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你怎么不去呀？”


今日休息。
海岸。沙滩。居民楼。
离海不远这几栋赫楼像被凭空刷出来的，灰石颗粒半爬藤蔓，只怕海水会蚀地基。他们家住三楼，老楼还没加装电梯。窗台外生锈的架子堆着花，红影映在贴了纸的蓝色玻璃上。云层像一万匹脱缰的马。他正看着灰发呆，小秦忽然推门回来了。
“唐哥，正到处找呢，你哪好躲在这啊？”
“谁找我？”
他放下塑料袋，黑的绿的白的，墨镜王配色。八爪鱼快爬出来了，唐山想从塌了半边的沙发上磨来帮忙，小秦一股脑抱起身就往厨房去了，顺便抬脚关上门，将潮气都锁在外面。唐山听到他在厨房里说，“开会点到咱俩又不在，上面肯定点名批评啊。”
“你不是在吗？”
“我在有啥用？”
“你就代表我呀。”
“真的？”
有颗头从门边探出来，因为掉漆很快又缩了回去，
“开玩笑，文件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那文件——”
唐山咳了两下。小秦又出来踢了两脚垃圾桶给他，“你是真想等到找你来。”
“所以到底谁找？”
“开门！”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说话，小秦吓了一跳，唐山抬头看天花板，这样敲下去东边那块墙灰非掉下来不可，或许正砸在来客身上。他神经质地笑了，听外面喊道，
“唐老头子，我知道你在里面！！少躲在小秦身后不出声！你有本事逃会，你有本事开门啊！开门！！”


这是捉奸啊，还是抢亲啊。
好酒好茶先招待上，小秦翻遍橱柜想给客人装烟，来者摆摆手说别麻烦了，阿秦你快来坐。唐山也跟着笑不必了，小心她抽多了死在咱家，把咱俩卖了都赔不起省会！小秦说那不行啊，找烟盒却翻出来两盘同样大小的磁带。来客且瞪着笑容灿烂的老头子直到喉咙发干，眼都要瞪出血丝来。
“为什么旷会？”
——石家庄，女，河北现任省会。
“指标达成了，我可以不去。”
不用多介绍吧。唐山端起搪瓷杯想。
没过多久，石家庄终于想起这不是自己家，收回了目光。这时小秦因为找到了新磁带又想把尘封的旧复读机也拖出来——唐山说都堆在阳台上，他就去翻了。两人目视青年蹦蹦跳跳出去，石家庄仔细瞥了主人两眼确认没事，突然皮笑肉不笑地道，小秦好吧。唐山也毫不示弱回敬道，好啊，好得很！
“年轻。”
“漂亮！”
“单纯。”
“心思细腻。”
“身家干净！”
“没有疾病！”
“咱们可就只剩那么几个不犯病的了——”
“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你！真不值！没眼光！”
“心疼小秦，怪你自己下手太晚！”
“我真傻，真的，当初就该跟你抢小秦。是我没眼力竟抢了你这么个——”
一阵气急，她突然惊天动地咳起来。见石家庄如此狼狈可乐坏了唐山，因此牵动老毛病支气管乐极生悲也恐怖而猛烈地咳嗽。屋内响声终于惊动了阳台裹了一身灰的小秦，进屋发现两人分别缩在沙发一角咳成一团，一时不知究竟该先给谁顺气才好。毕竟来客为大，唐山好歹支楞起来迅速灌下满杯茶水止住了咳，且继续嘲笑石家庄肺痨。小秦终于能毫无顾虑走向庄姐。省会挣扎爬起身抽出止咳喷雾，指着另一个人道，“姓唐的……你，你等着！”


一番降幡出石头。
连饭都没吃就走了。今天的炖菜又是海鲜杂烩。小秦好捉也好烧海物，因而晒得黑黑的，像鱼肚涂了漆；擅长烧烤，但家里人有呼吸疾病史暂时丢开了。有时候，唐山看太阳光打在他影子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像小秦的身体是透明的。
他说过某种海怪的名字，但是他忘了。
餐厅天花板吊着缺了角的灯，熏得发灰。小秦在说你怎么不留庄姐吃饭，都六点了，回去加班不还得自己解决吗。唐山说她海鲜过敏，且问找到没有。“找到了！”——他举起复读机，还擦得干干净净，又问那两盒磁带是什么。“我不知道，没听过。”他点头说过会来听听看。
可惜唐山吃完饭就忘了这事，像个中年男人一样躺沙发上就睡着了。所以只有小秦一个人打开了磁带，听到了里面是什么。



“那时候保大哥寻我来……”
作为火车拉来的现任省会，石家庄要强且能干，因为辈分小资历浅少不得在各种场合提提自己的身份。被笑话也在所难免，不过除了在她面前，唐山通常沉默而保留意见，既不参与编排揶揄，也不替她说半句好话。
小秦曾问亲长为什么省会是庄姐而不是唐哥，明明唐哥经济好很多（到庄姐做梦都想超过他以求名正言顺）。山海关捋胡子说孩砸这可不兴问啊，又问那为什么不是年纪更长，资历也最大的保大哥呢——“你自己去问他吧。”
山海关冷着脸说。
没问唐山，因为他家老头子很低调，除了省内拿这话怼石家庄的场合根本不关心自己在省外知名度几何，尽管他在千禧年前就已领先国内许多城市；要问保大哥，可惜一年到头小秦很少碰上保定，更别说单独问话；还是庄姐好，问什么答什么。
“我当时在矿井下面，有人通知才上来——”
秦皇岛听她回忆，
“保哥找到我说，‘庄啊，跟你说个事儿。’我抹两把脸上的煤灰问什么事啊哥，他沉默几秒又说到了别处。我怕哥那会还没好完全，说你今天要不想说，明儿我在药厂上班，去那找我吧。他终于才开口，
‘就是那个省会——’”
后面他记不太清了。
后来矿井关了，药厂也没了，没有什么世物再能证明石家庄说过的话为真，只有风吹起一层层灰落在往日废墟。如此生活三十年，天气一冷唐山就开始咳嗽，终于咳到上不了台。小秦没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在乐队唱歌呢，扬尘中收起行囊前往更北方，每天不是借住廊坊家就是睡地下。因为位置特殊，廊坊嘴紧得很，什么秘密从她这都透不出去。家里要逮唐山回来，他不回，已经有很多人陆续离开这地方，留下来的也看不到希望。他不愿意承认这是事实。终于上头想起来派出大杀器，
“省会要为大局想，我不上阵谁上阵？*”
也不知石家庄用了什么苦谏终于找到并劝回唐山（难不成是燕赵传统艺能刺杀？？）。唐山消失了几天，众人再发现他的时候他又在钢厂上班了。嗓子好了，咳嗽仍然没治好。但从此这两人私下不再联络。
抠出磁带内页，小秦藏了起来。
唐山好染红头发，回厂里就洗了视觉系爆炸头，如今还剩一绺总洗不去。其实他头发本就有点偏红，小秦给洗过，对着阳光加海水浸湿无论什么人都会显现出原本发色。这是秦皇岛眼光独到的秘密，唐山的头发就是红的，因为含铁量高。从发色便可看出他脾气暴躁易怒，没事最好别惹。小秦没什么烦恼，即使有很快也会被浪卷走。他自己的发则偏蓝绿色，沿海城市大多有点蓝，港啊湾啊沽啊渡啊什么的……水的原因。
没人知道庄姐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阳光下看起来是一切都吸收的铁矿黑，小秦也不知，因为她咳嗽，且不下水。


新的报告下来了。
通知唐山务必到会（不过像人为加的）。小秦看了说，但批假上级同意了的，是不是忘了——唐山摆手道“算了”，开始在衣柜找正装，“该支持还是要支持她工作。”


不过唐山到底还是没能参会。
寒潮骤降，他又因为支气管炎住了院，且对脱不了干系的网上热议烦闷好几天。也就小秦知道老唐经常开会请假不是因为拿大，而是真的身体不好。比起省会一年四季氨溴特罗不离身所以看不出什么，他又顽固地不肯吃药。省内城市来看唐山，小秦这次谁也不给好脸色，见人就骂（“难道你们没一个人知道他病得厉害？！”）连山海关都没躲过。不过为着他小，所以也没人往心里去，除了山海关——亲长大骂秦皇岛泼出去的水吸多了灰胳膊肘往外拐，还是保定劝他，“小秦就算是拐又能拐哪儿去”。山海关想哦也对，又把他一看哎呀舒坦了，这才回去。有人则干脆识趣地没来，托保定带了束花——确切地说是一盆，月季嘛，华北平原指定用花。唐山见此，没忍住一抔咳在了花上，终于咳出血。保定见状皱眉道，“这个那个的，都糟践起花来……”小秦急得跳脚，干什么干什么，我不管了！
他还是忘了问保大哥为什么。


终于省会来慰问唐山了。
小秦就跟海边集市看热闹似的见拍完了照，以为庄姐还要赶场。省会突然一拖椅子说今天专程看望老唐，“小秦你也过来坐。”秦皇岛不来，唐山说帮忙拿我的报纸才起身。石家庄转头对他道别怪我，更上面要通知钢铁产量的事你也去不了——“所以你替我回绝了？”老唐没等回答，说，“你代表我去不就行了。”
哐一下！小秦关上门出去了。
“胡说什么。”
他走后，石家庄蠕动嘴唇说。
“我去不了，总得有人去。”
“那也不能是我。”
“你是「话事人」，你能代表一切。不用考虑别人——”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情绪在她眼中搅动，幽深而流出愤怒，因为掩盖太久显得有些扭曲，
“电话打到我这，那时推我上台去发言——根本就不是这样……不是这么回事！！”
她站起来指着人道，“姓唐的，你要是敢对不起小秦，我第一个不同意！”
“我说什么了吗。”
唐山同样冷冷地看着她，
“我只不过在说炼钢的事，你俩便这样起来。究竟是该你们怀疑我，还是应该我怀疑你们？”


但没过多久小秦就回来了。
原来他是记起来要去取中饭，怕耽误时间，所以跑得快了点。
他来的时候石家庄走了，月季也不见了。



矿山之上没有爱情。
井下赤龙也能盛开。
拉起对方私奔，红发在雨中飘荡，
「我替你遮风挡雨！」
时光荏苒。
后来他说，是你不干了啊。


理想破灭，导致
感情无以为继
咳得惊天动地
两双无望的眼落向剥落墙灰——
要是我们还在一起……
那不得把屋顶咳翻。
「不如就都忘了吧。」
忧伤浸透人的脸，落日残阳照在铁矿区
夜幕覆盖整个平原，火车吹响挽歌
「无论好的坏的，什么样的。」
明眸皓齿的少女也好，第一代女矿工也罢，
人生若只如初见。




海边。沙滩。四角桌。
今天是专程请石家庄来吃饭的。
看着青年忙前忙后，公然地又一个付出型人格。她感叹，怎么他们这儿净出这号人呢。
整片地都这样。
拱卫京师，环抱之势。
给唐姥爷补完会议纪要，小秦终于修复好磁带搅起来的那几段，可以正常播放，可惜放出来的却是民谣版《月亮代表我的心》令石家庄大失所望，颇为遗憾地看着晚辈。毕竟她历来反对小秦听民谣。
“听什么民谣啊，没劲，纯血河北人应该听摇滚！”
别听她的。他家老头说我支持你，阿秦爱听什么便听什么！
但家里书柜满满是唐山乐队时的磁带和唱片——小秦到处收集来的，虽然他从来不听。这些东西成年累月码在家里同厂房一样落了灰，唐山很少看，几乎也不怎么取出来。只有，他一次偶然窥视，不经常到访的庄姐会悄然驻足。
所以小秦只听民谣。一生一世忠于民谣。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他边跟唱边说其实这是我买的，不过比较早才误以为是唐哥的。石家庄随口道他也唱过民谣，忽又住了口。小秦却接话，是庄姐除了摇滚不听其他，我知道。
“保哥告诉我的。”
远处猛然传来的嘶吼声吓到了两人。趁石家庄不注意，他偷偷揪了一根头发放进水里，荡去铁黑后显出红色，月季的颜色。磁带封面两张脸在小秦眼前浮现，男人旁的女人隐在蔷薇后，也是爆炸红头发。那天晚上他像唐山一样神经质地笑起来，想把封面撕掉却没有，仍旧好好保存着。但小秦终于也没再看见那张纸，唐山在家发现后将其烧了，他回来的时候灰都堆进了花盆。


九十年代山海关送他去海军学校进修。
该推的推了，该补的在补了，一切都在新建重建。无法离开的教室已成定局。周末放假跟队友在小摊闲逛，一抹红忽然吸引到秦皇岛，随手拾起来，越看越喜欢，问摊主怎么卖。答一元两盘。小秦正到处抠钱，他说何必买呢——随手一指，“喏，主唱就睡你后面。那儿，那儿，垃圾堆旁边！”
唐哥——
他一愣，这不是失踪的人么？巧了。
再回首，天注定。
唐山睡在那里，怎么也叫不醒。再三思索，小秦还是走到对面的公用电话拨去了省会。


我可以不管——
某天小秦临时被铝厂的事叫走，海产品堆在墙角。唐山这次打定主意要起身帮忙，可他不是秦皇岛，海鲜所散的生猛味道对唐山脆弱的支气管太冲了，因此还没等他动手，小秦赶回时老唐几乎缩在灶台边人都快咳到送走还不放弃——他没输过，那个时候开煤矿，灾后浴火重生也挺过来了，唐山想怎能因为区区呼吸系统出了问题就认栽？紧抓桌沿，毕竟上气不接下气，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记得海鲜要是死了就不好吃了。作为对这件事的回应，作为对这件事的回应，小秦砸碎了家里所有用来盛海产品的盘子，直到唐山央他别再砸了——
“唐哥，我可以不管。你别愧疚。”
扔了快递送的棒槌，小秦几近凶狠地抓住他——唐山感到有只冰冷无情的手拽着心整个浸入水里，肺部被水包围令他喘不过气。不用怀疑，小秦就是在横冲直撞。海可以是温和的，当然也可以是暴戾的。潮湿混着盐和腥味拍在脸上，他抵住额头让唐山看清自己透明而海蓝的眼睛，
“我会回去的！末了我还是要回海里……那时便啥都不知道了。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有一种海里来的东西它不是人，是为了学习人类才来到岸上变成人的形状——”
几千年以前，海里露出一片礁石路过帝王，因而得名秦皇岛。
他抱住孤独的海怪，
几千年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猜到？




「保卫他的生活  直到大厦崩塌」
唐山什么都没听到，他去海里了。
刚才他给山海关打完电话，随意往胸口一拍说，我心中的耶**冷是天津。小秦听到就乐了，且乐不可支地看着石家庄，果然见对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跟着便说“啊我下周也要去沈阳开会。”阿庄嗫着嘴唇冷冷道，“行，你们都出息。”
“再怎么，不还得回来述职嘛。”
老唐把秦皇岛一揽说。
今日天气不算好，云层是灰的，尘土一样——湮没内心景观。海上也会扬尘么？
他望着海面嘶吼。
远眺背影，石家庄侧头问你家老头不会沉下去吧。小秦专心生火道他会游泳，而且，沉下去也没什么可怕，“海水会把他带回来的。”
“是吗……”
“是啊。”
他突然比指头笑道，
“你们说过几句话我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