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乱凪砂生活在这个镇上的时间已经快要模糊到无法计算清楚。

  在日和永远离开他的生活后，凪砂很快就与一直担心着他状态的茨和纯告别，一个人踏上了外出旅行的路——就像他以前为了考古而四处东奔西走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凪砂没有了归途，他不会再回到那个熟悉的码头上了。

  就像是一只刻意出走、在海上漫无目的漂流着的小船。

  凪砂心里很清楚只要一个电话、或者一声招呼，茨和纯很快就会为他打点好回到日本以后的住处和生活必需，一切都会像他从前外出考古再回来那样——怎么可能呢，没有日和的世界就像失去太阳的地球般冰冷黑暗，他们都知道一切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于是这个没有归途的旅人一路走一路拍下照片作为活着的证明、一路捡起湖边路旁树下颜色形状形成时间各异的石头。终于有一天旅人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一个偏僻的小镇。那一天，对于这个小镇镇民来说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姓名的异乡旅人带来了小镇需求已久的雨水，于是——乱凪砂站在镇中的祭台上，茫然又手足无措地看向在雨中朝他跪拜的那些对他感恩戴德的镇民。
  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况。雨下了很久，凪砂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脸上，但他根本抽不出手把它们捋到耳后。狂热的镇民簇拥着他去见了这个镇子的镇长、被推举为乱凪砂以前听都没听过的“神”（很大可能是这个村子的信仰）的代言人，住进镇里小且空旷的教堂，这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尽管当事人一直处于迷茫且不知所措的状态。
  这个小镇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般，没有电力，没有类似于电话和网络的通信手段，更没有图书馆。所幸这个小镇有大量的蜡烛，而教堂后又有一个堆满了书的储物室。
  乱凪砂住在教堂以后镇上的那些居民俨然将他当作了真神的化身，不论乱凪砂对前来祷告的人解释多少次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类都是于事无补，最后他也不再解释，而是以一种完全放空自己、类似于精神层面的聆听来聆听信徒的祷告。他成了这所教堂实际意义上的神父。一个不太熟悉“神父”工作的神父从对这份工作一窍不通到得心应手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曾被称为万能神的男人学什么都很快，当他面对那些前来祷告的人的时候甚至会低声说一句“主宽恕你”。失去了太阳的世界被如此猝不及防交到手中的时候凪砂还感到惊恐无助，现在他已经摸索出了一条在冰冷黑暗的世界里行走的路径——数年累积下来，凪砂出落得越来越像神了，身上本就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在教堂的洗礼下显得更加圣洁威严，更加充满神性——当然这位看起来像是误入人间的神像过去一样对知识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每天结束完聆听与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的祈祷后他都会回到教堂后的房屋，点燃蜡烛看上很久的书。从那些书里他渐渐的知道了很多以前他不知道的东西，日和没有教给他的，父亲没有讲述给他的，茨没有告诉过他的……很多很多。
  其中就包括一种可以与死去之人的灵魂沟通的禁忌法术。

Chapter 2

  其实，若要深究这本记载着禁忌法术的书的来源，一言以蔽之，就是毫无头绪。
  没有人知道这本书是谁拿来以及什么时候被放进这个大的好像没有边界的储物间的。说不定凪砂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读到它的人。
  至于这个法术有什么效果呢——借用召唤者的血和灵力召唤出任意一个（可以是已死的）活物的灵魂，与其沟通。
  看到这一页的时候乱凪砂少有的失态了，他的手紧紧抓住书页像是要把它扯烂，指节都因为太用力而泛白。他头一次感到难以抑制的喜悦。太好了，如果是真的的话，自己也许就能再和日和君说上话……告诉他，我现在成了这个小镇的神父，我聆听他们的痛苦与忏悔并宽解他们。我做到了，日和君。没有你教我的步骤、没有茨给我的台本……我学会了。我自己……学会了。
  虽然乱凪砂现在可能连灵力是什么都弄不清楚，但这个禁术很快就像一根巨大的刺横在他心里。他实在是太想再见到自己的太阳了——哪怕只是一瞬也好，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可以……不要像那天一样，他还没好好地和日和君再见便得到了日和因为意外事故丧生的消息。
  ……我所想要的“也许”，只有一句道别。

  但很显然，乱凪砂、伊甸园里的亚当，很不善于应对从内心最深处泛上来的欲望。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悲伤痛苦和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放手一搏的想法在他的心脏上缠绕收紧，某天入夜后凪砂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看见了有些扭曲的月亮的影子，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在哪天试一试那个禁术——书上没有说失败会产生什么负面影响。
  于是在7月的末尾、一个月光如水明亮的夜晚，乱凪砂决定尝试一下这个禁术。小镇保留着月圆之夜不出门的古怪习俗，因此乱凪砂可以在教堂内肆无忌惮地布置这个禁术所需的仪式。
  明亮的月光穿透云层照进教堂内部，凪砂深呼一口气，将提前准备好的血洒在阵法的最中心，然后站在法阵外，心底虔诚地默念着日和的名字。
  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周围好像浸在了真空里，一丝一毫的声音都要听不见，凪砂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和身体内部很多微小的声音。空气也仿佛凝固在原地，凪砂睁开眼，原本明亮的月光此刻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一样很快地退出了教堂，月亮的光越发黯淡，而与之相对的是地上已经吸收了乱凪砂的血而在微微发光的法阵和法阵周围将其圈起来的六根蜡烛。
  
  ……失败了吗。
  月光被悄然聚起的浓厚乌云吞没，凪砂坐在教堂的长凳上，正面对着那尊不可一世的神的塑像。此时此刻教堂外一片墨般的漆黑，显得地板上的光越发耀眼。
  黏稠的黑暗很快顺着窗户和门的缝隙爬进了教堂，它们像是有意识般朝着坐在长椅背对着它们的凪砂飞快地涌去。下一秒法阵也好周围的蜡烛也好尽数熄灭，凪砂感觉到了什么，在一片压抑的黑暗里深呼一口气，下意识地祈祷起来。
  哪怕一句话也好，只要……
  有一双冰凉的手握上凪砂的脖颈，耳边传来虽然有些模糊但用心去听还是可以听清的低语声：“……随意召唤恶魔的话可是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哦？”

Chapter 3

  凪砂坐着没有答话。从那双手摸上他的脖颈的那刻起凪砂就认出了这双手的主人，尽管已经尽力压抑着笑意，唇角还是没忍住微微向上翘起。
  “……日和君。”凪砂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叫了站在他身后的“人”的名字。
  巴日和打了个响指，一瞬间不论是烛台还是窗外的月光都复明亮起来，很快又有月光照到了教堂里：“真是的，凪砂君要是看到什么法阵都想试试的话，灵魂很快就会被各种各样的超自然生物扯碎到一点都不剩哦？这可不像是凪砂君的行为呢——凪砂君这几年偷偷学坏了吗？”日和边说边坐到凪砂身边，举止自然地靠在对方的肩上，不安分的尾巴绕到另一边松松缠住凪砂的左手手腕。凪砂立刻心领神会，右手和日和的左手牵到一起。
  “……因为我太想见到日和君了。”凪砂这样说着，又把日和的手握紧了一些。
  “……我感觉到了呢。一直在看着凪砂君呢，还有纯君和茨……”日和怔了一下，情绪有些低落，但很快又绽放出明亮的笑容：“不过，真没想到啊？我离开以后，凪砂君长大了很多，变得很有本事了呢？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不说、甚至成为了这里的神父，而且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呢！真了不起啊，我很喜欢这样帅气的凪砂君呢！”
  凪砂张了张嘴，但是组织好的语言就像卡住的机器一样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不要这样说。日和君的离开带给我也好、带给纯和茨以及整个世界的也好，都是极度的痛苦……我不想听到日和君，更不愿意我自己，因为日和君的死亡而意识到「我」在成长。——那样和成蝶之前的蛹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我的茧被剪开以后不会挣扎几下就那样死去罢了。
  日和敏锐地注意到了凪砂的情绪变化，再开口时斟酌了下语言，语气变得严肃了很多：“但是，像这样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禁书上面的法阵可不能随便尝试呢？还好我动作快一点，不然就再也见不到凪砂君了。地狱里有很多恶魔可是在被召唤出来以后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吃掉召唤者灵魂就走掉的角色呢。
  “凪砂君就不怕我也像那些恶魔一样吃掉凪砂君的灵魂吗——？恶魔们都喜欢纯净漂亮的灵魂，我也是呢！”日和站了起来，双手捧起乱凪砂经历岁月雕刻显得更为锐气和棱角分明的脸庞：“凪砂君就是这样的孩子，不论灵魂还是身体都……”
  日和望进凪砂眼睛里的时候就像是望进一个琥珀色的深潭，每每注视着他的眼睛日和都会出奇地平静并放松下来。凪砂的目光好像穿过日和的身体去了更远的地方，日和有些气鼓鼓地用尾巴轻轻拍了拍凪砂的肩，对方好像才清醒过来，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灵魂也被吃掉的话，会是痛苦吗？”
  “嗯～我也不知道啊？毕竟这么久我从来没有吃过人类的灵魂。那些被其他恶魔吃掉的灵魂也回不来了、没有机会再开口了。我问了让凪砂君很难回答的问题吧？”——真对不起。明明没有想要让凪砂君转进思维迷宫的死路的那种想法。
  凪砂摇了摇头：“不～会，日和君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甚至我们还说了很多话……”就像是要把那段分开的时间里没说的话全都补上一样。凪砂没来由地感到很满足：“……如果日和君很饿需要进食的话，吃掉我的灵魂吧。我的愿望已经全部满足了。”
  然后凪砂就看见日和有些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像一只紫色眼睛的猫：“你在说什么呢、凪砂君？哇、哇……好不可思议啊，凪砂君？毫不犹豫就说出这种话来……不过没关系的！我只要和凪砂君呆在一起就算是进食了，嗯嗯，这是好日和……♪”

Chapter 4
  
    ……
    凪砂望着地上法阵四周快要烧尽的蜡烛，说：“……我和日和君的最后一面……”
  “当时信心满满地认为只是去参加时装发布会，肯定会很快地、平平安安的回来，于是没有特别、特别认真地和凪砂君告别。”日和边这样说边垂下眼：“后来没想到出了那样的事……飞机坠落的时候，周围一片混乱，大家都很害怕……我也是呢。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爸妈、哥哥，纯君、茨，英智君、纺君还有我最最放不下也舍不得的凪砂君……就害怕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手抖的连手机都拿不稳了。最后还很不负责地给凪砂君发了一条语焉不详、让人特别担心的短信。…某种程度上也加剧了凪砂君的痛苦吧？”日和避开了凪砂注视他的目光，坐到对方的腿上用手捂住凪砂的眼睛，继续说了下去，声音越来越低：“痛苦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或者说因为掉落在海里直接被冲击成碎片了。等醒来的时候周围很冷很黑……我还想再见到我的家人、朋友和这个世界啊？我的愿望、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于是好像某种力量、或者说某个「存在」回应了我的愿望，一切就成为这样了……”
  日和感觉到手心有点湿。他叹了口气，松开覆在对方面上的手，将凪砂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没关系了凪砂君。虽然绕了很大一个弯路……但至少我们现在又重新在一起了不是吗。这是坏日和……”
  日和安抚性地亲了亲凪砂因为哭泣而泛红的眼角，扯出一个笑容：“凪砂君，好久没有像这样对着我撒娇了呢～？我们要说些高兴的事情哦！”

  “……某种存在，是说理论上的高维生物吗？我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听到了感觉上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甚至给这个镇子「带」来了雨水，并被迫成为了这个小镇信奉的某个「存在」的代言人。”凪砂抬头看着日和，再度握紧与他相扣的手：“日和君现在也是这样的「存在」吗？”
  “凪砂君又问了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呢——不过啊凪砂君，你只是个普通人，却一次就召唤成功了也很有问题吧？哪个普通人会在毫无灵力的情况下就……咦？”
  日和转过身，凪砂也随着他的目光向教堂的神像看去。
  “是死神呢，凪砂君。”
  “……？”
  “所以啊，也许是因为凪砂君借助了死神的力量才办到的也说不定？呜哇，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果是真的的话，凪砂君的灵魂说不定也会被死神带走呢？我可不想在很久很久以后的地狱里看到凪砂君啊？”日和怜惜地摸了摸凪砂的脸：“……凪砂君，一直都是纯白漂亮的孩子……你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
  ——可是同样光明漂亮的日和君出现在了那里。
  所以我……

  久别重逢的狂喜淡去以后凪砂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后又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搁置一边，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凪砂感到困意迅速爬上了他的神经，他不自觉地靠在日和身上，嘴里嘟囔了一句“日和君晚安”。
  日和熟稔地、轻轻握住凪砂的手腕，像刚才那样整个人抱住凪砂，尾巴蹭了蹭凪砂的脸颊。日和口中又哼起了两人小时的童谣——与此同时，教堂地板的布置全部消失，好像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布置过一个召唤恶魔的阵法一样。
  “晚安，凪砂君。”
  做个好梦吧——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