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京院于四处无人的海面探出头的时候，天色一片昏暗。写字楼顶的灯光一闪一闪，天空中没有星星。远处，一艘航船正缓慢的驶着，白浪撕开水面。

他向来不愿主动靠近那些工业孕育的巨兽。这些于水上游走的利维坦会在他接近时毫不留情的撕裂他的脊背，轰隆作响着吐出血肉混合的残渣。再者，若被认为是溺水的人类而引得海员抛下救生圈，那——

“不要好奇，不要引起他们的好奇；不要靠近，也不要让他们靠近。”他的神如此叮嘱他，“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弥足珍贵。你不应因这些事而遭遇不幸，这太可惜，也太愚蠢。”

他清楚，自己不应暴露在任何人的视线中。他是非自然的存在，是被制造出的工艺品。他有和属于陆地的人类相仿的五官，却被不属于任何种类的鱼尾剥夺了双腿。他是人类幻想的具象，是在大雾中歌唱的引诱者，泪水变作财富，血肉赐予永生。

红头发的花京院典明是在风暴中央诞生的。他睁开双眼时，白色的闪电于咫尺之遥击中礁石，天空聚集着黑云。而他就像辞海中横插一脚的白纸，抑或是墨汁中悬浮的澄清之水，被诸多复杂因果缠绕却单纯如雨。他的凝结核是脏的，周身尽是罪孽，双眼却如紫色晚霞一般绚烂剔透。整片海域都因他战栗，又为他高歌。

“向下吧，”低沉的声音响彻他的耳畔，“向下，花京院典明。来见我。”

于是他向海的深处进发，与聚集成团的鱼群擦肩而过。他从温热奔向冰寒，从光明游往黑暗。他的耳边只有嗡鸣声，海底深渊吞噬太阳光，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丝微弱的闪亮。趋光性鞭策着他向微光奔去，而他深知那微光或许是在更深的深处、或许是某只巨兽用来引诱小鱼的饵。或许那里根本没有光，一切皆是他产生的幻觉。

他下到了海的最底部。这里一片寂静，无论是闪电还是暴风皆无法触及。无声，无光，造型古怪的安康鱼从他身后擦肩而过。

“你从此不受黑暗的困扰，我要你看见我。”那声音又说，语气温柔。

“我正看着你。”花京院回应。他感到周身的海水变得澄澈，而他自身宛若发光体，连接着另一个——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赤足站在海床上。他仰着头，虽未睁眼却似与他对视。他穿着制式奇特的衣衫，微卷的黑色短发浮动。那个人向他伸出一只手，于是他和他的手掌相碰。于是触电般的刺激自双手相合之处蔓延至骨髓，男人睁开眼睛。

那是清透寡淡的浅绿，毫无阴霾，万千海洋囊括其中。但这双眼睛却似玻璃珠，忠实的反射出周围的一切——花京院典明，红发，紫眸，绿尾——究竟是缺少一丝灵光。

“花京院典明。”男人没有开口，言语却在花京院的耳旁回响，“我是你的造物主，你本不该存在于世界，是我给你生命，我是你的神。我的名字是空条承太郎，是你的神，也是这片海的神。”

“你的眼睛如此美丽，为何难以观察周围事物？恕我直言，神的双目不应暗淡无光。”

“那是因为我把我的眼睛给了你，花京院典明。你是我的双眸，代替我观察世间一切。我身负诅咒，难以离开深海的囚笼，被黑暗折磨千万年，你应该拯救我。你的尾部翠绿，是神的眼睛。”

“我发梢的赤红，难道是夕阳照入神的眼帘？”

“不，你的眼是绛紫的日落，你的发是生灵的鲜血、是水上燃烧的火焰、是红色广告颜料被神所目睹。你是神所见的一切。”

“神啊，你为何遭受诅咒？如何才能让你获得自由？我愿代替你勾勒世界，也愿尽我一切……”

“我不需要你的付出，花京院。”空条承太郎的另一只手覆上花京院的侧脸，他的唇边浮现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我若走出海底，务必牺牲挚爱。但我的爱是宽广的，我爱奉我为神的一切生灵，因此我自囚于此。我不愿毁灭我的子民，也不期待有人甘愿为我而死。”

花京院沉默着握住了空条承太郎的双臂。强有力的鱼尾搅动海水，他试图带着承太郎向上方游去：然而手中的重量逐渐轻盈，他低头看去，承太郎的双腿已化作细沙。

“束缚我的是大地，花京院。”承太郎没有显现出痛苦，只是任他拖着，“你只需享受你的自由，无需想起我。这件事对你尚且太复杂。”

“我自认能想清。”花京院松开了双手，看着流水将承太郎残缺的身体重塑。

“你尚且不知爱与恨，又怎么能想清？你刚刚诞生，迄今度过的所有岁月甚至不及一瞬。你本没有爱的能力，只是人工产物。我唯愿你做好我的双眼，而非在你无法理解的概念上踟蹰。”

他当时的回答是怎样的呢？无非是肤浅而自信的宣言。 这次对谈的大部分细节实际上已被遗忘于海风之中，然而承太郎最后的那个悲哀又饱含同情的眼神却被他铭记。胸襟宽广的神无法单独痴迷于某个人，而他却自私的希望自己能成为特殊的存在，成为唯一一个让他爱上的存在。

然后自我牺牲，花京院想，没错。这爱是献祭似的。他将用生命换自由。他是承太郎的眼睛，本就不应该活在世界上。用无去换有，相当值得。死亡只是一瞬，只是回归本源然后永存。

他们第一次肌肤相贴时，彼此之间就仿佛有爱在激荡。如果能在死亡来临前产生真正的爱情，那也是幸事一场。不过他们是注定无法相爱的。花京院典明不懂爱，空条承太郎的爱太多。

——他曾是这样想的，直到他的第四十九次下潜，然后他的神亲吻了他的嘴唇。

“这无疑是相爱的人才会做的。”一吻过后，花京院冷静的说。

“那么请你不要爱上我。”承太郎如此回答，“你的生命并非没有意义，你是独立的个体。我清楚你的期冀，因此你不得违抗你的神的命令。”

“你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只是捏造的偶像，承载生命的容器。我的一切都来自于给予，受到重重约束以保证眼瞳清澈。我曾构成你的身躯，你借由我的自由打破你的枷锁。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我，你不可能爱上自己的眼。”

承太郎没有作声。他眨动纤长的睫毛，伸臂将花京院拥入怀中。体温和颤抖顺着皮肤传导，花京院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存在以及他的心跳。

“我不会爱上你。你无法爱上我，你没有爱的能力。这样就好，花京院典明。”他闷闷地说。

而花京院只是接住水中下落的珍珠，然后送给了他。在亲吻的瞬间他就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虽然无人告知，他亦心知肚明。

这就是爱啊。上浮的时候，花京院这样想。平日里柔软的水流拂过他的皮肤，切割一样的痛。

是以他才会徘徊于此。他才会在黎明来临前独自停留在孤寂的海面。他已无力继续第五十次下潜，他胸腔中跃动的烈焰再无法支撑他的存在。

“午夜诞生，黎明而死，多么浪漫啊，空条承太郎。”他轻声自语。

“最后一次拥抱我吧，空条承太郎，不要迟了。”

他能感到生命的逝去。年轻的生命，他所赋予的生命，他爱过的，爱他的，流沙一般消失。他从未想过如此刺痛的爱，从未想过神的爱就是不幸。爱情如此求而不得，但他如今宁愿将其舍弃。

他曾在海底行走，看着万吨货轮自海面划过。螺旋桨绞断他的卷发，七十亿的妄自尊大将他定型。人类文明出现之前，他可以是花鸟鱼虫，可以是洋流抑或是一阵风。万物灵长的诅咒将他束缚在光明无法到达的地方，他永生无法上岸。他的存在成为了卡尼期瓢泼大雨的回声，他的记忆连同他的肉体一起，成为了自由的墓志铭。

现在将他固定在海床之上的锁链断裂了。他用手托住花京院半人半鱼的身躯，轻轻抚摸他略微凸出的肋骨，其间未诞生出夏娃。他能感觉到花京院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他的眼、他的爱意，正在快速衰竭。太阳在地平线处蠢蠢欲动，他从未有过的排斥光明。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承太郎低垂眼睫，薄荷绿依旧浅淡透彻，“我是海的化身，我是你的神、你的创造者。我可以许你不死，这只需要稍稍动念。”

“你错了，承太郎。”花京院说，“这结局是命中注定的，一切皆是命运，无可动摇。我会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刻变成血色泡沫，而海也终究有一天被海吞没。”

他不做声了，只是轻缓的呼吸着。承太郎注视他空茫的双眼，那双眼中曾经闪耀霞光。一股陌生的温暖攀上承太郎的脊梁，他握住花京院冷如寒冰的手，慢慢回头：第一缕光芒刺破凝固的黑暗，圆日已浮出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