,正因为在箱内,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们都身在其中啊,愚者先生。”阿蒙忽然没来由地发出幽幽的感叹。
此时日落西山,街道两侧大厦的玻璃面上映出绛紫的云霞,是镜子里闯进了异界的飞船,在墙与墙间烧出连绵不断的花。
走在前方的黛西什么也没有听到,克莱恩头皮发麻地抬眸探究,为对方或许又将兴风作浪的坏水而倍感不悦,直到看见阿蒙的表情才转变为一瞬的怔忡。
还是那个微笑,只不过在夕阳失真的渲染下变得不太像它的主人,因此有些复杂难辨的真切。
不动声色地绷起脸的格尔曼问,“你在说什么?”
阿蒙看向他,唇边又卷起了促狭的意思,一步迈近,直贴到他耳边,让呼出的湿热沾上他的耳垂,“您可以偷走我的想法看看啊。”
“你以为我像你?”格尔曼强硬地把祂推开。
阿蒙耸肩,“你是三条途径的终点啊,或许是我像你?”
“省省吧。”格尔曼干脆走开了。
阿蒙笑嘻嘻地送他向前。祂也很好奇自己为何突然挖掘出本应遗忘在哪个断层的记忆。
是漫无目的的潜意识海潮托起了锈迹斑斑的锚吧,所以附着的藻屑也被带了上来。
那只黑猫让祂联想起什么。
想起就算是祂和愚者先生,也确实有过一段短暂的、平和愉快相处的时光。

(7)
虽说时天使是列出了从早玩到晚……失礼了,是从早调查到晚的地点清单,但格尔曼本就看穿了祂以工谋私的意图,没打算纵容祂兜圈子,再加上一位心烦意乱的当事人在旁发出高瓦数的亮度,阿蒙的算盘并没有打响。
乏味的白日总算落下帷幕,属于夜的舞台点亮令人躁动的迷幻色彩,高楼里的动物准备歇息,街头巷尾的霓虹灯才开始工作。马路上各处游荡着从庸碌日常中死而复生的人,掩护了三位不速之客打量酒吧招牌那或玩味或忐忑的目光。
欢迎来到世外桃源,美梦的入口由此进。
驻守门边的壮汉或被偷走了念头,或陷入猝然的昏聩,呆然迎接新的客人登堂入室。
他们走过一段向下的阶梯,首先听到了飘忽的旋律降落实地,旖旎慵懒地在幽蓝荧光的暗处次第绽放。然后扑鼻而来的是气味,像嗅到了酒精和香水混合而成的热带沼泽。除了被射灯打光照亮的歌手和乐队,这里就是影子代替活人推杯换盏的国度。
衣冠楚楚的格尔曼搀扶着队伍里唯一的女士,落在他们身后的黑发青年指尖抹过单片眼镜的边缘,把所有窥探的目光纳为己有。
他们落座之后,台上刚好结束了一首歌。在中场转暗的光线里,一切暧昧的举止都足够自然且私密。
格尔曼皱起眉头,他能察觉阿蒙在贴近,包括祂的气息钻入他挺括衣领的缝隙,包括他的肩头没入祂胸膛灼人的热度里。
时天使的手掌规规矩矩地撑在皮沙发上,好像只是因为靠近,才让祂的手指不小心擦过格尔曼因交叠双腿而绷紧的西裤。祂说话,磁性的起伏譬如心脏起搏,“有几只老鼠呀。”
是非凡者。格尔曼知道,不过他并不在意。
“我去调查一下?”阿蒙笑吟吟地吐息,格尔曼挑起眉毛,无声警告祂: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想要请主赐一个恩典。”时天使话语间卷动的气流轻拂他的侧脸,“我想要新的箱子。”
“什么?”
“我想要新的寄生容器。”
格尔曼深吸一口气,不可避免地把属于阿蒙的味道也包罗在内。这样昏暗的环境中,他的耐心减弱了,“不行。”
“可是忙不过来啊,您的剧场那么深,还有那么多的秘偶需要保养。”阿蒙循循善诱,“我听说了,灵之虫其实也不喜欢这种工作,但是时之虫很喜欢。”
组成格尔曼太阳穴的一部分抽痛起来。
成年人呢,就是心怀不满也能承职担责。他干巴巴地说,例如现在,我在忍耐你。
“好厉害啊,成年人。您再考虑一下嘛。”忽然,阿蒙把下巴搁到格尔曼的肩膀上。祂身材高挑,做这种动作就像一只大鸟收起翅膀准备歇息,“我保证,我带回来的都是罪有应得的角色。您可以先检查,我再完全寄生。如果没有达到条件的人,我也不会出手。”祂的声音穿透即兴的蓝调演奏,震动他的鼓膜,“好吗?”
“……”被打破的微妙距离令格尔曼嫌恶地撇过头,驱赶害鸟,“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这就走。”
讨到了想要的糖果,时天使顺从地起身,鼻尖刮过正襟危坐的绅士发鬓,几乎像个暂别的吻,但它当然不是一个吻。
阿蒙的身影走进变换散落的球灯光束下,隐没在跟随慢拍子相拥而舞的情侣中。即使祂的一举一动仍在格尔曼的监控之下,但肉眼看不见还是让后者压力骤减。
一旁,从刚才就注意到他们互动,但很识趣地移开视线的黛西也松了一口气。她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场拉锯战中间的木头,所能做到的唯有绝望地看着一地碎屑。
女孩被酒吧的气氛迷惑了,盯着舞台上的麦克风架出神。
猝不及防地,格尔曼的道歉溅开一片水花,“真的很遗憾,愚者先生没能实现你姐姐的愿望。”
黛西扭头看他,眉间纠结。
“没人有资格代神明抱歉,神明也不需要道歉,斯帕罗先生。”谈起信仰相关的事,这个女孩似乎没有圆滑的一面,“弗莱娅想要挽回一个骗子的爱情,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就算愚者先生确实可以改换一个人的心意,也很难说冷静过后的弗莱娅会不会后悔。”
她说,“虽然时不时会祈求,但我很明白,奇迹之所以为奇迹,是因为它旷古难见。而人的感情厄测。要用一个愿望达成终生的皆大欢喜,是人类太贪婪。”黛西的手指伸进衣袖描画愚者圣徽的表面,“‘人须竭力自救‘,”
“‘——方得神明垂青‘。”格尔曼接续道,“是我想岔了。无论在哪个时代,你们都是能在困境奋力攀登的人。”
这声感慨犹如古老的叹息,带着对遥远往昔满溢而出的怀念。黛西一直有这种感觉。仿佛在对方身上,过去与现在归于一体,未来也无声无息地收束。
格尔曼·斯帕罗果然是教会的圣人吗?
但是这样的圣人,却也……
黛西和格尔曼静静地凝视着台上的空位,吹萨克斯的男人把乐器放下,新的歌手进入追光的范围,走到麦克风前调整话筒的高度。她向乐队点点头,将歌曲的名字告知台下观众。
“‘我的恋人‘*。”
提起黑色长裙的女人闭上眼睛,歌声平静而压抑。
【我的恋人温柔美貌,被众口称赞善解人意】
也许流淌的音乐确实有推动人吐露心声的魔力。黛西在恍惚中放空脑袋,脱口而出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阿蒙先生是您的恋人吗,斯帕罗先生?”
【我的恋人既不会对我的兴趣加以干涉,也不会因为我的忽视而有所怨言】
格尔曼在一臂之遥的阴影内沉默了一阵,“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因为祂举止轻浮,惹人怀疑吗。难道我看上去像是个喜欢男人的人吗?”
自知失言,黛西有些慌张地按住七上八下的心,可是对方的语气依旧淡漠,“失礼了。与你的猜测正相反,我非常反感祂,从祂身上得到的情绪也为负面居多。”
是这样吗?女孩小声讷讷。
“当心别被祂的表演迷惑了,女士。”格尔曼强调,“祂擅长欺骗,和你姐姐的男朋友是同类。”
【在你身旁的,既是我又不是我】
黛西捧起饮料,拇指在杯壁的雾面上画圈,“我……并不相信弗莱娅看不清那人的真面目。她很聪明,不用成绩证明她聪明。她总能察觉到我的心事,我却搞不懂她现在的想法了。我不懂为什么她要跳下心中有数的骗局,我不懂为什么明知是火她还要扑近。”
她求助般望向格尔曼。黑暗是一层薄雾,化作男子半身的披盖,让他肩膀上的部分虚实难辨,令黛西梦回教堂的忏悔室。
“女士,你已经有自己的答案了。”面目朦胧的男子如她所愿地给予启示,“因为‘人的感情厄测‘。”
【我虽心有不甘,但更不愿被你嫌弃为麻烦】
人被它蛊惑,对它着迷,想要掌控它。但是混沌变化的情感波动,怎么可能像彗星周期一样可以预告。
就算被生理制约,受环境束缚,遭外力摧毁,只要一度破土而出,就有可能死灰复燃。
“所以只有弗莱娅能解释。”黛西苦笑。
“未必,多的是当局者迷。”
格尔曼这么说罢,又陷入沉默。
【我的恋人从不旧事重提,于是我也从来不会过问多余的细枝末节】
黛西踟蹰片刻,慎重地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斯帕罗先生,在找到弗莱娅之后,你们会报警吗?”她说,“如果我赔偿,你们能放过她吗?我知道她拿走的东西可能是我一辈子拼命也挣不起的价值,可是我愿意用一辈子偿还。”
“……有人比她更应该得到惩罚。”
女孩思索道,“……阿蒙先生吗?”
再提及这位诡谲莫测的青年,她欲言又止,直到格尔曼搭腔,“怎么?”
警惕着环伺周遭的恶魔,黛西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在56层的展馆里看见了亵渎的雕像,他把那雕像称呼为愚者先生,声称雕像为他所有。”
格尔曼顿了一下,说,“我知道。”
【扮演着我该成为的样子,就算变得铁石心肠】
“毕竟那确实只是一尊无害的雕像。”
偶尔旋动的光斑会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闪而逝的痕迹,照亮他那一瞬的面貌。黛西紧紧盯着他,视线所接触的唯有格尔曼面具般的冷硬。
“既然无害,教会就没有随意处置信徒私产的权利。”
【究竟要持续到何时,这场你来我往的互相欺骗】
“这种情况难道就没有客人投诉过吗?”黛西皱眉,她不理解。
“有。”格尔曼闭上眼睛,“楼下几间公司有不少员工是白银或新月后裔,他们经常去看展,为那雕像与祂发生过多次争执,甚至还有急躁的客人动手推搡,上升成暴力事件。”
“与其说祂的本意是亵神,不如说阿蒙只是把他们对雕像的反应当作乐趣享受。”他建议,“都是些孩子气的恶作剧。无视祂吧,觉得无趣祂就会远离你。”
黛西闻言回想起自己的遭遇,衣物覆盖下的皮肤冒起了连片疙瘩,但她在悚然的同时又注意到另一件事实。
【我想拥有追求真正欲求之物的勇气】
“提起与阿蒙有关的事,您的话就会变多呢,斯帕罗先生。”女孩轻声说,“阿蒙与您说话的时候,您会更轻松一点。”
更鲜活一点。她想。
从石像中复苏一样鲜活。
格尔曼看向她。
【与你相拥之时,我都会这么想——】
“轻松?”
歌女伸展双手,像是在承接虚幻的雨水。她的渴望和绝望都源自酷夏午后,那片闷雷震震却久不降雨的压城黑云。
女孩与绅士隔着她祈雨的身姿,两相对视。
“你的想法十分天马行空,女士。”
【比起表面的身躯,我想邀请你进入更深处的所在】
“实不相瞒。如非必要,我并不想和祂一起行动。”格尔曼申明,“究其原因,就是我未曾在与祂相处的过程中感受过所谓的放松。”
热衷于予人压力,欣赏人失态的窘迫是祂的嗜好,祂对于这点零食向来贪婪得很。
【比起表面的身躯,我想触碰你更深处的所在】
“恕我直言,女士。祂包装了太精致的盒子,而你对祂知之甚少。”
与生俱来自带唯一性的天使之王,远古太阳神之子,造物主神国的特权阶级,哪怕来势汹汹的大灾变也没能打破祂的傲慢……不,天生的神话生物甚至没有傲慢的意识,游戏人间的祂只是寻常地和其他npc互动而已。
【我想请某人进入,发现我的真相】
“祂现在虽然是我的下属,但这对祂来说是妥协,是无可奈何的权宜之策。”
非凡特性的桎梏和支配连三柱之神都无法超脱,‘错误’的代名词真的会甘心自己的漏洞被人掌握吗?
欺诈之神连真话都是为了架构棋局。
【我想请某人触碰,永远直到永远】
什么暧昧、黏腻、紧跟的视线。
祂只是在布置错觉,制造人性的弱点,想通过盗取他的喜爱,来重获掌控一切的感觉。
祂一直都是这样行动过来的。
格尔曼这么下了结论。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没有梦想,所愿唯有延续今日】
黛西愣愣地在歌者惆怅无奈的吟唱中塌下肩膀,胸腔中油然生出一股酸涩,脑海豁然开朗,眼前却模糊破碎,“我这么说可能会让您觉得很奇怪……但是,我……突然感觉好难过。”
“……你还好吗,女士?”
黛西飞速抹掉眼角的湿气,“抱歉,只是突然搞明白了我对弗莱娅的想法。”
【而这般无趣的我,总有一天会让你感到厌倦吧】
女孩对绅士说,
“无法相信自己心爱的人,真的很,痛苦。”
【比起表面的身躯,我想邀请你进入更深处的所在】
格尔曼蓦然失语。
“黛西,”
伴奏仿佛愈加激烈的心绪,配合着女人的歌声说但是我——
“你比谁都要相信弗莱娅。”
——并不爱祂。
“不是的,我只是不信她,”女孩艰难说道,“我不信她会不恨我。”
【比起表面的身躯,我想触碰你更深处的所在】
“……考去那么远的大学,想来是因为我潜意识在躲避这件事。”
【我想请某人进入,发现我的真相】
【我想请某人触碰,永远直到永远】
“不过就算难以面对她,我还是希望她能平安无事。”
【我邀请你】
虽然无法面对你,但我还是想要再见到你。

(8)
一曲唱罢,歌女向观众致谢后退离舞台,顶着其他乐手讶异的目光走向台下的黑暗,辗转抵达黛西他们的卡座。
歌女的行止从容,唯独有灵性预示的格尔曼注意到她的面孔在轮转的灯光下惊恐而扭曲,似乎大脑已被分割出躯体之外,念头无法控制自己的目的地。
格尔曼太熟悉这种状态了,“你在搞什么,阿蒙?”
被呵斥的青年双手搭着被浅层寄生的女人的肩膀,从她身后现出身形。就连还陷在自己思绪里有些怔忡的黛西都被他这一手吓到了,不明白足足比歌女高上一头的阿蒙是怎么藏起来的。
祂笑着说,“像不像木偶戏?”
“她不是你的玩具。”无形之线代他执行指令,格尔曼隔空甩开了祂的手。
“您审判她之前,还不是。”寄生虫操控着女人坐下,阿蒙弯腰俯身,靠近的笑脸使女人依靠仅剩的一丝自由簌簌发抖,可惜她无法尖叫,“女士,你有些我们感兴趣的情报,能请你告诉我们吗?”
表情写满了恐惧及抗拒,女人的舌头非自愿地弹动起来,以虚弱无力的声音交代了她作为弗莱娅男友的情妇,是如何挑拨那两人的关系,唆使男人卷走餐厅服务生微薄的存款。她为了填满妒火烧穿的空洞,不介意把无辜者推下这无底深渊,“他也绝非善茬,他本来就是个小偷!骗子!臭名昭著的无赖!我恨他就像恨我自己,我希望我从未遇见他,我希望我从未在他的身上得到过一点快乐!”
这样我就不会怀念往日时光,每一步都像失重般难以脚踏实地,这样我就不会还期盼他回头看我,像熊熊炼狱之炎让我坐卧难安。
在知道何为欢愉之前,我是可以忍受寂寞的。
筋疲力尽的女人安静流泪,狼狈晕开的妆容令她失去一切感情色彩的脸庞更似悲伤小丑的假面。
无言以对的缄默在这角落徘徊了一段时间。
“这种情绪很奇妙呢,无论品尝过多少遍我都没有办法完全解析它……”阿蒙慢吞吞地开口,“您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女人虽然不是魔女,却干着和魔女一样的事。”
格尔曼睁开眼,命令祂,“让她走,阿蒙。”
“好吧。”时天使意外的好说话。
歌女在摆脱寄生后马上就昏迷过去。
格尔曼把手递给黛西借她一份站起来的力气,对神色复杂的女孩说,“如果你还不累,我们现在就去那男人的住处继续找线索。”
“我不累。”请带我去。黛西恳求道。
于是绅士应允,“走吧。”
“可这是第二天的行程。”阿蒙失望地滑开手机锁屏,“我都已经订好酒店了,香槟、总统套房——”
格尔曼忍无可忍地打断祂,“反正你肯定是订了我的酒店,直接取消!”
“大家都那么期待您光临,检视祂们的工作……”
“阿蒙。”格尔曼沉声喝止,“今晚我就要解决这件事。”
本来是说好两天呀。阿蒙无奈耸肩,让开通道,在格尔曼带着女孩经过祂时轻叹一般提问,“那解决事件后呢?”
“您又要离去吗?”
绅士只是看了祂一眼,就走过去了。


“他是偷盗者的低序列非凡者。”
阿蒙的话音飘向车厢后座,黛西接收到这个信息但是一头雾水,“非凡者?”
格尔曼皱眉望去,发现黑发青年在后视镜里对他笑。
他揉了揉眉心,向身边的女孩解释,“我一向认为,或多或少,家属是该有知情权的。”
黛西疑惑的表情随着格尔曼的讲述逐渐变化,直到最后惨白得像月光照拂的幽灵。她站在一扇半开的大门前,仅凭窥见的一隅就已经能想象出另一个世界的狂风暴雨。
“既然主存在,那么非凡存在也是合理的。”格尔曼问她可还好,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为自己打气。得知事件真相并不简单的女孩灵光一闪,“弗莱娅拿走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展品,是吗?”
格尔曼迟疑停顿,然后点头肯定。
被这个答案吓破胆的黛西抓紧她的圣徽,哆嗦着将它贴到自己的额头上,主啊——“我祈求您的宽恕,我祈求您的怜悯……”
逼仄的车厢随即满灌压抑细碎不停循环的忏悔与求救,沉默的绅士低头俯视她,而后视镜里的眼睛也悄无声息地,凝视着他。
轿车驶离明亮的主干道,穿过林立高楼的围堵前去城市更幽暗的一面。连片皆是年久失修租金低廉的公寓,醉鬼们搭着肩膀大呼小叫,偶尔路过闪烁不定的路灯。
车子最终停靠在其中一栋单元前方的空地上,三位各怀心事的乘客推开夜色的门扉,举步迈向一天结束的钟点。
那男人大概用自身非凡能力升级过这种公寓的简陋门锁,但不费吹灰之力,阿蒙可以在眨眼间破坏他的布置。
房间到处凌乱地堆积脏衣服和食品盒,纸篓翻倒后滚了一地纸团,可怕的臭味连习惯行走在贫民窟街道的黛西都泛涌起干呕的冲动。
“你觉得你的姐姐会和有这种生活习惯的人交往吗?”阿蒙正了正单片眼镜,同时问她。
“不觉得……”
“这就对了,”青年并不在意地板无处下脚,神态自若地开灯进门,似乎衣着光鲜的祂才是这房间的租客,“都是很基本的障眼法啊。”
阿蒙转身彬彬有礼地扬手邀请,“您猜,这里会不会有宝藏?”
格尔曼没有理睬祂,转而指着某处说,“那里有暗格。”
“这么快就揭露谜底?”祂自娱自乐地轻轻鼓掌,有些遗憾推理游戏过早告终,“好吧,好吧。”
阿蒙挪开纸篓边的旧沙发,蹲下来用拳头敲了敲某处墙壁。祂的手在空气中一抹,暗格就自动开启。
“嚯。”发出戏谑的哼声,时天使从暗格里掏出了手枪、金表、珠宝、现金……净是些庸常的杂物。祂清空暗格,未等黛西回神,又叩了叩暗格底部,声音有异,祂继续伸手掀起地砖,尽管那里被掩饰得很好。
这次,阿蒙发现了一本用塑料膜包起的本子,“这才有点意思。”
祂将其他东西弃之不顾,仅向格尔曼呈上硬皮本,打趣道,“正经人哪会写日记啊?”
绅士在黛西疑惑的视线里僵立了一息才接过日记本。他将拆开塑料膜的封装,阿蒙忽然问,“对小偷来说,金银珠宝是最重要的吗?”
“那要看是什么贼吧。”格尔曼冷淡敷衍。
“一个玩弄女人、觊觎贫家女财产的小偷,是的。”黛西面色阴沉地断言。
阿蒙捏着镜框,垂下眼眸微微一笑,“但是,”
“他把这个藏得比其他东西都要深呢。”
格尔曼戴着手套的指尖滑过被频繁使用而浮起的页子,翻开失踪的偷盗者用财宝掩盖的秘密。
前面都是些神秘学知识的笔记、配方、以及描述男人服食魔药后看见的幻觉。成为非凡者的雀跃自傲和后怕在他的笔触下交织,与弗莱娅的相遇是在日记本过半之后寥寥带过的一笔。
出乎意料之外,那既不是一场别有用心的谋划,也算不上是美丽的邂逅。
男人出于扮演的习惯随手顺走老妇外套的手帕,被路见不平的女子挡住去路要求他归还失物,男人低咒倒霉暗骂她多管闲事。
这个时期直至日记本向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男人对弗莱娅的称呼都是“那个女人”,以致于黛西他们必须翻到更后面才能真正确认那指代是谁。
如果这件事仅止于单纯偶遇,他们不过是茫茫人海中两粒平行行走的蚂蚁。若不是男人为了联络逃亡的兄弟找上兄弟情人工作的餐厅,他们的交集本应切断,余下的印象也将模糊不清。
所谓冤家路窄不过如此,品性低劣的男人想到了一个报复的好主意。
他已经获得诈骗师的魔药配方。他将为女子设计一个骗局。
还有什么欺骗比骗取人心更精妙,还有什么复仇比偷走再粉碎一个人的爱意更残忍。
男人想,他们来日方长呢。
故作惊讶地打招呼然后道歉,赞美女子善良,表示自己诚心悔过,男人开始雷打不动地每日光顾这家与他租住的公寓距离不近的餐厅。
他谈吐幽默,并不介意在阴晴不定的贝克兰德降雨之际为落下伞的女子撑开一片遮盖。他不逾距,见多识广,一路上双方相谈甚欢,时而有超乎状况的意外诱出他的窘态,只会打消女子将信将疑的警戒。
一来一去时间久了,或是因为男人的伪装完美,或是因为女子的生活确实寂寞乏味,她稍加犹豫就答应了男人的求爱。
“是不是该收网了,我已经厌烦每日早起,可我认为这点程度的心痛还远远不够。”男人这么写道。
互为消遣的感情并不会伤人太深,在他尚未厘清砝码的平衡前,骗局仍将继续。
该怎么令女子爱上他,男人思考。他甚至未曾在女子脸上看见过真正开怀的大笑。
给予她刺激可以吗?游乐园的云霄飞车,射击游戏的奖品熊宝宝,烟花火点洒落夜间的摩天轮;
给予她新奇可以吗?近郊的公园里,露天汽车影院,虫鸣汇入老电影的画内音;
给予她惊喜可以吗?周末海边的跳蚤市场,难得晴天的杂货集市,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直到某天清晨男人苏醒,女子在他的枕边,呼吸平稳,睫毛轻颤。
“可是这点程度还远远不够。”
男人试探性地告诉女子,他想自己做生意,与女子组建一个家,但他手头拮据恐怕久久不能如愿。女子把存款的一半交给他。
男人带着钱消失了一个月,回来后他对女子说:
请嫁给我吧。
女子沉默良久,把剩余存款的卡片推向他。
“远远不够。”
自负如男人这等卑鄙小人,嘲讽着女人天真也疑惑于她的天真。成长环境周边已灭绝了这类人的踪迹,他所见到的教徒,是被游荡在街头巷尾的坏孩子掷了石块后鬼哭狼嚎神不救我的疯子。他不明白心甘情愿为人奉献者怎会真实存在,他不明白,也许尝试冲击序列7的解密学者之后他可以解开这个谜团。
男人手中的金镑远不足以购买材料,但这时,他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有个完美的恋人不是么。听说白银大厦有展出不少稀罕物的艺术馆,她一定不介意帮他去踩点的,对吧?
他会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等她。
一切将结束,男人迫不及待想知道提出分手的那一刻,女子是否会哭嚎神不救我。
……
…………“等等。”
阿蒙阻止格尔曼用力阖上日记的动作。后者唇线紧绷,眼中有燃起的鬼火,看向祂的眼神是锋锐且迁怒的,连黛西也用通红的眼睛瞪着祂,准备控诉祂不近人情。
时天使见过太多,不为所动,只冷静地点着书页说,“这人字迹深刻,您看这里有些微凹凸,后面还有内容。”
阿蒙伸手帮他翻到后面,大片的空白后陡然出现一段话,是迷失荒漠中最后的绿洲:
“真蠢,弗莱娅。
我忍了那么久,你们做的吐司和炒鸡蛋寡淡得要命。
不过我发现了一件事,毕竟坐在靠窗的地方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不知道吧,你的眼睛在迎光的时候,是琥珀色的。”
房间内的空气又停滞于古怪的静默。
阿蒙拨动剩下的页子,再无其他发现,祂有些失望地说,“就这?”
格尔曼哑口无言,以幽深的目光盯着祂。
“对,很无聊。”他说,“不过是写了一段似是而非的话,莫非他还指望被重伤的人因此原谅他吗。”

(9)
后半夜风起云涌,预兆了翌日暴雨的天幕泛红发亮,把远处云霄飞车的轨道峰顶和摩天轮巨大的圆弧映出漆黑的影幢,仿佛母神对前面五个纪元的影响还未完全散去。
这所老牌游乐园在今年二月左右便因经营不善宣布永久闭园。与相约在此碰头的情侣一样,昔日繁荣时哪能想到衰落也早已刻入命运的轮盘。不过是失去几个月的维护打理,野草就疯长于过道每一阶砖块的缝隙间,没有彩灯照亮的等高吉祥物,虎视眈眈地在每个设施每个拐角注视着来客。
“不对,这就是母神的影响。”格尔曼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封印物有苏醒的迹象,生物活力更盛,死物复活转生……”
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属于愚者的目光冰冷地否定所有的污染。霎时风起,发光的纸人天使卷过净化的气流,镇压游乐园内的异变。
“好厉害呀,克莱恩。”阿蒙坐在旋转木马的顶架上假惺惺地拍手喝彩,卷发与镜链被吹得乱曳。
“……”相貌已变回带书卷气青年的愚者抬头望向祂,“我不是让你把黛西送回去吗?”
“司机会送她回去,”时天使轻巧地跃落地面,对与祂不过一步之遥的克莱恩说,“您既让我准备,我就得把行程贯彻始终,对吧?”
阿蒙眺望着园内那些高大的娱乐设施,“虽然不在营业,但也凑合吧。”
“真是难以置信,三百多年来,我和愚者先生竟然没有来过一次游乐园。”
“还没放弃你那一套?”哈…克莱恩的叹息与其说是轻蔑不如说是不以为然,“你仍然认为这是约会?可别吧,两个大男人手牵手一起逛乐园,这种事我单纯想想都觉得恶心。”
他并不等待阿蒙的应答,转身离开,走向被净化过后依然蓬勃邪异生命力的地方。
“你知道我可以是女人,我可以是鸟,是野兽,空气中的微尘,生长于你庭院内的花草树木,”阿蒙跟上他,“那没什么,你可以和你不觉得恶心的我一起过来。”
“啊,那我大概是恶心你本身吧。”克莱恩随口说道。
阿蒙顿时不语,祂这次安静了不短时间,连克莱恩都有些诧异。
废墟乐园的死寂环绕他们。这里是世界末日的缩影,是三百年前战争的另一个结局。他们的脚步声最终会被吞没,而在他们到达的地方,异放的植物狂乱地指向被游云半掩的月亮,被雨前之风刮过而发出飒飒声的呼唤。
“你知道吗,”阿蒙看着眼前这座被外神神力玷染的小型迷宫张开大口欢迎他们,“你刚刚的表现比这十年来的愚者都更像克莱恩。”
“……拗口。”凡人姿态的诡秘之主习惯性地抛接金币,得到想要的预示后驱使着秘偶的身体踏进迷宫入口,“愚者和克莱恩·莫雷蒂自然是一体的。”
阿蒙背着手谦逊地随从,“可是很遗憾,你一定也察觉到自己的人性还在被不断地割离吧。”
“不好意思,你?关心我的人性?”克莱恩好笑地摇摇头,打了个响指让空气炮清理伸展枝叶拦路的灌木,“你担心我完全神化后再无顾虑,把你当作小点心一口吞掉。话说回来,我确实有点想知道,你有灵魂吗?还是说你的所有自我意识都寄托在非凡特性上呢,毕竟你诞生自唯一性嘛,”他自言自语,好像在认真考虑这件事,“如果确实把你吞噬,我分出的时之虫,该不会有你的样子吧。”
途径上位者这么思考基本等同威胁,不过阿蒙无所谓地笑笑,步伐没有分毫滞缓,“解气了吗?”祂建议道,“要不要检查一下你的秘偶?”
“我的秘偶很正常。”
不见得吧。阿蒙这么说,“为何我在谈论人性,你却在谈论食欲?”
时天使的皮鞋碾过满地枯萎的落叶,喀唦作响直叫克莱恩心烦,“无端联想。”
“不,是有端联想。”我曾经从旧日遗民那里听说过这样的奇思妙想。阿蒙狡黠的轻笑令克莱恩下意识回身正面祂,“你们觉得繁衍的欲望和进食欲望的界线可以混淆,并认为后者是前者在某种意义上更深沉的表达。*”
——你渴望我吗,克莱恩?
“当然不,阁下。”来自纪元前的旧日支柱并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迅速回答,又了悟,“你觉得封印物的非凡力量已经在影响这秘偶了?那你最好也自检一下,因为你也开始胡言乱语了。”克莱恩的语气波澜不惊,“我甚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过来,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回去吧,阿蒙。”
遮天蔽月的枝条几乎将迷宫变成一个暗绿色的巨茧,朵朵不合时季的花蕾绽了又谢,克莱恩那双被无面人能力改造过后适应夜视的眼睛发出生人勿近的寒光,与阿蒙对峙。
“你真的很像那只猫,克莱恩……”
是花的幽香有魔魅,或天使本能的说话方式就是模棱两可语焉不详,克莱恩又回想起他们在神弃之地的勾心斗角,可他远非那个如履薄冰的古代学者,不再需要绞尽脑汁地琢磨祂的谜语,“最后说一遍,回去。”
即使在呜呜风泣之中,阿蒙叹气的声音也沉重得难以吹散。
“请让我看看他们的结局。”才过去24小时,祂又不得不向诡秘之主提出另一个请求,“我想看看他们的结局,和你一起。”
“……”克莱恩无情地揭穿祂,“你只是想看戏。”
“这倒不是。”
阿蒙对他说,“还是有区别的。我们不是观众,我们都可以预见迷宫最中央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有什么发生了。让我陪你走这一段路吧,克莱恩。”
“……你怎么能,”克莱恩被气笑了,“你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轻描淡写地装作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
诡秘之主从空气中抽出祂的星之杖,泄愤一样狠狠地将杖尖掼向地面,因此如星尘扩散开的波纹变幻为转瞬间带祂们穿梭到迷宫中央的层叠光门。
花香更浓更惑人。本来该是能见度不高的环境,却被映照得各色斑斓,光怪陆离。主与祂的座下天使望向光源,那真是一丛非常、非常妖娆,怪异又诱人的晶体之花。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剔透琉璃一样的花儿眨动千百双眼睛,向奉献给它们的生命呈上礼敬,予以溺爱,簇拥着已然陷入沉眠,与它们化为一体的女子。
“弗莱娅……”
看来封印物还被盲目痴愚控制着。虽说一旦离开白银大厦,这样等级的力量始终会无意识地侵蚀现世。女子愿意背叛信仰来到这个地方,换来的却是男人留下一句嘲讽的告别,当她在绝望中彷徨许久,然后发现自己被困在这昔日的甜蜜之地等死,无法呼救,无人回应,她的心里到底会想些什么呢?
虽然从最初就有所预感,但是看到这一幕的克莱恩还是久违地感到难过。
十年了,这种心情已经十分陌生,十分稀薄,他差点忘记自己还曾有一片能被春风吹皱的湖面,在冻土之上等待冰裂之声传遍方圆百里。神明似乎产生了这样的幻听,于是他无法放任女子孤零零地长眠于此。
“回家吧,我的信者。”
闭上双眼,克莱恩伸手将持续弥散的封印重新补足,希望可以解放她的灵魂。
“……”阿蒙扫视周围一圈,忽然疑惑地问,“为什么这里有那么多垃圾?”
灵性直觉的闪光。
克莱恩霎时察觉到什么,他睁大眼睛。
封印物在痴愚的力量下翻卷着收束一切张牙舞爪的枝条,啪一声变回诡秘之主让它一直保持的外貌,小小的一束新娘捧花。
同时掉落地面的,还有女士的衣物、挎包,以及一颗小小的、卡通状的,蓝色心形物。
是受盲目痴愚影响的另一件非凡特性,是……“诈骗师的非凡特性?”阿蒙一目了然,这应该是弗莱娅男友的特性。祂只是奇怪男人怎么会死在这里。难道说弗莱娅在生命的最后为自己报了仇?
克莱恩沉默地弯腰拾起男人的非凡特性,旧日级别的占卜直接调动灵界记录的画面,展示这出戏剧的最终幕——
实际上。
男人迟到了。
手捧花束的女子身影映入眼帘,已经无所谓佯装的男人毫不掩饰自己不屑的轻哼,他嘲弄的目光在接触到女子被结晶扎根的双手时瞬间凝滞。可爱的花束刺出它的獠牙,剥离祝福的表皮,它化身困锁自由的镣铐,让决定拿起它的人至死都动弹不得。
怎么,你想用它来让我回心转意吗,太蠢了。迷宫内安静得令人心慌,男人低哑的嗓音仿佛压抑的雷鸣。
女子因疼痛而产生的生理性泪水滑落脸颊,并没有看向男人,只是麻木平静地盯着缓慢增长的手铐说,不要碰它。
她在主的眼皮底下犯了错,这是给她的惩罚。
你走吧。女子的双唇数度张合,对想要伸手过来的男人说,再见。
男人长久无言,最后干笑两声。为什么你总是这副死脑筋的样子?
我只想要你心碎,并不想要你的命。
说罢,男人尝试偷盗女子手中的花束。
午后斜阳直到月上梢头,男人汗流浃背,青筋暴起,不过满地被削落的晶碎,好像能让人看见黎明的曙光。然而好景不长,月光从云层后探下触角,它的力量越加活化这捧魔性之花,眨眼间,生长的结晶比先前更为茂盛,已经攀上了女子的手肘,抓紧了她的脚踝。
走吧。女子对瘫坐地上气喘吁吁的男人说。
抬头眺望月亮,絮絮不绝的呓语在过度使用非凡能力的男人耳边回响,月亮总有种令人疯魔的威力。
男人离开了迷宫,又提着食物和水回来。
他再试一下,不行就算了。
月落日升,他说,最后试一下。
从第一天到第二天,他说,我也不想继续了。
第三天大雨倾盆,他跺脚溅起泥泞,说我受够了。
第四天迷宫的植物无风自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笑话他,男人疲惫地捂住脸说,要不算了。
晶体在这夜蔓延到女子的颈部,为她穿上珠宝制成的华衣,被喂水滋润的嘴唇重复道,嗯。走吧。
男人的自负已经使他错过了向教会求助的最佳时机,而他通过网络求助本地非凡者的信息也石沉大海。他一度打算前往白银大厦,可女子阻止他。
如果你进入白银大厦,恐怕是回不来了。她说。走吧,除了离开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第五天男人的脚边开出了花。
第六天,男人凝视女子被水晶花苞覆盖的半脸,她无法进食也无法说话,快要变成一件完整的艺术品。
“太蠢了,弗莱娅,我要走了。”
还剩下眼睑能够扇动,她的目光扫过男人胡茬冒青的下巴,无声发问,那你还等什么。
“我真的非常非常想走。”
男人一改连日易怒暴躁的脾气,接受了这一切。包括他那双也已经生根的脚,包括他身上即将失控的蠕动。
第七天。故事结束了。
蓝色心形的非凡特性从克莱恩的掌心滚落。
愚者双手盖住自己的脸庞,用力地搓了又搓,像一个筋疲力尽的人在振作精神。阿蒙好奇地问,“你怎么了?”
祂注视的背影传来喑哑的低声假设,“假如,”
“假如我在黛西求助当天就出手,他们还有得救的可能。”为什么他会无动于衷,为什么仅仅是推论对方已然遭遇不测他就懈怠至此,为什么他可以接受事情发展已经无可救药了……秘偶的身体开始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阿蒙微微皱眉,想上前一步……“别过来。”克莱恩的嗓音恢复正常,也不再发抖。
他回头转身,笑着对时天使说:“你已经看完你想看的结局了,回去吧。”
“克莱恩……”
“你回去吧。”
“……你没必要笑得像个小丑。”
阿蒙的嘴角收起了所有笑意。
哈哈。克莱恩笑容满面地确定道:“我就是小丑。”
他坚持了那么久,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监视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回应信徒的祈愿。他在100年前和阿曼尼西斯告别,黑夜女神要深入星界寻找稳定控制永暗之河而不沉眠的方法;他在30年前送别罗赛尔,黑皇帝与机械之神的舰队前往探索银河系的边界;莫雷蒂家的子孙一代又一代开枝散叶,他是族谱上方一列无人问津的名字;死亡执政官重复着失忆苏醒的轮回,旧日遗民隐隐于市,塔罗会的相聚间隔也从周到年,他一直都在坚持,他坚持了那么久,克莱恩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他还要坚持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
但是。
“才300年而已。”愚者被其中蕴含的意味滑稽得放声大笑,“不过是300年。”
仅仅三百年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自己曾经极力避免变成的模样。
使年轻的旧日为将要延展的无穷无尽的未来感到胆寒。
“你回去吧。”
阿蒙抿唇不语,看对面的人影笑出了眼泪,祂还能分神想,这还是祂第二次看见他笑得如此疯狂呢。时天使向前走去。
“我说了,回去。”
阿蒙向克莱恩伸去的手陡然迟缓。祂踏入了一重被嫁接来的空间,包围祂的空气凝实得泥沼一般。指尖顶着沉没深海的压力挣扎着,颤动着继续伸展,单片眼镜划过道道闪光,一寸一寸地盗取他们之间的距离。
然而捂着嘴巴也无法制止自己笑得发抖的愚者只是瞪了祂一眼,就炸碎了祂的镜片。
阿蒙甚至没有眨眼,祂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将全身力量投入那只前倾的手,越是接近心态不稳的诡秘之主,组成天使躯体的时之虫就蠕动得越是激烈,几乎让祂的整条手臂崩解开来。尽管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也仍然未足以达成阿蒙的目的。
十二环节的小虫从祂的体表散落又聚合,每向前移动一步都提醒时天使当年是怎么在超新星的爆发里分崩离析,消亡和失控的滋味祂都从这个人身上尝到了,半身差不多就是在融化,罕有的耳鸣清晰得像一条无限延长的线。纵使画面如此惨烈,阿蒙还是锲而不舍地向克莱恩所在的地方伸出还算得上是手的东西。
而当祂的“手”堪堪触碰到偷盗者的唯一性——对方的手套,仿佛共鸣,仿佛是要给予祂努力至此的奖励,施加于阿蒙身上的重压全部在那一瞬间一扫而空。暧昧的人形探出触手收拢一路上掉落的虫子试图恢复原貌,有点惊悚,有些狼狈。
克莱恩透过指缝窥视咫尺相对的天使,眼神中的成分之复杂让最顶级的解密学者都伤透脑筋。
然后,冰凉的触感拨开克莱恩遮挡自己面庞的双手,用苦涩抹平他浮夸的笑容。
“……你不回去,也不离开。”愚者纳闷道,“你不趁机拿走唯一性。”
“嗯哼。”
“这算什么……”克莱恩困惑地等待一个解答,“这是什么?”
破破烂烂的阿蒙想了想,低头把还未完全成形的脸贴向因为祂靠近而反射性闭眼扭头躲避的克莱恩,后者于眨眼的黑暗中感觉到眼角的泪水被柔软的东西带走了。阿蒙说:“这是舔舐。”
为了堵住可能涌出的更多眼泪,又有两片薄唇轻轻地按下来,“这是亲吻。”
“而你尝着像痛苦,”阿蒙万分笃定,“和人类。”

(9.5)
死在自以为是游戏的过程中真是尴尬。阿蒙当时情愿遁走星空也不想在短时间内再见到导致自己惨败的对手。
但是。
祂想,只要你还活着,就要做好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情况。而活着就是这点最迷人。
克莱恩·莫雷蒂是什么人。
周明瑞是什么人。
是个普通人。阿蒙在旧日之梦里第五次载着加班到深夜的社畜回家,在后座打瞌睡的男子无视敏锐直觉的警告连续选择祂的服务均是因为折扣和优惠。阿蒙说不清自己是感到失望还是什么,很纠结,很新奇。时天使是看透了,这个人类如果不曾接触神秘,会老死或累死在这条路上,日复一日,夜灯为他送葬。
但是他的灵魂居然跨越数千载的混沌降临鲁恩,成为了非凡者,圣者,天使,神。与阿蒙的斗争甚至促成了一位诡秘之主。
天使感叹,人生,人生。
‘你的力量显露了诅咒的两面性。‘祂好笑地想起兄长很久以前说过的话,‘只要你还会为它的强大沾沾自喜,你就无法创造任何东西。’
现在,祂遗失了这份力量,没有可以依赖的镜片,世间一片模糊,祂要摸索着行走,祂又创造得了什么?
哦,对了。阿蒙恍然大悟。祂的唯一性已经在某人身上向未来延续下去了。
“我创造了你,愚者先生。”
“什么?”
后座的人被阿蒙的自言自语惊醒。
“没什么呢。”
后来经过像按下加速键一样,与外神的大战结束得很快,阿蒙体验着从空中漫长的坠落,考虑是不是要回混沌海去。周身剧痛十分影响思考,但这是祂为終幕的惊人转折付出的一点小代价,可以接受。
当阿蒙直接坠入诡秘之主的乌托邦,祂对自己说,好吧。希望他还记得祂请客的奶茶。
不要误会,没有什么一笑泯恩仇的戏码。从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起码一百年吧,祂们都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套,是点头之交,是有点尴尬的上下级关系。阿蒙偷偷观察这位新晋的愚者,腹诽着也只有人类成神才能拧巴这么久。
祂们不咸不淡地相处着迎来第二个百年。
也许祂的愚者先生是那种称手工具用久了会产生感情的类型。他对阿蒙的使唤越来越随意了,那些用牛刀杀鸡的琐碎小事。
譬如他在侄女的葬礼散场后懒得操纵秘偶,竟然随手召唤时天使为他驾车。阿蒙拉动手刹发动轿车,打趣悄无声息的后座,说看来您真的很满意我的网约车服务啊。
然后愚者沉默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说,啊,还有这么回事。
阿蒙听着,心中顿时了然。已经开始了。
或早或晚,总是要开始的。
人类都是这样的,虽然出于对灭亡的恐惧追逐着成就不朽的容器,却没有享受不朽的心,连崇高的借口也无法改变这种状态。
所以祂的愚者先生终于开始向完成的神像转变了,会是件值得可喜可贺的好事吗?阿蒙漫无目的地畅想,从自己被日趋轻贱地对待,想到了对方已经通过岁月增长的认知放下了对祂的忌惮,从雅各、索罗亚斯徳这两个悲剧的家族,联系到他/祂们嚼起来的味道……阿蒙踩下刹车,在路边停靠,请诡秘之主到一旁的门店小坐,给他带来一杯时下大热的奶茶。
天使感叹,社畜,社畜。
愚者手捧饮料打量落地窗外收伞的路人,闻言回头,所以这是贿赂?
也得看您接不接受啊。祂无奈的苦笑似乎取悦了对方,诡秘之主咬着吸管的嘴角扬起一点上翘的弧度。
恰逢雨后晴光突破云层封锁,斜入这间铺面不大的芝麻小店,清晰可见的浮尘闪烁于这场白日梦境。阿蒙看见了须臾在伟大洪流里留存的姿态,将古老凝固至当下的奇迹,像东大陆境内每一片从寒冬苏醒的平原、山林、高岳与滩涂,雪和雨不知疲倦地冲刷表层的积垢,新芽和埋藏地底亿万年的见证者会顶着落叶重见天日,无论何时它总会被人再度发现。
……那时阿蒙还未意识到那束阳光埋下的伏笔。祂把观察笔记写到了新的篇章,诸如拉近关系闲话家常的拿手把式。过去祂寄生愚者入梦愚者获得的信息迄今仍然好用,那些旧日遗民与祂相比也仅仅是多了一层文化认同感,时天使的杀手锏却是祂曾经贴近过愚者的真实生活。
祂这般自信爆棚地去逢迎,却屡屡被诡秘之主识破。天性与几千年阅历造就的个中好手在行猎途中为路过的风景啧啧称奇。就算投其所好,笼络人心,诡秘之主的天象依旧难测晴雨。
十拿九稳的事也有失败的概率,祂的愚者先生一直给祂带来这种愉快不起来的惊喜。
不要误会,即使在这个百年祂们总算能够寻常友好地攀谈聊天,祂们之间也没有任何关乎浪漫的要素。一个准确来说没有性别的天使,一个从正常性取向人类晋升的神明,都从未对对方产生过逾越界线的遐想。
但若要说契机,那大概是在即将迈进第三个百年的某天,诡秘之主在与时天使的一次下界中偶遇街边算命摊。前者突发奇想,玩笑般递出一副塔罗牌然后说,抽吧看看你有可能成为我的哪个席位。
只是可能吗,您考虑一下让我转正呗。阿蒙嬉笑着抽出的牌面描绘着天使祝福即将结合的年轻男女,恋人牌。
天使本尊也说不清来由,不过祂确实闪过一瞬的愣怔。愚者研究着卡牌的名字,只把祂的反应当作郁闷,毕竟某星星先生曾向他抱怨过席名女气威严不足。
时天使很快又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说哎呀原来愚者先生是想要与我发展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啊,那恭敬不如从命。
别闹了。愚者收好纸牌,并没有把这段插曲当一回事。
而阿蒙……阿蒙跃跃欲试。这是新游戏的灵感。要不显山不露水,一举一动不过是在模仿复古的绅士风度。例如一朵挂着露水的杜鹃,到点的晚安,不经意的目光接触,状似自然地让出手中的饮料、咬过的吸管,若有若无的肢体碰撞,专心聆听的眼神,公开场合里将触未触的吻手礼,以及吻手礼后俏皮卷起的唇线……要像祂曾经寄生的那一池温泉里的小鱼,偶尔往对方的脚跟啄上微乎其微的一口,要让它接续不断,这样才会麻痒难耐。
这一切的接收方再怎么迟钝也会察觉到一丝不妙的端倪。
阿蒙津津有味地端详愚者困扰头疼又无从开口的模样,毕竟祂从未挑明。而只要祂不摆明,不过分,润物细无声,以对方那种易羞耻的性格,怎么会选择双方闹僵的可能。尤其是多年习惯像埋下的暗桩一样,他已经很顺手地使用时天使,适应了时天使陪伴。
果然,愚者的处理方式就是忽略和无视。如果说刚开始他还会打着哈哈转移焦点,后来他干脆不在乎了,就等阿蒙哪天又一拍脑袋,兴致消退。
阿蒙也在等待那一天。
就这么等待着,一直等待着,冬天蒸发了,春天吹着哨子,盛夏闷熟的果子在秋天落地,祂拾起来分开两半,一半递给目送黑皇帝队伍的愚者先生。果实汁水充盈着实甜美,祂侧头观察身边的神明,遗憾对方没有品尝的心情。
忽然,时天使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祂们等着等着,已经又快是一个百年了。
分给愚者的半边果子在他回神一刻掉了下去,被盯梢在旁的乌鸦捡走了。阿蒙习惯性地低头用手帕把他手上的残渍给擦拭干净。愚者一声不吭地注视祂,道歉,“除了源堡和唯一性,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阿蒙反问。
“……”愚者说,“什么都没有。”
阿蒙笑了起来,“那意味着你什么都想要。”
时天使想了想,向愿望之神请求道,“给我一个拥抱吧,真正的,超过五分钟的那种。”
愚者应允。
祂们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过去了一分钟,像两个在路上差点相撞的陌生人,张开了双臂,不知所措地相拥,别扭地轻拍对方的后背,好不容易才磨合到一起。
“好怪。”愚者的左脸被天使的鬓发磨蹭,胸膛与祂贴近,亲密得让他无所适从。
“我可以寄生一个女人呢。”阿蒙推荐说。
“不用了,谢谢。”
实际上,需要拥抱的从来不是阿蒙。
当夜道晚安的时候,天使来到愚者跟前,给了后者一个额吻。愚者一阵激灵遍体鸡皮,没说什么,将祂打发下去。
拥抱,礼节性的吻,有一就有二。祂们这么互动的频率逐渐增多,祂们出行也不再完全因为公事。愚者和天使坐在白银大厦的对街,检视它的地基是否合格,指点它建筑过半的轮廓,讨论它封顶后采用哪套装修方案,那栋建筑逐渐成型。而这间小甜品店的装潢就算历经百年岁月流逝,菜单的风味也不曾改变。一塔糕点,两杯茶饮,奶香依旧,时晴时雨。
只要亚当别在祂们经过广场时向祂们打招呼,阿蒙觉得日子还是过得有点意思的。
留下父子二人无言相对,诡秘之主遁返源堡。
——传说有一位国王用精巧的技艺雕刻了一尊美丽的少女像。亚当开口就搬出另一个故事。
阿蒙翻了个白眼,别吧,又是这套。
国王那么尊贵,天下女子皆为其唾手可得之物,可他之所以亲手塑像,就是因为他对天下女子都不感兴趣,认为她们无法与他相配。
然后呢。阿蒙敷衍道。
国王对自己塑造的少女十分满意,肯定它就是他梦想的模样,日夜与它相伴,希望石像有朝一日能获得生命,与他结为连理。
“你雕刻出能令你感到满足的石像了吗,阿蒙?”
亚当温和平淡的询问撕裂了某种虚饰的温情。阿蒙垂眸微笑,并不买账,“不会吧,你跑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我担心你,阿蒙。亚当——全知全能造物主言及关爱,就像问候天气。你连猫都照顾不好,智慧生命比猫复杂百倍,千倍。
“懂了。”阿蒙握拳锤了下右掌心,“你怕现在他锚不稳定,会一气之下把我变回特性吞掉,催发他更进一步沉陷聚合本能。”
造物主耐心地引导祂,“阿蒙,为什么他会生气呢?”
时天使抿唇不语。一群白鸽被调皮冲撞的小男孩惊得飞起,扑扇翅膀从祂们身周穿行而过。阿蒙摊手展唇,笑祂多管闲事,“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他连我的触碰都不太接受呢。他不愿意祸害奥黛丽·霍尔、伦纳德·米切尔,他不愿意祸害其他无辜凡人。我很安全,因为就算伤害了我这种一度敌对满腹坏水的神话生物,他最终也能心安理得,而我不必烦恼该如何回应我根本没有的感情,玩的尽兴,甚至有登上源堡的可能,各取所需而已。”
造物主看祂侃侃而谈,清澈的蓝眼睛里流转着怜悯的光华,是阿蒙最不喜欢的眼神,“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阿蒙直接偷走几条街的间距远离了这个广场。
夜深,祂循例予愚者一个晚安吻,后者冷淡地拒绝,把祂推开。天使看向愚者的眼睛,明白对方已经知悉了,“哈哈,你果然一直都有在寄生我。”
愚者沉吟片刻,慢慢地说:“我倒是已经很久没有把你看作是敌对的、只是邪恶的生物了。”
“不过你说得对,这是一种祸害。”他一锤定音,“既然是祸害,就不要再继续了。”
再见,阿蒙。
愚者道别之后就消失在时天使可以感知的范围内。等他再出现在阿蒙面前,是白银大厦准备就绪的剪彩,诡秘之主到来仅仅是为了下达一个命令,“我可以不再寄生你。”
但你要寸步不离这栋建筑物,看守负层的封印物,以此来代替我的监视。
“那我情愿由您来监视我。”阿蒙为上司的蛮不讲理苦笑出声,“您就不怕我闲的无聊释放它们吗?”
那之后你就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吧。诡秘之主返身踏入光门之内。说实话,我还挺期待你这样做呢。
——
———这就是阿蒙在白银大厦蹉跎十年时光的起端。
天使感叹,石像,石像。
祂从楼上逛到楼下,入驻的公司拉线搬箱好不热闹,络绎不绝的应聘者东张西望。
祂从楼下巡返楼上,时之虫的分身们把一尘不染的地板擦了又擦,愚者教堂的摆设井井有条。
天使左手持凿,右手握锤,面对等高石料思索苦久。
祂用每年三倍租金盘下几层亲自运营,搜罗各家珍品充作点缀。
祂排演的戏剧大受好评,每每让追求格调的男女趋之若鹜。
天使在艺术品的簇拥中立起洁白的雕像,无论多少冲突因其而起,雕像的原型皆置若罔闻。直到这十年的尾巴,一位心怀苦恼的女子踏进这栋通天的高楼,她的名字好像触动了旧日的回忆,竟因此引得柱神显圣人前,让天使好奇得上前探究。
那出戏剧只火了一年就无人问津,还是更下一层的电影院客来客往,经年不断。
天使站在剧院侧门的角落里,和稀疏落座的观众一起把目光投向舞台中央的光束。那里上演的国王故事,是个悲剧故事。
形容枯槁的男主角抱着神力消散重新变回石头的女主角痛哭流涕。
“……不要离开!我的加拉泰亚,不要离开我!”

(10)
“致‘恋人‘先生:
真诚地、非常感激您的帮助。
假如您最终发现了这封信,我斗胆请您把随信的物件转赠给我的妹妹,黛西。 
假如您愿意原谅我的贪婪无状,还请您帮我转告她:我爱她。
请原谅我自私地留独你孤零零一人,只因为我想最后为自己活一次。”
妖魅的光晕诱惑她把手僭越安全的区域,奇妙的心碎与解脱感同时从她的心中浮升而起。弗莱娅的沉醉恍惚在下一秒被人无情打破,一只骨节分明优雅的苍白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踝,来者轻笑道,“你考虑清楚了吗?”
就算会失去性命?弗莱娅望进对方神似深渊尽头的漆黑瞳仁之内,说:“当然。”
那人畅快地笑了,“有趣。为了这么个人渣?不值得吧?”
弗莱娅也笑了,“我知道您一定觉得我蠢透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不过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好吧。于是弗莱娅的手踝重获自由。这次,她确实拿起了她想要拿起的东西。
女子向协助者低头致谢,在离开前向后者传达了衷心的祝福,“希望您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黛西昏昏沉沉地从凌乱的梦中苏醒,彻夜恸哭的眼睛干涩酸痛。她拉开身上的毛毯,愚者圣徽后的玻璃幕墙外依然是不止息的大雨滂沱,蜿蜒的水迹就像这栋大厦的泪痕。这场雨从凌晨四点断断续续地下到现在,降水量仿佛能浸溺一城的悲伤。
黛西呆呆地坐在长凳上,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有人来到她身侧,“方便和你谈一下吗?”阿蒙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并不是一副可以商量的样子,“这是从你姐姐挎包里发现的......唔,是遗书吧。”
信封被对方一言不发地迅速夺过,阿蒙耸耸肩,微笑着看她手足无措地展信,看她颤抖双肩又要大哭一场的表情,才慢悠悠地拎起信件内原本装着的东西对女孩说:“这是你姐姐托我交给你的愚者圣徽。”
黛西紧握着祂放下的手链,弯腰呜咽了好一会儿,才抬得起头口齿不清地问祂,“你...想谈...什么?”
“嗯,谈一对恋人的始末吧。”阿蒙交叠双腿,倚着靠背仰望圣徽,“谈一谈弗莱娅,和她的男朋友。”
神话生物的感知不同寻常,永恒尺度的转瞬即逝在凡人看来可能漫长得可怕,阿蒙已经尽量长话短说,可是等故事临到尾声,女孩甚至都恢复了平静,也不再打着哭嗝了。
“……综上所述,我认为是弗莱娅更早一步看破了那个男人。”祂总结道。
倘若真心实意并非确切存在,又怎会惹人为它赴汤蹈火。
“谢谢你,阿蒙先生。”黛西把信纸小心地折起来,“知道她临走是如愿快乐的,我……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件事了。”
是吗。阿蒙纳闷是自己的讲述过于长篇累赘,还是这人类女孩收拾情绪的能力一流,“那你跟我下去把你姐姐剩下的东西整理回去吧。”
时隔一天再从56层展厅昏昧的灯光下穿梭而行,黛西的心境大不相同。有种在巨大海兽的腹部转圜一周死里逃生,却遗落了最重要东西的感觉。她百感交集地望向身旁的青年,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对方脸上标志性的单片眼镜被摘掉了。
阿蒙轻轻点了点右眼的位置,“这个?弄坏了。别担心,老板准我报销,反正这也算是我的工资嘛。”
他们继续前行,又抵达了那条分割阴阳的界线。黛西的视线远远地,敏感地捕捉到那尊始终让她无法释怀的雕像,后者就算是处于阴天的渲染下也依旧洁净盈白。
也许正是因为它背后隐藏真相的禁忌,才让它的美丽拥有惊心动魄的威力。
阿蒙问她,“你听说过那个国王和少女雕塑的故事吗?”
黛西颔首应是,“我有一位同学还观看过相关戏剧,不过她在翻阅资料后抱怨说故事未经戏剧改编的结尾应该是一个美好的结局才对。她很气恼,觉得自己被误导了。”
“这样吗。”青年莫名其妙地扬起愉悦的笑容,“其实我在刚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有被误导。”
“那写故事的家伙告诉我,国王爱上雕像是因为那块石头看起来像祂的梦想。”
“不是吗?”
是,又不是的。国王之所以会爱上祂的梦想,是因为它带走了祂的时间,让祂倾注了所有的目光,让祂心甘情愿地膝盖着泥,只为刻出它脚背上的脉络。
阿蒙纤长的手指描摹过雕像那些似乎能混淆布料与石料材质的皱褶与纹理,拂开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轻轻地,真的是轻轻地把它往后一推。看似很沉重的石雕在黛西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摔向地砖,‘砰啷’一声,好像被偷走了坚固这一概念,粉碎得不合常理。石像的身躯节节断裂,瓷白的细块流星飞溅,铺散在黑色地板之上,宛如破冰的长河又吹响了春的号角。
石像的主人做完这一切,笑眯眯地扭头对张口结舌的女孩说,“就当是你们姐妹帮了我大忙的谢礼吧。”

抱着装有姐姐衣物的箱子离开艺术展的黛西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差点撞上在走廊等她的格尔曼·斯帕罗,后者将她扶正,向她低头致歉,“没能救回弗莱娅,我的愧疚实在是难以言表。”
黛西的鼻头又酸了,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至少我可以知晓她是因何而死,为何而死,她没有受太大的罪......就好了。”
“她是笑着去的。”格尔曼的声音轻得像雪。
女孩用力地抹了把眼角,“再说我又要控制不住了。”
于是格尔曼和黛西并肩走着,边由男子交代教会将怎么处理后续,热心教众也会委托律师帮助女孩渡过难关,遇到难题请积极地、不要有任何顾虑地求助教会。
“虽然短暂,但还请让我送你一程吧。”格尔曼说,“就当是礼貌。”
他们沉默地看着电梯的数字一层层往下降,很意外地,本来应该忙碌起落的机械今天安静地只服务其中的两位客人。
黛西胡思乱想地搜寻话题,她的思绪依然萦绕着亲人逝去的种种,有些怅惘地说,“您好像没有佩戴圣徽的手链呢。”
“我...没有这种手链。”
“原本就没有吗?”黛西说,我以为是您遗失了。她从自己的挎包里摸索出一串手链递给格尔曼。谢谢您。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是我的手链。虽然用得有些旧了。”
格尔曼顿了一下,接过来。他低头注视着手链,问,“你打算改信吗,女士?”
“就因为我把自己的手链送给您?”黛西哭笑不得,“还是您认为,因为我的姐姐没有从神秘事件中生还,所以我会理所当然地动摇质疑?”
格尔曼沉静地,抬眸看向她。
“喔,斯帕罗先生。”黛西还以对视的眼神变得温润微亮,“你知道的。人须竭力自救,方得神明垂青。无论信仰与否,我们总会迈步向前。”
在电梯清脆的提示音中跨出一步,她向留在电梯内的男子展示手上的圣徽,“弗莱娅会与我同在,继续向愚者先生奉上祈祷。”
迎着对方那不再作掩饰的、扬起眉毛的惊讶表情,女孩点头道别,像来时一样独自离开。
她绕过大厦的标志物,举目望向玻璃墙外,不知何时雨已停歇,她发现大堂的保安守在门边,也在期待放晴的一幕。黛西走近端详对方的单片眼镜,突然领悟,“你也是阿蒙先生吧。”
那保安竖起食指,笑着示意她非礼勿言。
“其实我还有个疑问,关于那雕像。”女孩明白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我不认为那是什么谢礼。我不认为有人会轻易砸碎自己煞费苦心塑造的东西……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做了,他一定是想要比那更珍贵的东西。“
“阿蒙先生,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56层没有一个分身逗留,坚守岗位长达十年的全体时之虫因目睹愚者先生的降临而纷纷消极怠工,本体阿蒙只好亲自打扫那堆散乱的碎片。
虽说直接偷走是干净利落省时省力,但那本来就是自己的所有物,怎么偷都欠缺一点成就感。
阿蒙拖着吸尘器回到展厅,祂走着走着,脚步停驻于漫长黑夜的边界,遥望那片碎屑的浅滩边上,最靠近天空的地方,好像倒流时间一样还给祂的身影。
阴云将散,亿万年的见证者重现天日。
“你知道吗,”
此情此景,令阿蒙突然想起了那段话,突然明白了那段话代表的一切含义。
“你的眼睛在迎光的时候,”
可以是沾沾自喜,可以是不自觉的迷茫,是急切,是一闪而逝的错觉,是敬畏,是告白。
祂将一切含义诉予窗边转头回望祂的身影,举步迎上去。
“是琥珀色的。”

保安扶正了单片眼镜,对女孩说:“我想要那个箱子永远不被打开。”


FIN.

《一句话番外》
不久后乌托邦集团收购了倒闭的游乐园。

《两句话番外》
利用许愿要和愚者先生去游乐园拍贴纸照的“你是旧日遗民小学女生吗”时天使;
利用职务之便把合照的相框放在愚者先生办公桌上的“你演的是哪出秘书小蜜啊”时天使。


后记:
①第(0)节摘自《石像之歌》,翻译度娘搜的;
②觉得奇怪?为什么第(1)节的内容和(9.5)节相悖?因为第(1)节的时间线其实发生在正文结束也就是黛西姐妹事件之后,是个没什么用的倒叙,混淆视听;
③第(7)节,“我的恋人”是基于熊光的《俺の彼女》歌词然后往更贴合蒙克的方向改编的,参考了网抑云上传的翻译,可以说这首歌就是我往后展开整个故事的最大动力,整首歌相当有意思的一点是它是站在恋爱中的男女双方的角度切换着演唱的,我本来也想通过一些手段把蒙或克相关的段落用标点加以区分,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对这篇文感兴趣的亲请去B站看一看韩宇森字幕版的《俺の彼女》的live吧,会给你们回味剧情带来更多的感受;
④一个和正文没什么太大关系的补丁:大厦的负层并不是地底,而是被嫁接的异空间。……毕竟是同人作品,写得时候并没有想得很周全,有bug和ooc请多多包涵;
⑤第(9)节“食欲是更深沉的星欲”出自知乎周冲的专栏;
⑥其实我本来想将这篇文的标题改为《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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