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树涉落到多利亚的平原上时，恰逢一个春日，足以用闲丽来形容的时节，蔓生的忍冬沐浴在熔金般辉灿的阳光下，像刷着一层澄澈的蜜。空气里闻不到再往西走些就能占据你鼻尖的海水的咸腥味儿，对靠海为生的那些勤奋的海员们来说，那是比母亲的奶水还更熟悉亲切的味道，可在这儿就未必啦，丰饶而肥沃的平原土地把人们养得娇气极了，他们觉得海盐的味道象征着荒芜和紊乱，更青睐蜂蜜酒的甘甜。这也难怪，多利亚的花儿们是有名的，金链花垂下璀璨的珠帘，郁金香仿佛少女们梳妆盒里的点漆胭脂，杜鹃们则一面盛开，烁日蒸霞。这漫山遍野的花几乎都像是一层织锦，覆盖在起伏和缓的大地上，百花缭乱、葱茏丰郁，涉带来的风拂过它们，那起伏也像人类熟睡时微微上下的胸膛。
于是萦绕在涉鼻端的那一点微苦，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啦，很快也会被这汹涌的生机和甜蜜冲刷下去。对此，他倒是不以为意，风的神灵总是兴致勃勃而又宽宏大量，对一切有的没的事都抱有愉快的观赏态度，涉也不例外。更何况作为西风，他在四柱风神里更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在海洋与陆地之间频繁地往来，想给整天泡在水里的旧友带去些浆果或是羊齿蕨一类的「有趣特产」，又把开始和暖起来的海的微醺裹在斗篷底下，夹带到岸上来。南风之神是他不记得收下过的弟子，那红发的少年也时常看不下去涉的变化多端，前来忠言逆耳两句，可他说的忠告涉总是过耳就忘，想起对方时也永远只记起那孩子的红发像夏岚中微烫的天际，司掌晚夏的南风确实合适他那「夏目」的名字，一面叫人们叫苦不迭他的酷烈，一面又是丰收的前奏。
涉司的是春，坐镇在那奥林匹斯山上的惫懒天帝都说他挑了个好职司，他也这么觉得。天下哪有人不喜欢春天呢？连鱼儿也喜欢，气淑风和的时段，万物都开始动弹起来了，世间因而充斥着爱与惊异。于是他便从司掌海的旧友那里启程，和海豚们逗弄一些时候，让水汽浸透自己华丽的暗夜色斗篷，每一根金线都要润湿才行，然后承诺带给它们富丽的山茶和萱草，优哉游哉地晃过草香沙暖的浜边，一时兴起在补网的渔民头顶洒下大把的花瓣，再赠以一篷微微的细雨。最后，等到达中央的花与木的宁芙们的居所时，他身上带着的这些海味也已经分发完啦，只剩下一点点，像一抹擦不去的绀色的颜料般黏在他的指尖，看起来有些像堇花的余烬，涉便借机在平原上游荡一会儿，选中自己喜欢的花木，同照管它们的宁芙商量，用一个笑容或者一个飞吻讨来些多余的花瓣，用来讨好或者打搅总是日理万机的友人们。
谁都说西风没定性，涉欣然接受这一评价。变化才是生命的根本和常态，他那司死亡的老友就生活在无春无冬、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规整世界里，虽然自得其乐，换了涉来可是敬谢不敏的。骀荡是他的脾气，从不在一处久留也是他灵魂里写定的秉性，收缴的是冬天、掠夺的是夏天、给予的是秋天，唯独春天是个不温不火、袖手旁观的季节，涉自认只是把水汽从海上带给花花草草们，助宁芙完成他们的使命，做那爱和笑容的传道师是他的愿望，再进一步就逾越了，与他并不相干。
「你对什么都爱，」天帝在他闹了多次也没能改成棺木形状的宝座上闲闲地盘踞着，指摘他的话音听来只是随口一抄袭，「也就是对什么都漠然。」
「我的陛下，那不是人间诗人的句子么？」涉于是也只是笑，「你也对这些有兴趣的话，不如下次我给你带本诗集上来吧？那里面你的妃子可已经多到这山上住不下了。」
「算了吧。」黑发的天帝瞟了他一眼，「就算是凡人瞎掰的书里我也有正妻。倒是你不打算结婚？」
「难道新的条例改订之后，不结婚就不能当西风了吗？」他于是故意把老友的担心曲解成公务上的挑刺，有些夸张地摊开手，「那可真是遗憾！」
这对话最终不了了之，当日日树涉刻意不想谈某个话题，当然只能不了了之。他不知道的是朔间零当时握在手心里的并非是一张手绢，而是一段命运，盲眼的三姐妹将它织成难解的锦缎，像涉惯用的戏法，化成凡人把真理藏进半逗半笑的唱词。
那么，如果一定要用量词来勾勒命运，它该是段吗？如绸缎、如河流、如不断分岔的花茎，确切的只有眼前的部分，未竟的繁花似锦的洪流尚待纺织和生长。命运是瞬时的，也是悠长的，就如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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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利亚平原的花格外有名，是因为这里居住着众多的花之宁芙，他们把原野的装点当成毕生的伟业，其绚烂处和那白丝绸般的云层之上的群山之巅比也不会相形见绌。宁芙本质是精灵，和西风只是涉的权位不同，花相当于他们的本体和灵魂，涉因此格外欣赏这儿十里不同天的美景，富丽清隽、温静醉狂，风流到奢侈的程度不说，还是生命的自然发露。
花是花之宁芙的生存方式的显示。因此被某位宁芙的花朵深深吸引，几乎就等于对他一见钟情。
因此当这一天日日树涉情不自禁地向那朵盛放的白蔷薇伸出手去时，一切确实就已经注定。
「——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偶尔出没在天空的云也慵懒地躲着闲，将月桂般清朗的荫投在他们头顶。忽然出现在花丛中的青年有着几乎像是少女的容貌，和每一位宁芙一样，头戴薄青色与淡樱色绞缠而成的花环，金木樨般温瑞的短发修饰着弧度柔润的脸庞，眼瞳是鲜烈的蓝，不经氧化也没有波澜的脆烈，比起涉惯见的海洋，那样的青是更接近矿物质地的，仿佛流动的碧玺。他只披着亚麻质地的白袍，象牙雕刻般的四肢柔韧却没有棱角可言，这和他整个人给旁人的第一印象是完全吻合的：没有攻击性的美貌。
这样一个人来谈恐惧，就像婴儿来谈杀戮一样不合时宜。
「如果是西风之神殿下的话，总要知道宁芙的花可不一定都是无害的吧。」
就算在那众神的居所，也没有这样容姿好似天使的从神。花之宁芙的容貌总体来说倾向于娇俏和惹眼，花朵的装点让他们不分男女，身上的色彩都很热闹，可眼前这青年却取色洁净浅淡，比起明媚鲜妍，更近霜清月皎，不具备草木系宁芙常有的那种蓬勃到溢出的生命力。
——月遇丛云、花遇风。涉脑海里闪过这样的词句。他像穿透不了丛云的清润月光，或是抵御不了大风的纤弱花朵，那种晰然的美里，藏着注定的终末。
青年步履流畅地走过来，毫不犹豫地掐断了吸引涉的那朵白蔷薇的花茎。他这距离怜香惜玉远矣的手法和他宁芙的身份背道而驰，呈现出一种甜蜜的岩浆般迷人的悖论感。
「我可以创造出让触碰的女性立即怀孕的花朵，哪怕她尚未知道恋情的滋味。宁芙虽然只是精灵，在自己的领域之内也具有魔力。」
花与木的精灵的魔力范围是繁殖，以及爱。涉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这也是他的司掌范围。西风之神的季节是春，万物萌动的时间，爱与惊异，惊异的爱。
金发的宁芙直起腰。他的白袍只有遮掩的作用而没有保暖的作用，至近距离的肌肤闪烁着蕤叶特有的、盈着露珠般丰润的质感，指尖衬在鲜莹的花弁旁，竟然能把自己的造物比下去。把所有最好的都留给自己的花之宁芙，多么贪婪、独善，可又多么至美啊。
「因此，我能创造出让任何触碰者都爱上我的花朵也不足为奇。西风之神日日树殿下，我不是你的从神——所以你没有办法抵御我的魔力。这样轻易地接近身份未明的精灵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莫非你真的不害怕么？」
他说着类似「我可能是坏人哦你不怕我吗」的台词，姿态却十分风雅，掌中拈着玉堂春，腕上亮着西江月，一笑满庭芳，一瞥扬州慢。涉顺着他介于侵略和邀请之间的动作弧度把身体掰回应有的曲线，看了那枝白蔷薇两秒钟，然后展颜一笑，略过了原本试图触碰的花朵，伸手拽过对方的手腕，用上诱拐和囚困的力气，使劲一带。
月桂拟人般的宁芙果然毫无防备地滚进了他怀里，似乎在那训练有素的恶人脸下面藏着的心灵其实根本不设防。身高而言，他们应该并不差多少，但立场和姿势上的优势让涉能够居高临下地看进怀中人的碧瞳，突然变成翻飞蝴蝶的眼睫刷得它们澄净无比，配上他居然还捏着那朵白蔷薇没放，让人不由错觉这绝不会和外表一样年轻的宁芙其实为人处世还胜不过人类婴孩。
「日日树殿下……？！」
「哦呀，总算不称呼我为西风之神了么？天祥院英智殿下，你说的话没有漏洞，也似乎非常了解我，可竟然没有想到事态有反过来发展的可能性么？」
涉觉得非常有趣。名为天祥院英智的宁芙非常轻，余裕十足的姿态崩坏一角之后露出的情态隐含一丝少女般的羞怯，但似乎并不是因为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处于劣势——原因在涉自己身上。西风的神祇于是动用了一丝权能，优柔的风扯过他绀紫色的斗篷裹紧宁芙猫柳般柔韧的脊背，这让他们看起来简直像被围困在一个茧里，但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事实上只是涉用一只手揽住了英智的腰。
「——为什么你不想想，我出现在这里可能就是为了诱拐你呢？你不害怕么？我只需要拥抱你，就可以让你成为我的东西，现在还只是舞蹈的起手式，等我真的合拢这怀抱，你可是无处可逃的。莫非你真的不害怕么？」
「你不可能——」
「我不可能和你结婚？还是我不可能爱上你？你的自我评价果真和传言中一样低啊——所以你才低估了你视线的灼热程度么？」
银发的神祇低低地笑着，一种猎食性动物狩猎成功式的滚烫的愉快翻涌在本该不存在的血脉中，「但你很有名，你真的很有名。离经叛道的花之宁芙，被死亡厌弃的病弱者。宗的执着确实非常可怕……恐怕你也知道和他作对会吃很多苦，但你还是这样做了，不惜放弃死亡这一永恒的救赎。所以我才会对你感兴趣啊，你的生存方式实在是非常有趣，在随心所欲顺其自然的宁芙里，竟然会出现你这样付出高昂的代价也要准备好剧本的异类，连我都被接下来的展开吸引了！连我这样不懂得停留和满足的西风都为了注视你停下了脚步！你完全可以再自傲一点的，英智！」
宁芙有些呆滞地张了张嘴，似乎仍未跟上涉惊涛骇浪般的语速。这表情让他看起来越发地年幼了。「……英智？」
「我不能叫你名字么？不必这么见外吧，毕竟是要做夫妇的人。」
「……夫妇？！」
问遍周围八百五十英里，哪怕问到涉每年都路过的那个海边，天祥院英智都是个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能说死人的佞人，现在他倒像是个回音谷，只会重复风带来的一词一句。
「我刚刚没说？」涉含着难以抑制的笑意说，「那我再明确说一遍：我如果拥抱你，你就会同我成婚，这是我作为西风之神的特权。现在你已经在我怀里了。我就是为此而来的，这不是错误。还有什么可以阅读理解失误的地方吗，英智？」
「……没有。」
被涉娴熟的一揽弄得有点灵魂出窍的英智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但还没回复到可以展开自己擅长的长难句逻辑迷宫的程度。他盯着近在咫尺的、神明特有的精美面容，眼神介于迷恋和丧失之间。
「但我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你有什么必要和我结为夫妇？」
「原因一定得是必要吗？」西风之神反问，「因为我爱你，这不足够吗？」
「不足够。世界不是那样运转的。」
「世界就是那样运转的，不是吗？像你这样……分明身为草木的精灵，却虚弱到时不时就会凝固不出人形的程度，如果强行凝聚，甚至还会吐血，不就是因为你有爱，甚至不惜为此做出不合规矩之事吗？」
瘦削的躯体明显地绷紧了，但很快又放弃般松懈了下来。这具由超自然要素按照伦常循环组建出的人体像一张已经维持满开状态良久的弓，分明疲劳至极，却优美矫健如初。
「这不能称之为爱。或者，就算能被称之为爱，也不能使我的行为正当化。」金发的宁芙宁定地说，仿佛在叙述一个被证实过无数次的公理。「冥府之王斋宫殿下厌嫌我，因为我不愿遵循他定下的生老病死的计划，我按我的逻辑管理我的领地。宁芙负责照管和养育花卉，至于花卉的生死归于冥府和命运的神祇管理，我只是区区的『园丁』，哪怕花因为数量过多而争夺养分而死，或是种群不等而使原野单调，甚至破坏土壤此后寸草不生……都和宁芙无关，和我无关。」
「但我不愿接受。我希望看到色彩缤纷争奇斗艳的原野，一年只有一次春天，决不能浪费西风的恩典。因此要规划花的种类、拔除多余的、催生过少的。对宁芙来说，杂草和花都一样是司掌下的生命，是我一部分的躯体，做这样的事无异于刮骨疗毒，我因此虚弱至极，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却又因和斋宫殿下的私怨被永世隔绝于冥府之外。『天祥院英智只不过是个力有不逮、好高骛远的疯子』——你听说的，是这样的有名吧？」
「和宗说的差不多。」
日日树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的兴趣爱好是揽罪上身吧？」
「……你说什么？」
「我说，」西风之神贴心地忽略掉因为一时口误直接把「西风的恩典」五个字说出口而后知后觉开始脸红的宁芙，直率地提议：「既然这样，和我结婚不是对你来说求之不得的好事吗？」
「那当然是求之——不，我什么都没说。为什么你会那么觉得？」
「我是神祇。」他的语气像在解释「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所以我的伴侣也必须是神祇，如果和我成婚，零会不分青红皂白给你一个神格。按照花之宁芙的身份，很大概率是春与花之神吧……和我也相配。生杀予夺本是神明的权利，就算是宗也不会说你指点他的领域，虚弱当然更加离你远去了。稳赚不亏。」
思维回路很接近人类社畜的英智忍住了没去吐槽只是按规章办事却被说成「不分青红皂白」的天帝陛下，但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最深重的疑惑：
「对我来说或许稳赚不亏。」他的语气明灭不定，像是临时抱佛脚的无神论者：既希望自己的怀疑成真，又不希望它真的只是谎言。「但对你来说有什么益处呢？不是稳赔不赚么？」
「世界只要有爱就能运转。」
银发的神明执过宁芙捏着白蔷薇的那只手，抚过他凉似泉水的手背，巧妙地接过仿佛仍有生命的花朵，在终于空缺出来的手心落下一吻。「这是我的准则。所以——理由我最开始就告诉你了，因为我爱你。我注视了你很久，只是你不知道。」
「……诶？」
「从最开始，这就是求婚啊。我可以单方面地掠夺你——要求你把你人生的一切都交给我，我有权向你课以完全强制的婚姻。」涉柔声说，「但我不要那样的婚姻。抱拥是双向的，我们还没有结为夫妇，我怀抱你，意味着我愿意把我的一切交给你，倘若你回抱我，抱拥将会完成，这是你的选择。我给你选择。」
过了许久——或许真的是许久，或许只是时间的河流在这一瞬间放缓了脚步，给了天祥院英智足够的思考空隙，让他的悲观人格足够被冻结到思维的深处。
终于，在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环过涉的颈项时，西风之神露出了笑容。恶作剧的风将宁芙头顶的花环吹落地面，明亮的白光游走在青年的全身，白袍之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被绀色的斗篷夜幕般包裹得严严实实，哪怕是蹲踞在附近灌木丛中好打听的乌鸦，也只看到了体弱的宁芙在成为真正的神祇之前吐出的最后一口血溅落在他的伴侣按在他唇边的白蔷薇上，将它染成艳丽而热烈的红。
「Rosa × Alba——象征尊敬和纯洁的白蔷薇很适合你。」
日日树涉扯下斗篷，将天祥院英智打横抱起。被花之宁芙的心血染红的玫瑰落在新任神祇的胸前，在漫天花雨之中宛如神明特别的赠物。
「但既然已经结为夫妇——当然还是要送给你代表爱的红蔷薇！我的爱人，春与花与西风总是密不可分的，就算今年的春天过去了，我们也还有来年。到那时再一起来凡间散步吧，Amazing☆」
自此春与西风之神走过的大地充满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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