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544915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镇魂 沈巍 , 赵云澜 , 楚恕之 , 郭长城
标签 巍澜 , 楚郭 , 镇魂
状态 已完结
-
230
13
2023-2-24 23:11
第一章
林静成了印度阿三后见了老楚恨不得绕道走,嘴巴虽是缝上了,可每次都挤眉弄眼能把郭长城揶揄得脸红。
赵云澜面上刚正不阿,对林静引起办公室八卦一案表示严厉的谴责,让汪徵扣了他这个月的奖金,顺便以他不务正业为名顺走了那份监听资料。
嗯,处罚是正事,八卦什么的,咳,赵云澜才不会做。
可对此林静又是一阵哀嚎。
老猫冷哼一声,不耐烦地甩甩尾巴,瞧见老李立马把头撇到一边,恨恨地挠了挠楼梯。
赵云澜就是嘴巴上说说,实际上可没一回克扣过,不然按林静那嘴贱劲儿,他的奖金下辈子都扣完了。可林静还就吃这套,每次都怕个不行。
真是愚蠢的人类。
老猫心里忿忿地暗想,察觉地面猛地颤动后顿觉不妙,猝不及防间被一条大狗舔了满脸口水。
他喵的赵!云!澜!
他早就说了这条蠢狗不能留下来!
平日里只有他欺负蠢狗的份儿,今天走了会神就被偷袭,这怎么能不让他炸毛?
老猫狠狠地对着小米的脑袋来了套降狗十八掌,这才喵嗷一声跑得老远。被欺负惨了的小米趴在地上哀嚎,用它们狗界的话说,那是丢了七根骨头一样的伤心。
别问为什么形容非常伤心是七根骨头。
老李默默地伸手给小米擦擦眼泪,琢磨着晚上是不是该给它加顿骨头汤。
沈巍下了课,收拾好文件便朝校门不疾不徐地走去,清洁工王阿姨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暗自琢磨着沈教授这一定是谈了恋爱,从前恨不得在办公室待到半夜一丝不苟的工作狂人,如今也开始像其他人一样,下了班有了奔头,王阿姨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总觉得那道孤寂的身影好像多了些人味儿,不再像从前一样,美是美,却仿佛和这个世界隔着些什么,他明明在其中,却也疏离分明。
沈巍走路时习惯了腰背挺直,沿途时不时有几个学生停下来向他问好,他也一一微笑回应。沈巍笑起来算不上多真诚热烈,也不能说是虚假,就像个工厂里被打磨地不差分毫的模具,看上去千篇一律。
可这副云淡风轻的脸,在看到校门口处半倚着栏杆向他招手的人时忽然有了松动。
开始发自内心的,由眼尾唇角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染上温暖的颜色,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几分。
赵云澜手插在兜里冲他吹了声口哨,轻浮得像个地痞流氓,半分没有正常领导该有的端正严肃。沈巍叹了口气,轻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轻咳了声后又小声地道:“回家再闹。”
一板一眼的沈大教授,跟他在一起久了,连那句轻飘飘的“岂有此理”都舍不得训斥,只敢宠溺着妥协,小声说一句“回家再闹”。
赵云澜笑开了,大大方方地牵着他往家走,到底也没再放肆,不管怎么说,在外面总得给自家媳妇留点面子不是。
咳,嗯媳妇,就是媳妇,谁有意见扣他绩效奖金!
进了电梯赵云澜便原形毕露般扑到沈巍怀里不轻不重地啃了他一口,兴奋地掏出兜里的u盘套在手指上晃了好几圈。
赵云澜:“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沈巍被他眼里的光彩吸引住,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跟着他那根摇来晃去的手指荡漾了好几圈,勉力定了定神,搂着他腰的手抽出来一只扶了扶眼镜,含着笑问道“是什么?”
“回屋放给你看!”
托赵云澜赵处长的福,老古董一样的斩魂使沈大人对这二十一世纪的高科技产品之一——电脑,稍微多了那么一丢丢了解。
熟练地把U盘插进电脑,沈巍的耳尖有点红,赵云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听别人的墙角自己脸红什么?可接下来却一瞬间想起了什么般双眼微眯,不怀好意地把沈巍扯到自己旁边嘿嘿一笑,“放心放心,不是成人爱情小电影,大白天的我哪有那么荒淫无道?”
沈巍定定的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可偏偏赵云澜从他那双眼睛里什么都读懂了,猛地一拍大腿,觉得身体里某个部位又开始隐隐作痛。
摸了摸下巴,赵云澜忽然觉得,反正左右早就被自家爱人觉得自己荒淫无道了,那……这罪名是不是该落实一下?
想着想着,赵云澜一脚踹开沈巍放在他手边的学术性书籍。
听什么墙角啊,读什么书啊。
赵云澜舔舔唇角,直接跨坐在沈巍身上,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俯下身子啄吻了下他的唇瓣,暗示性地上下动了动胯,一双手早就不怀好意地伸进他的衬衫里胡乱捉弄。
“沈教授还读什么书啊,不如…读一读我。”
沈巍的眼神暗了暗,到底是如了他的意。
……
如何如意暂且不表,胡闹了一阵后早就黑了天。吃饱喝足的斩魂使伸出手,力度恰好地揉着他的腰,赵云澜背对着他,随着沈巍的动作哼哼唧唧地叫出声。
沈巍手下的动作一顿,又暗暗加了两分力气,哑着嗓子道:“别闹。”
赵云澜哪肯依他,梗着脖子回过头来向他索吻,两个人没羞没臊地又腻歪了好一会,沈巍看了看表,无奈地叹了口气便起身下床。
沈巍幽幽地瞪了他一眼:“都是你,总惹我。”
赵云澜气得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就服了沈巍这不要脸的劲儿。明明爽都爽了,回过头来还像个被欺负惨了的小媳妇似的幽幽怨怨地控诉。
全天下的便宜都被他占了,这是什么道理?
赵云澜哼了一声,看着茶几上的电脑这才想起来八卦的事儿。
扶着老腰下了床,一打开u盘便又笑了,这林静还特意把关键部分截了出来,怪不得楚恕之要打他。
赵云澜听得有滋有味,等到楚恕之那句暧昧不明的“背着我相亲,你可真长行市了!”那句话一说出来,赵云澜几乎要笑得前仰后合,腰部又抽痛了好几秒。
围着围裙煮粥的沈巍一直留意着他,这会儿擦了擦手,忙走过来无奈地将他扶正坐好。
赵云澜笑出了眼泪:“你听见没哈哈哈哈哈,老楚居然看上小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不是他是个僵尸,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被神农药钵附了体……”
沈巍笑了笑,虽然对楚恕之和郭长城的事有些诧异,可眼下还是怀里的人更重要些,亲了亲赵云澜的唇角,沈巍替他穿好睡衣,又把人抱到餐桌前。
沈巍:“乖,先吃饭。”
赵云澜这会儿还没从办公室恋情疑云中缓过来,上下嘴皮子一动再次发挥出来令主大人总是作死的精神。
赵云澜:“吃什么饭啊还不是都怪你没喂饱我。”
话音一落,空气仿佛刹那间凝滞了好几秒。赵云澜僵住,瞧到沈巍的脸色立马缩了缩脖子,赔着笑道“那个…咳,我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沈巍把粥端到他跟前,意味不明地道:“先吃饭。”
赵云澜松了口气,自家媳妇果然还是一切以自己身体为重,贤惠又可爱。
而斩魂使大人边看他喝粥边想着:嗯,吃饱了才有力气。
胡闹到最后,赵云澜连眼皮都懒得睁一下便酣然入睡。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惦记着老楚和小郭的事,梦里竟也寻思着。
梦里的楚恕之带着郭长城来拜年,赵云澜刚开门,十个八个小僵尸先窜进屋,缩小版的楚恕之们抱着他就喊叔叔,一张口就是要红包,可把他给惊够呛。
肉痛的心情把他从梦境唤醒,迷迷糊糊睁眼时沈巍还在熟睡。在枕头旁乱摸一通,掏出手机瞧见这还没到七点。
赵云澜只觉得腰部酸软,这会没了睡意。沈巍侧躺着,面部朝向他,一只手搭在他腰间,眉心舒展,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恬静又安然。
看得赵云澜心里一阵柔软。
鬼使神差地伸手在沈巍唇上点了点,没忍住又凑上前亲了一口,想退下来时却猛地被人紧紧箍住。
赵云澜一愣,盯着沈巍缓缓睁开的双眼,毫无被抓包的窘迫感,笑嘻嘻地亲了一口后又大大方方的把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
沈巍心脏跳动时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沉稳有力。
嗯,有力,赵云澜嘿嘿一笑。
吃了早饭便要各自上班,赵云澜没了喝大酒跑应酬的爱好,胃病好了不说,人也渐渐规矩起来,林静没少艳羡地感慨说这有家了的人就是不一样,恨不得立马去找个老婆。
赵云澜笑眯眯地想,洗衣做饭做家务,文能念书武能杀幽畜,还能把他床上床下都伺候地舒舒服服,林静以为这面面俱到的老婆就跟大白菜一样那么好找呐?开玩笑,他们家斩魂使可是万年来独一份好吧。
不过好归好,什么时候要是能让自己心里那点小企图变成现实就更好了。
他这会儿腰肢酸软,只好打电话给祝红说今儿有正事就不去了。祝红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句“死给”,赶在他挂断前又忙说道:“w市出了个案子,上边拨给龙城特调处,让‘即日立查’”。
赵云澜撇撇嘴,特调处里唯一的特勤人员楚恕之要开忙,可转念又想到郭长城,便瞄了两眼正在打领带的沈巍,笑嘻嘻地抱着人家的腰就不松手。
赵云澜:“沈老师这周课多吗?”
沈巍:“周四带学生去做个社会调研。”
赵云澜:“陪我去出个差呗?”
沈巍:“我和学生都约好了。”
赵云澜松开手又仰躺回沙发上,叹了口气故作遗憾的说道:“那可真不巧,看来我只好带着祝红去了。”
沈巍系袖扣的手一顿,嘴唇抿了又抿,咳了一声道:“我觉得社会调研下周做也不要紧。”
话音一落,沈巍的耳尖便开始泛红,赵云澜窝在沙发里一阵闷笑。
*
楚恕之和郭长城过来的时候,赵云澜和沈巍正巧刚收拾好,两个人敲门进来的场景,总让赵云澜想到那个诡异的梦境。
郭长城双手紧握着单肩包的肩带,拘谨又怯弱地微微弯腰问好,“赵处,沈…沈…沈老师早上好!”
沈巍点了点头,赵云澜摸着下巴,眼神在郭长城和楚恕之之间扫了又扫,小郭被他充满了探究意味的目光打量了半天,生怕自己不知不觉时哪里得罪了顶头上司,战战兢兢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楚恕之皱皱眉,上前两步挡住赵云澜的视线,语气不善地开口询问什么时候出发。
赵云澜哈哈一笑,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楚恕之,牵着沈巍的手边往外走边道:“就现在!”
郭长城松了口气,小声问道:“楚…楚哥,赵处今天怎么总看我啊。”
楚恕之不轻不重地在他那小脑袋瓜上拍了一巴掌,“管得着嘛你!”
郭长城委委屈屈地揉了揉脑袋,跟着楚恕之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地往停车场走。楚恕之余光扫了他一眼,莫名觉得他脸上的这副表情和每次被大庆虐完的小米如出一辙,不由得有些心软,温和了语气又道:“他们这帮人啊,无聊着呢,崩寻思那些有的没的,这两天出外勤,你离赵处远点。”
郭长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脚下慢了脚步,看着楚恕之大步流星地背影,又想到相亲那天他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不由得脸上一红。
楚哥…楚哥的背好像很宽。
大封破了那日,他和楚恕之并立在桥上九死一生,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击落下去,胆小了一辈子的人不知道从哪生出了同生共死的勇气,只一刹那的功夫便跃下吊桥坠了下去,生怕晚一秒就错过了些什么。
于半空中跌入楚恕之的怀抱,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楚恕之的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却更用力地把人搂紧。
千丈深渊与呼啸的谷风此刻都不要紧,郭长城心里早就顾不上惊惧,满心满眼都是身边这个人。
楚恕之。
楚哥从见了他第一天就没好气儿,动不动就凶他,还总嘲笑他胆小。这也没什么,郭长城活了二十年早就习惯了。
可楚哥和那些人不一样。
楚哥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却每次在自己出错的时候总是二话不说开始弥补,一边嫌弃他,一边给他讲这其中的关窍,不像严师,倒像个哥哥。
楚恕之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总感觉有点不对劲,一回头瞧见自己的小尾巴望着地面发呆。没好气儿地抬腿把脚边的石子踢到他跟前,看着郭长城像只受惊了的小兔子一蹦两米高的样子又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郭长城慌忙地望了一圈,才看到他楚哥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看他,只听他皱着眉吼道:“站在那一动不动干嘛呢?还不快跟上?蠢货!”
郭长城定了定神,一路小跑着赶过来,等到了他面前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喊了一声“楚哥”。
楚恕之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不远处汽车里正趟在沈巍腿上的赵云澜云澜盯着手机微信上楚恕之关于两人关系的否认笑得意味深长,只回了一句:
flag立的太早,你可别后悔。
第二章
“死者宋淼,女,年龄29岁,公司白领,社会人际关系简单,是物业公司来报的警。水龙头漏水损害了楼下的天花板,物业联系不到人,这才报了警,没成想竟然发现宋淼已经身亡。”
“死者身上并无其他致命伤,脖颈处明显有勒痕,应是上吊导致。”
“尸检报告说,死者胃内有少量硫化汞残留,结合现场剩余的半碗符水和香灰以及死者身上的平安符,推测是喝了符水。”来交接的女警官边带领赵云澜一行人考察现场一边说道。
赵云澜看着尸体照片一阵皱眉,眼球突出,舌头外露,双手双脚垂直向下,是吊死鬼的特征没错,只是……
照片里宋淼吊在半空中,尸体正对着客厅里的墙面镜,嘴巴被用刀从嘴角豁开一直裂向耳后,硬生生形成一个诡异的笑脸,右手食指被人掰断,以诡异的角度指向那面镜子,让人不寒而栗。
赵云澜:“小区有监控吗?”
女警官:“没有,当晚停电,室内痕迹检查并未发现任何新鲜的脚印和指纹残留。死者与前男友算是和平分手,三个月前曾到医院流产过。”女警顿了顿,“哦对了,死者的前男友现在和她之前的室友在一起了。”
郭长城站在一侧,笔尖“唰唰”记个不停,楚恕之站在他背后瞄了一眼,瞧他恨不得连语气词都标记好的样子嗤笑出声。
赵云澜直起身抻了个懒腰便挑眉看向沈巍,后者却只是摇了摇头。
磁场异常,却没有鬼魂在此游荡,也没有鬼族作怪的痕迹,倒是有些棘手。
楚恕之看了看郭长城,想到他的特殊之处便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诶!别记了!你仔细看看这屋子,看你能看出来什么没有。”
没有阴阳眼,但看得见一切真实。
郭长城咽了咽口水,把手里的笔记本严谨地放回单肩包里,这才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起来。
客厅宽敞明亮,餐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几枝干枯的百合,厨房的洗手池里碗才洗了一半,怎么看女主人都不像个会突然抛弃生命的人。
慢慢向卧室走去,床单整洁,也并没有什么奇怪迹象。郭长城松了口气,刚欲转身,忽然瞥见卫生间门口有个面目全非的幼小婴童爬来爬去,地上全是血迹,正咧着嘴冲他咯咯地笑,笑着笑着耳朵便从脑袋上掉下来,婴童一把抓住,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郭长城脸色一白立马尖叫起来,腿软着想要瘫倒在地,楚恕之拧着两道粗眉快走两步把人拉进怀中。郭长城抓着他的衣襟,整个脑袋埋在他脖颈里颤抖成一小团,莫名让人想到某种毛绒绒又胆小怯懦红着眼睛的动物。
楚恕之被赵云澜和沈巍看得不太自在,主要是赵云澜。斩魂使那双眼睛除了他们家赵处长,谁都不能引起一丝波澜,可赵云澜那副揶揄打趣又故作正直关怀的模样直让他气得手痒。
不能打上司不能打上司不能打上司,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k线还没收益,月底的绩效奖金可都靠赵云澜一句话的事儿,可千万不能动手啊!
楚恕之抬头瞄了沈巍一眼有些莫名心虚,当然,才不是因为打不过。
想到烦躁的源泉,楚恕之忍不住低头骂了句“蠢货”!郭长城缓了口气,才哆哆嗦嗦地把刚才的情景描述出来。
赵云澜挠了挠头,喊道:“这个…小郭啊。”
郭长城:“啊?我我我我在。”
“这段时间你的表现非常优秀,这个…你的能力,大家也都看在眼里,尤其是你楚哥,咳,所以,现在我啊,有个光荣的任务一定要交给你。”
郭长城被他几句话说得十分不好意思,却又发自内心的生出一种喜悦感。在他平平淡淡度过的这二十几年谨小慎微的生活里,连他自己都承认了愚笨的说法,因此,被认可和被夸赞便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每一个男孩心里都有一个勇敢的英雄梦想,他也不例外。
郭长城还没问是什么任务就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
赵云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晚子时以后守在案发现场,这一夜有没有线索就看你了。”
郭长城身体一僵,哆嗦着问道:“守……守夜?这大晚上的等鬼吗?”
赵云澜:“对啊,不然等什么?不过……”赵云澜握拳轻轻捶了捶他的肩膀,咂了咂嘴又调笑道:“你害怕就让老楚留下陪你嘛。”
“……”
楚恕之:“那你俩干嘛去?”
赵云澜神色一凛,严肃道:“当然是有正经事。”
*
所以有正经事的二人跑去了w市的美食街。这次出差他和沈巍本不必来,只是他隐隐有所感应,楚恕之和郭长城合该有这么一段,所以便乐得做这命运的推手。
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来w市,可自从踏上w市的土地开始,沈巍看向他时眼神里多了许多熟悉的隐忍和一丝说不清的庆幸。
正逢双休日,美食街人来人往,沈巍平日里不许他吃街边的食物,今儿难得没管他。赵云澜猜他有心事,最是烦他这副克制隐藏的模样,面上不动声色,只不理他,点了一份小吃自顾自吃得舒服。
一条河将这座城市分成两半,河岸两侧铺就青石板,移植的柳树垂下枝条随风摇曳,古香古色的房屋不知被修缮过几次,看上去有些年头,时不时窜出几条野猫土狗,也不怕人,胆子大些的还会来讨些吃食。
赵云澜分给它一块肉,莫名有点想大庆。
沈巍站在他身侧,幽幽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等到赵云澜撸够了猫才收了表情。
“我以前来过这里”,沈巍抿了抿嘴,又补了一句“在你也出差来这里的时候。”
赵云澜心头一跳,猛然想到沈巍房间里那满墙的画卷,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哪成想沈巍却不肯再吐露一个字。
守着那份不能相见的承诺,只得在无数个黑暗的夜晚对着宣纸一遍遍临摹他的模样,抱着回忆翻来覆去翻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渴求到一丝温暖。
在那些看不到的地方,沈巍一直都在守着赵云澜。在他醉酒时,在他熟睡时,在他受伤时,甚至在他浪荡时。可沈巍却始终没有勇气相认。
大封迟早都要破的,他这个半吊子神格迟早都要走上那条路,他为他扛了这责任,无亲无友,不死不灭,受了数千年的孤寂落寞。
黄泉路上三三两两昨是今非的幽魂,千尺忘川下冰冷的水。这些通通都不要紧,可他不能再害了他。
沈巍也庆幸,无论那个用尽心机把他带到赵云澜面前的人是谁。
满腔心意滚烫,沈巍心潮起伏。巷子尽头四下无人,沈巍抑制地把手放到背后握了握拳,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而后轻声道:
“我替你照顾了这些名川大山很多年。”
不等赵云澜感动,女警官的电话便打了进来,慌忙说道:“赵处长,死者的前男友于三个小时前死亡!”
宋淼事件两个嫌疑人,前男友身死,赵云澜生怕这林好也出事,拉着沈巍打破空间结界,直接闪现赶到她家门口。
还未进门,赵云澜手腕上的明鉴忽然由内而外散发出一道道波纹状的红光,并向四周辐射开。明鉴平时如同普通腕表毫不出奇,一旦生出异常便是警醒,而与此同时屋内发出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
沈巍皱眉,冲赵云澜点了点头便破门而入。屋内的女子披头散发,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刀尖正反向对着自己心口,林好似与什么不可见的力量做着最后的抗争,脸上满是惊惧。
赵云澜暗道一声不好,正欲掏枪时那股神秘力量忽然散去,而林好也瘫坐在地上浑身是血不停地哭喊着“不要杀我”便晕了过去。
赵云澜探了探鼻息连忙叫了救护车,沈巍闭眼感应了两秒,便开口道:“是婴灵。”
赵云澜打电话给楚恕之:“今晚带上小郭守好太平间。”
从驻守案发现场到太平间,这差别不可谓一星半点。几乎一入夜,楚恕之便拎着郭长城搬了板凳守在太平间里,黑暗中只有郭长城手里的小电棒时不时发出亮光。
对于尸王来说,和尸体待在一起反而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楚恕之生前大灾大难生受了一遍,死后反倒得了机缘,受了点拨,入了尸道,叩了修行的法门。
无论晴雨,乱葬岗上空永远笼罩着一片不散的阴云。在这片土地上,多得是不知姓名的死人,方圆百里唯一的活物便是那几只爱食腐肉的乌鸦,聒噪得很。
而楚恕之在那里度过了几百年。
太平间里一屋子的尸体,甭管有意识没意识,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了对尸王的臣服,三三两两缓缓行动,不停有尸体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匍匐在地,散发出阵阵凉气以示恭迎友好,越发衬得这太平间阴冷可怖。
楚恕之本来还挺受用,可郭长城不同。早在第一个尸体动起来时他便蹲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满眼惊惧,手里的小电棒迸发出猛烈的电火,要不是楚恕之眼疾手快,离他最近的宋淼尸体就要被“有幸”判处火化……
楚恕之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忙闭眼定了定神,暗自琢磨是不是把这小子直接打晕没准会省掉不少麻烦。
郭长城瞄了一眼楚恕之的脸色,咬着唇把眼里的眼泪憋回去,又是害怕又是沮丧,嘴唇张了张到底吐不出一个字。
楚恕之再睁眼时挥了挥手,一众尸体立马麻利地上床躺好,甚至还有阵阵阴风贴心地蒙好白布…
郭长城又是一阵哆嗦,把脑袋埋在自己腿间,小电棒微微举着倒是半点不肯放松。
楚恕之实在拿他没办法,伸手把这只鸵鸟从自己的羽毛里揪出来,看见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就来气,只好双手捧着他的脸,逼着他和自己对视。
楚恕之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到你。”
郭长城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竟失了言语。
楚恕之的手指冰凉,离得近了还能闻见他身上带有某种潮湿却不阴暗的清爽,幽黑的瞳孔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坚定地像是某种承诺。
只是,即使他和楚恕之面部的距离不到二十厘米,别说心跳了,就连呼吸都感受不到。
郭长城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他忽然有些好奇,楚恕之以前活着的时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房间里突然出现一些怪响,气温明显又下降了两度,说不清是布料亦或什么东西在地上攀爬摩擦地响动,郭长城手里的小电棒“蹭”地一声冒出小火花,差点烫着楚恕之的下巴。
楚恕之:“……”
“你他妈想吃千年僵尸牌正宗烤肉补补脑子吗??!”
郭长城:“……”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个浑身是血的婴儿,看似有五个月大,又或者更小些,脑袋有被钳子夹过的痕迹,一只耳朵藕断丝连粘在脸侧。
几乎是在它出现的瞬间,暗中的小傀儡便立马现身,楚恕之身形变化,那傀儡便提住了婴灵的喉咙将其提到半空中。
凄厉又饱含委屈的哭声刺痛耳膜,婴灵被捏得浑身颤抖,哭喊着“妈妈、妈妈”,不停侧头看向床上的宋淼。
郭长城心一软,觉得这婴灵其实有些可怜,又或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般,归根究底,他们都算是没有父母缘。郭长城拽了拽楚恕之的袖子,小声哀求道:“楚哥…能不能把他先放下来……”
楚恕之看了他一眼,犹豫半晌到底没舍得呵斥。
而那婴灵被放下来后也没有行凶,径直爬到宋淼的尸身上反反复复地喊着“妈妈”哭泣,而后又朝着郭长城爬过来。
郭长城吓得脸一白,握着楚恕之手臂的力道陡然大了几分,楚恕之似是毫无所觉般冲着婴灵冷哼一声,正欲出手时忽听他哭着说道:
“救救…救救我妈妈…”
*
医院里林好悠悠转醒,沈巍为她倒了杯水,赵云澜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他甚至没有询问,用一种极其平淡得语气说道:“宋淼的死与你有关。”
林好面容苍白眼神躲闪,勉强喝了口水滋润了下干裂的嘴唇,僵硬着身子说道:“关…关我什么事。”
赵云澜冷笑一声,“蒋大铭已经死了。”
林好的眼睛骤然睁大。
第三章
“不!这不可能!”林好忽然拔高了音量,脸上表情变幻莫测,而后渐渐狰狞起来,“谁死他都不会死的,他怎么可以死!不!一定是宋淼那个贱人和她该死的孩子!”
“上学的时候霸占着我的奖学金名额,毕业了霸占着我的实习资格,后来又霸占大铭,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
林好开始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动作起伏太大使手背上的静脉注射针扎穿了血管鼓起了个不小的针包,沈巍抬手闭合了输液器,赵云澜趁着她这会儿神情恍惚严厉呵道:“宋淼的死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好上半身摇晃了下,披肩发遮挡住眼睛,先是沉默,而后又轻佻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听起来莫名有些瘆人。
“蒋大铭死了吗?”
“是,就在三个小时前。”
“呵。”林好抬起头来冷笑了声,看起来极尽嘲讽,可眼神里却带着浓重的悲痛。她睁大眼睛死死瞪着门口,语气变得有些飘忽,“让他在黄泉路上等一等,很快的,下一个就是我了。哦对了,你知道吗,黄泉路上他只能见到我一个人,没有别人喔。”
赵云澜皱了皱眉,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盯着林好的眼神变得尤为锐利,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尽量温和平静地说道:“如果你想活着,我可以救你。”
林好笑了笑,抬手将碎发拢到耳后,露出一张与她本人极其不符的素净温柔的脸,和刚才狰狞的样子判若两人。
赵云澜脸色淡然,似乎并未感到诧异,这倒让林好多看了两眼,沈巍扶了扶眼睛,默默后退了两步走到他身边。
林好瞳孔微缩,脸上的笑容变得怪异,又似乎夹杂着一丝了然,盯着沈巍上下打量了好几秒,才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如此。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天生热爱美人。别看他现在爱你,等他见到更美的,自然就变了。”
沈巍不动声色地道:“你误会了。”
赵云澜莫名觉得有点牙疼。
林好没理会沈巍的回答,自顾自地道:“所有人提到宋淼都说她是个好女孩儿,知性,温柔,漂亮又能干,就连大铭也喜欢她。而别人想起我呢,都会加上一句,‘哦我知道,她不是宋淼的室友嘛’。呵。她永远都是第一名,我这个第二却永远都是她的附属。如果没有她的话…如果没有她的话,那这一切就都是我的了。我的机遇,我的朋友,我的爱情……”
林好眼里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变得格外怨毒,“淼淼她对我真好啊,每次出门都会给我带礼物,我知道她把我当亲妹妹一样,我喜欢的东西她都会先让给我,可是…我的好姐姐啊,我那么喜欢大铭,她怎么就不肯让呢。”
“她怀了大铭的孩子…我真的,我想放手的,我当时真的有想过放手的…”林好不停地用力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神情变得仓惶起来,“可是,可是,大铭喝醉了,他站在我家楼下一遍又一遍地打我的电话,我没办法才下了楼,他用力地抓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可真漂亮啊。他强迫我带他上楼…后来…后来!”
“我没办法的,我也想怀他的孩子啊。可他们两个就快结婚了。所以我给她发了我们两个上床的照片,她怒火攻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孩子…孩子没了。”
“真好啊。”
“我去找她哭着道歉的时候给她下了迷药,我最讨厌她的笑容了。所以我把她绑了起来,豁开了她的嘴。”
“哦对了,我知道,人是有鬼魂的,我祖上有的是手段,虽然剩下的不过皮毛,那也够了。我给她灌了符水封了她人体六识,在周边设了阵法,又用符把她的魂魄拘了出来,哈哈她还在空中向我求饶呢。”
“那法子阴损的很,等到明天破晓时分第一声鸡鸣响起,碧落黄泉都再也没有宋淼这么个人了,魂飞魄散知道吗。至于这符埋在哪儿?呵。我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们!”
林好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指着沈巍冰冷地开口道:“是不是觉得我很丧心病狂?你以为那宋淼是什么好东西?她改了我的论文抢了我的保研资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谁他妈都不是无辜者!”
怪不得案发现场没有发现宋淼的灵魂。
赵云澜退后两步,神情淡漠地掏出录音笔保存了内容。案件调查出乎意料地顺利,事到如此他再也不想和林好多费一句口舌。
即使谁都不是无辜者。
人犯的罪,自有人间的法律来定罪。至于死后,是非因果,这一桩一件,我们再来评说。
赵云澜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沈巍临走时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关上了门。
赵云澜现在的心情绝不算好,沈巍跟在他背后几次张口又懊恼地抿了抿嘴,竟然不知如何安慰。
赵云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下意识地想从衣兜里摸根烟出来,一伸手却只掏出了枚糖果,不由勾了勾唇角,问道:“你放的?”
沈巍点点头,严肃道:“吸烟有害健康。”
赵云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从医院出来时已是夜晚,赵云澜低头看了眼时间,也不知道楚恕之那边顺不顺利。
沈巍看穿他的担忧,道:“别担心,他们不会出问题。”
赵云澜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戏谑地说道,“哟,媳妇对我的下属还挺有信心?”
沈巍耳尖微红,“别乱说话。”
赵云澜大大方方地牵起他的手,索性已是夜晚,沈巍便更用力地回握。
赵云澜:“我…咳,其实没有那么喜欢美人的。”
沈巍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控诉。赵云澜想到他房间里这成千上万年、轮回百世里每一个不同又相同的自己,莫名有些心虚。尬笑了一下后又忍不住有些好奇,“你看着我…我和别人…咳,在一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沈巍低垂下眉眼,无意识地握了握拳,斩魂使的气势瞬间外放,语气也带了些狠戾:“想杀了他们。”话音一落又连忙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赵云澜的眼睛,瞧他神色未变,眼里忽然染上几分委屈。
赵云澜心疼他,举起他的手送亲吻了下他的手指,轻声道:“对不起。”
沈巍摇了摇头。
赵云澜眼里的温柔转瞬即逝,捏着他的下巴猝不及防间偷了个吻,“放心,这以后啊,爷就你一个,准保只疼你。”
“……”沈巍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正经点。”
赵云澜再次笑眯眯地凑上来,按住他的脑袋不容拒绝地索吻,好在沈巍也没想拒绝,在唇瓣相贴的一瞬便欲掌握主动权,哪成想口中却被渡来一颗糖果。
甜丝丝地,恰好安抚了他那颗不太安稳的心。
赵云澜后退半步,严肃地拍了拍沈巍的肩膀,难得用一种极其正经的语气说道:“我们是来出差的你正经点。”
“……”
论起脸皮,斩魂使大人又一次输给了镇魂令令主。
*
婴灵带路将楚恕之和郭长城引向城东,茂密的森林在月光的照射下平添了几分恐怖,总让人联想起灵异电影里的阴森夜晚。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小电棒在楚恕之的强烈要求下被收了起来,以免郭长城惊吓过度的情况下为这里带来一场大火,这样茂密的树林,来场山火可不是好玩的。
没了防身武器的郭长城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恕之背后,不是被自己脑补吓到,就是被崎岖山路绊倒,总之走得尤为磕磕绊绊。
小傀儡被放出来后就一直停留在半空中飘来飘去,自打束缚了三百年的功德枷摘除后,楚恕之被强行压制许久的修为便暴涨起来,连带着傀儡都得了好处。
这傀儡本来就是一件难得的灵器,当初锻造时楚恕之融入了一丝自己的魂魄,驱使时便得心应手,和本体有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联系。
经过千百年的温养,再加上这三百年来积攒的功德机缘,竟一朝得道,让它生出器灵,朦朦胧胧间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发地慢慢更改傀儡相貌,看起来和楚恕之隐约有几分相似。
这器灵初开灵智,有如三岁孩童般贪玩地很。平日里难得被楚恕之放出来,今天倒是难得开心了一场。
郭长城本体是镇魂灯灯芯的转世,身上带着泼天的功德,并不灼热,反而有种悲天悯人的包容,凡是开了灵智的都会本能地被郭长城身上温和的气息吸引,更别提楚恕之和小傀儡这种阴晦之存在,每每相处时,心底斩不尽的戾气都能淡化三分,长此以往还有助于修行,因此小傀儡便无意识地围绕着他转悠,等到后来索性直接坐在他肩膀上偷懒。
楚恕之看着眼前这一人一傀儡相处融洽的场面,怎么都压不住心里的怪异感。似乎从那天他把人从相亲场面里捞出来开始,就有点不太对味儿……
楚恕之眉头一跳不敢深想,只狠狠地咬了咬牙又给林静记了一笔。
这该死的假和尚!
话再说回来,婴灵将二人引向深山,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在一个山洞处停下来。
山洞幽暗狭长,不知通向何处,郭长城难免又有些胆怯,小傀儡双手抱紧他的脖子,时不时地轻蹭着他的下巴,反而让他镇定不少。
楚恕之回头刚想开口叫他拿出小电棒照明,瞧见郭长城用一种十分地道的抱孩子姿势抱着和他面容相似的小傀儡,脸上表情立马变得有些扭曲,盯着小傀儡咬牙切齿道:“你给我下来!”
小傀儡背过脸把脑袋藏起来不去看他,背部一抽一抽像是无声抽噎,郭长城有些心疼,结结巴巴地说道:“也…也不重,要不…不用下来吧。”
楚恕之瞪了瞪眼睛,僵持了好几秒后小傀儡才不情不愿地飞下来去前面探路。
楚恕之黑着脸一言不发,别看不过才几秒的时间,这小傀儡已经在他识海里跟他犟了好几次嘴。
“你给我下来!”
“不下!”
“你下不下来?!”
“我要哥哥!”
“……你不下来信不信我再也不让你见到他?”
“…嘤。TAT”
不再理会小傀儡,两人顺着洞口一路往里走,前行不过百米,便瞧见半空中有道绿火荧荧燃烧,原本平静的婴灵猛然凄厉哭嚎起来,尖锐的哭声在山洞里回荡,变得更加刺耳,郭长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扯住楚恕之的一角。
“妈妈!妈妈!”
随着它的呼喊,竟渐渐显露出一个几近透明的鬼魂轮廓来,郭长城惊叫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楚恕之皱皱眉,眼珠转了转,黑色瞳仁消失不见,眼眶里只剩下眼白。
是宋淼。
宋淼飘在空中,小腿以下却被绿火焚烧,时不时传出几声闷哼,看上去痛苦极了。婴灵几次想要扑上去,都被宋淼连忙避开,只听她带着哭腔虚弱询问道:
“宝宝…是你吗宝宝,别过来,别过来!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
婴灵双目流出血泪,趴在地上嚎啕哭泣。
楚恕之伸手探向绿火,谁知还未等触碰到,一缕火苗便向他飞扑过来。楚恕之躲闪不及手背被灼烧到,查看时已焦黑一片。
郭长城连忙上前查看伤口,楚恕之忍着疼痛,面上多了一丝凝重。
这鬼火对魂魄及僵尸竟尤为克制。
郭长城焦急道:“这是什么?”
楚恕之:“苗疆之地的灵火,想必是有高人将它封在符隶里用于正途,却阴差阳错被林好拿来对付宋淼。”
“那…那宋淼是不是…”
楚恕之顿了两秒,道:“我救不了。灵火不出则已,一出必死。如果不是这符隶能量太小,恐怕连我都未必能够善了。”
郭长城愣了愣,轻轻摸了摸楚恕之被灼伤的手背,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老家做饭时不小心被热油烫伤的经历,下意识地开口道:“楚哥…你…你疼吗?”
楚恕之身体一僵,连忙压制住心底那莫名其妙地不自然感,抽出手不知怎么回答,而此时异变突生,原本只烧到宋淼小腿处的灵火陡然窜到她腰部,宋淼的灵魂晃了晃,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
婴灵哭嚎声催人心碎,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似乎知道这火无法阻止,便欲爬到宋淼身边一同赴死!
楚恕之与傀儡心意相通,连忙出手阻止。然而让其子望着母亲魂灵被烈火灼烧直至魂飞魄散,到底是场残忍,可此时竟也别无他法,总不能任由这婴灵寻死。
可随着第一声鸡鸣响彻大地,宋淼的灵魂也消散地干干净净。
郭长城双眼通红,到底还是忍不住落下眼泪。
但鬼是没有眼泪的,如果非要哭的话,每一滴都是灵魂。
地上的婴灵嚎啕一晚,虽阻止了它自杀般的行为,此刻竟也单薄的不像话。
郭长城哽咽道:“它下辈子还能做人吗?”
楚恕之皱皱眉,“此世未满八岁,当属夭折,来生应为畜,而它还杀了人。别说投胎了,它灵魂孱弱,能不能顺利到达地府都是两说。”
郭长城鼻子一酸,默默从包里掏出往生瓶将婴灵引了进去,楚恕之默了半晌。末了补了一句,“回头让林静多念几遍往生咒,也算护持它一程。”
郭长城点了点头。
鸡鸣破晓,天色渐亮。郭长城吸吸鼻涕擦干眼泪,一抬头正好对上楚恕之全是眼白的双眼,不由得下意识后退两步。
楚恕之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怔,等反应过来时,胸口好似被什么重重捶了一拳般堵得难受。
楚恕之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化作嘲讽一笑。
能说什么,他本就不是人。
楚恕之快步向洞口走去,手指捏地咔吧响,瞧郭长城还愣在原地不由得怒火攻心,当下便折返,一把揪过他的领子将人抵在石壁上。
说不清失望还是愤怒,楚恕之控制不住力气,郭长城瞬间痛呼出声。
楚恕之冷笑一声,指甲突然变得黑长,直直插入石壁,尖利的獠牙和尸斑同时显现,语气森冷中带着一丝轻佻,道:
“呵,早就说了我不是人,怎么,怕了?”
楚恕之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阴冷湿凉的触感好似能把人冻穿,郭长城咬着牙死命颤抖,楚恕之缓缓低下头,獠牙正对着他的侧颈。
太近了,楚恕之能清晰感受到白皙皮肤下藏匿的血管正拼了命地跳动着,似乎只要再往下一厘米,这个脆弱人类的颈动脉便要被他刺穿。
郭长城急促的呼吸打在他脸上,楚恕之能感受到这幅身躯里散发出的热意。
楚恕之勾起唇角无声冷笑,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些什么,郭长城胆小的性子和人类对于异类天生的恐惧又不是从今天才开始,踏入尸道的那刻就代表着他和普通人从此毫无瓜葛,可他还是止不住地愤怒。楚恕之垂下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刚要直起身时,郭长城忽然抬手搂住了他的腰,把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上,声音小小地开口道:
“我…我不怕楚哥呀。”
“我知道,我知道我胆子小,总给你添麻烦,什么事都做不好,我知道我挺窝囊没用的。”
“可是楚哥,我不怕你呀。”
“楚哥…楚哥永远不会害我的。”
楚恕之心神俱震,使劲咬了咬牙,拳头攥紧又松开好些次,才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蠢货。”
第四章
宋淼一案结束,这段时间的忙碌终于可以宣布告一段落。
一行四人在w市吃了顿早餐,期间楚恕之和郭长城难免又被赵云澜和沈巍闪瞎了狗眼。
临行前和w市公安局交接了案件证据,赵云澜忙着和领导扯皮,余光看到之前来接待的那位女警正官羞羞答答地和沈巍说些什么不由得面色一沉。皮笑肉不笑地停止了商业互吹后,状似无意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能坐到领导这位置的哪个不是人精?领导一瞧见赵云澜这动作便忙拍了下脑门。
“哎哟,您看我,一见到赵处啊就觉得亲切,啰里啰嗦也没个正形,这时候也不早了,赵处也赶着回去写报告吧?正巧我一会儿也有工作,这样吧,下次您再来w市,我必须得请客!”
赵云澜瞧他如此上道,脸上笑容也真挚几分,拍了拍他肩膀朗声笑道:“哪里哪里,我一见到老哥也是打心眼里觉得高兴,等哪天来了w市一定得来叨扰您,到时候啊您可别嫌我烦!”
两人又亲哥哥亲弟弟地好一顿演戏,总算是辞行完毕。郭长城向来羡慕这些能言善道的人,觉得这凡是做领导的人那都是胸有沟壑,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可进了特调处这么久,就没见过赵云澜摆不平的人,心里对着他的尊敬崇拜又涨了几分。
楚恕之不以为然,只说多溜须拍马且会踢皮球就行。不过这两样大概郭长城怕是这辈子都领悟不了。
赵云澜过来的时候,那小女警察正开口问沈巍要微信,没等他开口委婉拒绝,赵云澜站在她背后便阴测测地道“沈老师没有微信,不如你加一下我的?”
女警察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赵处长神色不善,莫名觉得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了一股寒气,哆嗦了一下道:“不,不用了,我想起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赵云澜摸着下巴瞧见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冷笑了声,就这么点胆子还想出来泡美人?泡的还是他家的美人?
沈巍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赵云澜抱着胳膊说道:“哟,怎么,沈老师还舍不得呐?要不您赶紧追过去看看,再晚可就追不上啦。”
沈巍无辜地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牵过他的手道:“胡说什么。”
赵云澜心口受到来自沈巍无辜眼神的暴击,哼了一声也没了脾气。
楚恕之侧目看郭长城傻愣愣地看着赵云澜和沈巍两口子,抬脚轻踹了下他的屁股,没好气地道:“瞧见没?”
“啊?”
“没人能挖赵云澜的墙角。”
郭长城呆了几秒,随即竟然破天荒地迅速理解了楚恕之话语里的意思,站在原地别别扭扭地扯了扯单肩包的肩带,微红着脸丢下一句“我没再联系她了”便跑得飞快。
留下楚恕之一脸懵逼。
???
今天的楚恕之也觉得郭长城有点不太对劲。
*
大学路9号。
离开两天和离开几个月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特调处依然没什么变化。
四个人一进门,除了桑赞站起来问了声好外,其余人依然该干嘛干嘛,连个眼神都没给。
祝红吃着新鲜的肉质薯片正追着剧,林静窝在实验室里开着电脑看小说,汪徵刚加完班准备带着桑赞回去补眠,隐隐约约听见地下二层搓麻将的喧闹声,大庆和小米正并排趴在一起看动画片……
郭长城有一种诡异的踏实感。
郭长城刚在沙发上坐下,老吴便端着一碗鸡汤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说是无头鬼特意为他准备的。
赵云澜挑了挑眉,琢磨要不要搞一个特调处团宠选举大会,票选一下郭长城和大庆到底谁是真萌物。
想着想着,赵云澜抬腿对着黑猫满是脂肪的屁股踢了一脚,大庆立马炸毛,使劲一蹬后腿飞扑进他怀里,边打猫拳边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我的进口猫粮呢!我的高钙牛奶呢!出去两天连你主子都不管不问,真是嫁出去的猫奴泼出去的水!”
赵云澜揪着大庆的后颈把这只肥胖的黑猫拎起来,幸灾乐祸地看它在半空中乱踢腿,“胖成这样还吃呐?你看看你出门有哪个野猫敢要你?”
赵云澜抱着大庆挠了挠它的下巴顺毛,“放心吧,少不了你那口吃的!”
大庆这才心满意足趾高气昂地从他怀里跳出来。
赵云澜抻了个懒腰,兴致勃勃地跑去后院赏……菜。
楚恕之盯着自己办公桌上郭长城送的那个藤蔓玩偶沉思许久,唤出了小傀儡丢在郭长城怀里,神情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你陪他玩会!”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楚恕之一走,林静先探出头来,祝红眉毛一挑也放下了肉质薯片,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看向郭长城。
楚恕之对他那小傀儡可宝贝得很,平日里都是亲儿子似的对待,这会儿就这么扔给了郭长城,总透露着一丝丝不寻常的狗血气息。
明天是七夕,赵云澜提前半个月就请好了假,美名其曰和沈巍交流感情。
祝红有些羡慕地看了沈巍一眼。
对于沈巍,特调处其实一开始也是有些不适应的。开玩笑,鼎鼎大名的斩魂使一眨眼就成了自家处长夫人,这转变可不是一般的大。
但到底是应了赵云澜那句话,这特调处里除了不是人就是脑残,没两天便找到了和沈巍相处的方式。
那就是:该干嘛干嘛,甭管他就完了,时不时喊两声虐狗,搔一搔斩魂使大人的痒处,还能得到沈巍的笑脸……咳。
郭长城正在那边摸不着头脑地和小傀儡大眼瞪小眼,林静眼珠子一转,开口道:“阿弥陀佛,诸位有没有兴趣跟在下打个赌?”
话音一落,别说旁人,就连沈巍都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成功引起众人兴趣的林静面露得意,祝红的尾巴不耐烦地拍打了下地面催促道“磨磨唧唧地快点说!”
林静一缩脖子,压低了声音,“我拿二十七本宅男必看漫画打赌,老楚还是个——千年处男老僵尸!”
屋内气氛陡然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一向镇定沉稳、天塌了都面不改色的沈巍,此刻忽然也有些控制不住表情,连忙抬手扶了扶眼镜,企图遮住嘴角的笑意。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只有郭长城一脸三观崩裂,呆愣在原地。
没人注意到小傀儡暗中竖起了耳朵。
祝红笑得狂捶桌子,挤眉弄眼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诶你们说,这僵尸能人道吗?”
众人一噎,随即笑得更欢了。眼看着话题越说越猥琐,正直的沈老师终于听不下去了,慌忙站起身往后院走去,路过大庆时脚步顿了顿,弯下腰去摸它的脑袋。
大庆浑身一僵,但沉迷在斩魂使大人好闻的气息里无法自拔,越来越舒展不说,甚至还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来。
沈巍面色温和,道:“没事多回家吧,阿澜其实很想你。”
大庆忽然鼻子一酸。
沈巍来的时候赵云澜正蹲在地上拨弄着胡萝卜叶子,嘴里还叼着根棒棒糖,忽然眼前多了个影子,一抬头发现沈巍过来了,不由得放柔了语气,笑着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刚才屋里那么热闹聊什么呢?”
沈巍也蹲下来,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他们在打趣楚恕之。”
赵云澜笑骂道:“一个个又不好好工作,见天瞎八卦,真该扣了他们工资!”这话说完自己个也笑了,然后又八卦道:“说老楚和小郭?”
沈巍耳尖微红,抿了抿嘴犹豫了下才开口道:“他们…他们打赌说楚恕之是千年处男老僵尸。”
“噗!”
赵云澜笑得前仰后合,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沈巍身上,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和他靠在一起,乐不可支地道:“早知道我也该下个注,赌一张自己个儿的签名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勾起沈巍的怨念来。
赵云澜是个不常写字的人,从来都是能盖章绝不签名的主,但凡能打个电话的事,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便更不会提笔写字。
而沈巍骨子里仍是个冥顽的古人,偏爱鸿雁传书的情趣,总觉得那些冰冷冷的印刷字体少了些缱绻的味道。只可惜,这么多年他也没得了赵云澜什么像样的墨宝。
沈巍幽幽一叹,“你还没亲手写过字给我。”
赵云澜一顿,心里明白他那些心思,凑过来黏黏糊糊地咬了一口沈巍的耳朵,含糊不清地说道:
“要是给你写字可不能…写在纸上。”
沈巍似有所感,“那写在哪里?”
还能写在哪里呢。
在四下无人的午夜时分,写在沈巍起伏的胸膛上,再在白皙的肌肤上画下山川与江河,用蘸着浓墨的毛笔沿着他的纹理细细临摹,于交汇处提笔写下一个澜。
等墨迹干透,舌尖再随着笔画起承转合,你可以闭上眼睛,也可以直白地看向我,看向我,再看向漩涡。
*
赵云澜在小阁楼里特意为大庆安置了个高档猫窝,装修精致,结实耐用,更别提还塞了不少零食和毛线球。
也不为别的什么,只是大庆有次跟他撒娇,打着滚抱怨说新地址的沙发午休时睡着不舒服。
赵云澜面上没好气儿的嫌弃他败家,结果第二天便安排妥当。
自打赵云澜和沈巍翘班回家,其他人也都作鸟兽散,有一个算一个,生怕跑得比谁慢了。
大庆心情烦躁,窜到二层小洋房的楼顶俯瞰整个菜园子。
其实自打搬来了大学城,他挺久没再去赵云澜那儿睡过觉了。活了那么久的老猫,虽说对什么都不上心,可打扰人家小两口过日子这事儿,他可干不出来。
这猫窝用来午休只是个借口,其实是方便自己以后有个住处。
知道赵云澜和沈巍在一起,大庆心里是恐慌的。沈巍能不能在他们的二人世界里容下一只猫?赵云澜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对他好?自己会不会招人嫌?
可这些话他谁都不能说,啧,开玩笑,要是让别人知道他这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猫也会害怕,那该多没面子?
大庆其实也找了赵云澜许多年,期间颠沛流离的种种境遇早不可提,好不容易才重新相遇,结果这傻逼主人二话不说找了个媳妇。
招谁不好,非得是斩魂使。
大庆的眼神闪了闪,郁闷地用爪子捂住脸,不停地抓挠着窝里的一截木头。
瞪着眼睛熬到天黑,才不情不愿地去往赵云澜的新家。
屋里没人,桌子上留着一碗尚且温热的牛奶和鲜黄可口的小鱼干,附有一张字迹张牙舞爪的纸条:
“还他妈知道回来啊死猫!”
大庆忽然眼眶一热。
*
郭长城直到把小傀儡带回家脑子都还是懵的。
小家伙不会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往他身上凑,这次的工作报告还差个尾巴,郭长城今晚准备抓紧赶出来,可这小东西实在太过缠人,郭长城被它磨得不行,才灵机一动打开电视给它看动画片…
事实证明,喜羊羊与灰太狼足以征服一切是人以及不是人的熊孩子。
等郭长城忙完报告这才松了口气,看着小傀儡乖乖巧巧端坐在沙发前看动画片的样子,再配上那张肖似楚恕之的脸,郭长城便忍不住想笑。
掏出单肩包里的日记本,认认真真地补上这次任务完成后的心灵“感悟”,小傀儡见状忙跑过来,好奇他正写些什么。
如果是正儿八经的心灵鸡汤还好,奈何郭长城这会儿心里有鬼,哪能让它瞧见,忙捂得溜严。
小傀儡见他不给看,表情顿时委屈起来,让郭长城越发心虚。
无意间瞥见小傀儡身上的黑袍不知道一想到什么时候染上一块污渍,明明楚哥把它扔给自己的时候还干干净净……
想到楚恕之抱着小傀儡黑着脸瞪他的情形,郭长城便打了个哆嗦。
他楚哥什么都好,就是冷着脸的时候太吓人了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气,大夏天的都能硬生生把周边气温降低好几度。
不过…这个属性好像挺省空调电费?
郭长城思绪飘的八丈远,微不可察地红了红耳尖。
小傀儡身上有着楚恕之的一丝分魂,事实上,只要楚恕之想,他可以对小傀儡的一切所见所闻感同身受,包括…触感。
是的,触感。
所以在龙城大学图书馆里坐了一下午的楚恕之时而勾唇微笑时而面露狰狞,硬生生逼走了方圆五米内所有的学生。
几乎是郭长城给不情不愿的小傀儡强行脱掉外袍、甚至还作死的瞄了两眼小傀儡大腿之间某个部位的时候,楚恕之便身体一僵,随即怒极反笑起来,硬生生拍碎了一张书桌。
第二天,龙城大学里关于“图书馆来了个一身黑衣的神经病&暴躁狂”的消息不胫而走……
话题扯远,再说回来。
无论小傀儡再怎么不配合,这件外袍还是被脱了下来。看了一眼别别扭扭的小傀儡,向来脑子不太灵光的郭长城忽然从那张略有些面瘫的脸上领悟到了一种名为害羞的东西。
奈何在他这个单身男青年独居的小住所里,实在没有什么小孩子的衣服。正犯愁间,突然瞄到角落里正准备送给小表妹做生日礼物的玩具熊身上的小裙子……
郭长城咽了下口水,目光在小裙子和小傀儡间不停飘忽,总觉得给缩小版的楚恕之穿裙子这件事光是想想就很刺激。
郭长城内心挣扎了两分钟,一边小声叨逼叨着“我没有私心我没有私心”一边把罪恶的手伸向小裙子……
“那个…你你乖啊,我们就穿一下…就一次…等我把你衣服洗了就再也不穿了好不好…”
郭长城有点不太敢直视小傀儡那双可怜又委屈的眼睛,扯着小裙子刚要往它身上套,忽然感觉到脖颈后面一阵凉气。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 要 给 谁 穿 裙 子 。 嗯 ?”
第五章
这是他作为赵云澜第二次踏上昆仑山。
皑皑白雪覆盖着绵延无尽的山体,待到天气回暖,热烈的阳光便为这里镀上一层黄金,积雪薄处悄悄融化,偶尔能发现那藏得极深的一点绿意。
怀里的镇魂令慢慢有了热度,赵云澜不由分说地塞进沈巍手里,用一种纨绔子弟般不惜为美人一掷千金的豪爽语气道:“拿去暖手!”
沈巍莞尔,轻声道:“你知道我不会冷。”
赵云澜挑挑眉,“有一种冷叫做你老公觉得你冷。”
“……”沈巍有些无奈,可到底没反驳,不过是些口头上的便宜,让他尽占了去又有什么关系。
大神木高耸入云,万年来深深扎根于昆仑山中,建立了极深的联系。
见到赵云澜来了,便伸出一根碧绿的枝条,轻轻挠动他的掌心,仿佛只是在和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打招呼,带着说不出的自然和亲昵。
赵云澜拍了拍它的躯干,地面忽然一阵震动,粗壮的树根窜出地面,沈巍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赵云澜的手腕,却得到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不过数秒的功夫,二人已被送到几十米高的树干上。沈巍还有些惊诧,赵云澜已经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甚至左摸摸右拍拍,掏出一壶酒来。
“嘶—”赵云澜仰头喝了口酒,眼神露出赞叹,“来来来你尝尝,这可是好东西,神农那老头惦记了许久我都没给他。”
赵云澜讲话时眼角眉梢都带着些许得意,双手捧着白玉酒壶,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时倒像是个拼命献宝的狡猾狐狸。
沈巍接过来小酌一口,并无想象中的辛辣,入口反而有些清冽甘甜,酒香经过唇齿沁入五脏六腑,连灵魂都跟着一荡。
赵云澜懒懒散散地靠在树干上,于高处俯瞰人间,不由得神色怀念。
昆仑山与他血脉相连,可一个人久了终究难免孤寂。不是去叨扰女娲,便是去神农那里调皮捣蛋,到底是年纪小,好打发得很,得了只黑猫便能围着大神木傻玩好些年。
光阴流转,到底不复。
赵云澜牵过他的手道:“我当年第一次见你,真是个唇红齿白丰神俊秀的小美人,可还没等我惊艳完,你便手起刀落地杀了只幽畜,幸亏我当时站的远,不然非得被你溅了一身血。我当时就想啊,好家伙,这小美人可真够辣的。”
沈巍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可又想到邓林初见,不由得神色又温柔几分。
“后来啊,你便跟着我,见天儿的变着法子哄我开心。有一天你说要送我礼物,我还纳闷呢,那大不敬之地寸草不生,除了幽畜就是幽畜,你上哪倒腾礼物去?结果你捧着个用三十六颗幽畜大半夜串成的项链,那牙根处还带着血丝,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一股臭味。我当时可真是要被你气死。”
赵云澜笑得眉眼弯弯,又道:“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你这小鬼跟着我,不求逃出生天,也不为躲避劫难,就因为你喜欢我。呵,胆子真够大的,居然还敢喜欢神灵。”
“大不敬之地常年雷霆急雨,是我跟你说,这人间浩瀚,美丽无穷,一个季节便是一个颜色,眨眼间有花开烂漫,呼吸时有冰雪消融,就连那三尸缠身的小小人族,光明或龌龊者比比皆是,可也活得有滋有味,将来一定要带你看看。”
“可你跟了我以后,处处淫雨,哀鸿遍野,而等我…”赵云澜顿了顿,斟酌着语气接着说道:“等你撑起这六合八荒,想来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再去赏什么劳什子的美景,到底是场遗憾。”
“宝贝儿,你说,要是这一世我们也没相认你怎么办。”
沈巍抿了抿嘴,牵着他的手指带到唇边落下一吻。“我原本想着,这人世间万般欢愉恩赐就都交由你阅览罢了,我就在暗处替你守这太平人间万万年,在大封彻底破之前,我再去看你一眼,然后......再去履行我的承诺。”
“那后来呢?”
“后来?我后悔了。我背负着十万山川大河,没有一日懈怠过,阿澜总该给我奖励。”
赵云澜仰头大笑,伸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挥,冥冥中似有什么力量震荡开来。
赵云澜笑道,“沈巍,你看。”
黄昏升起炊烟,新燕掠过芦苇,晚霞装点晴空,万物生灵各有各的语言。
河流竞相入海,花朵逐枝开放,山峦被层层叠叠的白云缭绕,林溪深处小鹿挺起尖角,万里之遥有鲸群跃出海面,水汽蒸腾映出一道彩虹。呼吸间昼夜更迭,青天白日时百鸟欢呼雀跃,等到夜幕笼罩大地,又有星子划过人间,留下长长一道弧线。
四季有时,各有各的波澜壮阔。
这是他和沈巍的人间。
赵云澜勾着他的脖颈于眉心处落下一吻,小美人变成大美人,到底是没错过。
还没等二人温存多久,镇魂令陡然一烫,一张薄薄的信纸落到沈巍手上。
“鸦族有变。”
赵云澜捏着信纸冷笑了声,“这鸦族和地府真是有意思,当初一个背信弃义,一个想要我的命,如今又来这么一出戏,真当老子是软柿子捏了!”
沈巍定了定神,早先那些人仗着赵云澜丧失记忆和力量才敢搞鬼,如今昆仑归位,再生事端着实不合逻辑。“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赵云澜掌心陡然升起一簇火焰,信纸瞬间化为灰烬,上下打量了沈巍一眼,挑事地说道:“怎么着,感情他们这是在欺负斩魂使的刀不够快啊!”
沈巍哭笑不得。
不管什么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也好,赵云澜都有本事满嘴跑火车。
想来这些嬉笑戏谑也是种大勇气。
沈巍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别担心,我不会让人伤了你。”
“我担心个屁,该担心的是他们,这年头我不找他们麻烦就该谢天谢地,居然还敢送上门来?”
赵云澜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嫌长寿,正愁没借口,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给递枕头。
“静观其变吧,鬼节没几天了,既然都想试探我,那这一趟还真是非去不可。不过,”赵云澜笑了笑,“明天你跟我回家吧。”
*
郭长城被突然出现的楚恕之吓了个半死,手里的小裙子被他一个紧张“呲啦”一声扯开了线,掩耳盗铃地连忙反手藏在身后,眼看着楚恕之越走越近,郭长城大气儿都不敢喘。
逼人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郭长城吓得立马闭上了眼,浑身哆嗦得像个小鸡崽子。
臆想之中的暴打并没有到来,楚恕之只冷哼一声给小傀儡穿好了黑袍便收了气势。
郭长城悄咪咪睁开一条缝,瞧见楚恕之依旧黑着脸却没有揍人的打算,不由得松了口气。
偷偷把小裙子藏起来,郭长城才谄媚地凑过来喊了一声楚哥。
楚恕之有点说不上来的愠怒,他和小傀儡同心同感,相当于之前被他抱了那么久不说,还被他扒光了衣服视奸了一圈。本来觉得被冒犯,可现在一看他畏畏缩缩毫无骨气的样子又一阵气闷。
楚恕之陷入了一种想让他听话又不想他太听话的诡异怪圈里,莫名开始反思自己这个师父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溺爱徒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干脆不理他,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他的家来。
郭长城的家并不大,不过一室一厅再带个小厨房。好在还算整洁,没像赵云澜之前那个狗窝般不堪入目。
西边一整面墙不知贴满了什么东西,走近了一看,原来都是这些年来资助的小孩子们反馈的照片,每一张都是笑脸。
楚恕之忽然有些触动。
郭长城挠挠头凑了过来,傻笑着跟他解说。
“这个小男孩叫丁卯,是龙城下面一个小山村的,打小就没爹没妈,爷爷奶奶怪他克死了父母……”
“这个女孩笑得甜,其实身体上有残疾,我也是无意中发现……”
“这对孤儿寡母是……”
郭长城说起这些来从不结巴,每张笑脸对应的人名和背后的故事都能娓娓道来,讲话时不疾不徐,反衬得他声线清澈明朗。
楚恕之瞧见郭长城眼里亮晶晶的,脸上全是柔和的笑意,身上的功德随着他的讲述越发厚重明亮,差点闪瞎他的眼。
可一想到这人的命格,不由得心底一沉。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楚恕之嘲讽一笑,不管到了什么朝代,果然是逃不过的定理。
楚恕之眯了眯眼,抬手揉了揉郭长城的脑袋,意味不明地道:
“小子,你可得好好活着。”
郭长城对楚恕之的言外之意似有所感,却也没有寻常人对于生死大事的畏惧,反而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
感受到脑袋上的宽厚手掌,便像个小兽般无意识地歪歪头轻蹭了一下,略带满足地说道:“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还有那么多人需要我帮助。”
“命不好有什么关系,活着一天是一天嘛,力所能及的去快乐就好了。”
“我会很热爱生活,也会很珍惜和楚哥…和…和大家相处的每一天的。”
郭长城说这话时脸色有点红,楚恕之不知想到些什么,淡淡收回了手,面无表情道:
“蠢货。”
郭长城挠挠头有些不解他楚哥怎么一言不合又开始骂人,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温柔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到底也不敢辩解。
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犹豫地开口道:“这么晚了,楚哥还没吃饭吧?要不今天别走了吧?”
楚恕之睨了他一眼,那个“不”字怎么都说不出口,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郭长城立马欢天喜地地跑去了厨房。
郭长城打小没了父母,舅舅舅妈虽然待他似亲子,可他总觉得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几乎一成年便提出要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
舅舅最开始并不同意,常言都说娘亲舅大,他姐姐就留下来这么个独子,说是外甥,其实在他心里那和亲生儿子没什么区别。这刚成年就搬出去住,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可别看郭长城平日里软软喏喏,这一旦犟起来还真是拉不住。他舅舅看着他就这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撒娇卖萌又据理力争,口齿清晰了,说话利索了,仿佛开了什么窍般再不结巴了,莫名有种诡异的骄傲感。
不管怎么说,你看,这孩子到了关键时候不是也挺能说会道的?
就这样,郭长城便如愿以偿。
刚搬出来的时候确实不太好过,生活里什么都得好好考虑。就拿做饭来说吧,米饭要焖多久?水多了像粥,水少了又咯牙。炒菜时这盐是该先放还是后放?放多少才叫合适?
最开始郭长城一点也把握不好这个度。别说好几次炒菜都差点引起火灾了,光是吃起来咸一顿,淡一顿,就有得他难受。
从磕磕绊绊到熟能生巧,可算是熬了过来。
楚恕之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传来熟悉的新闻联播腔,心不在焉地随便换了换台,便不由自主地瞟向厨房。
郭长城腰间系了个围裙,带子绑好后越发显得他身材纤细瘦弱。以前出任务的时候,这小子吓得魂不附体没少往他身上挂,后来见识多了胆子也大了一点,没再被吓晕过,也很少再做出那样的姿态。
楚恕之抬起胳膊,隐约还能回忆起那时的触感,可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扭曲起来。
他妈的他什么时候对这小子这么关注了?
郭长城可看不到楚恕之这变来变去的脸色,这两天忙,没买什么新鲜蔬菜,打开冰箱门只剩下几根胡萝卜和一点肉,看着那两小碟咸菜心塞了半天还是决定做个蛋炒饭。
趁着煮肉块的功夫,打了两个鸡蛋炒熟,等到肉块熟了后和胡萝卜一起切成小丁,待到油热时下锅翻炒,再放入炒鸡蛋和米饭,最后调味。
说来惭愧,这其实是郭长城这么些年最熟练的吃法。
楚恕之看着端到自己跟前的这碗蛋炒饭,用筷子翻了翻,嫌弃地把胡萝卜都挑了出来。
郭长城吃一口饭瞄他一眼,还偏偏自以为隐蔽,楚恕之被他瞄地实在不自在,猛地拍了下桌子,恶声恶气道:“不好好吃饭看我干嘛?!”
郭长城:“楚哥…不吃胡萝卜?”
楚恕之皱皱眉,道:“不吃。”
郭长城略有些可惜地看了那些被丢弃的胡萝卜,默念了好几遍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珍惜粮食人人有责,才鼓起勇气道:“没关系,楚哥,我吃呀。”
“……”
楚恕之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地低头扒了一大口饭。
胆小又爱哭,还爱吃胡萝卜,可真像个兔子。
第六章
沈巍接了通学校后勤打来的电话,是以楚恕之损坏图书馆桌椅为由来要赔偿。
赵云澜揉了揉太阳穴,“这特调处就没他妈一个让老子省心的”,话音一落,瞧见沈巍面露古怪,又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沈巍扶了下眼镜,“楚恕之当时在图书馆里看书。”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在龙城大学图书馆看书,难不成…”赵云澜暧昧地扫了一眼沈巍的下三路,“难不成来谈恋爱啊。”
沈巍想到学校借书记录里楚恕之带走的那本《同性恋亚文化》不由得嘴角抽动,“可能,还真是。”
赵云澜目瞪口呆。
上次带沈巍回家吃饭后,赵云澜撒娇打滚使尽功夫,太后才答应帮忙摆平他爸,虽然面上没有好脸色,但这次能叫沈巍回家吃饭显然也是松了口的。
他们老赵家人都一个毛病,那就是怕……哦不,疼媳妇。
赵父原本也想拿出长辈的架子,可每次刚想发难,便瞧见太后一个又一个的眼刀子,就算脸色再黑的吓人,可楞是憋着不敢吭声。
借着餐桌的遮挡,赵云澜偷偷踢了踢沈巍,两人对视了眼同时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赵父看着自己儿子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再瞧瞧沈巍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斯文模样,不由有些惭愧。
自家孩子他心里有数,早几年在外面胡扯起来也是荤素不忌,要是领回来个妖精似的小男孩儿,那是不容分说就得把他腿打折。
可偏偏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教授,是又有文化又有长相,赵父怎么都觉得是人家吃了亏,倒了八辈子霉才能碰上赵云澜这个混小子。
再看看沈巍对赵云澜细致入微关怀备至的模样,分明是被自家儿子吃得死死的,怎么想恐怕都是赵云澜在上边,心里对这孩子更多几分内疚。
甭说反对了,只要他儿子能安分下来好好跟人家过日子,他就谢天谢地。
赵云澜看他爹眼珠子转来转去,略微琢磨一下,便也猜透了他的心思,听见赵父重重“哼”了一声,知道这是得了老头子的恩准。这会儿目的达到立马眉开眼笑起来,也不想再留下来碍眼,跟太后打了个招呼便拉着沈巍开溜。
不管怎么说,心头事总算放下一件。
赵云澜其实始终都觉得对不住沈巍,这一点是不管过了多久都不可能改变的。所以他总想着,把沈巍正式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和家人,借着这些联系牵绊,好将他从冷眼旁观人间的角度拉回来些。
在赵云澜这里,他不是在黄泉路上负重逆行、人鬼唯恐避之不及的斩魂使,也不是这世界上新晋的高高在上的神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顺便兼职特别调查处的处长夫人。
活得像个能走在阳光下的普通人,未尝不是沈巍的心愿。
七夕的夜晚只应当属于两个人。
每年七夕,龙城中心花园的喷泉广场里都会装点上各式各样的彩灯。广播里播放着浪漫的小提琴曲,路边还有贩卖玫瑰的小贩,恋人们于人潮中紧紧相牵,生怕一个不小心彼此便走散。
沈巍在龙城待了许多年,却也是第一次来凑这个热闹,瞧见时不时有人将目光投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便将他握得更紧些。
赵云澜好似浑然不觉,在小姑娘直勾勾地看向他俩时不仅不躲不避,反而得意洋洋地举起手来晃了晃,立马收获了一声兴奋至极的尖叫。
按理说他这个公职人员怎么也不该如此高调张扬,可赵云澜就是忍不住,一想到前几天沈巍收到的一摞小姑娘写给他的情书,他就觉得牙疼。
什么?沈老师的眼里有星星?
不好意思,你们沈老师眼里只有我。
什么?沈老师笑起来像草莓糖果?
不好意思,你们沈老师只喜欢吃我嘴里的糖。
什么?沈老师是个禁欲系美男子让人看了就腿软?
禁什么?禁…欲?不好意思,今天的赵云澜腿也有点软。
七夕的夜晚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恋爱的香甜气息,赵云澜走得累了,便同沈巍一起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或许是嫌弃这样不够舒服,干脆横躺在他腿上。
天边烟花绽放又坠落,刹那间点亮了夜色,明月高悬,透过稀疏云层照向人间,偶得清风徐徐,蝉鸣两三。
一切又变得美好静谧起来。
趁着沈巍不注意,赵云澜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沈巍低头一看,一枚银环正于月色下闪闪发光。
“买了房子还没钱呢,就这么个小东西,沈教授可别嫌弃我。”
赵云澜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好似只讲了句无关痛痒的笑话般。
眼前的场景和昆仑在万年以前云淡风轻送出真心时重叠在一起,沈巍霎时眼眶微红。随即珍而重之地闭眼吻了吻这枚戒指,道:“能得阿澜喜欢,我已然知足。”
*
特调处最近尤其热闹。
鬼节将至,龙城的灵异事件总是会多些,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特调处的各位都得加班加点的忙活,就连赵云澜都忙得脚不沾地。即使今年多了个小郭,众人也没轻松到哪去。
当然,这个众人尤指楚恕之。
“郭长城这是又搞什么幺蛾子呐?”林静端着一杯肥宅快乐水走过来纳闷地问道,祝红顺着他的视线瞄了一眼,眼珠子转了转,八卦意味十足。
祝红:“鬼知道,前两天不知道从哪淘了块檀香木,偷偷摸摸刻了好些天了。”
桑赞插嘴道:“就…就是,我每次扫地时,小郭那里都…都特别多木屑。”
大庆甩了甩尾巴,“肯定是送给小情人的吧,大爷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们这些人类啊,最喜欢雕个花啊小动物啊当定情信物,无聊死了,还不如两条小鱼干呢。”
汪徵眨眨眼睛,“可是…他那次相亲不是算失败了吗?”
祝红和林静大庆对视了眼,默契十足地道:“难道是……”
祝红伸出手指沾了点水,在办公桌上飞快写上两个字。
“老楚。”
众人心照不宣地偷笑起来。
郭长城听到笑声有点摸不着头脑,把那块尚未雕刻完成的檀香木藏好,先是跟着露出一个傻笑,随即试探着问道:“大庆,红姐,你们知道楚哥…楚哥他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
鬼节。
与人间春节相似,七月十五大概算的上鬼魂们难得的狂欢。
鬼门大开,万千幽魂得以来到人间,探望在世亲人,享受香火纸钱。
虽然在特调处工作的鬼员工基本上都算孤魂野鬼,但今天也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赵云澜像往年一样,大手一挥给每个鬼都烧了奖金和两套衣服,还特意让林静寻了些上好的香。
大庆对此挺理解,这香火就有如猫薄荷,都是吸一口就上瘾的东西。
郭长城平日里多受这些鬼照料,知道他们大多没有后人供奉,便投桃报李,真诚地燃香祈福。他闭眼时周边散发出柔和的功德光泽,而后慢慢脱离出星星点点,飘散到众鬼身上。
林静看得啧啧称奇。
“我滴个乖乖,小郭真是了不得,这一招可比我这个达摩正宗高明不少。”
祝红睨了他一眼,“他身上功德厚重,不能荫庇后代,也不能福及自身,如今只是想帮帮这些鬼,当然心诚则灵。”
林静点点头,随即又问道:“那天我要告诉他关于楚恕之的事,你怎么拦着不让我说啊?”
“你的脑子里装的全是水吗?!别说老楚的事我们……”
“我的什么事儿啊?”
祝红话说到一半,楚恕之拎着个傀儡进了门,身上带着一股寒气,看样子是渴坏了,靠着办公桌喝了好几口水。
刚出完外勤回来,那厉鬼婆婆生前被儿媳妇逼死,死后竟也不求轮回投胎,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杀人。
楚恕之本人自然是没意见的,甚至还颇有些赞同。这些鬼啊,有恩未必能偿,有仇却是一定要报的。只奉行一个原则,杀人偿命。
更何况那儿媳除了苛待老人不贤不孝外,极爱搬弄是非,教书育人却不注重个人修养,耳后的小黑巴掌已然留了一串。眉心血光逼人,想来不过几日功夫也要遭到报应。
但他明面上还是要拦一拦的,跟赵云澜混久了,官方话也会说上几句。
“这人间有法庭,地下有阎王殿,为善也好作恶也罢,功德笔一书,灵魂上写得那叫一个历历分明。你又何必……”
咦,话没说完,人就死了?
楚恕之挑挑眉,这没拦住可真是抱歉,学着林静严肃起来宝相庄严的样子,念叨了句“阿弥陀佛”。
可无奈他长得实在太为凶戾,不仅不慈祥,反而有些狰狞的意味。
话说回来。
聊人八卦被当场抓包的林静和祝红吓了一跳,正不知说什么好,林静刚想转移话题,抬头看向楚恕之时突然心头一跳。
修行之人轻易不会心血来潮,佛家对于吉凶祸福颇为敏感,林静的脸色陡然凝重几分。
刚欲开口,特调处办公专用电话适时响起,汪徵连忙飘过去,半分钟后,面露担忧道:“湘西起尸,上级要从我们这里暂时征调楚哥过去。”
郭长城从地下二层出来,身上那层淡淡的光晕还没消散,瞧见众人围在一起却不说话不由得有些诧异,“大家……这是怎么了吗?对了,楚哥!我有份礼物要送你。”
话音一落,郭长城便从单肩包里翻出来个巴掌大的…棺材。
楚恕之:“……”
众人:“……”
郭长城挠挠头,道:“我上次不小心听到你和赵处讲话,赵处后来跟我说,以上等棺木制成的小型棺材存放生辰八字,效果也是一样的。”
楚恕之进阶后尸气不稳,本来想拜托赵云澜寻个上等棺木好存身安煞,倘若没有的话不过多费些功夫,他和赵云澜都没太急,哪成想被郭长城听了去。
听了去不说,还认认真真地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块木是大不敬之地那棵树枯死的根部,可谓是至阴之物,有它雕成的棺身漆黑如墨,都无需上色,上面并没有寻常含有吉祥寓意的浮雕,只刻着道道山脉绵延不绝,有暗香悠远深长。
郭长城:“赵处说,寻常浮雕受不住楚哥千年来积攒的尸气,只得以山川之灵勉力镇压,我刻的不好,楚哥…楚哥不要介意。”
楚恕之接过木棺把玩片刻,又看向把手背在身后惴惴不安的郭长城不由眉头微皱,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手臂,手指处果然留有深浅不一的伤口。
郭长城面露尴尬,耳尖通红,“我…我人比较笨,不太会这些…”
特调处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祝红先受不住这烂俗肥皂剧情节,猛地一拍桌子,“他妈的赵云澜上梁不正下梁歪,特调处一屋子的死给!烦不烦!烦不烦!!”
林静回过神来立马哀嚎出声:“我是直男啊红姐!别把我带上啊啊啊啊!”
紧接着林静便被一顿胖揍。
不过林静还是郑重其事地从自己颈间摘下来一颗舍利子,“这是我师父圆寂前留下的,这次去湘西,或许…”林静顿了顿,随即眉头紧锁“或许你能用得上。”
楚恕之道了声谢。
林静那颗舍利子陪他有些年头了,祝红瞧见他的神色也跟着忧虑起来,“我四叔头些年在湘西混过,回头我跟他吱个声?”
郭长城反应过来,忙抓着楚恕之的衣角问“楚哥要出外勤?我跟楚哥一起去!”
楚恕之已从林静的话里猜到几分,哪还敢再带着郭长城去。可郭长城执拗劲上来,梗着脖子犟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大道理一套一套,愣是不撒手。
楚恕之顿觉有些手痒。
还是林静开口道:“你多灾多难不要紧,小郭可是个吉祥物,你带上他啊,没准关键时刻还能救你一命,再不济,沿途解解闷也行啊。”
祝红低笑出声。
楚恕之颇为头疼,想让赵云澜下命令把郭长城留住,才想起今儿一天都没见到他,不由问道:“赵云澜去哪了?”
大庆道:“说是地府邀约,带着斩魂使一起去逛鬼市去了。”
祝红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公费谈恋爱!”
众人大笑。
第七章
鬼市。
无论是为了试探还是为了做足表面功夫,赵云澜和沈巍都没有不来的理由。
他们二人,一个重获大荒山圣的力量和记忆,而另一个不但逃开身死道消的命劫,反而因祸得福生出三魂,依旧是昔日人鬼畏惧的斩魂使,甚至更胜一筹。
凡人讲究制约平衡,如今两位神圣珠联璧合,反倒成了一些人心里的刺。
总有人想要求个确定态度。
还未等走到十字路口,远远便瞧见一左一右挂着两条白幡,上写道:
通幽之处 活人止步
莫问来路 神鬼同哭
赵云澜摸了摸下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副对联,沈巍关切问道:“怎么了?”
赵云澜笑了笑,“没什么,就觉得这还挺有意思。”
顺着石板小路一直前行,只见升起淡淡的白雾,不远处有忽明忽暗的幽光闪烁不停。
鬼市鬼市,这里的卖主大多是鬼修,也有来历不明的散修,甚至还有些数不清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苟延残喘,为了遮掩还批了张人皮,渴求交易到可以续命的珍宝。
鬼市一年一度,寻着这股子阴寒煞气便能找到入市之门,若有活人闯入,便算犯了禁忌,断无生还可能。
和人间鬼市的规矩略有相同,但鬼市有三不言,即:
不问卖家死因,不猜买主身份,以及非买勿答,否则开口的一刻便是付出代价之时。
只要有机缘,肯付得起代价,在这里你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无论是修行法门、丹药符隶,还是某人某物的消息,亦或谁的命。
感知到微小空间波动,沈巍收敛神色,重新着上黑袍,下一秒判官便出现在眼前,略一拱手,恭敬道:“小人拜见山圣大人,斩魂使大人。”
赵云澜眼里染上戏谑,上下打量两眼,道:“哟,原来是老熟人,判官大人近来可好?”
判官听闻赵云澜的话便浑身一颤,心底暗自叫苦,这自古以来神仙打架,喽啰遭殃,这当初地府既知赵云澜身份,偏偏还要趁人之危,怎么都说不去。
“岂敢岂敢,山圣折煞小人了。”
赵云澜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挥了挥手,道:“带路吧。”
鬼市昏暗,并无什么明亮灯光,阴风凄厉,路两旁茅屋低矮,年久失修尤为破败,内有白烛摇曳,人影绰绰。地面雾气浅薄处有油灯数盏,走近一看,原是各家摊贩。
人来人往,步履不停,偶有认出斩魂使者,也只是略微点头便转身离去。
凡来趟鬼市的,不是有所求,就是有所恃。摊位前不论身份,只讲究先来后到,以物换物或以命换物,各取所需,若有眼拙,不可退货。
至于杀人越货是否可行,鸡鸣以后鬼市散去,买主自求多福。
忽听不远处有喧哗声,赵云澜好奇张望,只见槐树下立有一块木牌,旁坐着一位面如枯槁、半身骷髅的老人。
木牌上书:天机待价而沽。
判官适时解释道:“这是九转老人,之前无人知其名号,也无人晓其来历,自前年起出现在鬼市上,一言能断生死、诉阴阳,付的起代价,天机自然泄得。只是天罚有如跗骨之蛆,日夜受心火灼烧,无法缓解,一半身子血肉融化露出骨骼,早已是半死之身。”
九转老人身前跪着一身材粗犷满脸刀疤的女子,毕恭毕敬奉上一个锦盒,半晌之后,九转老人伸出一根手指遥指东南,女子三拜,而后离去。
判官微微变了脸色。赵云澜挑挑眉,状似不经意问道:“判官大人可知这人所求何事?”
判官低头拱手,惭愧道:“小人不知。”
众人围观了阵便散开,赵云澜也欲离去,忽听九转老人开口道:“斩魂使请留步。”
沈巍皱眉,抬眼看向九转老人,赵云澜有些诧异,只见九转老人缓缓挪动身子,半边白骨森然,半边却不停新生血肉,端的让人咋舌。
沈巍面不改色,淡淡道:“天道不容,大限将至。”
九转老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僵硬又恭谨的微笑:“至净之地,也生邪祟,大人当心。”
沈巍瞳孔微缩,道了声谢,随即问道“你可要求些什么?”
九转老人略微弯腰,“老朽不敢,只望下次见面之时,大人能念今日一言施以援手。”
沈巍点了点头。
九转老人拱手道谢,能得沈巍一诺便不虚此行,抬手毁了木牌消失在原地。
赵云澜听得云里雾里,可眼下实在不是开口询问的好时候,只得暂且按捺住。
自家媳妇什么的都好,就是忒不让人省心了些。
判官垂手站在原地,脸上并无波澜,见插曲终了,又忙上前引路。
行至宽敞处,忽见半空中有阁楼琼立,待走近时竟缓缓显露出石阶来。朱门不扣而开,厅堂内桌椅摆放有序,各族早已等候多时。
正中留有两个空位,却并非并排,而是一个稍稍靠前,位置偏左,一个却居后半寸。
右侧以蛇族四叔为首的妖族忙直起身子恭迎,秦广王坐于左侧,动作迟上一息。
赵云澜脸上有些玩味,沈巍面色一沉,浑身散发寒气,赵云澜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低声道:“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你急什么?”
赵云澜刻意顿了顿,空气一时凝滞,众妖吃不准他的意思,更别提那秦广王,见他不开口,神色便越发恭敬,连腰都又弯下两分。
数息之后赵云澜才故作惊讶地开口道:“哟,许久没见这么热闹的场面,诸位怎么都站着?等我呐?快坐快坐,哎呀,要说这鬼市,怎么着也是开在十殿阎王的地盘,我和沈巍不过是客,这客随主便,小秦见外啦——”
秦广王身形一僵,忙拱手道:“小神不敢。”
不知是昆仑君受这一世赵云澜影响太深,还是其本性向生来如此,比起密宗卷轴里所记载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大荒山圣,如今笑眯眯的模样反而更要难缠些。
沈巍面若冰霜,一步一步走向那张稍微靠前的空椅,赵云澜晃晃悠悠地跟了过来,等到他大摇大摆地坐在正位后,这一屋子的人才松了口气。
赵云澜余光打量了下众人,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有些意外,鸦族长老竟不是孤身前来,身边还带着那日浑身黑气缠绕的半妖少年,便不动声色地多看一眼。
是个有天赋的好苗子,想来鸦族长老一定多有栽培,只是他时日无多,恐怕是无法担当大任。
说来也是好笑,这里位于阴森鬼域,偏偏被花族竭力装点得花团锦簇,虚假得很…吉祥。
今天这个场合不像正式拜见,反倒像是临时搭了个草台班子,各家粉墨登场,个顶个装成大尾巴狼。
这般看来,凡人和后天而生的妖与神似乎并无不同,各有考量,也各有所求。
花族带来几坛族内佳酿,其他妖族也每家出点血,时间仓促但也排练了几个节目,看上去还算是个热热闹闹的筵席。
沈巍不喝酒,赵云澜虽兴致浓厚,可也只小酌一口便也作罢。
狐族极善言谈,别说八卦趣谈,就连上古奇闻也信手拈来,时不时加上两句对先圣的敬仰赞叹,却不会引人反感,又有其他妖族附和,推杯换盏间竟从未冷场。赵云澜看他这利润的嘴皮子,要是在人间没准还能混上个正经外交官。
酒过三巡。
熊族率先开口道:“不知山圣大人何时再回昆仑山?”
*
虽然林静总是因为话多而挨揍,但有一点他没说错,这一路带上郭长城的确解闷。
或许连楚恕之都没意识到,跟郭长城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话都变得多了些。
湘西地形封闭,山水环绕,溪洞相连,树木繁盛有遮天蔽日之感。雨季河流湍急呼啸,而其他时节溪流却清澈见底,妩媚动人。
白日时山峰处常有云雾缭绕,好似仙境,而到了夜晚月照高空,百鸟寂静,又为湘西蒙上一层神秘诡谲。
上级加密文件中对于本次湘西起尸案有详细说明,仔仔细细阅读两遍后楚恕之不由得眉头紧皱。
湘西山林物产丰富,一些山村世代靠山而居,自给自足,与外界往来并不密切。
村民常结伴进山打猎,而半月前有两名村民进山一夜不归。村中人向来遵守规矩,不会去往深山,只敢在外围当天来回。
村长连忙组织人手决定进山搜寻,遍寻未果,地上却有血迹,如此想来多半是遇上凶猛野兽,恐怕已经遭遇不测。
哪成想这日一入夜,两人竟然自己回到村庄。
可怜这些淳朴的乡亲,还未来得及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却迎来一场噩梦。
这二人竟然成了茹毛饮血的白僵。
上级为不引起群众恐慌,将消息层层封锁,派了兵力强行剿灭,又将被咬死的尸体就地火化,才算使这个村庄免于灭族惨案。
但活人不会平白无故变成僵尸,调查发现,山中有一古墓竟然被人挖开,棺内空空如也。
这已经不是普通士兵可以解决得了的案件,上级这才临时调用了楚恕之。
有关风水问题,楚恕之并不精通,寻龙点穴之类的技能更不可能了解。想要追踪,还得等到夜晚阴气重时才能仔细感应。
于是楚恕之和郭长城只得在村庄暂时停留,大多人家门口都挂着白幡,一片哀云惨淡。
日落之后不见明月,夜色如墨。
临行前祝红给了郭长城一粒蔽瘴丹,怕他吸入过多瘴气短命。而楚恕之本身便是尸王,对此浑然不惧。
越往深山前行,瘴气愈发浓厚,也愈发寂静起来。
这不是山林该有的静。
仿佛所有飞禽走兽全部消失不见,只余树叶沙沙摇动,毫无活物。
楚恕之的衣角被郭长城拽地死紧,但也没说什么,反而唤出小傀儡守在他身边。
又行一段路,楚恕之忽然站定,闭眼感知半晌后转向而行,果然不多时便看到一处地面塌陷。
楚恕之回头看向郭长城,语气难得带了丝温柔,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道:“别怕。”
话音一落,楚恕之周身气势暴涨,脸上尸斑尽显,层层泛黑尸气包裹下的指甲散发幽幽寒光,獠牙尖利,脸色发青,配上那满是眼白的眼眶越发骇人。
楚恕之收回了手,没看他的神色,转身跳下洞口。尽管郭长城已然不是第一次瞧见他变化外表,但仍呼吸一梗,莫名觉得香港恐怖片里的僵尸演员们扮相还有点可爱。
小傀儡搂着他的胳膊晃了晃,似是安慰。郭长城扯出一个笑容,连忙跟着跳了下去。
“这墓指不定多少年了,里面氧气稀少,再有什么毒气,那可不是一颗蔽瘴丹就能顶用的事儿,你还是别跟我下去,省得憋死在里面。”
楚恕之恢复尸身后声带变得尤其嘶哑,郭长城眨眨眼,拉住他的胳膊,道:“楚哥,我看小说里不都得在墙角点根蜡烛?我们……我们不用?”
楚恕之额头泛起青筋,呲了呲獠牙,压抑着声音道:“怎么着?这么想燃烧你自己个儿?”
郭长城挠挠头,实在听不懂点蜡和燃烧自己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可要他一个人呆在这,恐怕不等那僵尸来,他自己就能把自己吓破胆。
楚恕之毫无办法,只得牵着他的手腕向墓穴深处走去。
因为先前已有军队试探过的关系,地上脚印众多,瞥见副墓室殉葬的祭品尸骨阴森罗列,忙侧了半个身子挡住郭长城的视线,拉着他快走几步。
凭感觉找到主墓位置,果然有个棺材。
四周壁画上有墓主生平,楚恕之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棺身上刻有麒麟貔貅并涂上了彩色颜料,因墓室被破坏的关系氧化得厉害,但依稀还能瞧出其雕工精湛。
郭长城看了两眼,想到自己送楚恕之的那个小礼物,不由得有些羞惭。
楚恕之来回踱步观察,在棺首处竟看到半枚被撕毁的符隶,仔细查看后说道:“这是镇尸符。”
“嗯?”
“墓主不是死后起尸,而是生前便尸化,是有人揭开符纸,故意放他出来。”
郭长城一愣,“是村民吗?”
楚恕之摇摇头,面色冷峻,“门口有禁制,寻常人决计进不来。怕是有人暗中捣鬼。”
“捣鬼?放个僵尸出来有什么好处?”
呵,怕是有人看特调处过得太过安生。
楚恕之深深看了郭长城一眼,掏出两张辟邪符贴在他双肩处,重新回到地面,掏出手机想要联系赵云澜,却发现没有信号。
楚恕之眉头紧锁,此次湘西之行只怕有些变数。
唤出一具骷髅陪在郭长城身侧,楚恕之摸出怀中骨笛吹奏起来。不成曲调,甚至有些刺耳,却仿佛暗含某种奇特韵律。
郭长城看见有音波向山林更深处震荡开来,半晌以后笛声戛然而止,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似常人行走连贯,一时有,一时无,吓得他汗毛直立。
楚恕之定定地看向郭长城刚才所站位置背后的树林,直到那脚步越来越近,终于摆出战斗的姿态。
可当他看见那僵尸的面容时忽然目眦欲裂,气血翻腾,面色变得更加狰狞。
长啸一声后才用力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是你。”
第八章
赵云澜翘起二郎腿,微微眯了眯眼,唇角染上淡淡疏离的笑意,道:“哦?时代变得这样快?如今我这个昆仑君什么时候回自己家都还要跟人报备了不成?”
随着这不痛不痒的两句话,妖族众人却忽然感受到天地间凭空降下一抹力量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那位做出头鸟的熊族长老更是首当其冲,只觉此言直击灵魂,霎时憋红了脸,硬生生跪在地上竟然不能挪动分毫。
判官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眼里闪过一丝骇然,余光划过端坐在椅子上背影却略有些僵硬的秦广王不由有些嘲讽。
一言便可沟通天地,先圣的力量竟然恐怖如斯么?那他地府……他地府又凭什么……?
赵云澜饮了口酒,弹指间气势散去,判官忍不住偷偷抬眼,却只见正位上一袭青衣。
那人黑发如瀑,被随意拢在耳后,美酒将唇色染红,眼里波光流转,不是风情,也似风情,内里却蕴藏着日月河山。
沈巍恍惚间又回到万年前的邓林。
判官看得呆了,而下一秒一柄漆黑的长刀突然出现在眼前。
判官汗毛直立,沈巍面色黑如锅底,赵云澜轻咳一声,暗笑不已。
赵云澜纤长的指尖轻轻敲击座椅,每一声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膜,道:“当年我那不争气的猫食了蚩尤一丝精血,我为了结因果,庇佑妖族度过浩劫,尔等心怀感激,尊我为圣,立下誓言今后任我驱使。万年来时过境迁,怎么,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赵云澜顿了顿,睨了那熊族长老一眼,又道:“还是说,活太久了难免忘性大?可是需要我亲自提醒?”
蛇四叔闻言顿时惊醒,额角流下冷汗,暗道自己糊涂,那鸦族犯傻,难道自己也要拉着蛇族送命?纵然山圣大人顾忌祝红,斩魂使岂是吃素?
思及此,蛇四叔俯首三拜,连忙请罪。
安生日子谁都不嫌多,知道内情的心生退缩,不知内情的此刻也知道现下绝不是什么好热闹,有了带头的蛇族,众妖纷纷告罪。
赵云澜挥挥手,“虽然世间万物皆可修身成妖,但仔细想来,也只有三族与我尚且熟悉,花族曾赠我花蜜,蛇族与我也有牵扯,这剩下鸦族么…”赵云澜忽然笑了,“前事可以不提,想来今日鬼市一聚也必有缘由,让我猜猜看,可是鸦族有事相求?”
话已至此,鸦族长老便带着那半妖少年上前几步,“大人心有七窍,才智无双。小妖斗胆,想问大人,那大神木的第三枝可是将要出世?”
大神木自出现以来只成熟两枝,一枝被女娲砍下化作功德古木,另一枝也留于大不敬之地,至于这第三枝……赵云澜微微眯了眯眼,“是又如何?”
鸦族长老拜倒在地,重重叩首,道:“恳请山圣大人赐下神木,救我族人!”
赵云澜:“黑气缭绕,因果缠身,三日之内必有雷罚灾祸,非人力可挡。不如长老好好想想,他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竟然有此命数。”
鸦族长老面色变了又变,“大人此言可是见死不救?”
赵云澜气极反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巍抬手虚虚一握,那鸦族长老便被提到半空中动弹不得,浑身骨骼剧烈震颤,嘴角溢出血来。
半妖少年面色一变,眼里一丝狠辣稍纵即逝,连忙叩首长拜,道:“家中长辈太过忧心失了分寸,望大人看在这拳拳爱护之心的面上网开一面。”
赵云澜突然牵住沈巍的手,沈巍一惊,那鸦族长老猛地摔落在地上,被半妖少年搀扶起身后拱手离去,留下众妖面面相觑。
赵云澜失了兴致,牵着沈巍起身欲走,又听秦广王道:“山圣留步。近日不知为何,地府轮回不稳,还请两位大人出手相助。”
赵云澜和沈巍对视一眼,按下心中怀疑,只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秦广王先行一步,留下判官作陪,为二人带路。
沈巍虽面色不愉,可面对一袭青衣的赵云澜怎么都发不了火,仿佛自己又成了万年前那个只能跟在昆仑君身后的小鬼,如此一来更加气闷。
沈巍:“你轮回壁垒刚破,力量不稳,不该随意动用。”
刚才还力压众妖的赵云澜自觉理亏,语气立马变得可怜委屈起来,“他们这是憋着劲儿等着试探我呢,我要是不给个下马威,那我这脸可往哪儿搁。”
沈巍停下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听我的话。”
赵云澜连忙双手抓着沈巍的手臂略带撒娇地摇晃,讨好道:“听啊听啊,媳妇的话我怎么会不听,你说床上就床上,你说沙发就沙发,你让我喊老公我就…唔…唔!”
沈巍连忙捂住他的嘴,耳根红得发烫,斥道:“胡言乱语!”
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墙角的判官脚下趔趄,差点摔倒。
他这是撞破了什么神!仙!恋!爱!现!场!啊!
沈巍轻咳一声,牵起他的手向前走去,道:“你刚才为何拦我?斩草不除根,必将后患无穷。”
赵云澜:“还不是时候,我总觉得这鸦族有所倚仗,不然怎么敢如此张狂。”
沈巍皱眉,“我不想你以身试险。”
“我也一样。”赵云澜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就琢磨着等我晚上睡着了偷偷去呢是吧!”
沈巍抿嘴不言,岔开话题问道:“大神木第三枝还要多久出世?”
“三天。”
“恐怕到时还会生出变数。”
赵云澜点头,沉默一阵,又道:“我现在比较担心特调处,我们去了鬼市,剩下的最强战斗力老楚,又带着小郭去了湘西……但毕竟这世间各有各的缘法,我算过,并无生死大碍,这是楚恕之命里该有的一关。”
沈巍面露凝重,总觉得湘西之行过于巧合,道:“楚恕之当年是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
楚恕之并非老楚本名,赵云澜对他生前也并不是十分了解。
楚恕之不算生在权势人家,却也不曾缺衣短食。父辈们行走江湖,广交好友,打下家业,原本怎么也能称得上高门富户,却因好善乐施,再加上每逢灾年便接济乡里,这样一来日子倒也过得紧凑。
楚恕之打小便染上了几分江湖气,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向来爱憎分明得很。面上看着冷酷无情,其实倘若剖开外壳,内里倒也有着颗善心。
楚恕之小时候挺崇拜当地父母官,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是个踏踏实实做事的好官,又平易近人,热爱百姓,执政间所做的善事,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长生牌位都有人日夜供奉。
直到有一天有户人家被贼人追杀,男主人浑身是血一路奔逃,正巧跌倒楚恕之家门口。
楚恕之还未等开门救人,却从门缝中窥见那父母官带着人赶过来,不由有些惊诧。
仔细听了原委,才知道,那狗官平日里不过是装腔作势、施舍些小恩小惠便大张旗鼓宣扬的小人,那户人家有他贪污受贿纵容属下杀人放火的把柄,于是他竟然趁着夜色想要杀人灭口。
当时他年岁尚小,偷窥时被那贼人发现,竟然为族人惹来滔天大祸,最终得了个谋逆的罪名,全族问斩,他因年纪小被送逃出去,却还是难逃一死。
楚恕之死后被丢在乱葬岗,怨气滔天,灵魂久久徘徊不肯离去,眼睁睁看着那狗官享尽荣华富贵却不知所踪。
后来因缘际会,有大能者路过,见他可怜便舍下份机缘,引他入了尸道。
或许知他偏激,日后终有劫难,才不肯收他做徒弟,免得沾染因果,又不忍心他下场凄惨,便替他取名恕之。
不求他能饶恕别人,只盼他宽恕自己。
只可惜他始终没能亲手报仇。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
为善的贫穷更命短,作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
郭长城向那来者望去,只见他身着一件说不清什么年代的长衫,颜色斑驳,不知是被树枝划到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破了好几个口子。
身体僵直,双眼通红,像是某种极其艳丽的血光,整张脸说不上来好看还是不好看,尸斑遍布,獠牙外露。
如果说楚恕之尸化后只是给人以森冷之感,那么他却可以称得上是异常可怖了。
郭长城用力攥紧楚恕之的衣角,说不清哪里来的直觉,仿佛松开手就要有什么东西永远离开般,这种感觉让他顾不得害怕,只是空前慌乱。
那僵尸怔怔地看向楚恕之,似是非常疑惑。许是沉睡了太多太多年,记忆不甚清晰,辨认很久后才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瞧他这个样子,多半也是个有仇的,只是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若是每个人都记得清楚明白,又如何安枕入眠?
他缓缓开口,断断续续的声音里透露着喑哑冷厉,“…你…唤我…何…事?”
楚恕之忽然笑了。
“当然是——”
“要你命了。”
不过一个晃身,下一秒楚恕之便出现在那僵尸所在的地方,漆黑锋利的指甲插向他的喉咙。
即使还不甚灵活,身体的本能仍然让他侧身躲开,只是到底还是慢了半拍,颈侧被划开三道指痕,流出黑色的血液。
郭长城身后地面微微晃动,不知从哪里爬出来一架骷髅,守在他身侧,呈出戒备的姿态。
小傀儡蹭蹭他的脸颊,转身飞向战场。
那僵尸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见指尖有血,也无甚太大反应,反而满脸可惜地将其一一舔净。
楚恕之周身黑气缭绕,眼里没有一丝温度,飞快掏出几张符隶贴上那僵尸的身体。
僵尸动作变得更加迟缓,往后退了数步,面容有些古怪。
“我…想起来了。”那僵尸道:“封印我的那个人身上,有你的气味。那时候我好不容易凑齐了八十一个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男童,借此叩入尸道,保存意志得以长生。可惜当时怨气久久不散,没等我出棺,便引来了一个白衣高人,扎着发髻,听口音像是南方过来的道士。他奈何不得我,只得封印我。呵,不过他也不会落下什么好下场,受了我一口尸气,想来不会有太久好日子过。你这符隶,像他的手笔,只是……”
“只是这功夫还是差得太远”僵尸抬了抬僵硬的胳膊,身上符隶瞬间掉落,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郭长城,贪婪地舔了舔嘴角,道:“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我已经饿了很多年了,你把他带在身边,可是不舍得吃了他?不如,把他送给我,我今天可以不杀你。”
楚恕之怒极,率先出手攻向僵尸。
郭长城焦急地看着二人缠斗,忽听到身后有一声突兀的鸦鸣,猛一回头,见有一尾羽极长的乌鸦立于树梢,心里陡然警铃大作。
那乌鸦振翅飞起,盘旋高空,对月长鸣,一声比一声凄厉高亢。
郭长城头痛欲裂,几乎是瞬间便跪倒在地。楚恕之一直分神留意着他的情况,见此情景更是怒火丛生。
而这僵尸趁着他分神,一拳重重击在楚恕之的腹部,听闻鸦鸣,红色瞳孔更显妖异。一股黑气顺着拳头进入楚恕之体内,顿觉五脏六腑同时绞痛起来,幸而小傀儡将其绊住才得以喘息。
鸦鸣越来越尖锐急促,那僵尸攻势也越来越迅猛,短短几个回合间互有胜负,郭长城瘫倒在地,浑身冷汗颤抖不停。
然而即使到了这样痛苦万分的境地,郭长城第一个念头仍是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声呻吟,以免给楚恕之添麻烦。
有时候郭长城自己都佩服自己,这种时候还能胡思乱想起来。
前段时间他无意间听到林静和红姐聊天时提到自己,猜测他到底懂不懂得人间情爱。乍一听时还有些好笑,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不懂情爱呢?可笑过之后郭长城回去又想了很久,他真的懂吗?
楚哥之前的试探逼问,林静后来的反常探究,即使他脑袋不灵光,难道就真的一无所觉?
他怕给人添麻烦,他希望每个人都过得开心,他希望这世界上坏人不再作恶,好人都能得到好报,他希望特调处的每一个人都能幸福。
可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什么。
似乎在他热爱世界的这道程序里,从来没有爱自己这个选项。
可是…郭长城看向自己面前的壮硕身影,只觉得茫然无措。
僵尸扯了下唇角,道:“我想起来了,是我杀了你的家人。”
“他们临死之前的样子,我都还记得。你和你爹长得真的很像,特别是这双眼睛,当它们同时充满了仇恨看向我的时候…”
“你知道吗,你的弟弟妹妹都在哭啊,像小猫一样,怕得浑身发抖,那血液的味道可真甜啊。”
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长刀,狠狠剜在他的胸口,楚恕之发出痛苦地的低吼,体内的伤势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再也压制不住,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僵尸寻了机会,长长的指甲直直捅入他的右肩,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楚恕之猛地踹向他胸口,僵尸后退几步,指甲从血肉模糊处抽离。
“许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的废物吗?”僵尸舔了舔指甲上的血迹,面露嘲讽,道:“可真让我失望。”
楚恕之忽然冷静下来。
郭长城视线模糊,几欲昏厥时听到骨笛声阵阵,那股子焦躁和疼痛骤然缓解。
粗喘了几口气,那鸦鸣声再次响起,僵尸的动作更加迅捷凶猛,骨笛音调变化,苍凉古朴的音阶曲调仿佛带着某种压制,僵尸的身形忽然停滞,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朵漆黑浓密云,笼罩在他的头顶,传出一声声雷鸣。
僵尸眼里露出惊恐,从那片雷声里感受到了浓重的威胁。
然而楚恕之也并不好过,衣衫层层爆开,背部肌肤开裂,甚至露出肩膀处森白的骨骼,七窍流出黑血,整个人好似受到了巨大的反噬,腿骨被压得弯曲,唯有一颗头颅望向天空,始终不曾低下。
这首曲子不是他能吹奏的,勉力而为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他不能停下来。
乌云越来越密集,雷声响彻苍穹,暴雨倾然而至,楚恕之显然到了紧要关头。
乌鸦来回盘旋,透出一股焦急感,随即定在空中,周身闪烁着幽黑的光泽,而后长鸣一声,尾羽脱离,直插向楚恕之的后心。
郭长城呼吸一滞。
楚哥…楚哥绝不能受伤。
第九章
胆小了半生的人,也终为爱生出巨大勇气。
仿佛凭空涌现一股力量,足以将人的潜能激发到极致,郭长城站立起来,张开双臂护在楚恕之身后。
即使脑袋里一片空白,郭长城也再没有比此刻更镇定的了。二十几年平淡简单也没什么好浏览,背包里的日记本还差今天,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补全。
世界好像都安静起来,唯有坚硬锋利的尾羽夹杂着破空的呼啸声,那具被楚恕之召唤而来的骷髅妄图阻拦一二,不过瞬时便化作齑粉。
尾羽径直至穿过郭长城的右肩,在皮肉里旋转几圈后才插进地面。
与此同时,被楚恕之召唤而来的九重天罚如期而至。
楚恕之嘴角溢出血来,道道雷霆劈在僵尸身上,苦苦挣扎,仍逃不过天罚洗礼。
每降下一道惊雷,便从他身上分离出一些冤魂,到了最后,即使天罚已散,那些冤魂戾气也足以将其生生撕碎。
而楚恕之则似乎被抽干了力气,断裂的腿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力量透支太多让他只觉头晕目眩。更别说刚才距离太近,天罚险些无差别攻击,这会尸身不稳,浑身透着一股难言的腐朽气息。
正欲安抚那只胆小的兔子,却瞧见郭长城躺在地上,面色苍白,鲜血浸湿上衣,脸上死气浓重。
楚恕之瞪大双眼,艰难地挪动身子,右腿因为用力的关系白骨更加突出。
将人带入怀中,连忙封住郭长城的穴道止血,余光扫到地上漆黑的尾羽立刻望向天空,眼里满是凶狠恨意。
被封印的僵尸怎会好端端出来?怪不得怪不得……
郭长城其实并未伤到要害。只是鸦族天生不祥,常年食腐肉,又多与尸体为邻,吸收了太多死气,其尾羽被祭炼过,曾吸收过共工死时外溢的怨气,上古神灵之怨本就阴煞至极,非这世间常物可医。
这东西沈巍来了都未必可以全身而退,又何况他区区一介凡人?
此刻那股子衰败力量深深扎根于郭长城体内,正试图摧毁一切生机。
尽管楚恕之目眦欲裂,可他仍然束手无策。
当年面对那狗官时的无力感卷土重来,楚恕之仿佛又成了那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
怀中舍利发出明亮光泽,不等楚恕之反应,立时没入郭长城的眉心。
这等得道高僧的舍利,天生对一切邪祟有着压制作用。身体化作战场,双方一攻一守互不相让,一寸寸筋脉破碎又被修补,摧毁而后新生。
只是苦了郭长城,五脏六腑好似烈火焚烧,生生被这痛感刺激得有些清醒,迷迷糊糊间一睁眼便看到楚恕之平日里惯为凌厉的双眼此时竟然流露出惊慌和迷惘来。
郭长城虚弱地喊了一声“楚哥”,随即扯出了个苍白的笑容,楚恕之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整个人无措极了,反反复复道:“别怕,不会有事的,楚哥带你回去,别怕……”
小傀儡在他周围焦急地飞来飞去,郭长城头靠进楚恕之怀里,身体骤冷骤热。“楚哥…我本来想着,想着这次回去了,再跟你说的。可我怕我等不到了…”
“别说傻话,不会有事的,楚哥这就带你回去,我们…我们等你好了再说…”
楚恕之半跪在地上,拽着郭长城的两条胳膊想将人背起,可右腿除了钻心的疼外,再使不上半分力气。
郭长城断断续续道:“楚哥…你之前说…说我是短命相,我怎么想都以为…以为自己还有个十几年光阴,没想到…”
楚恕之用力握紧他的手。
“楚哥…我本来想说,我想说…我没喜欢过人,我知道我很笨…你能不能教教我。”郭长城带了一丝哭腔,又道:“可是,楚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楚恕之把人圈进怀里,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哑着嗓子道:“别瞎说。”随即掏出镇魂符纸,传讯给赵云澜。
郭长城疼痛难忍,只觉得幽幽黄泉已然向他招手,临死之时什么都不想再顾得,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而楚恕之却不敢给。
人有执念便有牵挂,靠这口气吊着,想来也定然能等到赵云澜过来。
“你别说傻话,等你好了,我也有话跟你讲。”
两人正说话间,忽又听到一声鸦鸣,楚恕之面露戾色。不多时便出现一位黑衣少年,浑身黑气已然快要凝结成实质。
竟是那鸦族半妖。
“三百年前乱葬岗一别,先生近来可好?”
楚恕之眯了眯眼,“你是跟在我身边那只乌鸦?”
“正是。”
楚恕之摸了摸怀中骨笛,僵持片刻,冷冷道:“鸦族好大的手笔。”
黑羽默然,随即道:“我要死了,长老不肯放弃我。说到底,我到底是我爹的儿子,她即使再恨我娘,可她放不下我爹,自然就不会放下我。”
“那狗官是你们放出来的?”
“是。”
“目标是我?”
“是。”
“赵云澜和沈巍是你们引走的?”
“是。”
楚恕之指骨咔咔作响。果如林静所言,郭长城到底还是帮他挡了一劫。
“大神木的第三枝将要出世,山圣不肯救我。”黑羽嘲讽一笑,看了他怀里的郭长城一眼,“可我总得想办法活着,他总不会不救他吧?”
楚恕之搂紧郭长城。
“他要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们。”
*
沈巍听完楚恕之的身世后并未无他话,只定定地看向赵云澜。
赵云澜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其妙,略一思索便想了个明白,只是他这人一惯没个正形,得意洋洋地凑近他耳畔,语气莫名轻佻,道:“沈老师可是喜欢我这样?”
沈巍面无表情,“变回去。”
“啊?”
“以后在外不许这个样子。”
赵云澜笑。真是娶回家一个醋坛子。
判官不想再听墙角,快走了好些步,和这二人拉开距离,于轮回处先行等候。
十殿阎王与鸦族达成怎样的协议他无从得知,可轮回盘这一万年来未曾出过问题,如今想来未免太巧些。若是地府不惜动摇根本也要请君入瓮……
可这实力相差又太过悬殊。
判官看向虚空,眼神闪烁,却再不敢深想。
说是轮回不稳,可沈巍二人仔细盘查后还真没有发现什么人为破坏的痕迹,幽魂们投胎转世,也没出什么差错。
和判官插科打诨也套不出有用的话来,反而白白浪费了不少时间。
不过,神农以身殉道,早在轮回未建之初都能将他和沈巍算计进去,又怎会留给后人一个隐患?
赵云澜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判官,略微回想了下这一路地府的种种表现,不由得心底冷笑。
恐怕帮忙是假,拖延时间倒是真的。
正这般想时,怀中镇魂令一阵热意,用于紧急传讯的符纸凭空出现。
赵云澜和沈巍对视了一眼,面露凝重。
湘西。
鸦族半妖望向天空,一个闪身消失不见。而下一刻,赵云澜二人便出现在眼前。
此情此景,沈巍也免不了有些讶异,赵云澜更是怒火中烧。
自打他接管特调处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程度的人员受伤情况。赵云澜看着一身伤痕的楚恕之和昏迷不醒的郭长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好”字。
真当他是个没脾气的。
楚恕之算是皮外伤,一切都还好说。只是这郭长城……
沈巍仔细探查伤势后摇了摇头,道:“腐朽和新生不断交替演变,筋脉骨骼破坏又重组,两方僵持,贸然行动恐伤其性命。大神木的功效连你都尚未琢磨清楚,不过,既能令我生出三魂,自然也可救人一命。”
赵云澜咬牙,长叹一口气。
“又是大神木!我就知道鸦族不会那么容易放弃,哪成想后手留在这里。”
楚恕之垂下眼睑,眼里闪过波澜,而后又变得柔和坚定起来。用力握了握拳,珍而重之地将郭长城放平在地,随即径直跪在赵云澜面前行了个拜礼。
楚恕之薄唇紧抿,一如既往地缄默,只将所有恳求都放在这一跪里。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赵云澜闭上眼睛,随后重重抹了一把脸。
“你修尸道,本就是剑走偏锋、孤僻无情,如今有了牵挂,我也不好说是好是坏。”
“我知道你以前一直都不服我。堂堂尸王,被一介凡人吆五喝六,说出来真是笑话。可楚恕之——”
楚恕之眼皮微动。
“你他妈脑袋被大庆那只死猫踢傻了吗?!我不管你这次见到的是谁,我说没说过叫你们量力而行!动用秘咒以命搏命就他妈你是大英雄是吧?!郭长城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把人带进棺材里过一辈子去吧!你有大本事你求我干嘛?!”
楚恕之跪在地上,脖颈青筋暴起,又莫名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被骂习惯了还是摸清了他的脾气,肯骂人总归是还在意。
偷偷给沈巍递了个眼色,沈巍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转头看向一边。
顶撞澜澜这事巍巍可不舍得。
赵云澜吼了一顿,心里的怒气撒了一大半,这会儿也渐渐冷静下来。
特调处有一个算一个,自打他们和镇魂令建立联系的那一刻起,便是与他签了契约。
说白了就是赵云澜的人了。
没人能欺负赵云澜的人。
“先回处里,等大神木第三枝出世再上昆仑山。”
*
阎王殿。
十殿阎王高坐在上,淡淡烛火若隐若现。鸦族长老立于大殿,神色晦暗不明,良久之后,方出言问道,“可是死了?”
“魂飞魄散。”
鸦族长老顿了顿,脸上表情蓦地狰狞起来,“死得好!死得好啊!”
昆仑君所言非虚。
鬼市刚散,那半妖少年便遇雷罚天降,危急时刻从西北赶来一面如枯槁的女子,硬生生替他挡了这劫难,最终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纵是生母又如何?亲子不得相认,见面如同陌路,除恨意滔天外,竟再无所得。
“判官已将山圣大人和斩魂使拖住,不知能否等到鸦族成事?”
鸦族长老脸上嘲讽之色愈发浓厚,既然不敬之事早已做下,这会儿又恭敬给谁看呢?
山圣归来,万妖拜服,独独地府日夜惶恐忧虑,既想留住斩魂使继续为地府做事,又想在三界中提高地位。
什么好处都想分一杯羹,可却只敢躲在鸦族背后坐收渔翁之利,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看来这地仙也不外如是。
鸦族长老冷冷道:“一时片刻足以。”
只要夺走郭长城,不怕赵云澜不肯拿出大神木。只要拿的出来…那它鸦族势在必得!
山圣大人轮回百世,爱恨别离尝了太多越发重情起来。
重情的人都有破绽,神也不会例外。
第十章
风雨欲来前,特调处倒是难得安静。
楚恕之一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郭长城一边翻看那本被他随身携带的小破日记,时而发笑时而皱眉,弄得祝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流水账一样没营养的小学生自我激励作文,也就他当个宝贝,从头翻到尾,也不过是今天破了案、明儿又有什么新活计以及处里那些鸡毛蒜皮破事。
小米跑厨房偷吃了一碗红烧肉,桑赞和汪徵为一朵花取了名。
菜市场的老板,花店的姑娘,就连附近的流浪猫狗都能占满一页。
关于楚恕之的还真不多。
楚哥昨天笑了。楚哥今天没有。
楚哥不喜欢人类,却喜欢人类的k线。
楚哥……
以及——“我好像有点喜欢楚哥。”
林静得知自己师父的舍利子入了郭长城的身,动不动就往他身边凑,也许是出于微妙的眷恋心理,也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脸上总挂着某种贱兮兮的表情。
好在他为郭长城诵经减轻苦楚时还算肃穆,不然楚恕之又要按照老规矩来。
大庆也没再出去跟野猫鬼混,老老实实地每天守在赵云澜屁股后头,偶尔也试着大着胆子抓弄着沈巍的西装裤腿,求上一碗新鲜的油炸小鱼干。
毕竟活了一万年的老猫了,脸皮厚起来,撒娇卖萌的招数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沈教授不吃这套,只觉得油炸食品不利于身体健康,于是把油炸变为水煮和清蒸,没收了大庆的所有存货,并且勒令它即日起每天健身运动。
气得大庆差点想离家出走。
不过大庆其实心里还是没底。鸦族是天生的情报手,按道理总该做些什么,可这两天特调处别说乌鸦了,就连苍蝇都没见过几只。
大庆难免忧虑,而赵云澜只挑挑眉,冲着它的肥屁股就是一脚。
大庆立马炸毛,
赵云澜一脸无辜道:“我看你这死猫离三高不远了,这不,我帮你运动一下。”
“……”大庆亮了亮爪子,沉默半晌,晃悠着尾巴不耐烦地拍打着沙发,“你是不是又准备把我留下来?”
赵云澜睨它一眼,“你走了谁看家护院?”
大庆跳下沙发,来来回回地在客厅里踱步,“你已然是…昆仑,天下间谁还敢跟你作对?鸦族步步紧逼,救郭长城就要动大神木,这竟成了一个必然的选择。小小鸦族和地府勾连,其背后必有其他依仗。我不信你没有看破这一点。你别骗我,这次回去是不是有危险?”
赵云澜笑道:“不过是两三只乌漆墨黑的破鸟罢了,还能翻了天不成?”
大庆见到他那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只觉烦躁极了,转悠好几圈后停下来道:“你保证?”
“我保证。”
“撒谎的人没有小鱼干吃。”
“好。”赵云澜笑。
“还这辈子反不了攻?”
“……”赵云澜突然觉得有点手痒。关于炖猫肉这事儿是否可行,今晚就要咨询一下沈教授。
龙城大学贴吧最近流传着一个新八卦,生物工程系沈教授订婚了,原因是他手指上最近多了个戒指,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时恰好反光,闪瞎了全班同学的眼。
该贴引发众多女学生哀嚎哭泣,纷纷感慨大学生活已经了无生趣,也愈发地羡慕起沈教授的“未婚妻”来。
有胆大者直接半开玩笑地询问道:“沈老师是不是给我们找了个师母呀?”
哪成想沈教授不仅没否认,反而报以一个略微羞涩的笑容。
得,直接坐实传闻了。
“师母一定很乖巧可爱吧?”
乖巧?沈教授嘴角一抽,这两个字跟赵云澜可是八竿子打不着。他只要能偶尔听上那么一两句话,沈巍都要谢天谢地了。
如果不是楚恕之少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尾巴,这日子还真好似一切如常。
一场新雨,夜凉如水。
赵云澜光着脚踩在毛毯上,站在窗边凝视着夜晚,大庆趴在秋千上,蜷缩成一个小团。
没有星与月,霓虹衬着人间烟火。
沈巍摘掉眼镜,定定地看着他背影。赵云澜似有所感,转过头和他对视,而后轻笑出声。
“来。”他道。
“明天大神木的第三枝就要出世了。”沈巍握住他的手指。大庆忽然动了动耳朵。
“人生看似千万种选择,可其实很多时候答案永远都只有一个。既然如此,随心而为就好。”
沈巍注视着赵云澜的眼睛,目光如炬。
“我会一直陪着你。”
*
昆仑山。
与远处所见到的巍峨应有不同,当楚恕之背着郭长城站在这里时,才切实体会到它的厚重,并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情。
万山之祖,诸神禁地。
在这里,你感受到的不是苍凉,而是包容。
千百年来尘封的冰雪下有暗河缓缓流淌,生命的静止和律动同时上演。
昆仑山亘古屹立,不像标榜着慈悲的神佛般总是带有施舍意味的悲悯,反倒像个饱经风霜的驿站主人,淡淡地注视着每一个于世间风雪夜行的旅者。
不问来路,也不问归途。
一片雪蓦地落入眉心。楚恕之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原本缠绕在灵魂深处的黑线此刻竟然渐渐消散了,连带着灵台都为之一荡。
以尸入道,跳脱三界,本就天道不容,而如今楚恕之却分明觉得自己被这方天地所接纳。
赵云澜拍了拍他的胳膊,随即和沈巍牵着手继续向前。
大神木直插云霄,谁也说不清它的尽头位于何处。人类之于浩瀚无垠的苍穹,始终太过渺小了些。
干枯的枝桠纵横交错,而后冒出一点新绿,散发出荧荧光泽。
大神木的第三枝。
“就这么个小东西——”赵云澜笑笑,随即摊开掌心,那根树枝便摇摇晃晃地自动脱离树干向他飞来,而在这时异变突生。
不过眨眼功夫,昆仑山上空瞬时变得极为暗沉,乌云交叠,隐隐有雷声阵阵,似有什么要翻涌而出。
平白生起的呼啸狂风,夹杂着寒冷的冰雪,楚恕之被逼退数步,继而更为用力地将郭长城紧紧护在怀里。
一声诡异的鸦鸣响起,沈巍面色一沉,斩魂刀乍然出现。
刀身带着大不敬之地独有的冰冷杀意和腐朽气息猛地向后横扫,黑影迅速后退,堪堪躲过这森然杀机。
是鸦族长老带着半妖少年。
赵云澜:“我有件事不解,不知长老可否解答一二?”
既是到了撕破脸的境地,也再无什么不可相告。鸦族长老微微躬身,嘴唇开合,声音尤为嘶哑,“山圣请讲。”
“鸦族香火传承万年,到了这辈,想来长老也是呕心沥血,可如今为了区区一个半妖,竟然不惜搭上全族命运,长老可是想好了?”
鸦族长老冷笑道:“亡族灭种,死不足惜,斩魂使大人不是早已为我族批了命?鸦族命运若是一定如此,倒不如随我赌上一赌。”
沈巍眼神冰冷,道:“借口。”
鸦族长老沉默,又道:“当初他父亲将他与鸦族一并托付于我,我虽恨他爱上一介凡人,可黑羽毕竟是他留于今世的唯一血脉,他若死了,我和他从此便连这最后的一点牵绊都要斩断。”
沈巍寒声道:“忘恩负义,伤及无辜。为一己之私舍一族之命运,你可要成为鸦族千古罪人?”
“一己之私...千古罪人?呵...情之一字,大人该比我更懂些。况且…”鸦族长老伸出干瘦的手掌虚虚一握,而后望向高空,笑得极为古怪:“它们没机会了。”
鸦族长老将手中拐杖抛向半空,手指上下翻飞形成古老的符印。
与佛家金印不同,鸦族秘法一出,腐朽与邪恶气息便漫天飞散,只听她缓缓开口道:
“以万鸦之灵为祭,鸦族圣物为器,唤无边黑暗以噬人心,恭临上神降临。”
鸦族长老的背后忽然飞出成千上万的鸦灵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恨意不停嘶吼,拐杖发出黑色微光,瞬时化为一支漆黑的鸦羽,猛的扑向沈巍。
斩魂刀的刀尖与鸦羽碰撞在一起,对峙处隐有火星迸发。
楚恕之眉心猛跳,这时才明白她说的没机会了是什么意思。他对鸦族秘法早有耳闻,只是万万没想到,催发秘术竟是要以万鸦魂魄为代价。
背水一战,成与不成,鸦族都将不复往昔。
人之偏执,莫过于尽为不可为之事,鸦族长老分明到了疯魔的境地。
那鸦羽渐渐落到下风,可幽光一闪后竟一分为四直直飞向沈巍。
突生的变数来不及防范,鸦羽瞬时没入沈巍身体,浓重的黑气有如实质将他层层包裹成了一枚巨大的茧。
“我族秘法,针对的是心魔。还得感谢山圣大人,不然斩魂使没有三魂七魄,非妖非魔,非人非神,我还真是束手无策。”
层层叠叠的黑云愈发低沉,天空壁垒变得越来越薄弱,甚至逐渐撕裂。
凛冽寒风将人吹得睁不开眼,赵云澜面露嘲讽,“勾结外族?这就是鸦族最后的倚仗吗?谁能想到,我当年不惜身陨道消也要换得的朗朗青天白日,竟是由被我护在身后的生灵亲手打破。”
鸦族长老默然,哑声道:“我只要第三枝大神木。”
当赵云澜还是昆仑君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望向高空,感觉到在这冥冥当中有无数双眼睛时时刻刻窥伺着这世界的运转,操控着因果变化。这些化外莫须有的神灵像是把他和神农一行人当作棋子,把盘古开创的世界当作玩物,可天生地养的上古众神又岂能甘愿任人摆布。
生不由己,不如不生。于是大荒山圣拼着形神俱灭永世不入轮回也誓要还这方天地一片清净。他也好,神农也好,女娲伏羲也罢,其身陨落,其志永存。
秦广王跪在地上颤抖不停,他的衣襟随风翻飞。上古众神的消逝对于地府来说其实是场莫大的机遇,巫族退场,妖族落寞,龙族销声匿迹,只有人族,他们弱小、挣扎、又拼命灿烂着。他们抛弃了自己的信仰,斩断了和神仙的联系,其生死变化都逃不过生死簿的记载和鬼差的锁链。化外之神曾经许诺,只要能够将赵云澜和沈巍引到昆仑山山巅之上,他们就可以将其一举歼灭,而从此地府再也无需受人挟制。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谁都懂,但是没有一个殿主愿意屈居人下。原本这一万年,是地府最为辉煌的一万年。他们自成一方势力,坐在宫殿之上俯视三界,笑人类朝生暮死,笑佛道式微,笑沈巍一介鬼王空有半神之资,还不是要受地府驱使,也笑曾经呼风唤雨的昆仑君,如今竟也如凡人一般要靠着地府生生世世轮回且饱尝人间爱恨嗔痴带来的苦难。
但这一切平静都被赵云澜打破了,或者说其实地府是实实在在地被他和神农摆了一道。女娲造人获得了泼天的的功德,人类脱身于泥土,三尸却如同附骨之蛆。人类的诞生时便被天道赋予了气运,神灵与巫妖的衰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天道默许的必然。但没有任何一个物种可以主宰天道,神农在化为六道轮回前利用了人性无边的贪婪欲望,他并没有留下完整的轮回。在他的布局下,沈巍代表神灵,地府代表人类,大封则象征着无尽的变数,一旦地府的野心开始膨胀,那便进入了神农的预设轨道。
变数打破平衡,地府唤醒神灵。
不管怎么说,昆仑毕竟是神农和女娲看大的小孩儿,虽然总要有神灵前赴后继义无反顾,但是背负着莫大使命的神灵偶尔也想有点私心。
雷声滚滚,天空被生生撕开一个裂口。一只巨大的手终于穿透壁垒降临此方世界,无边无际的威压让楚恕之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赵云澜蓦地笑了,回身温柔地望着那只包裹着沈巍的茧,语气带着一点撒娇和嗔怪,道:“你看,他们多会挑时候,只想着趁你不在,才好欺负我呢。‘至净之地,也生邪祟’,原来那日九转老人的提示竟是在此么。”
“我不知道你的心魔是什么,可是小巍啊……你可知神农要你永生永世不得与我相见,怕得根本不是你会为我带来劫难。”
“那老头儿分明是知道,不管我轮回多少世,不管我是谁,拥有什么,每一世我都会爱上你。”
赵云澜拍了拍那茧,“快点醒过来吧,我还等着你和我并肩作战呢。”
第十一章 结局
沈巍睁眼时整个人都泡在水里,旁边躺着个幽畜尸体,肩膀处还有一圈牙印。
腹中空空荡荡,许久未曾感受过的饥饿感再次袭来,沈巍低头看向幽畜尸体,眼里闪过嫌恶。
他不是在和鸦族对峙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巍从水中爬起来坐到溪边的石头上,恍惚间瞧见水波荡漾处自己的脸,青涩,稚嫩——那是属于小鬼王的脸。
身后传来一阵异响,沈巍回头,只见一袭青衣落在邓林,眼里带着惊诧与好奇。
只一眼,沈巍便惊得从石头上掉落下来,溅起的溪水打在脸上,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幽畜突然冒出来,沈巍下意识地手起刀落拧断了它的脖子。沈巍忽然一僵。
这情景…这情景分明与万年前的邓林初遇如出一辙。
从相遇,到后来,一切仿佛都是命定。
不死不灭不成神,沈巍尽管堪破了,可有关昆仑那一段,始终都是他心上的疤。
沈巍眼睁睁地看着他再一次抽筋扒骨,再一次取下肩上魂火,再一次舍身成仁……
原来即使再次重来,他依然无法改变这一切的发生。
“你还是要丢下我么...”沈巍捧着颈间魂火喃喃道,周身气质陡然变得格外阴郁暴虐。
画面一转,沈巍便颤抖着跪在神农面前。
“轮回承受不住山圣的神格。”
“我早说过,你们这些无魂无魄的脏污之物,不过是阴差阳错生出来的怪胎,迟早要为他带来灾祸。可昆仑不舍得,他不止舍不得,竟宁肯生受那抽筋之痛也要提升你的神格保你性命。”
“你要我救他?可以。”
“我要你立下毒誓。”
“我要你此生驻守大封,大封在你在,大封破,鬼族亦亡。”
“我要你永生永世不得与昆仑相见,他既以凡人之命格轮回转世,再世为人也好,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也罢,与你再不相干,你再不准见他。若有违此誓,就让他精血干枯魂飞魄散!”
小鬼王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用力握拳,指甲划破血肉。
要他活,就不能再见。
想要再见,昆仑就得死。
他别无选择。
无能为力的迷茫与永世不得相见的痛苦交织在一起,成了小鬼王永恒的梦靥,让他再不曾得到黑甜乡一夜的垂怜。
忘川森冷的河水,阴间漫天的黄沙,三三两两的幽魂与长久的孤寂。
爱人的一个吻,曾烫伤过的皮肤,荧荧发光的魂火,肩上扛起的十万山川大河。
那些不曾真正得到,却已永远失去的一切。
这都是沈巍的心魔。
他不舍得对昆仑有一丝一毫的怨忿,因为他这一生唯一拥有的片刻欢愉,第一次心动,第一次亲吻,第一次热烈的爱与真心,都是他给的。
于是他只好怪自己,怪大封,怪神农,怪化外莫须有的神明,怪这世间的一切生灵。
冷眼旁观着他轮回转世,忘却前尘往事,尝遍爱恨别离,而后生老病死。
可小鬼王啊....只敢在午夜梦回夜深人静时怀揣着那一点点不敢道出的渴望,偶尔也照着镜子摘下面具,细细打量着自己的面容。小心翼翼地期待着有朝一日,那人从混沌中苏醒,惊喜地发现小美人长成了大美人,带着无与伦比的戏谑与温柔,能笑着牵他的手,再施舍一次奖励。
昆仑,我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你看,我把这世上的山川大河都照顾得很好很好。
你看,我替你驻守着大封,替你负重逆行,替你守着这人间万年朗朗晴空。
你能不能再吻我一下。
小鬼王长大了,身形愈发挺拔俊秀。
功德古木干枯的树根处有一处不知何年何月偷偷留下的记号,沈巍偶尔会过来比对。
你看,你的小美人,终于长得比你还高了。
你能不能别走了。
你能不能不要抛下我。
贪恋与痴妄像张无形大网,压得沈巍喘不过气,一万年里所有的隐秘的心思都被人再次摆在眼前。
不知过去了多少世,沈巍看到了赵云澜。
这一世的赵云澜好像更调皮些,打小就爱打架,小时候爱揪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一点儿的时候喜欢看漫画,上了锁的书桌里藏着的都是情书和游戏卡。
后来啊,他遇见了那只黑猫,幻想自己是个能拯救世界的美少女战士,认识了个假和尚和一条还没进化完全的小蛇,后来又多了个无处安息的鬼魂和一个犯了大错的小尸王。
镇魂令摇身一变,成了个能见光的行政组织。阴阳两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真让他混得风生水起。
断断续续有过很多恋人,也流连过许多风月场合。
原本就该像之前的很多世一样,这一世的赵云澜,也不属于沈巍。
是鬼面。
是鬼面设计把他送到自己眼前。
可是,当真如此么?他沈巍精明如此,连大神木里留下来的记忆都能刹那篡改,真的会掉入到浅显的计谋里?
赵云澜忽然从画面里走出来,好像是刚洗了澡,额间的碎发还湿着,身上有好闻的沐浴液香气,上半身赤裸,下身穿着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有些眼熟。
好像曾在自己的衣柜里出现过。
赵云澜眼角带着情欲的红,双手勾着沈巍的脖子,喷薄而出的热气打在他脸上,随即舔吻着他的唇瓣和耳侧。
“你是不是要感谢他,感谢他送你来见我,嗯?我的…小巍。”
沈巍呼吸一窒。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身体的更多地方,赵云澜脸上有着赤裸裸的媚意,唇瓣红得像染了血。
也确实是染了血。
黑色的衣袍不知什么时候被除去了,赵云澜咬向他的胸膛,沈巍疼得一抖,低头时看见伤口处渗出鲜血,如同他心尖上的那点红,转眼又被赵云澜一一舔净。
“你想见我,你想要我,才顺着鬼面将计就计,是吧,小巍。”
“一面勾引我欲罢不能,一面又急着从我身边逃离,小巍,你是不是故意引起我的兴趣。”
赵云澜跨坐在沈巍身上,牵着他的手,引着他抚摸自己的侧脸,而后伸出舌尖,仔细地舔舐着他的手指,蛊惑地说道:
“小巍,我们都别出去了好不好。你不是想把我藏起来吗?人生如同幻影,去他的生生死死,我们就停在这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再没有别人……”
赵云澜纤长的手指围绕着他的胸口暧昧地画着圆圈,沈巍目光渐渐涣散,喃喃着反问道:“再也...没有...别人吗....”
赵云澜笑得有些邪肆,低声道:“是啊...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吗...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会再去看谁,也不会再去担心谁,楚恕之和郭长城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的眼里就只有你...”
赵云澜吻了吻他的眼角,语气温柔极了,“小巍...别出去了好不好...和我一起待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我会给你快乐的。”
*
楚恕之挡在郭长城前面,狠狠咬了咬牙后直起身子。
天地变色,而第三枝大神木此刻正漂浮于半空中。
郭长城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虽然体内死气被遏制住,可生机亦不明朗。楚恕之抬头看了一眼鸦族长老,掏出怀中骨笛,脸上写满阴郁。
骨笛奏响,地面为之一荡,有累累白骨听令而来,鸦族长老一声尖啸,化为原型扑向楚恕之。
赵云澜眼望苍穹,伸手虚虚一握,这方天地的力量便为他驱使。每个小世界都有它自己的天地法则,诞生的意志叫做天道。此前盘古开天的时候并未把它完善,因此它尚处懵懂,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直到赵云澜归位,鬼族消逝,三界六道得以稳定,这个世界才可以独立运转,生生不息,它也得以圆满。
天道是这个世界上的绝对意志,此刻遭遇着外界入侵,这钟意志构成了一张大网般的法则,对那巨手的束缚愈发强烈。
巨手似乎因为受到反抗而变得愤怒,万年前棋差一招,竟然栽在蝼蚁身上,此次还是靠这里的妖族土著才能短暂突破壁垒,只有灭杀掉反抗因素,才能让这个世界继续按照他的意志运行,若不是他受限太多,早就该手到擒来。
赵云澜面色不变,甚至连身形都未曾移动过。
巨手携带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威力向他站立的位置猛地轰下来,呼啸的狂风让衣衫发出爆裂声,而当赵云澜迈出第一步时,这风忽然停了。
他的眼里有斗转星移,朝代更迭,人间兴衰交替,有万事万物不停变化着,有这世间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脉河流,他的脚下是绵延无尽的土地,头顶是湛蓝的天际,在天地之间的巍巍山峦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颤动。
即使楚恕之现在被鸦族长老步步紧逼甚至落于下风,身上也挂上了好几道口子,但只要赵云澜站在这里,似乎这一切都还没有到危急的地步。有些人对于另外一部分人的独特意义便是如此。
巨手越来越近,赵云澜眼里带着些邪肆,嘴角似有嘲弄。“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包罗天地,养育群生……”随着赵云澜的低吟,十万大山齐齐一震,合成一个金色的符印。
整个天地的力量加持在身,赵云澜的符印在空中旋转数圈随即向巨手飞去。
正值两边对决,半妖少年勉力镇定,此时正是夺取第三枝大神木的最好时机。只要他活着…只要赵云澜身死…这里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制裁鸦族的人了。思及此,黑羽猛地飞向半空,而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怒斥:“贼鸟安敢?!”
黑羽回头,只见一道黑影一闪而来,后背便被重重抓挠一下,留下四道尖利的爪痕。羽毛不足以阻挡锋利,伤口处顿时血肉模糊,剧痛让他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
回头瞧见个黑发圆脸少年,一双杏眼瞪得浑圆,竖瞳里透着幽幽冷光,让人心悸不已。
原是大庆一直偷偷留心,等赵云澜和沈巍一行人出发后便交代老李照看好特调处,自己则悄悄上了昆仑山,正巧在黑羽出手夺取新枝时赶过来,这才急忙出手阻拦。
黑羽狞笑,嘴里飞快忽地吐出上古时期的鸦族语言。在遥远的万年以前,鸦族也曾显赫一时,只因其天生不详,其术法又太过诡异残忍,其中尤以诅咒术为最,但凡诅咒一出,必将引发腥风血雨。因此鸦族最终犯了众怒,被妖族联名讨伐,没想到本应销声匿迹的东西再次现世,如此想来黑羽身上快要凝结成实质的因果线也不是难以理解。
咒术重演,打开地狱的人终将付出代价。业障加身,谁也说不清它借此害过多少人。
大庆试图打断它的引导,却怎么都突破不了黑羽身前三尺屏障,不由得心里一沉。
金色符印与巨手对峙,赵云澜嘴角隐隐露出一丝鲜血,却只得用力咬紧牙关不肯退后一步。
一步退,步步退。赵云澜只能赌。
他在赌高级世界的神灵,就算能够破开空间壁垒降临此间也不过是有时限的。天地规则无法被彻底打破,无论是谁。
大庆眸光森冷,而后变得惊惧起来。
黑羽的咒术已经成形,大庆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行动能力变得迟缓,黑气凝结成数道长线向它所在的方位延伸,而与此同时,自己悠长的寿命正逐渐被剥夺,而对方的伤势却慢慢好转,就连那股死气也淡上许多。
转寿咒。
生机与灵力不断流逝,大庆难以维持人类形态,挣扎半晌后被打回原形,原本黑亮的毛发隐隐脱落,气息变得萎靡。
赵云澜目眦欲裂,然而他现在全力施为都只能勉强和那巨手抗衡一二,此刻竟无法分神相助,甚至因为分心的缘故反而落了下乘。
万年前能推动女娲造出凡人害得他以死来换取乾坤朗朗的化外神明,万年后依然能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大庆转瞬便至暮年,毛发光泽不再,而那黑线却始终将它与黑羽紧紧连在一起,危急关头,老李凭空出现在黑羽背后,挥舞着那条白色骨棒将其重重击倒在地。
咒术失去主人意念加持便被强行断开,未完成的术法让黑羽也遭受巨大反噬,喷出一口鲜血便躺倒在地生死不知。
而那只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小家伙此刻也虚弱地躺在地上,呼吸微弱,老李面露焦急快步跑向大庆,鸦族长老显然没有料到昆仑山上还会有其他人出现影响战局,此刻见黑羽重伤便怒急攻心,尖啸一声,尾羽迅速飞出刺向大庆。
楚恕之气红了眼,可他这次实在憋屈。
那鸦族长老狡猾极了,只肯以原形对阵,楚恕之的种种手段都难近其身,反倒被它以无数分身偷袭数次,在身上留有不少伤痕。
老李见状暗道一声不好,电光火石间也无处转移,只得立刻翻身将大庆紧紧护在身下。
尾羽穿心而过,巨大的力量将五脏六腑全部搅作一团,灵魂瞬间被撕裂成碎片,整个身形化作转眼间便彻底消散了,可最后一刻,老李却觉得释怀和解脱。几百年前鬼迷心窍偷了它半个元神,浑浑噩噩借来半生寿命,却日夜饱受煎熬,这世可算还上了。
大庆在特调处临走前放心不下,林静能力不够,祝红又太过冲动暴躁,要是知道赵云澜有危险分分钟杀上昆仑山,仔细想来嘱咐哪个都是不妥,只好叫老李好好照看。
进了特调处的人鬼妖僧,都在冥冥中与镇魂令建立着契约,再不济危急关头总能知会一声。
镇魂令前身便是大神木,赵云澜此前在特调处做了个空间通道,工作人员可以凭契约临时前往。
赵云澜眼底杀伐之气愈浓,巨手散发出的光芒突然暗淡了下,随即攻势愈发凶猛。赵云澜心中似有所感,恐怕巨手时限将到。
不过区区一个小世界,竟然久攻不下,想必那主人此刻也是恼怒得很。
巨手的动作更加凌厉,赵云澜闷哼一声倒退半步,金印又薄弱几分,未等站稳却被人拦腰抱住。
沈巍亲了亲他的侧脸,柔声道:“我来了。”
赵云澜眼角一抽,莫名想起大封被破之日,他怎么觉得沈巍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在危急关头秀恩爱的癖好?
斩魂刀横向一点,前一秒还在跳脚的鸦族长老左翼便被捅了个对穿,直直落在地面,继而被楚恕之牢牢束缚住。
那巨手见势不好便欲退回,强行破开空间壁垒,停留时间越长自身受反噬风险便越大。
可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赵云澜冷笑一声,真当这昆仑山是你家菜园子了?
金印飞驰而去,手中镇魂鞭长度暴涨,用力一挥便将巨手的手腕紧紧套牢,十万大山的重量足以使其动弹不得。沈巍同他对视一眼,斩魂刀带着独属于幽冥的冷厉气息硬生生将巨手砍断两指。
短暂破开的时空通道关闭,长鞭再难以将其留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巨手和漫天雷云消失地一干二净。
沈巍注视着那处天空目光幽寒。
化外神明无端窥伺,企图搅乱一方世界原有格局,本就触犯了天地法则。可惜只留下他两根手指,到底是实力不足。不过想来也是,万年前就能操纵先天神圣们的人物岂是好对付的。
那两根指节与本体脱离,血肉化作一团生机,随着赵云澜轻轻挥了挥手便散入了世间。
泽被苍生,不外如是。
漂浮在空中的新枝飞到赵云澜颈侧,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沈巍取下一片叶子放入怀中,余下枝干盘旋半刻便没入了郭长城的眉心。
古有哪吒以藕为身,方脱去凡胎俗骨,今日郭长城这番造化不可谓不大。但念在他身为镇魂灯灯芯,积攒过百世功德,自身却常身世飘摇,如今也算赵云澜对他的回赠。
雷声渐隐,雨过天晴,有虹彩乍现。
世人不会知晓,曾有其他势力竭尽全力想抹去此间神灵。他们或平安喜乐,或跌宕流离,千百年来守着日出日落,各有各的苦辣酸甜。神灵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又冷漠。但是没关系,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别人懂得。
楚恕之背起郭长城,赵云澜捏住黑猫后颈。一行四人缓缓下山。
风雪来路,温暖归途。
番外
赵云澜打着哈欠走进特调处,瞧见办公室空空荡荡,只有汪徵和桑赞两个人还在坚守岗位,不由得诧异极了。
“老楚呢?小郭呢?人都死哪去了?”
桑赞给赵云澜递了杯温水,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明白,赵云澜懒得跟他废话,汪徵叹了叹气,道:“老楚请假了,连带着小郭那份。”
赵云澜咬牙,“小郭大病初愈,楚恕之这个畜生!那林静和祝红呢?”
汪徵眨眨眼,“今天十五,祝红休假。林静去参加佛家弟子交流座谈会了,说和同胞们联络联络感情。”
赵云澜扶额,“那大庆呢?大庆总在吧?”
桑赞插了句嘴,道:“副...副处在小阳台。”
赵云澜心中一动。
自打回来大庆就不太对劲儿。
平日里嚣张跋扈欺软怕硬、惯会张牙舞爪窝里横的主子,到底是沉默下来。被剥夺了大半寿命和灵力,整日里恹恹的,当初那一身怎么都减不下来的肉膘,竟肉眼可见得清减了。
特调处每个人心里都有数,大庆衰弱了。
这点从小米那里就能看出来,这家伙也不闹腾了,闲着无事就趴在大庆旁边,被踩两脚也不在意,呜咽一声过后还是厚着脸皮讨好。
赵云澜回来便昏睡了两日,本想再赖一天,又寻思着大庆的事儿,只得认命地叹口气。早知道它是个坑爹的货。
上了二楼,便瞧见大庆趴在窗台闭目养神,半晌才挥动下尾巴,听见有脚步声,耳朵微微动了动,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老楚带郭长城回他家乡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这些年也不容易,无亲无长的命格,命里就没女人这一说。好不容易喜欢个男人吧,刚开窍,人就半死不活了。老楚心里也苦,就放他几天假吧。”
赵云澜冷笑,是了,是挺不容易,可也没见他找我报销的时候手软过啊。我给他放假,谁给老子放假啊?
含糊着“嗯”了一声,但这个月的奖金他们俩是谁都别想了。
大庆侧侧身子,把脑袋枕在赵云澜手上,半晌才闷声道:“我其实早就不怨他了。”
赵云澜轻轻给他顺毛,他知道大庆这会儿需要的不是开解。
“我老猫也活了一万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从我吃了他的鱼开始,我俩就有了因果。谁叫我嘴馋呢。”
“不就是半个元神吗?行。拿去。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想啊,就想,我当初要是不嘴馋,没舔那一口蚩尤血,你是不是会好些?我心里啊隐约有预感,我早晚要吃大亏。这就是我的劫。”
“可我没了半个元神不还是好好的,他呢?到底还是没了一条命啊。”
“不执着于长久、是非、善恶、生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呵,别说,我可真是你的猫啊。”
赵云澜感觉到手背上的湿意,又听它哑声道:“老赵,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你这死猫啊,总爱惹祸。以前我妈给我做的好吃的,还没等我吃两口,大半都进了你的肚子。后来啊,动不动就跟我要牛奶、要小香肠、要进口猫粮、要高级猫窝,哎哟,你这哪是贴心宠物啊,就一催债的啊!”
大庆没忍住,气愤地咬了他一口,赵云澜揉揉他的脑袋,神色揶揄,动作却温柔极了,“大神木几百年才结一次果,它替我给你攒了好多颗了。不会死的。谁都不会死的。”
赵云澜又从怀里掏出了个透明玻璃瓶,里面躺着个小人,灵魂忽闪忽灭,似乎随时都要消散,可大庆却瞪大了双眼。
“沈巍怕你伤心,后来又回去了一趟,费了好大功夫才从收集到了这些碎片,拼成了个残魂。你把他埋在大神木树根下仔细温养,总归是会有好结果。”
赵云澜笑了笑,“小巍他就那样,话少,可别说他不疼你。”
大庆扑进赵云澜怀里,自从老李死后它一连几日平平静静,可心里是又迷茫又酸楚,这会儿那些委屈一股脑地倒出来,掉了两滴眼泪又觉得自己矫情地不行,只别别扭扭道:“疼归疼,你叫他不许再让我减肥了!”
“好好好,不减就不减。咱就胖给他看!咱爷俩以后一起翻天!”
正巧下课回来的沈巍推了推门,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这一人一猫,“嗯?翻天?”
嗯。
今天的特调处也是猫飞狗跳的一天。
*
楚恕之带着郭长城回了他的家乡。
说是家乡,可这么多年过去,别说物是人非,连物都不在了,哪还有半点当年的影子。
楚恕之牵着郭长城走在街上,面色越来越黑。这车流穿行不息,处处都是高楼大厦,城市与城市似乎并不多大不同。
可楚恕之还是觉得,他该带着他回来看看。
现代社会讲究效率,凡事都要求个方便快捷,看对眼就能表白,这一旦表了白啊,那就离上床也不远了。分分合合,聚散都容易得很。
有些人懒得碰运气,也不想茫茫人海里再费尽力气找谁、等谁了,时间到了家里人一催,只要门当户对还算合适,仓仓促促就能成婚。
情爱一事,反而不重要了。
可楚恕之不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是弄不上了,老爷子骨头都烂成渣了,躺在地底下爬都爬不起来。再说了……
楚恕之睨了郭长城一眼,这要是真爬起来了,他不得分分钟吓晕过去。
兜兜转转,楚恕之带着郭长城去了那片乱葬岗。
哦对,现在改成了学校。
郭长城颤颤巍巍开口道:“我以前...以前总听说学校和医院爱建在墓地上,我还当开玩笑,原来...原来是真的啊。”
楚恕之皱着眉抽回他手里的半截衣角,又把自己的手放进去,道:“你以为那能随便建吗?以活人生气镇压魂灵,那也是又讲究的。这风水一事我不太精通,只是略懂一二,你看这地势……”
郭长城晕晕乎乎,再往后的话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自顾自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脸红得发烫。
楚恕之讲得自己嗓子都快哑了,身后的人却一声不吭,刚要发脾气却又寻思过味儿来。好不容易出去玩一回,他却对着一块木头大讲风水,是不是有点煞风景?
楚恕之牵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问道:“我说这些你是不是不爱听?”
楚恕之本来是有些心虚,他这人心虚的时候更爱装正经,可惜尸王大人在泥里埋了太久,面部表情不太丰富,本来就顶着一张棺材里,这会儿再略一严肃,瞧上去更吓人。
郭长城适时哆嗦了一下。
“你怕我?”
郭长城咽了下口水,“不怕,就是你不太爱笑。”
气氛顿时凝滞。
郭长城咬着嘴唇下意识地想要道歉,只见楚恕之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
“那这样呢?”
楚恕之身上天然带着一股森冷寒气,不笑还好,一笑反倒吓人,扔到孩子堆里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郭长城撇开脑袋,下意识道:“算了..楚哥..要不你还是别...别笑了吧。”
楚恕之气结。
故地不能游,乱葬岗也修成了学校。楚恕之自嘲一笑,他这一趟还真是白走。
郭长城小声地喊道:“楚哥。”
“嗯?”
“你以前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啊。”
楚恕之牵着他的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满天星斗,璀璨纷繁。许久不曾回忆,楚恕之有些局促,眉头却渐渐舒展开。
“小城的东边有条河,夏天的时候柳树会垂进水里,那时候水清着呢。我打小爱淘气,不爱读书,常常跟同窗逃课下水摸鱼。有一次丢了一只鞋,我娘可生气了,追着我满院子的揍。”
郭长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还真想象不出楚恕之窜上窜下挨揍的场景。
楚恕之也跟着他笑,又说道:“小城不算大,南边有官道,来来往往的商人总要在这儿歇脚。北边有座寺庙,那里住着的都是正经和尚,跟林静可不一样。我小时候撞了邪,没日没夜地发烧。方丈给我念了一夜的经,又喝了好多莲花池子里的水,这才算消停。”
“再长大一点,听了两章话本,就想着做游侠。惩奸除恶,志在四方。我爹的藤条抽在我身上,也没打服我。主要是我娘拦着,我爹不敢打。我还有几个兄弟姊妹,我妹妹才两岁多,成天流着口水喊哥哥……”
说到这里,楚恕之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郭长城反握着他的手,“我挺羡慕楚哥的。”
“你羡慕我什么?”
郭长城挠挠头,“我记忆里没见过我爸妈,虽然我舅舅舅妈对我很好,可我心里还是很羡慕别人。我一直都挺怕自己犯错的,怕做了什么事惹我舅舅舅妈不高兴。我好像没有过叛逆期,我初中有个同桌,那时候总跟我抱怨他父母管得严,不听话还要挨揍。我就挺羡慕的,有人能恨铁不成钢似的管教你,不用顾及什么,多好啊。”
楚恕之看着他憨憨傻傻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酸,只用力把人带进怀里。
郭长城把脸埋进他怀里抿着嘴傻乐,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
“楚哥,我从来不觉得我苦。但你要是能更心疼我一点,也挺好的。”
郭长城语气难得带着一点狡黠,楚恕之却珍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世间当真所有苦难都有甘甜作为馈赠。
楚恕之从怀里掏出骨笛,温声问道:“你可知它还有什么用途?”
郭长城疑惑地摇了摇头。
骨笛放至唇边,旋律并不似之前郭长城听到的那般嘶哑难言,反而有说不出来的清新自然感。
笛声婉转悠扬,像是民间小调,又多了丝缱绻意味,郭长城一眨不眨地盯着楚恕之,蓦地有些脸红。
原来骨笛不杀人的时候,是可以用来吹奏情歌的。
*
楚恕之和郭长城临走前还是对着那片乱葬岗郑重地拜别。无有香火,无处祷告。死地不复存在,生机却永远向前。万事万物,都有它新的起点。仇恨与过往如同枷锁,常常将人困顿其中。好在,总能遇见将你从深渊中拉回的人。
楚恕之还是没能买房子,因为郭长城不让。
理由也充分,现在的房子又不是不能住,他不是贪图享乐的人,好端端买那么大的房子干嘛?
楚恕之不想在这件小事儿上拂了他的意,便也就大大方方的搬进了这一室一厅的小居所。
郭长城喜欢绿植,阳台上摆了好几盆花,开窗时有风经过,浅色窗帘便随风摇曳,每一块地砖都被他擦得光洁。
楚恕之受自身属性影响,对新环境还有些不太适应,小傀儡却挺欢喜,恨不得抱着郭长城的大腿寸步不离。
从前死的太早,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只有小时候爹娘送他的长命锁还被他好好留着,借此慰藉那些无穷无尽黑暗的时光,如今被楚恕之珍而重之地挂在郭长城脖子上。
要他长命百岁,要他福寿绵长。
有时候楚恕之也在想,他和郭长城或许天生就合该在一起。
斗嘴也好,发呆也罢,我不嫌弃你傻,你也包容我脾气差。只要两个人手牵手,就能漫步人间晴雨。
独行太久,而灯芯照亮了他漫长又寂寥的一生。
趁着郭长城洗澡的功夫,小傀儡不知道从哪儿吭哧吭哧搬出来个纸箱子。也不算重,说起来不过是大半个身家。
从前买的小山和树林,这两百年攒钱买的房子,两张银行卡,土地证,房产证,还有一堆和证券公司交易的凭据。他拉着人家见了父母,行了大礼,心底的流程差不多走了一圈,虽然这年头不讲究三媒六聘,但他把家底都搬了过来,怎么说也算是诚意。
可好像还是忘了些什么。
正冥思苦想着,小傀儡忽然拽了拽他的裤腿,把他拉到沙发上。电视机里正放着好些年前拍的一部无聊又扯皮的爱情电视剧,男主角乘坐热气球在百米高空上对着一大片薰衣草花田大声喊着我爱你。
楚恕之一拍大腿,暗道:“我说差了哪一步,原来我还没跟他表白。”
可怎么表白是个问题。
别看他活了好些个岁月,可这谈恋爱还是头一遭,再说了,他那个时代哪有自由恋爱这一说啊,顶多婚前隔个布帘子模模糊糊让你瞧一眼。要让他也学着人家乘个热气球飘在高空上,郭长城非得恐高晕过去不可。
楚恕之还坐在沙发上神游,郭长城已经洗了澡从浴室里出来。
“楚…楚哥?”
郭长城头发还湿着,水珠顺着脸颊滴在锁骨上,又沿着身体滑落到其他的地方。
灰色的睡衣上印着一只傻兮兮的兔子,倒也像极了他。
小傀儡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郭长城没办法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掂了掂重量疑惑道:“楚哥,我怎么感觉它变重了?”
楚恕之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和我一起在昆仑山上得了些好处,赵云澜送了它两滴大神木上的露水,过不了多少时日,皮囊化作血肉也未尝不可。”
郭长城讶然,随即喜滋滋得翘起嘴角,他一直很喜欢小孩子,本来想着他要是和楚哥在一起便没了子女缘分,谁成想竟有如今一番惊喜。
楚恕之踢了踢地上的箱子,状若无意地说道:“送你的。”
“这…这些?送给我?”
郭长城刚想开口拒绝,忽然见楚恕之黑了脸,下意识地把那句“不这太贵重了”憋了回去。
楚恕之拍了拍沙发椅背示意他坐过来,并且带有威胁意味地扫了一眼那小傀儡,后者不情不愿地飞回了房间。
郭长城刚洗了澡,身上还有着沐浴液清淡的香气。楚恕之接过他手里的毛巾,一下又一下地为他擦头发,弄得郭长城更紧张了。
楚恕之嗤笑一声,捏了捏他的后颈,随即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我不…不委屈呀。”
郭长城声音小小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焦急和惊慌,两只手不停地捏着睡衣下摆,因为害羞整个人都变得红通通的。
楚恕之摇摇头,心里柔软,揽过他的身子温温柔柔地亲了亲他的发顶。
“我不太会说话。”
“我…我也是!”
“长城,我会对你好的。”
楚恕之长年郁结的眉心舒展开来,那股子煞人的凶戾变得有些温和,眼睛里似乎多了许多和从前不一样的神采。一向反应慢半拍的郭长城忽然福至心灵,懂得了楚恕之那说不出口,又渴望他理解的那份沉甸甸的情感。
郭长城眼眶有点热,难得主动地环住了他,脑袋紧紧藏在楚恕之的脖颈里,心跳快得不像话。
他从很小就知道,这世间除了清风明月,其余一切都来之不易。他的心好像住在森林深处一栋被藤蔓层层包裹环绕的阁楼里,从来无人问津,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愿意停下来,轻轻地敲了敲门。
郭长城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么照了进来。
他有家了。
*
楚恕之和郭长城非法同居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特调处,林静和祝红对此表示强烈谴责,并提出要在近期尽快吃到喜糖,不然将对小郭进行“反攻计划”一对一精准辅导。
该项目因带头人林静同志不幸被揍而草草收尾。
赵云澜这段时间闲来无事,每天喝喝茶,欺负欺负大庆,在沈巍的精心照料下胖了好几斤,祝红讽刺他说这是中年发福的征兆,随即便被剥夺了在冰箱里放鲜肉薯片的特权。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事的话,还真有一件——
有新神圣出世。
凡间江山代有才人出,神灵也是如此。天地肃清,万事万物温和而又明朗,此时诞生些新的神圣也不足为奇。
说起来这新神圣和赵云澜还有些关系,冥冥之中因果定数,有如千丝万缕,看似毫无头绪,实则有着莫大的缘法。
十万大山同气同枝,长白一朝成圣,则万山欢欣。
本来这事对人界影响不大,可奇就奇在,长白封圣原本要在几万年之后,如今不知是何缘故提前出世,让北边那群修行的人战战兢兢。
大庆咬着小鱼干含糊不清地“喵”了一声,道:“哟,这货早产啦?”
赵云澜没好气的踹了它一脚。
今早接到东北神秘档案局局长打来的求助电话,说那长白山灵智初开心性不定,化形为五岁孩童,搅得山里的妖怪们不得安宁。
老山参精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胳膊腿都不太灵魂,愣是让小山圣当白萝卜啃了好几口。
这局长本体是只黑熊,一开始是想去求情,结果被小长白逮住硬生生薅秃了尾巴,一米九的大高个儿,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得那叫一肝肠寸断,没办法这才求助到赵云澜头上。
沈巍这两天忙得很,正赶上期末考,本来协同其他老师出题和校正答案就够辛苦,还总有些爱投机取巧的学生,平日里翘课睡懒觉,临到最后关头又开始嬉皮笑脸地求情。
沈老师可不吃这套,毕竟论撒娇卖萌,谁也没有赵云澜的段位高。沈巍抽不开身,赵云澜只好捏着大庆的后颈亲自走一遭。
长白山上常年多雾,冬季银装素裹,夏季钟灵毓秀,山林深处孕育出不少精怪。从前村民们靠山吃山,如今不许打猎,也只是按着时令种些瓜果蔬菜和山参,赶上旅游旺季也能小赚几笔,生活还算闲适舒坦。
赵云澜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给大庆买了个温泉煮蛋,听到一旁的商贩抱怨道:“今年真是邪了门了,山里的野猪和老虎老往山下跑,可吓走不少人。”
赵云澜撸了把大庆的耳朵,抬眼望了望公路旁高高竖起的警示牌。
赵云澜抱着大庆向山林深处走去,这里的树木隔绝了大都市的浮躁气息,甚至带着一点原始的荒凉和肃穆,让人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动物们天生地养,向来对危险更加敏感。鸟儿都居住在外围的树枝上,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鸣叫几声,有胆子大些的,径直飞到赵云澜肩膀上,委委屈屈地冲他告状。
大庆盯着它尾巴上的一小撮羽毛眼睛一眨不眨,在即将出手的瞬间被赵云澜一把按在怀里动弹不得,心里郁闷着回去一个星期都不想再理他。
或许神灵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感应,赵云澜略一思索,便知晓长白的大致方位。
小孩儿身上围着个红兜兜,正蹲在湖边催促老虎赶快亲吻他的兔子新娘,大有今晚不生出小崽就吃肉泄愤的架势。察觉到身后有人,立马机警地回过头来。
还没等赵云澜来一个骚包的自我介绍,小孩儿忽地一撇嘴,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跳进他的怀里,状若无意地掀开肩膀上的大庆,随即脆生生地喊道:“爹——!”
赵云澜当场石化。大庆跳落在地,冷笑一声变成人形利落地掏出手机。
“喂?沈老师,赵云澜在外面偷偷生儿子啦!”
*
特调处。
赵云澜仰躺在办公椅上揉着眉心,沈巍坐在他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裤缝,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略带紧张的局促。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祝红用胳膊碰了碰大庆,小声地询问道:“这什么情况啊?”
大庆挤挤眼睛,坏笑道:“老赵的私生子。”
祝红身体一僵,悄咪咪地壮着胆子瞄了一眼沈巍,目光里带着一丝同情,嘟囔道:“老赵胆子够肥啊。”
长白端着杯茶,眨着眼问道:“你是我爹找的男人吗?”
也不等沈巍回答,长白便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哎,我就知道,他身上全是你的味道。”
赵云澜:“……”
沈巍:“……”
祝红翻了个白眼。
小长白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转了一圈,在赵云澜和沈巍之间看了又看,似乎终于确定谁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位,便从座位上爬下来,顺着沈巍的大腿爬到他怀里,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可怜兮兮地喊道:“爸爸,能不能别赶长白走啊,山上只有我一个人,夜晚好黑好冷……”
赵云澜冷哼道:“你又不会感冒。”
“还有好多小虫子。”
赵云澜:“说得好像揍老虎的人不是你似的。”
长白:“……”
长白偷偷掐了下大腿,硬生生挤出两滴眼泪,知道自己说不过赵云澜,索性不说了,只把脸埋在沈巍肩上哼哼唧唧地撒娇。
沈巍肢体有些僵硬。
这样的动作,倒好似他与长白只是人间普通一对父子,凡人的恋爱经历千奇百怪,可说起来,不过是从普通爱侣变成普通家庭。
沈巍不自然地扶了扶眼镜,“昆仑乃万山之祖,你尊他为父倒也不算出格…”
沈巍抬头瞄了一眼赵云澜,似乎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赵云澜挑挑眉,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又扫,意有所指地道:“留下可以,以后…得听我的?”
沈巍耳尖微红,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趁着沈巍低头的瞬间,赵云澜悄悄对着长白眨了眨眼。
天知道他有多想和沈巍多换换花样。
嗯。
今天的赵云澜也是个计划通。√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