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万民堂，穿过饭菜飘香的街市，沿璃月主路向北，不觉走到天衡山。

　　一条蜿蜒通往山顶的路，在春日的傍晚跳脱着热闹的颜色，像一幅流动的画，安静待人停驻。

　　日暮晚风微凉，夕阳染金林木。一袭墨色披风搭在你的小臂，右手勾着钟离小指，背对繁华港口，朝山中行去。

　　先生在外一向内敛低调，不肯轻易暴露你们的关系。左一声“阁下”，右一句“公子”，叫得礼貌生疏。你只好将触碰隐藏在万民堂饭桌下的阴影中，手臂盖着的衣服里。或是不经意弄乱他的衣襟、碎发，借着帮他整理的机会戳一下面颊，有时贪心地戳两下。

　　大抵是因春日漫天柳絮，难免吸进一些，心里总是痒痒的，抓不住。

　　趁着四下无人，你匆匆摘掉隔绝亲密的手套，露出被黑色包裹的掌心，温热紧密地贴在一起。

　　整颗心都熨帖下来。

　　步步踏在吐露新芽的青黄土壤，泥土的平和混着发涩草香一股脑涌入鼻腔。竹笋的清脆还沾在嘴角，不敌身边霓裳花香甜勾人，空气像是浸了蜜糖，枝条作天然的封藏。

　　四下俱静，偶有归鸟还巢，扑腾掠过展入高远蓝空的叶，泼墨似地写意一瞬，后隐入沉寂。

　　作为一名无可挑剔的战士，你的双眸素来如鹰锐利，仰头精准捕获飞鸟黑白相间的花色。牵着钟离的手前后摇晃，眉眼弯弯冲他笑，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新鲜事物：“先生，看，喜鹊。”

　　先生神色淡淡，投来探寻的目光，等待你藏起的下文。

　　面上闪过一丝捉狭。你知道的，他爱你纵你，任凭你逗着哄着。旁人的算计他总是轻易看破不说破，唯独面对你展露分毫纯粹的茫然与无措，眼睛里透出的些许懵懂让你深深陷进去，控制不住地吻他。

　　但这次你求胜心切，故作郑重背出自己准备好的台词。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你眼神向上瞟着，抿唇不敢看他，好似诗句是从归鸟的羽毛里揪下的。又学着抑扬顿挫的调，咬字又清又重。只有唇侧的牙印知晓你在忍耐，若非如此，理智连半句话的时间都撑不住，唇舌会先一步奔向心之所属。

　　整句念完，你才缓缓吸了口气，直视那双金色的眸子，喉结滚动着俯身，将满腔爱恋扑在他的唇边，“先生有没有过，这般想我？”

　　若说有，自然奖励一个吻。

　　若没有，惩罚他吻你两次。

　　热气在周围扩散开来，你看他嘴角轻巧勾起上扬的弧度，面上浮起一抹温柔笑意，眼尾胭脂飞红，对这一问题不置可否，似一时被你搅乱了心思，失了年长者的游刃有余。

　　真可爱。

　　你牵着他的手一下下地晃，开怀地笑，露出一排整齐牙齿，自以为得逞，像赢了游戏荣获勋章的孩子。

　　“先生不说，那就是有。”你用澄澈纯净的蓝色眼睛盯着他，胸口小幅度地起伏，相扣的手紧又了紧，身体的局促出卖故作轻佻的话语。

　　他还是没答。抚在你手背的指尖轻点几下，似沉思又似打趣，摩挲的痕迹毛茸茸的，好不容易压下的柳絮又从胃底飘起来。

　　什么嘛。你在心里抱怨。没来由的痒意重蹈覆辙。

　　伫立在他身前的脚步开始不安地左右拖动，在土层上擦出一道道深色的线。

　　先生呀先生，不说话的嘴巴该被亲吻填上。

　　他定是发现了你的小心思，才找准时机清清嗓子开口：“单是‘终日’二字便不算恰当。”

　　啧，说错话的嘴巴更是。

　　谁能想到他竟一本正经地分析起诗句来？你不满意，颇为闷闷地移到他面前，挡住去路，以一副劫道的态势居高临下地站着，像一层阴霾笼在钟离头顶。

　　眼眸微阖眯成狭长的形状。遮住上半张脸，凝结厚厚的乌云，是作为执行官的严肃冷冽。

　　就让他看看，所谓的问题，从来只有一个答案，万万不能说个不字。

　　可微微翘起的唇瓣，便成了云层中冒出的一束光，只圈在恋人身上，你又何尝不是将自己一番幼稚袒露无余。

　　为此，他从不惧你，反倒觉得一点孩子心性可爱万分。学着你的样子摇晃相牵的手，又抬头应道：“更何况，往生堂养的是画眉。”

　　凝重的脸庞忽地灵动起来，晚风拨动你额前汗湿的发，一如天边橘色圆日，耀目却柔和。

　　林浪窃窃私语，不时偷笑着。这段再无旁人得以聆听的呢喃，便有了看客。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先生，它们都替我记着呢。”你指指前方大片的绿意，后者似有感应地鸣歌呼唤。若手边有纸，定白纸黑字地记下，让他无可抵赖。若有海螺录音更佳，多少年后都能再拿出来念他。

　　“好了。”他面上掠过一瞬拘束，实在不堪这般逗弄。抽回安放你掌心的手，逃离攀到脸颊的热度，捋顺耳侧碎发，轻声道：“快走吧。”

　　先生羞赧的模样取悦了你，重新用手抵开指缝将他牢牢握住。

　　沿着曲折山路一阶阶向上，被坡度遮挡的视野渐渐开阔，先是露出大朵大朵的云，继而是海天相接的湛蓝碧波，飞檐尖顶，直至将整个璃月港尽收眼底。

　　飞逝的时间令你讶异，有他在身边的岁月哪怕被放缓，也仍觉不够，路却到了尽头，不得不暂时放开他的手。

　　脱下身上的披风，叠作柔软方垫，你拍了两下示意钟离来坐，臂上搭的那件自然落在他肩膀。

　　自己则屈腿席地而坐，手肘支在膝盖，托腮望身边人侧脸碎金漾漾，眼睛比清脆的琥珀还亮，自然地探头亲在他的脸颊。

　　好软。

　　像浅尝辄止一颗果冻，饱满的柔润你尚未品足，正欲张口去咬，不料他倾身避躲，伸出食指点在你唇上，“凉。”

　　力道不大，但足以将尖牙利齿封在红色外壳里。

　　当然，只是暂时。

　　作为封印的指腹很快被你含进嘴里吮着，你眨眨眼睛望向他，含糊不清地得寸进尺：“先生给我暖暖。”

　　讨吻的意味不言自明。

　　他一定会答应，你知道。

　　一如既往。

　　果不其然听到一声轻叹，他撑开披风把你裹进来。直面一波波炽热的攻势，无力还击任由你吻得餍足为止。

　　窄窄的披风下，你与他靠得很近很近，双双倾侧在绸缎围成的小天地，将料峭春寒拒之门外，锁住盈盈暖意。

　　山风有些凉，你伸长手臂，够到左侧的披风一角掖在他腿下，又移至腰间搂着，头枕在年长者肩头，磨了磨牙尖回味，静静看日光羞粉了远山，空中色盘添了几分薄紫。

　　时光随风而逝，天色一点点暗淡，笼着的金光此刻只剩一条朦胧的边，犹犹豫豫不愿离去。自家先生看得入迷，神情恬淡温柔。你转了转坐麻的双腿，蹭着钟离脖颈，又打开了话匣子。

　　“先生很喜欢日落吗？”你缠着他。

　　似乎是明知故问。

　　“四时景物，未有不赏之理。”

　　作为神明，他爱万物。

　　这倒也是。你点点头。可那对万物的爱中，是否有着独独属于你的一份偏爱？

　　有吗？你想，大概吧。又或许只是奢望。

　　你抬眸，再过不久，山顶飘渺的夕阳会将世界交付夜幕，黑暗终会到来。

　　你不喜欢昏暗落寞的氛围环绕在他身边，无孔不入地涂抹丹霞发尾，藏起晃动的耳坠流苏，熄灭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黑暗终会一口口吞噬他，吞噬你们，山上没有灯，该快些回家去。

　　你从不喜欢。

　　光明的开场，无声的结尾。淹没听不清的呜咽，说不尽的委屈，看不见的哀愁。你们也会是如此吗？你想。

　　不，你们不应这样，总归不至这般田地。至少你该做些什么，而不是坐在这里无动于衷，看着太阳落下去。

　　你突然又想起说书人曾讲过的话本子。人和人之间，就跟太阳一样。或如日落，开头灿烂，结局暗淡；或如日出，初来混沌，而后光芒万丈。

　　先生心里是怎么认为的？你很好奇。

　　但其实你早已替钟离做好了决断，不过是希望听他说，前者。

　　“我们呢，先生，会是哪种？”

　　是日出吧？

　　钟离抚顺你靠在他肩侧的蓬松头发，把心安放在日暮里发亮的橘色上，向下捏过微凉软弹的耳朵，不时揪两下，像是惩罚，“小小年纪怎的净看这些？”

　　手指传来的温度胜过璃月春日的风，把人的骨头吹酥。你忽地不在意什么答案了，甚至嘲笑自己太小家子气。

　　管他呢，达达利亚。先生就在你身边，贴得那——么近，还不够吗？

　　“先生，先生。”你抬起头急促地打断他，把手里平整的披风揉出一团褶子，“我们回家。”

　　回家，点灯燃烛，亮堂堂地贴着靠着，累了就扭头接吻，洗一个舒适的热水澡，在柔软的被子里继续拥抱。

　　无需在意必然到来的黑暗。

　　山风卷着冷气，把你刚被理顺的头发吹乱。他不言语，沉吟许久像是没听见你的诉求，兀自言道：“若非要说，我们像……月。”

　　“为什么？”这一回答显然出人意料，你眼中充满疑惑地看着天。

　　月牙浅浅挂在天边，与夕阳无声对望，在淡蓝色的空中像一道吻痕。

　　你甚少关注月亮本身，夜晚有的是街灯和蜡烛，燃起来堪比白昼。

　　但钟离竟然说你们像月。

　　难道是因为只在晚上相见？

　　不过白纱一样的月光洒在先生身上，确是极好看的……

　　好在钟离及时纠正了你跑偏的思路。

　　“无论日升日落，沉静如常。”

　　具体的深意你似懂非懂，但好像是说你们的感情稳定，骄傲的心膨胀开来。欢欣雀跃地扬起大大的笑容。

　　“所以，不论别人如何，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对吗？”

　　一声轻笑钻入耳朵。

　　“果然是月更静。”

　　这回你听明白了，蹲下来跪坐在他身边，后知后觉佯装愠怒，“先生嫌我吵？”

　　“我可不曾说过。”

　　自家先生揶揄人向来有一手，那话就像藏宝图，得趣的人被勾着魂，寻着指示在逼仄窄巷里七拐八拐，最后只看到华美宝盒中的一张纸条：既已至此，烦请阁下采三颗竹笋，有劳了。

　　好吧，你双举手投降。在这方面还是钟离先生更胜一筹。

　　眉眼尽是笑意，暮色为清冷的恋人平添几分羞涩。

　　你再一次忍不住凑上前去，长睫扫在他的侧脸，鼻尖压着鼻尖，陷下一个柔软的弧。

　　他下意识向后仰，一只手托在脊背，将他稳稳控于身前。

　　“先生。”你轻轻唤着，没急切终结交错的气息，反倒去寻他的眼睛。

　　温和，清透，是深海兜了一网灿然的琥珀，捞起千片碎入人间的月光。

　　即使天黑，也会在你心底一直亮着。

　　眼神碰触燃霞色，你只觉心如擂鼓，与云间飞鸟扇翅的节拍相和，低头寸寸拉近与他的距离。

　　明明已经吻过很多次，还是难掩慌乱。

　　他心领神会，安静地闭上双眼，连呼吸都变得很轻。

　　橙橘织锦流动，恋人的眉眼愈发朦胧。你蓦地愣了神，凝着他的眼睫久久不语。

　　“怎么？”期待中的吻迟迟未落，他睁开眼睛试探着看向你，似不舍戳破片刻难得的静谧。

　　“无事。”情动的嗓音沉郁温驯，像融化的春水，润进欲说还休的唇。

　　我的好先生。你在心里默念，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地平线。

　　但此刻你不再焦急恐慌。

　　没关系，太阳落下去，月亮会升起来的。

　　因为，先生，先生，你是我的月光。

　　作为月亮，他偏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