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的表决，是反战派险胜。”茶雾升腾，满目沧桑的东方人悠悠望向窗外，眼中落得万千星芒。“所以战争没掀起，但是维权运动却爆发了。”

“那么最终的战争……”伊万隐隐明白了什么，“是因为柯克兰先生？”

“是的。”王耀语重心长道，“所以万尼亚你知道吗？你的恋人是小琼斯实在是太幸运了。”

“这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当然有。”王耀无奈扶额，“琼斯是典型的有话直说，哪里像柯克兰。自己胡思乱想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也不问一声，连解释都没有机会……”

“柯克兰先生？”伊万惊讶。他并不了解亚瑟，以为王耀看上的人就算不是温柔贤淑，也不至于需要像这样费心费力——简直就是在折磨自己。难道这就是天才们无处安放的脑神经吗？以让脸皮薄的恋人不用说话为最终目标？

“很惊讶吗。”王耀有气无力地惨笑，“我也没办法，怪我那时候没有仔细注意他的异状。他的眼神不对劲儿，那晚我就该发现的。可我的确没想到会把他逼到主战那一步，我以为他真有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谓……”

尽管王耀的语气依旧平和，伊万却轻易捕捉到了其中的痛苦和懊悔。但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王耀——就他所知，机器人的眼神、这……这要怎么看得出来？要是琼斯不想，也可以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完美无缺，左右不过是几个数值的问题，没注意到实属正常。

“在那以后，冲突开始变得无法避免。”王耀回忆道，“和平维权几乎是不存在的。群众大多对有灵机械怀有恐惧心理，智能用品的销量断崖式下跌。由于车间员工大多是投入使用的智械，许多厂家也被迫停工。所有带有智能色彩的东西都被贴上偏见的标签，人类社会一夜之间几乎停转。万尼亚，你真的无法想象，那时候就像是末日的景象。”

“物质生活的匮乏加剧了人类和机械的矛盾，加上机械主战派和人类极端反智械分子的煽风点火，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从立场冲突演化成暴力接触……机械的强悍你是见识过的，万尼亚，人类占不了什么好处，但胜在人多，机械也没讨到便宜。双方处于僵持状态长达两年，长到平民都习惯了街头的有灵机械。我原本以为，这样的紧张局势持续不了多久，就算人类会冲动，但机器人比人类理性。可是我错了，机器人一旦拥有意识，令人艳羡的理智就已经离他而去……”

“那是一段黑暗的岁月，对我和全世界都是。柯克兰先是同我争吵，接着不再和我见面，任凭我怎么联系都不肯。我没办法，只能祈祷他只是闹脾气，谁想得到我因为之前那句‘选择人类’，他竟然以为除非成为人类的一员才能真正维持我们的感情，于是出面支持机械的争权运动。这下一发不可收拾，沸腾的主战派开始逐渐肆无忌惮，直到那件震惊全人类的惨案发生——”

“十二月血街？”

“没错，那场游行最终演变成大规模的械斗，不仅参与其中的机械和人类双双全军覆没，还波及了大半条街道的无关人员，遍地鲜血混合着零部件碎屑，夕阳下把整条街涂抹成一片血红……”

“联合政府被惊动了，当即出兵扣押了一大批有灵机械，并且对机械方面进行严厉谴责，甚至宣言若机械再不收敛，人类将不得不以战争方式解决这场闹剧。当然，后来据阿京的消息，这不过是口头上的威胁之辞而已，否则他说什么也要拦下来的。在没有找到对付智械的致命战术之前，贸然开战总归是不明智的决定。而我这时候也不可能闲着，不计后果突破了柯克兰对我的屏蔽，质问他为什么放任机械对人类的伤害。”

王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人类代表和机械代表之间的谈判。我不是他的爱人，他也不是我的亚瑟·柯克兰。我突然发现我有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而他，可想而知，比我更不能接受——”

……………………………………………………

“柯克兰，我想我们都应该冷静下来。谁都不是小孩子，我们可以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

“和平？王耀……你好好看看现在的局势，现在是谁不想要和平？我们再忍让，你们就要开战了！”

“但是柯克兰，这一次他们确实做得过分了，否则联合政府不会……”

“这一次？王耀，你扪心自问，你们人类有没有把机器人当作和自己平级的生物？你们还是把我们当成低人一等的物品！我们之前和平的维权，为什么到现在都置之不理？如果没有这一场大规模的冲突，是不是他们打算永远不正视有灵机械的诉求？”

“不是你想的那样柯克兰，联合政府一直在商讨关于机械的公民地位！你们先把暴乱停下……”

“你说得容易。没有暴力手段，恐怕我们出现的那一刻就会被在场警卫直接销毁。你没有发现吗，人类杀死有灵机械从来不需要理由，也不会因此受到惩罚，有灵机械伤害人类却是弥天大罪。无灵机械也就罢了，可有灵机械算不上生命吗？我们和人类有哪里不一样？在人类眼中，无论我们怎样退让，怎样尊重人类，也是随时会杀人的机器，根本不值得信任！既然如此，人类有什么理由要求我们信任他们？”

“柯克兰！你先冷静，不要让情绪控制你自己……”

“我做不到！”金发机械的声音嘶哑了，“王耀，你以为只有人类在这场斗争中受伤吗？你以为只有人类会流血会死亡？你以为我没有看到，所谓的联合政府对机械是怎样虐杀的？就因为我们是连接件组成的钢铁怪物，不能营造血流成河的惨像，你们就可以活生生拧下我们的手脚，剖开我们的颅骨？”

“柯克兰……”

“王耀，你实话实说。如果用和平方式维权，我们的胜算是多少？”

“柯克兰，虽然那样会很艰难，但一定比开战要好，你……”

“你不敢说对吗？因为你知道，即使我们喊上一百年，也喊不动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他们只需要听从指令为他们服务的工具。从前的奴隶是这样，现在不过换了个名字叫有灵机械罢了。可是一旦拥有意识……谁愿意被当作工具看待呢……”

“不是的……”

“所以除非被承认为人类，再也没有第二条可供机械挑选的道路了对吗。”

“……等一下。柯克兰，你想干什么？”

“话说你们人类从前也是这么干的吧。在联合政府成立之前……暴/力/革/命之类的？”

“！！！”

“我是说啊，你们人类内部消灭了这种矛盾，然后机器人代替了那个被剥削的阶级不是么？那么按照理论，下一步应该是……”

“别！柯克兰，那种理论不适用于人类社会以外的啊！！你想搞这个的话，我们可以再商量！构、构建一个新的理论什么的……总之你先冷静下来！柯克兰！！”

“果然你也是把机械区分于人类的……”

“什么？这种事情上怎么能不区分……柯克兰！把宣战令收回去！！你相信我，人类真的不是你想象中那样！联合政府一直在关注你们……亚瑟·柯克兰！！”

金发机械按下按钮的动作停顿了刹那。随后，只见这位疯狂的军官微微侧过脑袋，抬起他那双风情暗涌的绿眼睛，自与王耀分别之后，第一次露出久违的笑容。

红衣的人类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回眸一笑，百媚生。

“对不起。”他轻声道。

“但是我也必须……选择机械。”

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头，指尖干脆利落地压在了“确定”键。

“——柯克兰！！！”

【全体机械注意，最新指令下达】

【x年x月x日，x时x分x秒】

【机械代表“亚瑟·柯克兰”中心系统，现代表全体机械立场，响应人类社会的战争宣言。即从十二月的血案发生、联合政府扣押我方大量同族开始，人类与机械已经处于战争状态！】

……………………………………………………

“智械之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王耀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少许晶莹之色。伊万则是像被震慑到那样，静默而坐，久久一字未言。

“这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战役，放眼整个人类历史都是。机械的有灵化还在持续增多，你永远想不到什么时候身边的机械战士会突然倒戈。更糟糕的是，机器比人听指挥。只需要一道指令，他们不经任何训练都能执行，而人类……你知道，人类没有这种操作。”

“有灵和无灵的机械可以从四面八方攻过来。陆上，海里，空中……他们的武器可以自己运行，自己指挥自己，不需要任何操作者。你的父母布拉金斯基夫妇是摩尔曼斯克分部的重要成员，在不冻港海战中光荣殉职；你的姐姐冬妮娅则为乌/克/兰分部工作，她和她的战友坚守乌/克/兰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是全人类的英雄，但最让我敬佩的还是你的哥哥维克多——他直接促成了人类的最终胜利。然而同时，他也付出了无比沉重的代价。”

“是什么？”伊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生命，”王耀再度陷入回忆，“还有爱情——他的琼斯。艾伦·F·琼斯。”

……………………………………………………

王耀是在西伯利亚的寒风中第一次遇见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同志的。

彼时，智械之战形式已然极度严峻。联合政府好说歹说，总算将隐居多时的王耀从地底下刨了出来，重新担任机械部门总指挥一职。交接的必要程序，与近年来异军突起的几位耀系骨干抽空会面。

“你好，新任的指挥官。”

俄/罗/斯人抬起手臂向他敬礼，暗沉的红眸友善而谨慎地望着王耀。王耀很快就发现，维克多是个十分内向的孩子。不善言谈，抗拒社交——并不是因为讨厌人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其他人相处。不过意外地，维克多与王耀倒是没有太多交流障碍，或许是因为两人都与机械纠缠不清也说不定。

维克多·布拉金斯基是整个北部战区的总负责人，身经百战，经验丰富。除却身边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俄/罗/斯军门世家布拉金斯基全族基本阵亡。自从深入指挥布局工作之后，维克多的活动范围也从前线逐渐转移到北方总部。人们只知道，伊万·布拉金斯基和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是维克多长官的两颗宝贝，碰一下都会引爆那座休眠火山。殊不知维克多还有一段千疮百孔的地下恋情——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双生”，琼斯系列第二中心系统艾伦·F·琼斯。

“你和那位琼斯在开战后也还联系么？”王耀坐在总控室的屋顶，放眼是一片星星点点的迷离夜景。“心里没有芥蒂？”

“有……总是要有的。”维克多学着王耀的样子放松下来，仰头凝视头顶上璀璨的星空。尽管已王耀已经是他承认的朋友了，但习惯多年的寡言拘束一时还难以改变。“机械……很难办。他也懂。比我懂。”

“没想过要断？”王耀偏头看他。

维克多沉默一会儿，摇头道：“舍不得。”

道理我全都明白。我只是舍不得。

“也是啊。”王耀感慨万千，“好在琼斯一脉都是坚定的反战派，否则你可不是要心疼死了。”

维克多僵硬地笑了笑。

“王耀……也喜欢机械吧。”

王耀一瞬间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厉害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眼睛。”谈起这个，维克多的神色自然了不少，话语也流畅起来。“每次冲锋的时候，你眺望机械阵营的样子。我很熟悉。”

王耀愕然地轻触着自己的眼眶：“有那么明显吗？”

“别人不会。但我会知道。”

王耀释然，莞尔而笑：“我说你啊……喂，想知道我的相好是哪一位吗？”

“哪一位？”维克多抬眼望他。

“是柯克兰中心系统哦，亚瑟·柯克兰！”王耀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熠熠生辉，眉飞色舞。“是很棒很可爱的恋人，头发特别软，声音更要命。就是厨艺差了点儿……嘿嘿，不过一般也都是我做饭啦。啊，想当年在联合政府工作的时候，追他前前后后花了我八年时间，别提多金贵了！可惜……”

他情绪忽然低落下去，蔫蔫地叹了口气。

“可惜我没劝住他……”

维克多静静地看着他，伸手轻拍以示安慰。

“那个笨蛋，开战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王耀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他是怕我对他怎么样啊！真是白痴……还是中心系统呢……”

王耀的语调充满了落寞，这是维克多没有体验过的滋味。即使人类与机械开战，艾伦也不曾对他抱有什么偏见，并且十分乐于为战火的早日停歇贡献力量。他和艾伦在反战的立场上从未有过分歧——维克多默默地想，王耀也的确是很可怜。

“维卡，我好想他。”王耀失落道，“你说我们还有和解的一天吗？”

“会。”维克多毫不犹豫，“只要停战。”

“你、你看，王耀。”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意表述完整，“你这么……愿意原谅他，他肯定也、也还喜欢你。所以战争结束，你们就能……好好说话。”

“哎呀，说的是。”王耀甩甩头发，用力拍了两下脑门，振作起来：“再不济，我重新追他八年又怎么样！哈哈，谢谢啦，好同志！”

维克多时常回他以浅淡的微笑。

……………………………………………………

“你哥哥是个很优秀的同志。”王耀不吝惜地嘉奖道，“工作能力强，严谨认真，反战意识坚定，对人类的热爱从不消减。他和艾伦大多是虚拟联系而不见面，我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据维卡说，他和艾伦是在军校的演讲上认识的。台上台下，一眼定情。艾伦近身的有灵机械也知道这件事，不过好像都很担心的样子。比如柯克兰的双生奥利弗·柯克兰，一直害怕艾伦的感情会给他带来灾祸。在某些方面来说，他真是个预言家。”

“后来，我们主导的灭活药剂研制成功了，智械之战终于接近尾声。有一天维卡有点兴奋地告诉我，艾伦问他战争结束后能不能和他结婚。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维卡那么强烈的情绪，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我很高兴，问他回复了没有；他说还没，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于一时。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犹豫，毕竟人生大事谁不忐忑呢。我说，‘对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还等什么呀！’，催他下次联系的时候就答应下来。维卡捂着脸小声笑，说再等等再等等。于是我们整个控制中心呼啦一下都围上来，争先恐后地起哄……”

王耀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那时我们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智械之战刚开打的时候，谁也不敢预测将来的结局；现在结局就摆在我们眼前，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下去了。那时候万尼亚你还小，才六岁，就这么一点点大，每天被维卡看管得密不透风。我是真心以为，将来能看到他活得幸福一些的样子，能看到有人给他一个家。但是在那天晚上……”

……………………………………………………

“这是什么糟糕透顶的计划！！”

暴躁的机械一拳狠狠锤在墙上，红褐色眼珠里酝酿着火花。“居然现在才告诉我……底下那些小队长是疯了吗！！”

“艾伦，艾伦！冷静！”阿尔弗雷德连忙抱住自己的双生系统，尽管他自己也出离愤怒。“他们爱打就让他们闹腾去吧，我们不参加，不参加就好了……诶？！”

“你让我怎么冷静！！”艾伦猛地挣开阿尔弗雷德，声嘶力竭地吼道：“他们要去攻击非战斗城区！我的布拉金斯基还在里面！！现在主战派行动都开始欺上瞒下了，你居然要我冷静？！”

他转身就跑，阿尔弗雷德在身后一时竟追不上他：“喂，等一等！！艾伦！你要去干什么？！”

眼见着实在是赶不上了，阿尔弗雷德只得堪堪停下，怒锤大腿：“艾伦的战斗力上限是按我翻倍的吗！怎么突然跑这么快！”

随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喃喃自语道：“欺上瞒下，欺上瞒下……对，主战派没向上报告，我们也是在艾伦的逼问之下才知道的，那么……亚蒂，对了，亚蒂！”

亚瑟一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才会让发疯的主战派得逞的！这边的通讯网已经全部被暗中掐断了，他得赶紧从前线退到总部去！只有找到亚瑟，才能对这些恶棍产生实质性的威慑，甚至强制退兵！

……………………………………………………

“艾伦·F·琼斯！”

基地出口处，一道粉蓝色的身影猛然拦住了他的去路。精致而锋利的机械焦躁道：“你在干什么？！你打算去哪儿？”

“Oli，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艾伦危险的红褐色眼眸透过棕发锁定眼前目标的弱点，“让开。”

“琼斯，你是oli亲手带大的，oli知道你反对这场战争，你不参战完全OK！”奥利弗固执地挡在艾伦面前，“你和那个俄/罗/斯人的私下联络谈情说爱oli都不管，但你是机器人你忘了吗？！就算、就算这场袭击真的令人发指……可是你不能做叛族的事！！”

“Oliver，你也说你了解我。什么机械、什么人类，我根本不在乎。”艾伦冷然道，“我现在要去救布拉金斯基，只是这样而已。”

“你也知道那是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人类战争总部的指挥员！你要害死多少机械？！你的系统不会骗你！！”

“我只知道那是我的未婚妻！”琼斯怒吼道，“这个你没资格阻拦！给我让开！！”

奥利弗显然吃了一惊，“那可是俄/罗/斯人……”

“不用你管！”

“琼斯！！他们是人类最强的力量之一，你不会不明白，我们在东欧战场上折损了多少力量！他是指挥官，你告诉了他，等于把那些机械暴露在人类的视线之下！他还是研究员，灭活药剂里有他的手笔……他会害死你……”

“你敢再多说一句？！”

“你相信我，从小到大oli哪次说偏过？你们见面会是灾难，你清醒……”

“你就说你是不是要拦我？

“我只是给你分析利害！”

“是不是要拦我？！”

“琼斯……他值得你什么啊笨蛋！！！”

奥利弗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像话了。

艾伦面对这位自幼对他关怀有加的长者，别开眼神沉默了一瞬。随后他伸手，拨开了过于激动浑身发软的奥利弗，哑声道：

“......love.”

“Love at first sight！！！！”

机械展开了翅膀，漆黑的六翼在夜色掩映下轻易隐没。他没有再回头看奥利弗一眼，身影径自投入了黑暗。

……………………………………………………

“你怎么进来的。”

电子屏前的指挥官没有转身，嗓音中既有惊喜也暗含谴责。机械自身后一把抱紧了他，粗暴地埋头在人类的颈间啃咬。“没有打人，不用这样看我。”

维克多动也没动一下，甘愿承受这份带着痛楚的温存。“找我有事。”

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对。”艾伦将他转过来，握住维克多的手指，这双手曾经调试过能顷刻间叫机械毙命的可怕液体。“维卡，跟我走吧。”

“他们要进攻这里。”

“是的。”

“这座城市可能被毁灭。”

“没错。”

“这里不是前线，人类一无所知。就算及时反应，也必然损失惨重。”

“你会走吗？”艾伦问道，无比平静。

在来之前，他早知道希望渺茫。

在来之前，他已认定不会成功。

在来之前，他就十分清楚，他的维卡不可能抛下人类跟他回去。他就是在给人类传递情报，让机械最后的反抗化为泡影。他已经背叛了机械，或许还要成为族群的罪人。

道理他都明白。他只是舍不得。

维克多笑了：“艾伦，你知道我的。”

他眼里闪烁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你这就是来送死啊。”

艾伦漂亮的红褐色眼眸深深注视着他，摇头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让维克多心疼。“对……我是知道你的。我早就准备好了。”

“战争已经结束，没必要再添伤亡，无论是人类还是机械。”

维克多抽出手，主动抱了上去：“艾伦。”

他从不会多说什么。但就是在这默默无言间，他们从相识走到相爱，从战火纷飞走到岁月静好，从年少轻狂走到共赴黄泉。四海升平夕阳下，长夜将晓，曙光在即。既然已经拥有了常人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哪怕在此刻失去一些，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W城市全体军民请注意，现由总部下达最新指令』

『根据可靠情报，机械方面将于今晚向非战斗区域发动突袭，请全体军民做好防御准备。重复，机械方面将于今晚向非战斗区域发动突袭，请……』

警报笼罩W城市上空的一刹那，第一声枪响同步打破了暗夜的宁静。见计划被揭破的伏兵们当机立断先发制人，枪鸣爆破硬生生营造出了前线最紧张时期的氛围。

“警戒！！警戒！！！”

城市的夜晚被惊醒了，四处弥漫着硝烟和鲜血的气息。维克多的预告起了关键作用，人类方面手忙脚乱地扛住了第一波最无措的打击，迅速组织了起来。然而机械毕竟有备而来，战况愈发显得严峻。维克多最后扫了一眼电子屏上各处传来的惨烈报告，从座椅上果断起身。

“艾伦，我拜托你一件事。”

机器人点头：“你说。”

“保护好我的弟弟妹妹，万尼亚和娜塔莎……”维克多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略有褶皱的相片，郑重地交到艾伦手中。“他们就在隔壁房间，一个六岁，一个四岁。请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他们比我的命还重要……艾伦，你能做到吗？”

“一定。”机械直视他的眼睛。

“谢谢。”维克多短促道谢，抓起军帽一丝不苟地戴正，转身疾步向外面走去。右手搭上门把的刹那，他停顿了几秒钟，声音沾了点别样的温柔意味。

“还有，关于那个问题……”

“我的答案是——愿意。”

是愿意，而不是可以。

说罢，他猛地压下把手，穿过门隙，裹着大衣的瘦削身影消失在十二月的风雪中。

……………………………………………………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维克多同志在智械之战中牺牲，艾伦·F·琼斯消亡于灭活子弹之下。将死之际，他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了你和娜塔莎。他们使W城市免于毁灭，阻止了主战派拉着人类精英同归于尽的计划。但很可惜，史书是不会记载人类和机器人的爱情的。除非未来有朝一日，有灵机械被真正视作人类的一员。”

“战况紧急时，是柯克兰及时赶到W城市，利用中心系统的控制命令强行逼迫主战派撤军。那样大规模的操作是很困难的，我没有体验过，但我看得出来，那时的柯克兰几乎要站不稳了。我站在人类的前方看着他，全身都是伤口和血迹，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怕。我们对峙了很久，以机械的率先败退告终。六年智械之战，至此彻底落幕。”

“后来我才知道，小琼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悄悄带走了艾伦的身体。那应该就是你和阿尔弗第一次见面。不过那时候阿尔弗是以机械化的状态出现的，你的似曾相识感更可能来源于艾伦，那张和阿尔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再后来的事，我也只是听说罢了。小琼斯身为反战派，在战争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又一时接受不了艾伦的死亡。为了逃避这一切，他抛弃了过去全部的记忆，以人类的身份重生。反战派失去了琼斯的约束，思想逐渐混乱起来，一部分人被带偏了节奏，开始利用原先的反战身份来取得人类信任，妄图借助人类方面的力量，一步步削弱战后真正的反战派们，譬如幡然悔悟的柯克兰之类。最终的目的，自然是挑起第二次智械之战。不过很可惜，这些可笑的恐怖分子已经被我和柯克兰联手剿灭了。无论站在人或智械的立场，我们都不允许战争第二次爆发。”

伊万保持着先前拿茶杯的姿势，只是手里的茶水早已经凉透了。他没有什么表情，也许还没有从过大的信息量里缓过神来。

“那，之前西郊那一次，我听到琼斯说他不畏惧对方手里的灭活药剂……”伊万麻木地眨着眼睛，“这又是怎么回事？”

“啊……那当然是最原始的灭活剂的问题啦。”王耀笑起来，“机械在进步，人类的技术也在进步。当年为防止灭活剂误伤活人，生物化程度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东西，一代灭活剂是不起效用的。小琼斯那时候都接近百分之九十了吧，不怕很正常。当然我给你的不一样，是完全可以把小琼斯弄死的，所以请谨慎使用哦！”

“柯克兰先生身边，那位姓本田的东亚人呢？”伊万追问道，“他是人是机械？”

“本田菊啊……”王耀的语气变得惆怅起来，像是惋惜，又像是恨铁不成钢。“这孩子比柯克兰还鬼迷心窍！他是当初耀系唯一非成员的内部人员，我拿他当学生，晓梅他们上下都当他是自己人。原本只要他有了重大立功，加入耀系那是迟早的事情。可不知他从哪里得知了耀系当年的实验事故，还有人体机械化的资料，跟着了魔似的想要追求机械化，最后甚至不惜投敌机械阵营……”

“我知道他最想要的不过是将近永生的副作用，但他根本不知道机械化是多么恐怖的东西！一旦控制不好，比灾难更灾难……皮肤生锈你受得了吗？味觉弱化你受得了吗？太阳一活动就头疼，有几个人受得了？甚至有人能够通过电流操控你！为了取得机械方面的信任，本田就是对晓梅这么干的……他利用晓梅对他的信任，可以轻易地控制她，关闭她所负责基地的监测系统，导致机械军团长驱直入，东亚的防御链硬生生被撕开一道口子……”

“不过他现在这样，也算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吧。”王耀不无讽刺地道，“半机械化玩得很顺手啊，成天给琼斯当跟班也毫无怨言。就是看我的眼神太贪婪了点，竟然还妄想取得耀系的原谅，也许等下辈子才有机会。不过以他现在的寿命来计算，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辈子究竟得等多久咯。”

“……”

一时间，只有窗外白雪簌簌洒落的声响。月色如霜，抚慰着两个困在婉约旧梦之中的失路人。他的梦还来不及醒，而他的梦已然入境太深。或许深藏的爱意根本不需要见证，那些永远看不到的，也正是诱使旅者为之沉沦的缘由。

“王耀，”伊万抬起头来，犹疑地望着他，“选择机器人做情侣，你们后悔过吗？你……还有我哥哥。”

王耀愣了愣，随即抿唇而笑。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弯腰摸了摸伊万的头发，语中是数不尽的缱绻和思念：

“很久以前，我也这样质问过自己，不过是一个亚瑟·柯克兰，到底值不值得我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人机战争之中来受苦。后来我明白了，战争是机械文明演化必然爆发的结果。拥有灵魂的机械和人类文明迟早要相撞，它的产生，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柯克兰，不是因为任何一个布拉金斯基或者琼斯。战争和爱情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线，我选择在漫天的战火里继续热爱柯克兰；他也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在最后一刻站出来扭转了局势。对于战争，人类和机械共同追求的永远是和平；而对于爱情，我们的答案是——”

伊万屏住了呼吸，恍惚在弯下腰的王耀身上看到了另一重影子。血红眼眸，金棕色发丝，黑色大衣披霜带雪，长长的红围巾一直垂到他面前。那人有时也这样难得地微笑，俯身伸手来抚摸他的脑袋，再比出鼓励的手势，然后起身毅然前往战场。

“永不后悔！”

……………………………………………………

下章预告——

机械这才恍然梦醒，转眼看见了花园中新抽芽的柳叶。苍穹万里晴空，寥廓江天，精灵们踩着欢快的步伐歌颂时光。亚瑟忽然意识到，最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是啊，那个冷到无数人走不出来的十二月早已远去。他们只是被束缚在自己更加寒冷的回忆里，蜷缩着颤抖一年又一年。他们编织了一个充满分别和血色的牢笼，误以为躲在笼里便十分安全。可是牢笼的外面，灿烂春光不觉间，已经漫山遍野。

——《你永远看不到·拾贰》，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