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港的神灵遭逢天劫、与世长辞，葬仪组织往生堂获准置办送仙典仪，七星则借此契机将加以修饰的真相昭告世人，以安民心——短短数日，风云骤变。

而今，岩神的离去早已不是秘密，人们游走街头巷尾，叫卖货品、吆喝生意，举国默哀之景似乎正逐渐退下台场来，讨生活的烟火气取而代之；肉体凡胎，生死存亡不过须臾，神经却一向敏感，稍受思绪浸染便会沉沦回忆、长吁短叹，谈及此事，定要感怀伤秋一番。

“叫人费解。”

那人自说自话，嘴里吐出一粒橘核，落在瓷盘里，滴溜溜打转。

忙碌过半，逐月节近在眼前，各式娱乐消遣颇受居民青睐，其中当属评书戏曲博得头彩，观者把戏楼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同享喜乐、热闹非凡。二层包厢内，化人的地龙独自靠坐在榻上，脖颈处的鳞片倒映红梁，一对酷似鸽血玉的重瞳冷峻犹如星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歌伶，这是一幕岩王帝君出征曲，戏到正酣处，他瞧得入神，竟从那伶女身上描摹出了半片故人旧影。

方才还对易逝之物的多情不屑一顾，现下却流连回忆而忘返，着实有几分讽刺。

经南天门一战，异乡旅者的净化之力为若陀龙王减轻了些许深渊的腐蚀，随着时日推移，他逐渐从束缚中挣脱，恢复了更多神智，虽不比从前，但至少记起了与摩拉克斯确立契约一事，封印也因此松懈下来。于是巨龙得以幻化自身，悄无声息地从地下爬出，变作离港进货富商的模样招摇过市，赏花品茶，再为其凭空添上几笔外账，以平过度开采矿脉致使深渊泄露之愤。

这倒像是摩拉克斯的做派，化作凡人，微服私访、与民同乐，不过他可不是为了接济苍生，亦不会如附身昆吾后人的龙身残片一般，对落难者无条件降下庇护。即便理智回笼，地龙仍在以己之力抵御黑暗物质侵蚀，仇恨的种子积怨已久，长成了参天巨树——此树远未被连根拔起。

他还不能见他，他远不该见他。

琵琶声如潮水拍岸，鼓声似雨打浮萍，一波一浪愈急愈烈，琴瑟和鸣、高潮迭起，催得若陀直感到头疼欲裂，仿佛那毒恶的诅咒就要淹没意志，决堤而出——

一曲毕，掌声雷动，越过喝彩的人群，侍者忙不迭为贵客备上了一桌好酒好菜，托盘叩门，无人应答，推门而入，屋内却已是空空荡荡，桌上徒留几瓣橘皮，散出清香。

彼时，往生堂客卿正处理完一份加急委托，信步走在去往夜市的路上。欢度佳节期间，鲜有生意上门，托堂主宽待下属的福，钟离获得了许多闲暇时间，得以品遍逐月节的新风俗；遛鸟鉴宝的假期之余，每每在城中散步，望着远处熙攘喧闹的人潮，南风袭来，难免心生寂寞，于是他临时起意，调转方向，转而登上了一幢酒家的阁楼，携一壶美酒，对月独饮。

“在济世苍生和一己私欲之间，你毫不犹豫地割舍了自我，身居高位、博施于民，从不知享乐。与我忍受千年的腐蚀之苦相较，你摩拉克斯也并不轻松。”

夜空澄澈而星光熹微，唯有一轮明月当空，亘古不变。子时过半，阁楼下，海港的闹市已收，繁荣的商贸枢纽之地得以片刻安歇；逐月佳节在即，皓月如盘圆、如玉透，风晕使得银光扩散开来，铺撒在二人身上，又隐约从若陀的躯体中穿过，恍然如梦。

摩拉克斯没有言语，只是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听着他，酒过三巡，他不胜杯杓，眼睑沉重，头微微偏向一侧，神情算不上清明，眉眼间尽是柔和与醉意。

在岩神朦胧的视线中，老友端起酒杯，一饮入喉，便把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眺望近水楼台、远方山地，越来越多冷冽的光线透过他，照在榻上。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时辰到了，该歇下了。”

古龙的化身举起空杯，最后一次碰上钟离的酒盏，“叮”，酒杯摔落在地，连同杯中美酒一席滚下，浸湿了地毯一角。须臾间，故人之影已散入晚风。岩神似乎仍未酒醒，亦不知出神片刻便耽误了道别，无奈斯人已去。他还望着若陀方才坐的那处地方，笑容清浅，眼皮愈发沉重，暖风熏人醉，月光逐渐暗淡，旧神斜倚着窗棂，缓缓合上了双眼。

回顾往昔，人的一生中充斥着欺瞒与匆碌，毋宁说幻觉乃是一席最真实、最浪漫的谎话，可谎言终归变不成真，正如奇迹于你，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