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了，再不走你想加班加到几点，你忘了上回就因为上厕所晚走了一会，被大魔头当成自愿值班留到第二天早上7点了？”   
    “能不能小点声，”女生看了眼那间紧闭着的办公室门，似乎哪里刮来一阵阴逢，她缩了缩脖子，嗔怒地捣了一下身旁女伴的胳膊，“你真大胆啊，在公司就敢这么说，叫老板听到背后有人嚼他舌根，年终奖还想不想要了。”
    澜有些出神，这些细小的声音从左耳朵钻进去，从右耳朵原样流出来。
    秋天的21点59分不同于春夏，落地窗外的颜色好似完全被墨汁浸泡，只能在一扇一扇亮起白炽灯的窗前向下数着，视线刺透光幕，看到在黑夜中燃着的、微茫的、昏黄的灯光。无形的空气墙隔绝了马路这边的光污染，还给对面那盏小路灯下一片刚落下的枯叶，它的温柔乡。
    澜的工位贴着玻璃，略微低头一看就有好像从30楼下坠一样的失重感，但是却又让人上瘾地再去看第二眼。这个位置是中央空调的死角，就像寒温带的交界地，把单薄的少年隔绝在温暖的大环境外。
    他不是什么重要岗位，就是个收发打印文件的小员工，在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就能做的那种。工位很窄，澜被文件挤得伸不开脚，他像只猫儿一样想在笼子里抻一个懒腰，凉度隔着工作服的一层布料从后颈传到脊背，蔓延到腰腹，澜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身体发麻的感觉。
    说来奇怪，他入职这么久，还没认真的见过上司一面。上次他被留下来加班也是只从那扇毛玻璃的缝隙中看到半个阴沉的背影，等他回过神提着包想走的时候，已经被一声“别走了”锁住了脚步。
    小职员不敢想，那晚上他好像一个人干了一整个公司的活。
    于是他小心地将中午没吃完的蛋炒饭装进饭盒，塞进双肩包。他想快点走，因为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这公司不是一个很好的打工的落脚地，至少不是一个人性化的公司，澜马上被散落在地上的打包带绊倒的时候如是想。肉体落地前的那一秒澜想了很多，比如他要把刚整理好的资料碰倒了，比如他又会被留下来加班，又比如他要清理在包里撒掉的炒饭。
    他闭了闭眼，可是本该如期到来的钝痛拐了弯，他被一只手攀住肩膀直接翻了个面，仰倒在隔壁小姑娘工位上的软绵绵玩偶上。
    “懿......懿总......”他支吾着，抬眼对上一双黯淡着的双眸，澜突然被这种眼神盯得红了脸，愣了半响，才学着别的女职员那样称呼了一声，渗在自己耳朵里竟听出了一点娇羞的意味。
    被唤作“懿总”的高个男人挑了挑眉，把一只细长的上挑眼隐藏在垂下来的刘海下，澜甚至看出了点阴谋含在里面。
    “你刚刚叫我什么？”插着兜的男人觉得有点好笑，松懈了肩膀看着以一种滑稽姿势缩在一边的年轻男孩，毛茸茸的棕色头发不安分地翘着，由于刚才猛地一拽，澜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受力崩开不知道飞到了哪里，他扯了扯褶皱的衣服，似乎想把它拽平，顾头不顾尾的笨拙动作让司马懿仿佛像是看着什么小动物，有点像旧友诸葛亮家里养的那只小狗，虽然那位是个蠢货，但是小狗还是很可爱的。
    澜听不出司马懿那一声轻笑里包含的情绪，他有点慌张地想要站稳以至于忘记了回答问题。
    “司马懿。”
    一个名字稳稳当当地砸进澜的耳朵里，司马懿还是站着不动，一种很厚重的气压包裹上来，澜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个局面，突然背后一空，差点没再摔在地上。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司马懿拎着那个毛茸茸的玩偶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留给他一个侧脸。
    “懿总您......您不回家吗？”澜对司马懿身为公司董事长却天天加班的事情表示非常不解。果真还是稚嫩的青年，什么该说的不该问的全部都咕噜咕噜地从肚子里倒出来。司马懿难得回头赏给了他一个笑容，在澜眼里不过是肌肉牵动起嘴角的僵硬表情罢了，小朋友慌张的想自己又是哪一句说错了话，咬着下唇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留下来替我看完这些报告好了，我回家睡觉。”司马懿抓起车钥匙一副马上要离开的样子。刚走了两步却没听到背后青年发出什么反悔求饶的声音，司马懿回头一看，澜已经低低应了一声，揉着酸痛的腰慢慢坐在座位上开始翻弄资料。
    司马懿带着一丝恶劣的玩味心理定步在办公室门口，也不说话，就看着澜脑袋上毛茸茸的发旋。澜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竟站起来乖巧地说了一声“老板再见”，那湿漉漉的眼里分明盈满了‘我想回家’的意味。
    谁知道这傻乎乎的小孩真的开始工作，打印机发出恪嗒恪嗒的机械声，规律的纸张摩挲声回荡在只有两个人的办公室里有点过于催眠了。
    一道光连接了远处高楼的尖顶与浓厚的云层。雨幕笼下来了。
    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想拿平时司马懿翻看的一摞资料，半起着就被司马懿用背包塞了个满怀。“赶紧走，”司马懿看了看窗外，提醒澜外面已经开始有下暴雨趋势的事实，用一种冰冷的声线放人回家，半响又补了一句，“当然，你要是想留那我也不拦你。”
    好像这种宽容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一般，司马懿竟觉得这个空间的空气有些湿粘，他不明白这种尴尬从何而来，似乎自己已经习惯了当一个冷漠无情的反派角色。
    他只留给澜一个高挺的背影。澜有点在司马懿那身没有一丝褶皱的高定西装下移不开眼，宽肩窄腰的匀称身材让澜疑惑，同样是坐办公室为什么自己一脸的婴儿肥？
    澜想不通，但是他能想通的是，隔壁桌的姐姐的毛绒玩具又要被没收了。
   

    已经很晚了，但市中心的夜晚在工作日永远不会暗下来。今天有些反常，浓密的雨幕给那些冰冷的大厦覆盖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柔合了那些锋利的边角。
    澜挺喜欢下雨的，从天而降的水分能给他一种被洗刷了的清爽感，他觉得这种声音很好听，无序的，但是很平衡，像是他期盼的生活那样。
    年轻人的五感总是灵敏的，冷风聪明得不行，寻得一丝缝隙就要往里钻，于是夹着沉重水汽的风更加霸道了，钻进他的袖口，在胸前打了个转儿再从衣服下摆急急地逃出来。还有澜的耳膜，他觉得大脑被冷气塞满了，要不牙齿为什么不听使唤地打着寒战呢。
    还有嗅觉。他撑着一把深蓝色的方格子雨伞。尼龙的伞面有一角已经挣脱了伞骨的束缚，萎靡地卷起来。于是雨水聚集地更快，顺着千层褶儿滴溜溜地滚落下来砸在澜的右手虎口。他能闻见银杏叶的涩味，干巴巴的涩味，有点像空了心的橙子的味道，外皮远看着还是一棵参天的树，走近叫谁看了去都是细细簌簌落了满身的枯叶，没滋没味的。
    但是今天的雨让他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点讨厌。有什么事沉沉压在心头，胃也有些紧张地抽搐，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给妹妹和自己煮一碗面吃。
    这种繁荣的城市总是有那么一两块区域是破旧的，老城区的人情味儿很浓，澜是个很乖的年轻人，街坊邻居很少在这种有年岁的地方看见这样的年轻人了，澜和蔡文姬就像两颗明珠一样被大家捧着。
    路年久失修，雨水把花坛里的泥水都聚集在水洼里，他踮着脚避开泥泞。巷子有点窄，只能容得一辆面包车艰难通过，澜就这样被挤在外面。救护车的嘶鸣声让这条街鸡犬不宁，医护人员的湖蓝色帽子与周围的暗色格格不入，他的心脏似乎在嗓子里猛烈跳动着，气管被挤压，他有点喘不上气。
    对门的大婶带着一脸的苦色抓住被忘在巷口的澜，眼里的焦急和复杂多得讲不清。
    “哎呦，可算回来了，文姬在楼下玩突然就晕倒了，快跟你刘叔走，你不好进家，这点现金你先拿着应急。”
    澜攥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肮脏的污水没过他的鞋底，还在向上爬升。
    咔哒。
    随着惨白的门上锁，他的面容一并被隐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