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金翘了班去找拉帝奥。

    他在第一真理大学的校园里行走。无数学生熙熙攘攘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同他擦肩而过，天真烂漫青春洋溢，衬得满身铜臭气的他颇为格格不入。年轻人们不在乎他外套上缀着的宝石的成色、限定版腕表的价格，他们只在乎走得慢了食堂就没有座位。砂金被人群裹挟着走向食堂，看见门口有人卖力地发放传单，见他迷茫地走来，眼睛一亮追上他：“先生，您有兴趣加入我们的『城市漫步』活动吗？”
    “什么是『城市漫步』？”砂金问，头一次感到自己有些跟不上时代。
    不过他刚问完就后悔了，因为他见到那个发传单的学生（是学生吗？）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有神，声音洪亮如钟：“您不觉得，我们的生活节奏实在是太快了吗！快得灵魂跟不上躯体！快得对周边的一切漠不关心！”
    “嗯嗯。”砂金点头，做出一副略感兴趣的表情，微微倾身过去，实则心里在盘算走哪条路去实验室能避开如此多的学生。
    对方立刻把传单塞进砂金手里，试图唤醒他被966摧残过的，麻木的灵魂：“所以！我们要通过『城市漫步』体验漫无目的的随意游览！通过深度体验城市的历史、人文、景观，并沉浸式享受随意和无目的旅游方式，让我们的身心从忙碌的生活中得到解放！”
    原来如此。砂金在心里总结道：就是遛弯。

    砂金走进拉帝奥教授的实验室，看见他的恋人正在解剖鱼。拉帝奥最近似乎是在研究水产动物疾病防控方面的课题，他没和砂金仔细说，说了砂金也听不懂。教授拿着小钢锤，对着正在扑腾的新鲜活鱼两眼中间，脑门往上一公分的地方比划了一下，一锤下去做了个无痛往生。钢锤抡得虎虎生风，十余斤的大鱼立时睡得安详平静。
    砂金顿时觉得自己脑门有点痛。

    “什么事？”教授言简意赅，示意他有话快说。
    砂金看看他手套上的鱼血，又看看他砸鱼时的小钢锤，不露痕迹地咽了咽口水。他解剖时专注认真的表情，实在是该死地迷人。当然了，晚上他在床上时露出的迷离的表情也……
    教授拿着小锤子在桌上敲了两下，发出咚咚两声，一听就是好锤子。
    砂金讪讪，把脑子里的下流画面咽进肚子里。他总不能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为了来见他，于是灵机一动，问：“教授，有兴趣参加我组织的『城市漫步』活动吗？”
    “什么是『城市漫步』？你的联觉信标坏了？”拉帝奥问，看来不是砂金跟不上时代，而是一些新名词过于超前。
    “就是遛弯。”砂金诚挚地解释。

    “这是你为了应对公司绩效考核所做的垂死挣扎吗？”教授质疑他：“因为你今年的运动数据没达到人才激励部的健康关怀要求？”
    砂金有些紧张，他的运动数据确实不太达标。拉帝奥一双慧眼看透了太多。他面上仍然维持着虚张声势般自信的笑意，眼睛一个劲地瞟教授手上的那把小钢锤。
    “如果这不是一个愚蠢的玩笑的话，我今天晚上有时间。”教授又说。
    “很高兴见到你空荡荡的大脑里出现了寻找慢性自杀方法以外的其他东西。”

    标准系统时傍晚6时，他俩准时在学校门口正式开始遛弯活动。目的地是教授的家，而户主本人没有任何异议。他俩走出去十分钟不到，砂金就看到那个在食堂门口拽住他发传单的学生了，他穿着全套运动装，甚至穿了护膝，手里扛了一面巨大的旗帜，上书：城市漫步爱好协会——第一小队。他手里拿着个喇叭，正精神焕发地以胸腔共鸣发声：同学们！大家往这边走！下一站我们的目的地是……
    砂金抖了一下，立即拉住教授紧急漂移拐进胡同，以避免和那学生狭路相逢。以他的经验，遇上这种狂热型的角色，免不了要寒暄一会，再搬出什么理由极力推拒对方过于热情的善意邀请……他懒得在工作时间以外和人周旋，也不指望对方愣头青似的性格能从空气中读出他和教授需要独处空间的需求，干脆脚底抹油最省事。

    教授问：“你抖什么？”
    砂金答：“我冷。”
    教授说：“今天26度。”
    砂金答：“可能因为教授的态度不热络，冻伤了我破碎的心吧，您知道的，我也没什么真心交往的朋友……”他一贯很能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被托帕评价有做政客的资质。
    拉帝奥微微俯下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的妈还有意外收获。砂金心想：谢谢你，不知名的同学。

    适当运动后的当晚砂金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是家族的一员，为了匹诺康尼美好的明天自愿上班。每天早九晚五，坐在十六楼的办公室用崭新的打字机撰写措辞优美实则毫无实用性的工作报告，在电话里和不通人事的上司吵架，重新改稿子——改到第五遍后被告知用回第一版——下班前客气地和自己的同事们告别，第二天周而复始。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许多年，直到有天下班路上他被传说中的那位赫赫有名的天才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堵在小巷里，被一把精心保养过的手枪抵住左胸。
    “请别开枪。”他的声音干涩，背后冒汗。他缓缓把双手抬高，“您想要什么？想要信用点的话我可以取……”
    对方嗤笑：“信用点？你就没有别的要说的？”
    这样的态度令他恐惧。据说天才们往往都脾气古怪，难以捉摸，没准今天这个该死的家伙来到匹诺康尼，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一时兴起体验一把谋杀的乐趣呢？梦主在上，对方是名震寰宇的天才，毫不意外地享受一定程度上的豁免权。即使杀了人，公司和博识学会都会看在他那些成就上绞尽脑汁捞他；而他只是个普通文员，丢在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这辈子最走运的事就是不知怎么得了那位话事人的青眼塞在办公室做文员，摊上这种事他哭都找不着调……
    或许他的脸色真的很难看，对方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却丝毫没有收起枪的意思。
    “我在找一个人，他叫卡卡瓦夏。”天才突然自顾自地开口。巷子里太暗，砂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我的处方有些晚了，希望他不会嫌太迟。”
    “我仍然希望他活下去。”
    神经病。砂金心想。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的，死到临头他反而被一股巨大的兴奋擭住，使他牙齿打颤、浑身战栗，空洞的心脏满足地狂跳，好像他等待甜美的死亡已经等待了许久一样。死就死吧，或许他本不该出生于世，死亡只会让他饱含苦痛的灵魂得到片刻的安宁。回去吧，回到■■■的极光下——
    等一下，回到哪里去？
    我本该去往的归处……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脑海里模糊的记忆，便听到撞针撞击子弹的声音。拉帝奥扣动扳机，子弹埋进砂金的身体。那竟然是一颗由忆质制作的子弹，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它融进砂金的血肉之中，为他揭开同谐的封印，将本属于他的记忆淋漓地展示在他眼前。于是他想起，卡卡瓦夏是他，三十五号是他，公司使节也是他，他曾来到匹诺康尼，将自己押上赌桌，干了人生中规模比较大的一票。
    疯子，疯子！自从他受到所谓的“圣洗”被迫洗去记忆留在匹诺康尼成为家族的一员以后教授再没露面，一晃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研究这个什么用都没有的，能够逆转同谐“圣洗”力量影响的技术，好把原本的他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他真想跳起来，大声嘲笑这位记忆里永远理性的教授终于马失前蹄，咬牙切齿地栽在他这个赌徒手里，于是他真的跳了起来——然后一头撞翻了拉帝奥手里的书。砂金茫然地看着那本昂贵的讲鱼类生态环境的大部头骨碌碌地滚到床下，发出巨大的响声，才发现自己是躺在教授腿上睡着的。

    “你醒了？”拉帝奥似笑非笑地抱着手臂睨着他，“感谢你没有把口水滴在我的裤子上，赌徒。”

    “教授，我梦见你花了很长时间想办法救我。”砂金感觉脖子睡得有点僵，刚才的梦里他实在太紧张，全身肌肉紧绷绷的，睡得委实不舒服。他勉强像个人类一样运转起全身的零件，支起上半身，费力地向教授讨要一个吻，“你人真好！”
    “谢谢。”拉帝奥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看你睡得不太踏实，要不要我提供一些助眠措施？”他把地上那本书捡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砂金，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床头的抽屉。

    太对了，我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的！砂金在心里高呼。

    “我很有兴趣。”他立刻把梦里的东西丢了大半，爬起来跟着拉帝奥一起在他的妙妙抽屉里挑挑拣拣，“如果教授愿意为我介绍一下您的助眠手段就再好不过了？”
    “骑乘位。”教授忍不住笑，因为他想起上次他们尝试这个体位，砂金把头埋在他丰腴的乳肉里，差一点缺氧窒息。
    “希望你这次学会换气。”

    标准系统时夜晚10时，他俩在练习助眠按摩时砂金突然惊叫了一声。拉帝奥教授用一种“你没事吧”的眼神幽幽地看着他，又向下坐下去了一点。
    “我忘了我是开车来的。”他干巴巴地跟教授解释：“车停在学校里面了，明天早上我还得走着过去取车……”
    步行到学校需要三十分钟，晚上下班后溜达着走回家不痛不痒，但是一旦早上上班就不是很美好，考虑到早高峰堵车，加入洗漱穿衣服等消耗，里外里一算，砂金第二天早上要五点钟爬起床。
    “幽默。”教授评价。
    他安慰砂金，道：“如果你想快速入睡，我有一个比较快的方法：我家里也有一个敲鱼用的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