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7763602
作者 : 葱
-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海贼王 赤犬,萨卡斯基,青雉,库赞
标签 海贼王 海贼王同人 犬雉 赤犬 青雉
-
1041
21
2021-7-6 19:16
- 导读
- 1w3左右,ooc预警,感谢阅读。
早前远离家乡的水手口口相传一种说法,如果你在水里游泳并且睁开眼睛,你的爱人即将出现在你的面前。无谓究其根本是水波折射的假象或窒息晕眩的幻境,人们向来不吝于在无根据的事上花费口舌。同窗休整时偶然的窃窃私语被他捕获,库赞半信半疑,二十出头的男人每个细胞都充盈着丰沛的好奇心。所以从训练舰上被泽法老师踹进水里的时候库赞几乎是顺从的,这会儿他还没吃恶魔果实,长手长脚地在水里扑腾,却没有将鼻子以上的部分浮出水面。
没人敢触泽法老师的霉头,除非想下来跟他作伴。差不多就上来吧,夏天快过去了,波鲁拖长声音喊道。库赞灰溜溜游回军舰,徒手往上攀,灵活得像只猴子,仰头挤眉弄眼示意靠在栏杆边的萨卡斯基腾个空位。对方大有再把他踹回海里的意思,于是他奋力甩了甩湿发,四下飞溅的水珠被人敏捷避过,萨卡斯基身后探出只手向他脑袋上扔了块汗巾,年轻人裹着满身粼粼水光顺势翻下来,在甲板洇出个人形湿痕。
“我记得你是挺会游泳的。”波鲁萨利诺在他面前蹲下来。
“他们骗我。”
“什么?”
库赞抹了把脸上残存的海水,身上蒸出薄薄砂白的盐粒:“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嗳……”波鲁萨利诺扭头看向萨卡斯基,“你说,海水能从耳朵灌进脑子里吗?”
这恍若陷进梦中的对话当然换不来对方的回答,萨卡斯基不耐地偏头在人群中寻找老师的方向,波鲁只当他在帮忙放风,愈发肆无忌惮地开始闲扯。
“说起来,你怎么掉进水里去了?”
事情的经过他们有目共睹,但是理由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教官如何严厉也不会无缘无故踹学生下水。 库赞的眼睛有点发炎,晕染开的红从眼白周围包裹上来,间歇性地眨眼,也像是心虚,他小声嘟囔:“午饭时候藏了半块馒头,呃,喂鱼。”
“哦?那有鱼来吃吗?”波鲁萨利诺很捧场地继续提问,年轻人耸了耸肩,表示根本没有鱼会靠近航行中的船。
“航行期间,无论军需储备如何,你都不该浪费食物。”萨卡斯基走上前踩住他的靴尖,海水从鞋带空隙里挤压成几道小型喷泉,“踹你下水是轻的,老师该让你蘸着海水吃下去。”
“拜托,你明明看见它滚到地上去了。”他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回嘴。
萨卡斯基的驳斥来得更快:“这不是你拿食物作乐的理由。”
“别说他了,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波鲁萨利诺长臂一伸勾住他的肩膀,将萨卡斯基往人堆里带,走出几步远回头冲库赞挤眉弄眼,“毛巾洗好记得还我喏。”
在从泽法老师手底下真正毕业前,库赞跟萨卡斯基曾被派去支援某支部对海贼的追剿。诚然彼时他们在新兵中已十足出色,但两个悬赏近亿海贼团的暗中结盟,加之船长都是棘手的能力者,那最终成为他们海军生涯中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苦战。
长刀刺入库赞左肩的同时,萨卡斯基下了重手拧断海贼头目的脖子。他们本想留下几个活口拷问那批军需的下落,在萨卡斯基试图拎起委顿在地的海贼前,仅剩一只手臂勉强算是完好的副船长不堪折磨,把枪管塞进喉咙里,饮弹自尽。
“这下全死透了。”库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踢开变形的铁桶和木板,清出块空地,“猜猜老师会怎么教训我们?”他闲散地坐着,将手掌盖在额头上,半阖眼,简直就像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你得醒着。”萨卡斯基随他靠坐下来,提醒道。他的状况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血从身体里汩汩涌出,又试图从眼眶渗回去。身体造血的速度远慢于他们失血的速度,两个人被眩晕和脱力捆绑在一起,并肩倚在方才打斗造成的废墟上。
随腐烂的海草腥气侵蚀嗅觉,疼痛逐渐将感官的敏锐更多地分担去。“我知道。”库赞给他看自己睁着的眼睛,“没睡……嘶。”
他正估计肩膀伤口的深度以及救援抵达的时间,同时试图给脱臼的左脚踝复位。忍痛搬动骨节需要不小的气力,牙关紧咬以至于喉头含混着骇人的咯咯声。关节错动的声音微妙,很钝却又清脆,像身体在自我咀嚼。后肩的刀伤为此淌出一道艳色,那原本属于自己的温热液体顺着脊骨向下攀爬,把呻吟从他嘴里扯拽出来。
“别乱动!”
他在身体的余痛里喃喃应声:“好吧,我们都别动。”
军舰遥遥出现在海平线尽头时,库赞擦掉嘴唇上的腥咸,在萨卡斯基手背上写字,指腹上混着的不知是他们谁的血,也许都有。男人只当他是没力气说话,耐着痒低头看他写了什么。
在军舰上护士把他们包得像木乃伊——她们总是喜欢小题大作。于是库赞举起为数几根没被纱布裹住的手指,勉强算是向推门而入的泽法打了个招呼。
“说说看,我什么时候教过你们要和海贼同归于尽?”
除了手指之外,他能动的还有嘴:“不是您总让我们下手留点分寸吗。”这是狡辩。分寸,没有任何一种生死能用分寸度量,库赞想。
“你们的分寸就是一个活口也没留,又把自己差点也赔进去?”泽法抱臂坐下来,窄小的木床承受不住重量吱吱呀呀地哭诉,手指攥拳复松,到底没在两位伤员头上添几个热气腾腾的大包。方才收拾完残局,加之眼下两位得意门生重伤,他的声音裹着层郁气沉厚落下来,“我让你们留有余地,是因为悔过之心难能可贵……而不是为此怀有顾忌差点赔进自己的性命。”
库赞想呛声说他们没有,但那似乎自相矛盾,又等同承认海贼的强大和他们的技不如人,于是抿紧嘴巴不再搭腔,任由老师说教。萨卡斯基始终沉默着,只在泽法离去前,向他说明战斗的情况、从海贼嘴里探知的信息,以及一句,您也没教过我们临阵脱逃。库赞看见他摊在床褥上的掌心有指甲深深抠陷的血痕。
后来库赞的踝骨因此落下伤,倒不算什么后遗症,但在绷直回收时关节会以细小的咯咯声叫苦连天。军队里的男人,功勋等同于伤疤的堆叠,谁也不会在意这一点——包括他自己,哪怕年岁增长,下雨天变得偶尔会因为酸痛而不停转动脚腕,他也不会多出一句抱怨。而拥有冰冻果实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得到类似如此一个无伤大雅,却又真实存在、经久作乱的小小疼痛。
冰本身就是凝固的水,所以他很难说自己是否出于天性地喜欢牛奶、咖啡和雪莉酒。这类问题适合庸人自扰,而为着偷懒,很多事他都略去不干,或做得很粗糙敷衍,譬如偶尔用熬到咕嘟咕嘟鸣叫的浓汤来糊弄一餐饭。除了刷牙,以前在军舰上他就这样,早晚叼着牙刷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嘴里动作比脚步勤恳得多,却懒于拾掇好嘴角的细碎泡沫。
萨卡斯基会嘲讽他毫无长进,看来你这些年只学会把必要的时间节省下来去做多余的事。
他们此时正坐在一起,围着长桌,海军高层全员到齐,为处死这世间极恶的血脉和可想而知的惨烈战争探讨部署。波鲁萨利诺跷着的脚轻轻踢了萨卡斯基一下,扣在大腿上的四指状似无意地立起,萨卡斯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视线尽头,卡普中将的表情如他的白发一样凝固。
萨卡斯基在余光看见库赞用手撑着额头,微微朝他这边偏过脸,阖眼作出小憩的模样。盈亏的月亮拼接成他的面孔,鼻骨直挺,脸颊瘦削。萨卡斯基从呼吸起伏里辨别出他醒着,便也没非教人摆出倾听的好姿态,只抱胸后仰,把自己陷进蓬软的椅子靠背里,略微颔首让帽檐的阴影边缘横贯鼻梁,看起来似乎在注视着长桌末端的发言者,实际上他的视线始终没有脱离身边的人。萨卡斯基知道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困,只不过睡着就像装聋作哑的一种方式。库赞很少能够心安理得地熟睡,甚至苦于失眠,但他又日复一日地喝很浓的咖啡,逼迫自己以困顿的面貌时刻维持清醒。
当初两人躺在两张比邻的病床上,一觉醒来,精神恢复了大半。粼粼的光在深夜的海面上跌宕,库赞说,可能有一天,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死去,或者像老师一样失去家人。不过,我没有家人,也许将来会有,但至少现在没有。
这就是你所期望的?萨卡斯基的眉头拧起来。
喂喂,比起这种结局,我更希望成为像卡普中将那样的人。库赞把脚踩在他的床沿上,扯断大腿上的绷带,那位可真是超——酷的啊!
英雄确实比怪物好听点,他低声嗤笑。拒绝晋升镇守本部,追着罗杰满世界跑的海军英雄,在萨卡斯基看来,不担负起与能力所匹配位置的责任,这与他坚持的正义称不上全然背道而驰,但显然自某个交点后便在一往无前的岔路上分道扬镳,毕竟赋予英雄任性权利的同时理所应当该剥离其任性的资格。
后来库赞如愿分到卡普麾下,他们曾同路而行。六年足以让萨卡斯基审视他的年轻,鲜亮的黑眼珠匿在墨镜后面,眼窝比寻常人深一些,眉骨就显得格外高。他的听力因海浪与风声而敏锐,在与自己说话时还能捕捉年长者随口漫谈的字眼,并为此眼神明亮。
萨卡斯基想把手指藏起来,第一次失败了,手指紧蹭着裤线滑落,指甲从硬质布料边缘刮蹭过去,发出点燃火柴一样的声音。库赞兴致勃勃地与卡普讨论追击罗杰的事,他还没来得及衰老,且自笃是一种多么傲慢的天赋。
“哎哟,可真是……我觉得我脸上要烧出个大洞了。”库赞闭着眼摇了摇头,小声地嘟囔。
萨卡斯基回神,轻哼:“我在等你口水滴到桌上的时候把你踹醒。”
会议室的门只一道,结束后依着坐位顺序往外离开时,战国元帅叫住他,布置包围壁要尽快落实下去,他把图纸递过来。库赞闻声投来倦怠里染着嘲笑的一眼——令萨卡斯基感到久违的,像在看若干年前受泽法老师训诫时的自己。
“是,我会亲自检查。”
他把那卷图纸带到库赞的办公室,预备着强调包围壁的位置,以免他冻结海面导致机关无法顺利启动。萨卡斯基说这些的时候,库赞正把几种咖啡粉搅在一起:“你把人都赶走了,我得自己泡咖啡了。”
“你到底有没有记清我说什么?”
“知道了,要我重复坐标给你听吗?别这么严格啊。”他把新鲜的黑色液体往前推了推,“来点吗?或者给你加些牛奶,但我这可没有糖。”咖啡因与失眠的恶性循环,这世上愈是带来伤害的愈能让人成瘾。
“这就是你晚上睡不着发疯的原因?”萨卡斯基盯着咖啡中央一点漩涡凝聚的浮沫。
“是也不是。”库赞用手指勾住杯子的耳朵,“我倒是只有白天才靠它,太阳一晒可就太困了啊。”说者或许无心,然而听者不由一哂,言下之意,他晚上因为别的事儿睡不着。
之前,库赞有一晚翻进他的院子,窸窣声把他惊醒,走出屋子发现人蹲在围墙上,跟树杈间流窜的野猫小声聊天。
在他开口质问前,不请自来的人抢白道:“啊啦…如果我说,你这看到的月亮比较圆,你信吗?”
“你是来找揍的?”
“好吧,别生气,也别动手,这个点儿别人都睡了。”
倒是知道别人都睡了,萨卡斯基转身,没有顺手带上门,于是墙头蹲着的人乖觉地跳下跟进来。纸门被拉得咯吱作响,滑轨中不知卡了什么,他足足折腾了一阵,直到深更的雾缀成额梢的汗。
“不要白费功夫了,反正一会儿你还得从那滚出去。”萨卡斯基说,“等不速之客走了这门自然也就关上了。”
“别这么说啊。”库赞的眼神和脚趾同时被墙角的盆栽吸引,花盆被往更深的角落里推了推,然后他在空地上蹲下来,夏夜的凉风将宽大衣衫鼓起,“实际上,我睡不着。”
“你是白天睡得太多了吧。”萨卡斯基不耐地搓了搓后颈,“我看现在你的脑子未必有睡觉的时候清醒。”
“怎么就失眠了呢……”
“我怎么知道。”
“啧,我说,不要回答别人的自言自语啊。”
“是你跑到别人家里自言自语。”
库赞坐下来,两腿摊开,小臂交叠垫在后脑,好像他才是屋子的主人:“我渴了。”
“……厨房有水,茶叶在第二个柜子里。”
“牛奶有吗?”他原本抹眼屎的手飞快在眉梢处一扬,点了点冰箱的方向。
萨卡斯基抬手抵住眉心:“没有。”
“啤酒也行。”
他看了他一眼,当真走到壁橱里拎出啤酒,两罐。库赞把它们都接过去,掌心贴着铝罐侧壁让寒气渗入,薄薄的冰霜顺着外包装交接处的纹路四下攀爬,掂了掂,他将左手那罐还回去:“喏,不用谢。”
萨卡斯基想不通自己为何在半夜同他发疯,两相默然地饮冰啤酒。惊醒的疲倦和冷凝水在潮热里一并沉降下来,他盘膝坐着,合眼养神,气泡破碎叩击罐壁的声音类似于某种倒计时,终了的那一刻这场闹剧就该结束。
就像梦,一场噩梦。会随着醒来之前微妙的情绪变动而转好的道理一样,人从他的领地里走出去,风把晨露吹进来,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递过一个冷峭的眼神。
所以对方起身的动静被他忽略,鼻息扑过来。库赞吻住了他的眼睛。富有生机的眼球贴着嘴唇缓慢转动,像一颗被茧丝困囚的灰色星球,库赞知道他醒着,于是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眼皮的褶皱。萨卡斯基一瞬怀疑他是想要吃掉自己的眼珠。他扣住他的肩膀,把他摁坐回去。触感几乎是凝固在那一小块皮肤上,烧着火,或者是一个指甲盖长的伤口,在缓慢地渗血。
怒视的力度被削减。库赞状似无辜地摊手,不会瞪人的你顺眼多了。萨卡斯基将嘴唇抿出一个锋利的弧度,好像在冷笑,更多的则是忍耐。库赞抓住他的肩膀,把额头抵在眼前人的锁骨上。他无疑是痛苦的,每个凌晨三点睡不着的人都是痛苦的。皮肤很薄的地方近似骨头直接在摩擦。
吻来得突兀。他甚至回避了萨卡斯基的眼睛,手掌把所有的光线拢住,于是视野里只余下映入指缝发红的月光。
亲吻这样柔腻的词程度太轻,撕咬又显得过分野蛮。所以他们之间发生过无数次的算什么呢,黏膜被磕碰出的伤口把血润入唇齿,舌尖含混舔过齿列内侧和乳白色的重峦,以碾碎红枫叶的力度吞掉彼此口腔里蔓延的麦芽发酵的苦涩,借着试探温度的名义交换津液,或许能算是,他们品尝了对方。
这让库赞想起自己的梦——他梦见自己在无数道门里穿梭,门的后面依旧是门,无休止的、同一道门。好像他迈过去,下一秒又站在同样的门前,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开门与抬腿的动作,他几乎发疯,哪怕是深渊,也足以算作终点,然后突然间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他被困在逼仄狭小的空间呼吸困难,窒息感足以从深度睡眠里将意识捞回身体,库赞睁眼,把口鼻从一团糟的棉被里拯救出来。
“我一直以为……是你主动在剑和果实之间做出了选择。”库赞突然说。
萨卡斯基却知道他在说什么。几月前,他傍晚遇见表情有些怔愣的库赞,对方直勾勾粘上来的视线难以忽视,于是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要命,今天本部的地板新打了蜡,差点摔了一跤。”毫无疑问,他想出了个蹩脚的借口,企图糊弄过去自己无理由的失神。
好在萨卡斯基不需要太过具体的解释,语气平直:“你太松懈了。”
“你这是要去哪?”
“和波鲁萨利诺约了老地方。”
“啊……我也去。”库赞说,“行吗?”
商量的语气让萨卡斯基盯着他看了半响,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我说不行你就不去了吗,走吧。”
他并不指望对方能说点什么来让这段路程不那么尴尬,遂绞尽脑汁想寻找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妮可·罗宾在阿拉巴斯坦——这些年他并没有停止关注对方的动向,这个消息在脑海里短暂地停留过一阵,黄沙和驼铃轻易勾勒出茫茫戈壁图景,现下正好派上用场。于是库赞随口向萨卡斯基询问他是否穿越过沙漠。
“难道你没去过吗?”他给出个颇为武断的印象,“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谢天谢地。库赞很庆幸话题能够继续下去,否则他就得鬼扯到北海的风光地貌,闲聊的艺术在于不谈公事,尤其是不跟萨卡斯基提起有关工作的任何内容。于是回答:“我远远见过几次。”然后被风吹了满嘴的沙子。他顺理成章地想起昨天无意间在橱柜上翻找出一块干硬如石的面包,大脑触及不愉快回忆的同时口里泛滥开干涩苦味,这得归罪于发散的想象力,或许还来自早餐食堂那碗过咸的肉粥,“很多时候并不需要笔直地抵达另一端。”
萨卡斯基大概能想象他踩脚踏车在海上绕远的模样。
“具体说说。”库赞试图挖掘对方隐藏于粗暴评价背后的经历,详尽些的,但他自己又把话题岔开了去,“啊,到了。”
这不怪他,酒馆门前布帘上洗至泛白的鲤鱼已经乘风在他们眼前清晰游动起来,萨卡斯基将披风解下来搭在臂弯里率先跨过门槛,角落里波鲁萨利诺夹烟的手抬起挥了挥,一截有迹可循的烟雾遗失在灯盏下方。
“你俩一起来,真少见呢。”他说,眼睛透过茶色镜片盯着落后半个身位的库赞,“不,应该说,难得库赞也来。”
灯泡把小盆栽的叶子蒸出油润的光。不请自来的人正解开自己的袖扣:“路上恰巧遇见……总之,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通常情况下最后一个到来的萨卡斯基落座后娴熟抱歉:“久等。”
“好吧,需要给你要瓶雪莉酒吗?”波鲁萨利诺敲敲桌面。
库赞摆副蹭酒喝的人该有的随和模样:“不用了,跟你们一样就行,我也不是总喝那个。”他想把腿架起来,又因为太高了,膝盖狠狠撞上桌子。酒盅在托盘里叽里咕噜地接连跳动几下。
痛楚把他的五官攥成一团,波鲁耸耸肩:“看来你确实很久没来了。”他拍了拍自己肆无忌惮伸出去的左腿,揶揄道,“都忘了这儿的桌子一向这么矮。”
被调侃的人尴尬笑了两声,然后他们一时无话。库赞用胳膊肘拐拐萨卡斯基:“继续说,沙漠怎么了?”再次提及沙漠,他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很饱满的圆,那意味着岛屿的面积要足够大才行。
“人们把海贼供奉成英雄的地方。”男人冷哼道。
“啊啦啦……不是,我指任何的。”库赞眯缝起眼睛。他暂时忘记了盘踞在沙之国的那位七武海,“萨卡斯基看起来在那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他看向波鲁萨利诺,提问时机选得很妙,那支烟的生机正被谋杀在玻璃浅缸里,年长者刚好能腾出嘴来给他慢悠悠说故事。
“你不知道?”波鲁萨利诺看向萨卡斯基,“也对……他那时候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卡普中将那去了。”
“知道什么?”库赞两手在鼻梁与眼角的比邻处对垒成尖塔,关节处色素堆积,比其他地方略深沉的棕,“喂喂,不要卖关子啊。”
“问对人了,如果是指那一次的话。”他在桌上比划了一根歪歪扭扭的曲线,“新兵那会有一次的外出考核,分组穿越沙漠,在港口的军舰处汇合,然后——我和萨卡斯基不幸掉队了耶。”
骗鬼呢,库赞心想,大概是这两位独来独往惯了,嫌大部队拖累了脚步,伺机逃脱抄了近道。
“为了遮挡风沙,必须戴头巾。萨卡斯基裹着头巾真是蠢死了。”
“你也没好到哪去。”男人呛声,被兴致勃勃的两人忽视了。
遮天蔽日的黄沙取代海水,需要航行很久才能遇见岛屿。沙漠里有水的地方反而被称作岛屿,因为这个时代的冒险家们更愿意接受自己死于海难。波鲁萨利诺的语调崎岖,他努力讲得声情并茂些,为此眉毛挤在脑门上跳舞。
“绿洲会很难找吧。”
“不算难找。”波鲁摆了摆手,“有时候死亡的威胁就会把你带去那儿,话说回来,那次进度可都是被萨卡斯基拖慢的啊。”
萨卡斯基把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不过是依靠果实,你有什么可炫耀的?”
“耶——真是奇了怪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被呛了两回的男人不满起来,“要不还是你来讲吧?萨卡斯基,毕竟这确实也是你自己的事儿。”
库赞做了个继续的手势,波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暂时把话题引去无关紧要的方向:“不过库赞,我赌你不会喜欢那。”
“为什么?”
“动物的乳汁能补充热量,穿越沙漠的人以此抵御昼夜温差。”他飞扬的眉毛又落下来,“所以他们大概率也会往咖啡里兑驼奶,味道就像恶魔果实的味道一样可怕。”波鲁萨利诺装模作样地用手在眼前扇风,为听众皱起鼻子的配合而感到高兴,“我猜会是这样的。”
“喔,听起来还真糟糕。”库赞说,不自在地歪了歪脑袋,颈椎和肩胛噼里啪啦地响。奶酪在他的嘴唇和薄饼间架起飘忽不定的桥梁,满嘴食物掺入从耳朵塞进来的糟糕佐料,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波鲁萨利诺会猜测很多事,然后像真的一样说出来,有时候他的嘴巴跟脑子连在一起,牙齿和舌头并不负责过滤。唯独他自己知道孰真孰假,跟他相处首先就得掌握分辨是非的能力,要么就压根不要在意。
原本话题的中心游离事外,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瞥了萨卡斯基一眼,确定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话说回来,那次萨卡斯基在流沙里遗失了他的爱刀,噢,我得加个量词,一半儿。这最后救了他一命,泽法老师怎么说的来着,我想想……”波鲁萨利诺清嗓子,模仿得很像,“'多亏了这头倔驴不肯松手',对吗?倔驴?”
萨卡斯基右手攥成拳,刀柄曾在他掌心留下新月似的淤痕,半截断刃就将他卡进树身里,没有被漩涡一样的黄沙带走。岩浆是大地泵出的滚沸血液,在萨卡斯基化身岩浆之前,已提前感受到地底深处的脉搏,沙砾纠擦过皮肤,汇结成巨手,几乎咆哮着拧断他的脊骨。
“就算是怪物……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波鲁萨利诺说,“但是机缘巧合,之后不久他就获得了岩浆果实。”说到这,他主动和萨卡斯基碰了碰酒盅。
“哦,还有这种事,我都不知道。”库赞讪笑着搭腔。
“事后可没轻挨揍,泽法老师的拳头,想起来还真是让人胆寒啊。”回忆起点缀青春岁月的悍然铁拳,他挤出个苦不堪言的表情,然后似乎想起什么,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该有点印象,我偷偷带回的东西。有些不还是便宜了你小子。”
年轻时候的库赞总是敏锐地注意到细节,然后积极发问,时间才慢慢使他学会不重要的可以得过且过。比如波鲁手中那个胡桃木色的烟盒,比起他常抽那种淡青盒子的,这是从没见过的新面孔。
“带了些特产回来呢。”他察觉到库赞视线停驻的方向,大方把手伸过去,“要试试吗,泽法老师可不喜欢这个。”衔烟时波鲁萨利诺变得像一幅溶解的油画,颤抖的白色颗粒坠挂在一切走势向下的五官边缘,呼吸的频率被放大成显性可见的部分。看起来就跟喝水那样自然,库赞从对方手里抽出一支来,低头点火的动作熟练得仿佛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
“吸一口,然后再多含住一点空气……”老烟枪向他娴熟地传授要领。
“喉咙会痒,忍忍,然后慢些吐出来。这东西跟酒一样,是需要细品的。”他突然古怪地笑起来,想到库赞是个急性子,“好吧,不过你可以按照你的节奏来。”
萨卡斯基开口阻拦:“少教他那种事。”他藏了半句没点明,警告这人不要因为被泽法教训后心里窝着火,就想尽办法蒙骗他最合心的学生沾染点自己油滑老道的作派,好去老师眼前添堵。
但没人打算听他的。波鲁用手在嘴前飞快地竖起,示意他噤声,全看库赞怎么做。
他吸得太猛,容纳不了更多空气,多余的烟从他鼻子里漫出来。流动的云在墙壁上落下影子,库赞无意识地昂起头,视线紧追逃走的那小部分,并企图以此挽留住被唇齿笼络的余韵,因此他看清了深海一样的天幕。再多些空气,他想着方才波鲁萨利诺的教诲,就小小地,又努力吸进一口气。
然后——
星子坠跌成雨,全变成他肺泡里滚动的水银珠子,甚至味蕾尝到了辛辣,喉咙痒得像咬住了一条猫尾巴,等他回神想起自己该进行的步骤,口中烟雾早尽数泄了个干净。倘若是海底一尾潜行的鱼,这会儿就会因为无意义的泡泡丧生。
承蒙岛屿独特雨露的烟草里卷了香料,呛人滋味里藏进木头寡淡的气息,烟像蛛网一样盖下来,在他的脸上游走,然后自缢般消散。库赞觉得它们都钻入毛孔重聚在了自己的呼吸道里,尼古丁如同抡在后脑的一记闷棍,头有点晕,但还能冷静思考,他觉得放弃也不是什么不体面的事儿。
从决定到行动只需要一秒,并且处于燃烧状态的物体是不会等待他真正想清楚一切的——库赞将左手变成冰,然后谨慎地在虎口处摁灭了只吸过一口的烟。仿佛比起味道来,他更希望能体验一下温度。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来看向波鲁萨利诺,对方不带任何表情地旁观了全程:“抱歉啊,我还是不了。”年轻人强调这是自己的决定,跟所崇拜的那位教官没有直接联系,“……与泽法老师无关。”
于是波鲁萨利诺轻轻哼出声,又撇了下嘴,自讨没趣地别开脸去。
这一段往事他们三个都有印象,但当事人,或者说受害者显然记得最为清楚。库赞说:“那口烟害我一下午都在发晕。”
“正常的。”波鲁萨利诺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把其中液体漾得刚刚好润过杯沿,他也跟着晃脑袋,“刚开始学走路摔跤的小孩也会说差不多的话,哦,爸爸,我的膝盖整夜整夜地疼。”
他是公平的,总能把两个人都得罪个彻底。
库赞不动声色地笑:“你倒是很懂,明明自己并没有孩子。”握拳凑近嘴巴轻咳一声,萨卡斯基的视线紧接着飘过来,两个人暗地交换眼神,于是话题的小船被径自拉开了帆,漫无目的地在伟大航路和新世界航行,连云端的空岛和汪洋下沉寂的海底乐园都难以幸免。相对寡言些的男人把酒壶守在自己掌边,卷起的红衬衫袖口几次因倾倒的动作滑落,最后是库赞看不下去伸手帮着别了个巧妙弧度,让那截布料牢牢箍住对方手肘。
一人絮絮不休,一人沉默添酒,波鲁萨利诺罕有地交代出满腹酒量,醉醺醺地被两人架在臂膀上拖回宅邸。他酒品不算太好,这是委婉些的说法,据当天值班的士兵背地里与同伴咬耳朵,称黄猿大将一反以往高深莫测的形象,哑着嗓子在路灯下哼歌,被迫受了几个酒嗝的另两位大将给他抛到屋门口就扬长而去。唯独轶事结尾,描述二人同行时嘴角挂着的笑容,只单纯在漫谈中被当作了添油加醋。
他还在对从波鲁萨利诺那听来的旧事耿耿于怀,沙漠里遗失的断剑像卡住的一截鱼刺,呕不出来。
“你没问。”萨卡斯基用手指在铝罐上烫了个洞,像一只黑黢黢窥视着的眼睛,或者无声哭嚎的嘴巴,“何况那样说也没错,显然岩浆果实能带来更强大的力量。”
“你可以主动提起,所以我或许有所误解。”库赞说,“有些事你并不会做。”
“你指什么?”
“自愿舍弃一些东西。”他想了想,“……但显然,这又救了你。”
库赞离开的时候,萨卡斯基出于不知名的心理试图叫住他:“库赞。”
然后那道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融进树影里发着颤。好像是他挥了挥手,好像他只是为一个吻而来,无关于他们曾经是谁、此刻是谁、未来是谁。而萨卡斯基从未成功叫停过他决意要走的脚步,仿佛象征名字的那两个音节与他无关,他不会驻足,也不会回头。
一如那年自奥哈拉返航时,无辜者的血凝成坠海的太阳,库赞揪着他的衣领怒吼,我看你是彻底疯了。萨卡斯基比他高一些,对于身量来说微不足道的那一些,尽数体现在眉宇间锋芒的错落里。库赞掀起眼皮愤怒的目光自下而来,他从对方镜缘的上方窥探火海。
库赞几乎贴着他的鼻尖说,你还记得泽法老师教过我们什么吗?
他如果是对的,怎么至于落到那个下场。萨卡斯基低声冷斥道。
两位中将以不太体面的姿态站在一起,士兵们自觉回避,生怕被殃及。呼吸交缠的情况不外乎相爱者接吻,决裂者撕扯。库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萨卡斯基钳住他肩膀,预备在拳头照自己脸上袭来时把他甩进海水里清醒清醒。令他意料不到的是,手掌抵住的肌肉颓然地松懈下去,库赞摘掉墨镜,疲惫地抚触眉骨,眼神跌在甲板上,又穿透船体的木料、钢筋、螺纽,看见海洋深处鱼类噬咬的骨骼、无数颗泡发得惨白的心脏残骸、像火光舔舐天空般蛇行在大海肌理中的血。
老实说,我无法开口谴责。擦肩而过时他说,同为海军,我是不是该以此为荣。
萨卡斯基皱眉想叫住他,库赞。
高且瘦削的年轻人头也不回,如一道疾驰的落雷闯入黑暗,电光早早地在雨云里闪逝而去,迟钝的雷鸣在海面劈开无法弥合的裂痕。
波鲁萨利诺推门插话进来:“怎么不问问老夫要不要喝呢?”他才从鹤女士那蹭了半肚子茶点,代价不小,此刻满耳朵战国元帅的唠叨,他伸出小指掏了掏,“元帅还真是上了年纪喏……”
库赞笑了两声:“那你要吗?”
“不要耶。”他又慢吞吞地拒绝,“苦死啦。”
顶上战争后的马林梵多,破败如被鞋底碾过的薄脆饼干,经不起他们新一轮的折腾。权力面前人心是否会变质,何况那原就不会是什么恒久的东西。总之——不应该是你,库赞说。
最终元帅的人选要靠一场决战定论。两人皆有人引荐,追随者各半,谁的拳头硬谁上位,看起来很公平。仔细琢磨又有点可笑,波鲁萨利诺在家属区看见两个孩童比划,一块糖两人分,猜拳赢了的人有糖吃,但输了的人自然不必拿命去赌。他躲在阴凉里抽烟,看胜出的小孩沾沾自喜剥开玻璃纸,糖块却早在他握紧的手中化成粘糊的一团。
庞克哈萨德被赋予了全新的地貌,海浪会把光引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你说,他们谁会赢?”黄猿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或者老夫该盼着谁赢?”
这指向不明的问话颇有些喃喃意味,身后几名属下默不作声,却用眼神相互推搡,总不能让大将的话砸在地上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副官的舌头仿佛打了结:“两位大将自然……”
话说到一半,波鲁萨利诺抬手示意,他连忙噤声,额上悬着薄薄冷汗。远处岛屿上接连爆裂出大小不一的火光,伴随着冲天的白烟吞云蔽日,一线冰蓝从中心迸射出来,很快被金红色的熔岩所覆盖。
岩浆吞噬了库赞的一部分血肉、骨头,并融进他的皮肤,又成为他崭新的一部分。他被打碎、拼贴、重组,一部分的他像被狮子袭击的大象,牙齿贯穿身体,轰然倒地,一部分的他乘着兽皮缝制的热气球从钟楼起飞,假意触到云霞,在涨潮时坠海。
无法自我重塑,疼痛使他几乎如白蜡融化,佝偻成一团,脊骨随弓身的动作向上生长。将他点燃的熔岩收缩凝固成人的肢体,萨卡斯基半面是血,眼神却灼灼:“别睡。”
“啊,醒着呢。”他嘶声应道。
剧痛和失血反复想将他掼进睡意里,视野里朦朦胧胧渗入翻滚若海浪的稀疏天光,一簇在爆发和熄灭间地摇摆取舍的火焰于他面前迟缓地蹲下身,镶在齿缝和唇纹里的红色液体顺着萨卡斯基的下颌蛇行,一部分是冷而稀释的,一部分是稠厚且烫的,雨似的在焦黑洼地上绽开无色之花。
而雨水会成就绿洲。
他被人拉起来,蹭掉眼睫上因高温而黏稠的血迹。
“你不像任何人。”萨卡斯基说。如此突兀的,就像低垂眼睑上滑落的最后一滴红雨。
库赞找来的那天,萨卡斯基正在庭院里修建盆栽的枝梢。一墙之隔,那墙不比一棵树高,却实实在在地阻隔着他们,成为战后粉饰太平的一帘遮羞布。察觉彼此并不需要更多地动用见闻色,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故作不知的,摇摇欲坠维持着鲜有的宁静。
他提着裤脚席地而坐,金属义肢磕到石砖发出闷响,然后酒瓶被碰倒,咣当一声,好在没碎。萨卡斯基把剪刀插进泥土里,背靠在墙上。
雪莉酒,泽法偏好的种类,库赞称是后劲十足的硬汉酒,这些年延续了老师的习惯,从三十年前至今,为数不多有迹可循的岁月的遗留物。瓶口快被他塞进喉咙了,酒液在唇齿间匆忙地打个滚儿就灌入胃里,激得那可怜的脏器翻江倒海,想将酸液往外呕。吃晚饭这件事他好像总是忘记,胃袋如吞下了颗心脏,库赞腾出一只手捂在那,把躁动的鼓点握进掌心。这酒不好吗,他无声地问,永不腐坏的辞别之酒——让我从未如此地感到清醒——
透过酒意和墨绿玻璃瓶的双重折射,云的无尽处变得像海,而海是逃亡者穷途时唯一的出路。萨卡斯基踩碎了一片叶子,军靴在潮湿的泥地上烙印层叠的纹路。
库赞晚上再度到访,在大敞的纸门前怔住,萨卡斯基赤着上身坐在矮桌前。屋里仅点着一轮月亮,珍珠般的白光啃咬他的皮肤,结痂的伤口坦然地暴露在空气里。仿佛正是等他。
“今天天气不错。”库赞干巴巴以此作为开场,说完这句话自己忍不住抖肩,好像沾了这个时节不应有的落叶。向来把自己打理利落整洁的男人套了件泛黄t恤,棉质布料洗衣液和时间的淘洗下松懈筋骨,裤子垮垮地挂在腰间,似乎是太长,裤脚局促地皱成一团,堆积于脚踝上方。
萨卡斯基示意他坐:“怎么穿成这样。”
“衣着体面的输家。”库赞笑笑,“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对自己定位如此精准,老夫甚是欣慰。”男人露出嘲讽的神情。
实际上,他只是怕伤口渗出的药液污染衣物,才从衣柜深处翻出有些年月的汗衫和长裤,走动间未被遮掩的义肢折射出金属的寒光。他坐下来,将裤子撩至腿根:“我会把这玩意拆了的。”库赞说,“等一阵,我可不想被护士唠叨。”
“为什么?”他盯着对方的左小腿,穿裤子时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没法当作无事发生,“科学部的人一定会给你用最好的。”
库赞将腿抬起来架到他大腿上,拍了拍膝盖示意他触摸:“这不会是我的一部分。”
“就像此刻你摸着它,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你会放任有超出自己掌控的地方吗。”他用一种陈述的语气发问。
他不会,确实如此。萨卡斯基默认了这一点。他们很多地方完全相反,但是又有很多重合的特质。就像是交换了一根肋骨,在身体里格格不入,却总是使人发痛,使人的心房被棉花堵住。
气氛被搞僵了。
“酷吗?我看起来像个改造人了。”库赞捏住自己的鼻子,大张着嘴,几乎能看见他喉咙深处垂悬的吊钟,“可惜嘴里不能发出激光。”
萨卡斯基难得接下他的俏皮话:“也许波鲁萨利诺那个家伙会愿意配合你胡闹。”
这显然出乎库赞的意料,他合上嘴,又张开,扩大成一个许久未有的开怀笑容。他几乎笑得发抖,上身蜷缩,胸膛贴向膝盖。直到他咳嗽起来才停止发笑,平复呼吸指着脚踝告诉萨卡斯基:“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不会在雨天为旧伤所苦恼了。”
但是新的那些会永无止息地折腾你的神经,萨卡斯基在心里补充。岩浆对他身体一部分存在过的地方产生共鸣,这是此刻他目光无法从库赞斑驳断肢处挪开的原因。他作为胜利者和施害者似乎正在被劝慰,但他们分明不是敌人。
“我可真是讨厌你啊,萨卡斯基。”他用缠着纱布的手笨拙地拉住他的手——拜这只手所赐,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对于普通人来说十分要紧的一段躯体,但库赞不在乎,因为他以此赢得了更多。
萨卡斯基想说我知道,一切言语的可能都变成蜻蜓悬停在喉咙里,于是看着库赞低下头,似乎只是累了,实际上却在亲吻他此刻迁就且温驯的手指,嘴唇上的血痂缓慢刮蹭过指缝,让他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对方把嘴唇上的血当成颜料或者墨水中的一样,把手指充作刷子蘸取,意图古怪地在他掌心写字。
那时库赞写,得救了。
近乎伏在自己膝上的人似乎说了什么,呼吸间温热的气流渗入掌心。于是作为回馈,在库赞侧偏过头来看他神情的时候,萨卡斯基低头吻了吻他的左眼,哪怕脸侧的冻伤被牵扯出烧灼的痛感。
“你……”库赞惊愕地睁大眼,然后摇了摇头。欣然接受了这个吻,就像欣然接受了残缺、惨败和肉眼可见割裂的结局。
然后他站起身,妥帖藏好义肢,脱在门口的长靴扎住裤脚,背影颀长、瘦削,时间厚待他,他看起来和几十年前无甚分别。
出了这道门,他将不会再回来了。他明了这一点,就像他知道他今夜会来。萨卡斯基下意识开口:“库赞。”
过往画面重合轮转,拼贴成一个置若罔闻离开的背影,缺失的一块或许将在今夜得到填补。从此停留在他脑海里有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只有无数次的离开,无数次音容模糊,无数次在他的生命里死去。
即将迈出门的男人却情不自禁地、仿佛他原本就打算那样做,几近仓皇地回过头来,血痂未愈的嘴唇蠕动着把什么字眼飞快吐出来,像吐出白昼滚沸的月光,灼痛了喉舌致使手指颤抖。
然后,他自亮得几近燃烧的屋内一脚踏入浓稠黏腻的夜色,义无反顾。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