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压着步子走进废弃的员工休息区，随便找了个隐蔽的墙角坐了下来。短时间内爆发式的运动使他剧烈地喘息着，周围安静得出奇，因而他不得不降低呼气的频率，以减少自己发出的声音。
厂区面积不小，绿化做得不错。一些落叶树此时已经秃得只剩树干，倒是灌木丛四季常青，现在还勉强保持着郁郁葱葱的景象。也许是因为在冬天，王耀没能发现动物的踪迹，这儿就像是一座死城，除了部分机器还在运作外，一切都无限趋近于静止。
在这里，时间的流速好像也变慢了。万物生长衰老的节奏被拉得无限长，无论是汲取营养还是新陈代谢，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它们还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只是漫无目的、充满死气，像是被封进琥珀的生物，皮囊完好无损，灵魂却已然在凝滞的窒息中泯灭了。
王耀一边耐着性子等待状态恢复，一边将与伊万的连线模式切换为手动输入。四周的气氛令他抓狂，他必须利用好这会儿的空闲做点什么，来排解掉心中郁结的压抑。
【用大量虚拟信号掩盖我的真实信号是不是做得太大张旗鼓了？】
他单手敲击着终端上小小的键盘，尽量让自己赶上对方阅读和应答的速度，【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值夜班的，但是最晚明天，一定会有人发现电站被入侵了吧。】
伊万瞄见弹窗气泡，心知他这会儿不方便再出声了。他想了想，盘算着干脆也以文字的形式回复过去，谁知传讯界面忽又亮了亮，收到一条最新的消息：【别打字，说话。】
被预判了行动的伊万手指微微一僵，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他隐隐感觉对方好像有点小情绪，至于这情绪究竟是独处导致的害怕，还是其他更难以言明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但不管是出于何种心境，王耀此举都神奇地让伊万的心情愉悦了起来。
“给他们一点震慑不好吗？”他用手腕支起脑袋，慵懒地看着屏幕，“如果他们急了，反而更能证明这里有鬼吧。”
【你这是钓鱼啊。】王耀忍不住笑了笑，继续扣字道：【不过的确是种高效的方法……虽然我总觉得太嚣张了点，不够符合情报部门隐蔽行事的风格。】
“也就你守规矩，真以为他们几个的情报是老老实实侦察来的？”伊万嗤了一声，语气不自觉地透出几分轻蔑，“太天真了，退一万步讲，他们侦察来的情报就一定是真的？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给说成黑的，哪天谎言被戳破了也不要紧，大不了就背后七枪判定自杀。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大家都秉持正义的话，这个部门就不会存在了。”

是啊，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你想要平等友好，偏偏就是有人乐于横行霸道。王耀叹了口气，抬手按按前胸，从武装背心的口袋里拿出一支抑制剂来。这种注射用的试剂专门做了密封处理，他草草拈了酒精棉球给皮肤消过毒，而后掰掉针头外面的无菌壳，将它扎进了自己的左臂。
冰凉的液体涌入静脉，合着血液迅速流向了四肢百骸。到达EN61点后迟迟没有退去的燥热渐渐淡了下来，王耀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镇定。
【对不起啊。】他一下一下地戳着屏幕，【可能我还是太理想化了。】
伊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激动了。窗外，一阵冷风把他吹得清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跳动的心上撞了一下，闷闷的，还有点发痛。
“是我对不起你才对，”他喃喃地说，“在某些方面，你比我更现实。”
机箱的散热扇适时地响了起来，恰到好处地含混了他的声音。伊万直起身子，没有给王耀反应的时间，接着问道：“后续的计划是什么？”
【……再等两分钟，】王耀回复说，【如果确定现在没有人值夜班，就到电站里面去看看。】

他关掉荧光屏，无力地靠上背后的墙壁。抑制剂的效果波及到了精神层面，让他有点疲倦的同时，也使他找回了几欲走失的理智。伊万的道歉他不是没有听见，这无疑是一个关系回暖的信号，可他却仍然没有勇气直面，只得配合地装聋作哑。他们当然是朋友，曾经是，现在是，未来或许也是。矛盾的心理是一道门坎，跨过去关系便更进一步，跨不过去就要承受真情实感的折磨。甘心止步于此吗？不太甘心。应该放弃原则吗？也不应该。伊万关于规矩的论调多少带给了他触动，他不会蠢到违背国家的立场去追随“自由”带来的便利，却在个人严防死守的最终底线上，窥见了许多因意志摇摆而产生的细小的漏洞。
不行啊王耀，有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在七局你就是中/国的代言人，怎么可以因为一己私利做出让步？从进入七局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与国家捆绑了，万一因为暴露了真实性别被那群衣冠禽兽钻了空子，进而连带到国家和人民，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王耀狠狠地掐了一把脸，警告自己背叛原则就是背叛祖国。他强行把思维拉了回来，重新把连线切换回语音模式，用指节轻轻叩了叩麦克风，示意伊万：他要准备开工了。

和刚才一样，核电站的监测系统又崩溃了一次，王耀没费什么力气就到达了厂区的主建筑。这里的设施防辐射等级明显提高了一个度，不锈钢的大门里夹了铅板，上面张贴有黄色的警告标识。锁是电子的，单看外形与七局的无异，要破解掉绝非易事。考虑到伊万一路上近乎暴力的入侵方式，被日/本方发现几乎已经是必然，王耀思索片刻，毅然决定不走寻常路。所谓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都到这份上了，能在不被对方识破身份的前提下安全脱身，未尝不算是一种胜利。
王耀往后退了退，助跑两步一跃扒住了门上凸起的边框。爬墙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见他腰部发力，双臂一撑支起了上半身，左脚紧接着卡过去，待松手时，人就已经不在地面了。门框狭窄，纵使王耀身形纤细，也不能很好地维持住平衡，好在电站故意开高的窗户此刻已近在眼前，他只需要用爪钩钩住外面的防盗护栏，一切就都好办了。
可惜周边还能摄录到这里的电子眼集体失了明，不然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们一定会为当前这位披星戴月飞檐走壁的中/国人惊叹不已。爪钩一甩即中，王耀就这么拽紧拴在末端的绳子，蹬着核电站外部的墙体利落地攀上了二层。前后用时不过数秒，他已经走到了进入建筑前的最后一步。拦在他面前的是几根铁棍和一块玻璃，而比起下面“坚不可摧”的铅门电子锁，这些简直就是小儿科中的小儿科了。
物理破坏向来是最简单的通关办法，不得不说，这种深得伊万青睐的法子的确有它自己的优越性。王耀拉开袖子，露出腕上一个手表似的小物什。它有着衬衫纽扣大小的感应按键，侧边则是两片翻折式的顶盖。这是他秘密携带的微型激光武器，伪装精妙且相当先进，是用于自保的智能黑科技。作为杀手锏，王耀从不曾在七局的同事跟前展示过它，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本来用于对付七局的压箱底宝贝如今竟阴差阳错地成了解决七局任务的关键道具，属实叫人哭笑不得。
腾不出手的王耀用脸蹭开了按钮，藏在盖板下的激光发射器缓缓升了上来，原地旋转了几圈，然后自动对准了眼前的窗户。王耀移动着手臂，让激光能够按照他设想的路线进行切割，最终，护栏被斩断了三根，玻璃上开出了一个西瓜大小的洞。王耀稍微比划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障碍，于是躬起身子，低头钻了进去。
他的躯干扭曲成了一种诡异的形态，像是挤进水管的猫，柔软得如同没有骨头一般。阿尔弗雷德总爱嚷嚷这是中/国功夫里的缩骨功，王耀辩解了几次无果，索性不再多费口舌，由着他给自己乱加思想钢印。
进来是肘部着地，王耀抖抖肩膀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戴上了一架夜视仪。走廊里漆黑一片，电力设施全部关闭了，偶尔能在灯管旁看到几根裸露的电线。毫无疑问，这里确实已经废弃了，整个办公区域只留下了几张废纸，透过门上的玻璃，王耀看到的是空了的书柜和桌子，以及大量没有必要撤走的空纸箱。
生产区域也是如此，轰鸣的机械早就哑火，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铁块。仓库彻底清空，剩余的原材料不知被运去了哪里，整个厂房安静得可怕。唯一与外面不同的是，核电站内部的监控都是些十足的摆设，日/本人或许真的放弃了这里，才会放心大胆地断开与它们的连接。

核电站一定有问题，但问题显然不在这里。这是王耀早就料想到的结果，尽管潜入花了不少工夫，验证却是很快就能完成的过程。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就像伊万说的，他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他转过身，返回自己破窗进来的地方。爪钩还挂在原来的位置，王耀按住它，薅下夜视仪，然后习惯性地往远处看了看。

——也是这习惯性的一瞥，让王耀心脏瞬间狂跳了起来。

就在厂区之外，街道的另一端，有一队士兵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稀稀拉拉地走开了。他们统一穿着自/卫/队的制服，形如鬼魅，没有生机，仿佛是古早恐怖片里的僵尸，行动木然。
王耀看着他们被路灯照得惨白的脸色，不自觉地冒出了冷汗。伊万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听不真切，也很难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七局的酒店廊道，阴森，隐蔽，不为人知。

被转移的原材料，无缘无故出现的士兵……王耀皱起眉头，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他按住耳机，急切地想要把结论告诉伊万。

——可是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后，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它不声也不响，只是悄然直立在那里，像是挥之不去的幽灵，沉默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