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径不曾缘客扫……小将军，你知道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吗？”
席上的少女翻着书翘着脚，身边堆着一摞歪歪斜斜的书——全是被她翻了一会就丢到一边的，看来这些书根本没法入她的眼。
“我哪知道，你去问夫子。”桌前的年轻人哼了一声，继续低头看眼前的书。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少女撇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东方曜把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放到桌子上，振振有词：“我、本将——可是本朝第一位公认的天才将军，遇到的前辈们无不称赞！读书什么的，是本天才少年需要浪费时间做的事吗？”
“所以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不懂七情六欲，八字不识咯？”少女摇头晃脑道“我看啊，是他们怕你爹，所以才昧着良心夸你。”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方曜蓦地起身，指着自己鼻子道：“我的本事可是与各位前辈在战场上提炼出来的。”
“真的吗，我可不信，你是不是做他们的跟屁虫呀。”
“信不信的，你也没见过本将军在战场上的的飒爽英姿。本将与前辈们班师回朝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京城少女向我丢她们自己绣的手绢。我都快被手绢果子香囊给淹没了！”
少女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丢下一句说不过他就气得转身离去，看她这样东方曜就知道这位来自龙宫的公主殿下又要去搅动旁边的池塘了。看着她走出门去，东方曜深深吸了一口气，扬声喊道：“那你给我轻一点啊！诶，等一下啊公主殿下？那些起码是漂亮的鱼吧，身为龙不是应该疼惜自己的子民吗？你怎么……”
话音刚落，那头的小池塘就传来噼里啪啦宛如滚水一般的声音。东方曜很大声地叹了口气，对着那边喊了一句我不管你啦，又瞅瞅自己一页未翻的书，心里想，苦了池子里的锦鲤了，现在总算是能看上几页了。

这个少女自称西施，自称是龙宫最受宠爱的小公主。真身是一条二丈三尺、通体青白的真龙。当她因贪玩从云端坠落之时，东方府所处的平原郡下了整整三日的雨。
她被东方府的家丁押到东方家主面前的时候，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她愤怒地朝东方家主哼了一声，准备挣开绳索化为真身的时候才尴尬地发现，她的力量早就被因她降下的一场雨抽走了。
暂时还没学会怎么做人的龙宫小公主被押进了大牢，整天除了睡大觉就是玩稻草，偶尔放空想想人间真是无趣，只有这脏兮兮灰秃秃的地方给她住，食物也好难吃，待她恢复力气就飞走。
不过，恢复力气后的小龙女也并没有立刻离开——她因查不出什么身世，被丢给了东方家族的大公子做婢女。
婢女什么的她可不会，不过东方家也不会让她一个女子近身服侍他们的大公子就是了。倒不是大公子不近女色，只是东方家族发现这个女孩洗干净脸的样子着实美貌，怕她影响了他们的大公子，就只让她做洒扫工作。不想忍下去的小龙女择一良辰吉日，正打算一跃而起腾云驾雾，就被人发现了。
在此起彼伏的“妖怪”声中，她被什么绳索一样的东西缠住了，而后重重地，被扔到地上，狼狈地变回人身。只有一个人向她伸出了手，将将她扶了起来，并喝止了所有的骚动。
她后来才知道，这便是东方家族的大公子东方曜。

西施本以为，这受人敬重的大公子，该是个无聊的人，就像她以前遇到的凡人那般无趣死板。但有一日大公子被人从地上扶起来，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对着他的亲生姐姐嚷嚷着“小爷……本将还不想进呢！”然后灰溜溜的离开了。
那时候西施才头一回发现，凡人所谓重男轻女一事不尽然也。像东方家族这种盘根错节与她岁数差不多的家族，下一任的族长是大小姐，而不是大公子。

一日西施看了旁人研磨后，就兴冲冲地倒了一大勺原墨在砚台里说着也要。东方曜连连说了好几遍浪费墨汁，遂自告奋勇要给西施画一幅肖像。
“我可讨厌少族长了。”
东方曜突然开口道。
研墨的西施有些惊讶：“她不是你姐姐吗，你为什么讨厌她。”
东方曜的手停了一下，难得没有借此话题发表长篇大论，而是转移了话题：“你呢？你家里有多少兄弟姐妹？”
于是西施数着手指，说了大哥二哥，大姐二姐。“我是最小的，不过不知道父王母后会不会再给我添个弟弟妹妹。”
东方曜打趣了一句：“你父王母后要是给你添了小弟弟小妹妹，你可就不是最小的那个了，你还要把你自己的东西分给他。到时候你哭着来找我，我可没有什么宝物比得上龙宫的金碧辉煌啊。对了，你们龙宫有那传说中的夜明珠吗，长灯彻夜的那种？听说那东西非常非常漂亮。”
“你说的是海珠吗，它不是很亮，一到晚上跟你们蜡烛似的，还是白日好……”
西施成功被转移了话题，但她还是发现东方曜脸上转瞬即逝的沮丧。当时的她还不知道凡人的大家族意味着什么。只是心里多想了一句，原来一个整天这么快快乐乐的人，脸上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春去秋来，年复年。
东方曜从今年起便要入仕了。虽然他极力反对，但他的父亲还是为他在兵部找了员外郎的职称。他攥着路上买的糕点郁郁寡欢地从马车上下来，屏退了左右回了内室。在推开门之前他深呼吸了一会，随后扬起了一个笑容大声道：“小西施，快来开门！快出来看看你曜哥哥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他没有等到回应就开了门，正看到西施在推一个陌生男子。东方曜一声“放开她”刚刚冲出喉咙，就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西施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拉着男人的手臂道：“哥，他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他没关我，也没抢我什么东西。”
东方曜虽然还被定着，心里倒是先松了口气。
原来是他哥哥。他想，看起来他俩一点也不像啊。难道说龙生九子这传说是真的吗？那他们不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了。这人这么凶，想必是龙跟一只凶猪生出来的，一见面就一言不合要拿强权来压我。
过了一会他又想，这不是顺便把西施的父王也埋汰进去了，看在你女儿可爱的份上，罪过罪过，下次还敢。
西施的哥哥上下打量了他了一会，颇是没礼貌地开口：“他是你男人？”
虽然这话有够没礼貌，但不能说话的东方曜还是用转动的眼珠子表明了自己迫切需要说话的念头。
西施低着头很小声地说：“他、他还不是……”
西施的哥哥又看了东方曜一眼：“他不行？”
于是此时此刻东方曜才明白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瞬间脸烫耳鸣头晕眼花四肢冰凉，如果不是被定在原地他估计会可耻地坐到地上。
你、你懂什么？这是君子行为，是柳下惠坐怀不乱，是……
好吧。他想。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小时候除了往军营里跑就是往练武场跑。他的心里在多塞了一个小龙女之前，只有两个身影。
他的父亲和他的姐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生下来，身边人就说，他不如他的姐姐。他不如镜稳重，不如镜有魄力，不如镜有耐力耐心不如镜武艺高强，不如镜聪慧机敏，不如镜……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是如此器重自己的姐姐，而对于自己，总是一句：“你，尚远镜儿许多。”
他好几次想过，既然他如此不堪，为什么把他生下来。但他的父母和亲生姐姐，却又用他们特殊的爱将他包裹着长大。
他爱他的姐姐，也爱他的父母；但同时，他也恨姐姐，恨自己的父母。
于是这种情感很快转移成了对自己的恨。
是我不够强。东方曜想，是我不够强，如果我够强，让姐姐仰望我。那所有人，也都会以我马首是瞻。
他开始从军了。因为随着前辈们走遍山川河流，见识渐渐开阔。所以他才能在见到西施后，认出她非妖是龙，给她解围。
他先是被她的容颜震住，随后看到她的眼神，心忍不住地快跳了起来。
原来，他也有成为别人依靠的一天。
他其实不是什么天才，但只要他够努力，他也可以变成别人眼中的天才。



西施好说歹说，将自己的哥哥劝走后。抬手将东方曜身上的法术解开，又伸手去扶瘫软的他。但是双方力量确实有些悬殊，于是西施就被他带着一起坐到了地上。两个人头回挨得很近，东方曜都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有一点点海风拂面而来的那种味道。这就是龙宫的公主天生会有的味道吗，香香的。他想。
于是他又没忍住脸红了。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父王派哥哥要让我回去了。因为、因为留在人间太久了……”西施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哥有点凶，但是其实他很好的！”再说了，我一开始也不是很会做人，还不是你教我如何像凡人一样，就，说话含蓄点嘛。”
东方曜现在肌肉还有些酸痛，尤其是两腮，不知是不是平时说话多的报应。他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暗地用舌头顶自己腮帮子，希望快些能恢复说话能力。
“我跟他说，你在凡人里面很有钱，也会送我东西。咱俩谁也不图谁东西。”
“对了对了，我还给他看了你给我的画，我一直收着的。”
西施从袖中翻了翻，很快拿出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来。
“我很喜欢，你画的真好！”
随着她摊开展示的动作，东方曜看到这张画都有点羞愧了。
他根本不会画，但当时他就是想把西施画下来。现在看到这张画被西施好好地保存至今，他莫名有些难堪。
“你——”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汇作一句。
“你，你喜欢就好。”
随后东方曜猛然想到了什么，看向门外，果然——他带来的糕点可怜兮兮地趴着，有几块还掉在地上。
西施随他目光看去，笑眯眯道：“你带来了啊？那我捡里面没掉出来的吃，好吃的话你下次给我买。”
于是少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提着袋子回来还递给他：“你也吃。”
两个人挨着一起吃所剩无几的糕点，东方曜想尽可能地掰少一点，抿的速度慢一些。让自己这会少说点话，就听她讲。他想听她讲，想听她说说对自己怎么看。
她是公主啊，还是龙宫的。东方曜挠了挠自己的头，她会喜欢我吗？我好像什么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半颗心可以给她，因为另外半颗心还要给爹娘和姐姐的。但我肯定会对她很好的，她想吃很多很多糕点，我就给她买很多很多糕点。她不喜欢什么，那我也讨厌什么。
“父王说，我是龙，是不能跟凡人在一起的。毕竟有什么什么不得通婚的乱七八糟的规定。如果让你做我男人给你生娃娃的话，那要就变成凡人了。”
“但是我不听他的。”少女面若桃花，眼睛好亮好亮，通透地能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小曜，你想跟我生几个娃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