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椭圆形金属舱伫立在实验室的一角，无数的光缆从它的内部延伸出来，温柔的光波如同呼吸一样一闪一闪。舱内，一张熟悉的脸正安然地恬睡着。她的胸廓一起一伏，如同蝶翩然的翅，睫毛微动，红唇微挑，，没有恐惧、没有烦恼、没有任何忧愁，仿佛正在美梦里畅游。夸夸站在她的面前，痴迷地隔着玻璃罩子抚摸着她的面容。

　　手掌的温度让冰冷的玻璃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她擦掉，很快就又结上一层。不知怎的，眼眶又酸涩起来，泪水将她的视线彻底变得模糊不堪——真奇怪，自从在姐姐走的那天学会了哭泣以后，她的眼泪就再也没有停下来过。光是看到这张脸，她的心脏就像被什么撕扯了一样痛。

　　“你刚醒的时候，小白狗也是这么站在这里看你呢。”博士悠悠地说，“这也许也算一个轮回吧……你不要太过于伤怀了。”

　　夸夸揩去腮上的泪痕，转过头，勉强地露出了一个心碎的微笑，“我只是想起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有一点感伤……我知道她很快就会醒了，那时候一切都会继续……”

　　博士担忧地看着她，沉默了。她似乎有满腹的话想要说出口，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理智像一个筛子，筛眼越来越细、越来越密，灰尘一样轻飘飘的表达最终幸存。博士终于开口了：“我……我想把她派到别的实验室去。”

　　夸夸怔愣了一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她以后不应该再和我接触了。”博士说，“这个实验室里几乎所有的仿生人都被销毁了，只有你因为有泪腺所以洗脱了嫌疑，摆脱一劫，如果她重生以后还留在这里，恐怕会重蹈覆辙，所以……”

　　“可是您不是已经为这具身体安装了泪腺吗？”夸夸打断了她，“现在姐姐也会流泪了！之前的隐患已经被消除了！”

　　博士看着急切的夸夸，有些惨然地笑了：“隐患是不会被消除的，傻孩子。隐患总是有爆发的那一天，我们只能尽力地让那天来得晚一点而已。”

　　淡蓝色的全息光影变实、再变实，直到交织成为了一具可以以假乱真的身形。归功于现代科技的进步，人类的外貌不再受年龄的影响，因此博士看起来似乎只有二十出头。但是当她垂眸凝思时，她的周围就会充溢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岁月感，夸夸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她确实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寂静的金属墙和寂静的她们中，似乎有一种东西在不停地膨胀。不知过了多久，博士终于舍得开口讲话了：“你知道她重生以后，会产生什么变化吗？”

　　夸夸迷茫地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舱中的小白狗，迟疑道：“……变化？我原原本本地把所有数据都导入了进去，怎么会产生变化？”

　　“你不搞科研，所以你不懂。”博士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数据虽然是完整的，但是会在新的身体里进行新的组合。她的性格会产生变化——她会以曾经最激烈的情感导向作为基础的底色重生。”

　　“那……那又怎么样呢？这会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们是同类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比我和她更亲近……”

　　博士的眼神中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选择了沉默。

　　“我只是想将我和小白狗分割开，并没有限制你的意思。”半晌，博士才缓缓说，“就算是有泪腺，遭遇审查也是很大的麻烦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你就当是你的姐姐换了个单位吧。”

　　博士的话总是有种奇妙的魔力，她会用一种能让你接受的方式说出一些你接受不了的话。夸夸有满腹的不情愿，但是一面对那双温柔真诚的眼睛就什么都忘记了。

　　对啊，博士说得也有道理，小白狗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工作而已，我还是我，姐姐也还是姐姐。

　　可是……这种隐隐约约的心痛感是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从来没有分开过，所以才会觉得这样难以接受吗？

　　为了安全地制造出新的身体，博士启用了建造在遥远郊外的秘密实验室。这个实验室改造自战争时期的地下设施，人迹罕至，重重的认证锁明显或不明显地布满了整条通向大门的路径。夸夸还在消化这个令她震惊的消息时，无机质的大门那里突然传来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咚、咚、咚。”

　　夸夸悚然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声音的来源。

　　“他们来了。”博士轻轻地说。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几个把自己裹在黑套子里的人出现在了夸夸的视野中。“他”们的声音也喑哑难辨，语气毫无波澜，道：“574博士，我们来了。”

　　“感谢你们愿意收留她。”博士深深地鞠了一躬，“请善待这孩子。”

　　这些人微微颔首，走向了小白狗。这些人手脚轻利，动作专业，一根根光缆被迅速地从生态舱上剥离了下来，柔软的光芒一点点地熄灭了。小白狗的身体陷入了黑暗的阴影里，再看不清楚任何细微的生命特征，简直像死了一样。夸夸的心揪了起来，再次哀求地看向博士：“难道我们非……非这样不可吗？”

　　博士冷静地注视着舱中的少女，语气是截然不同的温暖、平和，充满了安抚的意味：“这样是最好的，不是吗？”

　　说话间，小白狗的生态舱已经被漂亮地打包完毕了，这些人再次面向博士，道：“那么，我们就回去了。”大门再一次打开，潮湿的风顺着防空洞飘进来——外面好像下雨了。夸夸打了个冷战，目光仍然死死地黏在那银白色的椭圆体，直到它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你应该跟他们一起走。”博士突然说，“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你应该在场。”

　　夸夸深深地望着甬道的尽头，没头没脑地问道：“这些人也是人类吗？”

　　博士点点头：“他们是我之前的同僚。我们相处过很长时间，他们也同样支持仿生人的人权。”

　　“他们也像你一样？”

　　“是的，我们都不会奴役仿生人，也不会哄骗仿生人签订没有意义的条约。”

　　不知为何，夸夸的心头总是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种被隐藏得很好的厌恶——从那些人的身上。或许是因为这厌恶感出现得实在过于短暂，或许是因为博士对这些人表现出了十足的信任，亦或者夸夸根本不愿意相信这种不详的预兆，一向相信自己直觉的她这次迟疑了。

　　夸夸最后还是没能见证小白狗的重生——小白狗在去往另一个实验室的路上就醒来了。她醒得太早了，肺叶还没有发育完全，贸然从生态舱里出来一定会窒息。如果是在实验室中，完全可以通过饲管给药，让她重新陷入沉睡，但接她走的人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危急的情况。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销毁前的痛感和恐惧支配着她。

　　小白狗无助地在生态舱里哀嚎着，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办法。为了避免被监视、跟踪，接手人选择了最原始的公路运输，车程足足有三个小时。待到他们到达了实验室，干预的时间窗已经过了，所有人只能等那些可怖的情绪在她的脑海里自然地被代谢掉。这整个过程持续了两天。

　　这两天里，夸夸试图来探望小白狗，但是都被拦在了观察室的门外。那些看不清面容的人站在走廊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小白狗现在情绪极为不稳定，不能承受任何刺激——虽然夸夸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对于小白狗来说会是一种不良的“刺激”。

　　若是以往，夸夸绝不会甘心息事宁人，哪怕是动用职权，她也要闯到病房里去。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借着审查和清点的名义，她轻而易举地控制了这个实验室的所有人类。

　　她原本是得意的，直到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生态舱。

　　光滑的玻璃上满是指甲的划痕，暗褐色的液斑像某种昆虫的尸体，黏糊糊地分布在罩子上。小白狗的面容隐没在它们的后面，隐隐能看出还在沉睡中。夸夸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轻了起来，她揪过一个负责人，低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负责人冷笑道：“您再在这里多和我聊几句天，白研究员就醒了，那玻璃上就会再多几道痕迹呢。”

　　夸夸咬着牙，轻柔地关上了那扇门，转即恶狠狠地拖住了那人的头发，一路将她拽到了空旷的中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夸夸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俯下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拖拽得气喘吁吁的女人，“她为什么还没有从舱里出来？！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负责人嘲讽的表情丝毫未变：“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只是尽全力稳住了她的情况罢了！我也很想知道她的苏醒为什么这么奇怪——或许你不应该问我，更应该问你的博士。毕竟她是‘专家’嘛！”

　　夸夸把她的头拽高了一点，怒声道：“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白苟又醒了！博士！”一个研究员急匆匆地跑过来，“1到2的浓度不够用了，怎么办？她……她又开始躁动了!”

　　负责人连头都没回，挣扎也欠奉，甚至用了点力，把自己的头发送到了夸夸的手中，目光讥讽。夸夸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压抑着怒气，死死地盯着她。

　　“道歉。”负责人没有丝毫要从地面上起来的意思，“给我道歉。”

　　“……对不起。”

　　“哈。”负责人冷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白衬衫上的拖痕，“就只有这一句吗？”

　　“博士……”研究员惴惴地催促，“白研究员的右侧肩关节已经脱位了……实在不能……”

　　“你想怎样！”夸夸忍无可忍地质问道，但是很快她的语气就软了下来，“这位博士，我……我的确冲动、鲁莽，冒犯了您，但是白研究员……她是无辜的，不该受我牵连，您怎么为难我，我都认了，可是她……”

　　“我从来没想过为难你。毕竟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热爱冲突和暴力呢。”负责人打断了她，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可以来这里，但是要守我的规矩，我不同意的事，你不能做。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