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天总是这样阴沉，仿佛一个睡不醒的人，对着所有人都是这样一副灰败冷面孔，毫不留情面似的。红灯在阴沉天穹下像一双不甘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过往车辆行人，一眨也不会眨。这个红灯很长，喻文州看着窗外行人从人行道上穿过去，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神色匆匆。
窗外的风应该很大，枯枝都颤抖着，更不要提飞扬起来的长发、围巾和裙摆，是风不甘寂寞留下的影子。一道窗玻璃隔绝了寒冬烈风，车里的暖气哄得人昏昏欲睡，近日来夜夜笙歌日颠夜倒，喻文州难得这样早起，本来就困倦，如今眼皮简直都要黏在一起。
周泽楷看他一眼，关掉了音乐，伸出手替他把座椅摇下去一点，喻文州身子突然重心变了，吓了一跳，眯着眼看了周泽楷一眼，说不出是责备还是迷茫，眼角还缀着打了个哈欠后懒得抹掉的一点水光。高领毛衣多少有点扎脖子，在暖风里也热，喻文州最后动用一点力量伸手把领子又向下折了一折，交叠着手放在小腹上，歪着头睡过去。
周泽楷看他一眼，弯折下去的领子露出了脖颈上新鲜的红痕，在喻文州白皙的皮肤上竟有些像个伤口。昨夜喻文州非是不要他亲吻胸口之上的部分，被周泽楷按住了手强硬地吻下去，喻文州的皮肤细嫩柔软，周泽楷甚至能吸吮出属于他的清甜味道来。喻文州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周泽楷反而更加不肯放开，直到喻文州终于认输，他才肯放开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满意地看着自己留下的这一抹红色，触目惊心又娇艳动人。
早上起来的时候，喻文州伸着脖子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甚至都要拿起遮瑕涂在上面。周泽楷从他身后走过来，搂住他后腰，把脖子搁在他颈窝，摇摇晃晃地要就这那个吻痕继续亲下去。喻文州推开他，脸上有无奈和烦闷：“明知道今天要见你家里人，你还要留这么个印子，你怕不是要直接出柜？”
不得不说周泽楷在亲下去的那一刻是怀着这样的恶意的。他的父亲就职国企，母亲是高中老师，周泽楷从小到大都是个足够乖巧的孩子，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念的是top5，进的是五百强，他的父母亲从来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周泽楷知道他们在这方面都比较保守，能够接受同性恋已经很是开明，却未必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他和喻文州谈过这件事，喻文州和他有一样的想法，他们暂时不准备出柜，还是潜移默化让父母慢慢接受得好。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也许人总有某种蠢蠢欲动的“死本能”，想要破罐破摔，想要一死了之，想要直接走到最坏一步，便可再无疑虑再不思索。死是最干净、最简洁也最方便的那一步棋。
自然他和喻文州都不会由着这种“死本能”在光天下日下肆意胡闹，周泽楷和喻文州一起刷完了牙，交换了一个薄荷味道的吻，喻文州拉开衣柜，挑出来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喻文州有很多高领毛衣，周泽楷很喜欢这样的喻文州，领子堆叠起来挡住脖颈，像是被好好呵护起来一样，看起来便让人感觉温暖。
他们租住的地方离周泽楷家里还有一段距离，s市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越大，车水马龙拥堵非常，一段路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周泽楷家住在一个老小区里面，现在看起来难免有些破败低矮，这是这座城市的年轮。停车位也并不太好找，周泽楷晃了几个圈才在院子里找到一个。喻文州还没有醒，周泽楷关了发动机，狭窄空间变得寂静，只听得到喻文州和他的呼吸声，平稳、绵长、彼此交叠。
他叫醒了喻文州，喻文州迷迷茫茫地睁开眼，周泽楷伸出手替他把领子整理好，遮挡住那一点任性的红。喻文州抓住周泽楷的手，在车里久了，喻文州的手也温暖柔软，周泽楷看着他，喻文州的嘴角有狡黠的微笑：“要不要再对一遍剧本啊，我的好后辈？”
其实哪里有人会把工作上的前辈周末带到家里吃饭的，这个剧本根本就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但好在周泽楷家里人热情好客，传统工作环境里大家关系都好，并不知人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十分淡漠，周泽楷提出的时候，家里人并没有觉得奇怪。
喻文州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老旧铁门和可视化门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周泽楷转过头来握住他的手，周泽楷手掌心滚烫得像藏着火，熨烫他所有的紧张与不安。打开这道门，喻文州就不再是周泽楷的情人，他是周泽楷的前辈，周泽楷的朋友，周泽楷的合租室友。
他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

“爸，妈，我们回来了。”
直到钥匙插进门锁孔，周泽楷都握着喻文州的手，喻文州被他攥在手掌心里，肌肤相贴处渗出一层薄汗来。周泽楷的钥匙放在左手口袋，他用左手握住喻文州，拧着身子要用右手去掏自己的口袋，喻文州轻轻笑了一下，就着双手相牵的姿势伸进周泽楷的口袋里，把钥匙拿出来。
然后他们松开手，喻文州往后面退了一步，又一次扯了扯自己的领子，摆出一个得体微笑。
“小喻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得来。”
周泽楷的家并不大，是典型的老房子，墙壁有点泛黄，不知是年月久了，还是客厅灯光照得。周泽楷的父亲在沙发上看报纸，周泽楷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喻文州下意识绷紧了脊背站直起身，周泽楷余光瞥到他，轻轻在背后拍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紧张。
“叔、叔叔阿姨好，我是喻文州，打扰了。”若不是周泽楷拍他那一下，喻文州可能就要鞠个躬了。平日里说话流畅清晰还能话里话外给人下套的一个人，张口感觉舌头打结，每个字几乎都要在舌尖扭一扭才能说出去似的。
“别客气别客气，老周快给小喻倒茶，还有一个鱼，马上就开饭。”周泽楷母亲话没说几句，就转身又进了厨房。周泽楷和喻文州对视一眼，露出一个无奈眼神，伸出手就要帮喻文州脱大衣。喻文州一愣，余光瞥一眼正在往一次性水杯里倒茶的周泽楷父亲，向后退一步，自己把大衣脱了下来，递到周泽楷手里。周泽楷也是愣了一秒，悬在空中的手一滞，顺手接过喻文州手里的大衣，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
“谢谢叔叔。”喻文州坐在沙发上，接过周泽楷父亲倒的一杯茶水，捧在手里，指尖都被烫得酥酥麻麻，“周末打扰叔叔阿姨和小周团圆了。”
“楷楷平日里受你照顾，来吃一顿饭，哪里打扰！”
“阿姨那里需不需要我帮忙……”
喻文州听着厨房里面水油相遇迸溅起来的声音，有点坐不住，转过头去问坐在他身边的周泽楷。周泽楷按住他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周父扶了扶眼镜也笑起来：“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哪里能让你动手。”
周泽楷的父亲和喻文州想象中不太一样，他以为周泽楷这样一个人，父亲应该是个同样沉默的人。他无数次猜测过周泽楷这样沉默寡言的性格，是不是因为父亲是个严厉冷峻的人，今日一见却好像并不是这样。自然这也可能是面对外人的交际性格，显然周泽楷没跟父亲学到这一部分。
吃饭的时候喻文州发现了另一件周泽楷没能学到的事，周泽楷显然没有继承母亲厨艺之万一。
“楷楷经常在家提起你，说平时受你很多照顾。”周母举起了酒杯，要敬喻文州，喻文州紧张得不行，立刻站起身来，把酒杯口放在周母的下方，“我这个儿子不善交际，劳烦你很多，做母亲的还是要谢谢你。”
“不敢当不敢当，阿姨这是高看我了。”喻文州一听这话，心虚得手都快要抖起来了，心想这要是知道这种“照顾”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周泽楷母亲不知道是不是能掀翻了整桌菜。也许是心虚，他总觉得周泽楷母亲话里有话，为免说出更多的话多说多错，喻文州赶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不小心还呛了一下，放下酒杯时候掩着嘴轻轻咳了一声，周泽楷看他一眼，伸出手就要拍他后背，喻文州摆摆手示意他并没有事，周泽楷担心地看他一眼，终究不敢做点什么，只是夹了一筷子烤麸给母亲。
“别这样，吃个饭而已。”
周父也按住周母劝她：“人家小喻来吃个饭，你搞敬酒这么隆重，人家下次不敢来了。”
周母也笑起来，夹给喻文州一块红烧肉：“是阿姨不对，小喻自在点，就当自己家里好伐？”
喻文州缓过气来，对周父周母露出个笑容来，在大家的关切目光下夹起红烧肉放进嘴里。周泽楷母亲厨艺真的很好，一块红烧肉香甜软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口感丰富，入口即化，当真是唇齿留香。
“阿姨的红烧肉太好吃了！”喻文州发誓这一句话不是他出于对爱人母亲的客套恭维，而是确确实实发自内心。
“好吃伐？阿姨这道拿手菜，吃过的还没有说不好。”
周母语气里透着自豪，周泽楷看她在这里疯狂自夸，心想看来喻文州还确实是讨母亲欢心的，至少成功了百分之三十，于是开开心心地要去再夹一块红烧肉给喻文州，筷子都要伸到喻文州面前了，却见他母亲又给喻文州夹了一块放在盘中。周泽楷突然回过神来，这样夹菜也许在朋友间也算寻常，但他们此刻心中有鬼，还是该避嫌避到底的好，于是手一转，几乎是毫无痕迹地把肉送进了自己嘴里。
一顿饭周父周母一直在往他们两个人碗里夹菜，s市人碗虽然小，但也架不住碗中堆出一座山来。喻文州惯来食量不大，今天起得又太早，整个人其实没什么胃口，更别提几块红烧肉下去，真是彻底顶住了胃。但周父周母盛情难却，喻文州不吃完也不好意思，别说是到爱人家里做客，去寻常朋友家里他也觉得要吃完以示尊敬。
说话间周母还要让他再吃一点小黄鱼，喻文州是真的觉得吃不下，正不知道要找点什么借口得体推辞，却见周泽楷举起筷子，从他母亲筷子上把小黄鱼肉夹进了自己盘子里。
“他吃不下了，别逼他吃。”
喻文州心想这太不好意思了，饭桌上的气氛一时还有点尴尬，绞尽脑汁想着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垂在桌子下面的手却突然被热度包裹。喻文州一颤，虽然不用看他也记得住周泽楷的温度，但他此刻也是不敢看的。周泽楷强硬而不容抗拒地将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里，喻文州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了，他想不到周泽楷竟敢明目张胆地去握他的手，他不敢挣也不敢动，他生怕周泽楷父母看出点什么。
在灯光下，在周泽楷父母的注视下，周泽楷用左手拿起茶杯喝茶，喻文州右手握着筷子夹起一筷子翠绿鸡毛菜，谁也不知道他们藏在桌子下的两只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亲密得连生命线都要融合在一起。
这偷来的一点甜蜜亲昵让喻文州心跳加速，他细细地嚼着鸡毛菜，炒香了的蒜蓉混合着新鲜蔬菜的水灵气味在唇齿间被碾磨，他吞下了一个将要到来的热烈春天。

临走时候周父周母还让他们两个人带了一堆水果回去，喻文州道过谢就要去接周父手中的袋子，周泽楷却先他一步将袋子提在了手里。拎着袋子下楼的时候，袋子里的水果不安分地在袋子里挤来挤去，塑料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听起来刺耳嘈杂，但却是生活最基础的乐章。
喻文州喝了酒，周泽楷不让他开车，把水果交到他手里，让他放到后座，他先去发动车子。喻文州拎着这一袋水果，沉甸甸的，塑料袋勒在手指间，皮肤缓慢下陷着，像是一把刀一一点点切下去，他的手指在风中被勒得冰凉。恍惚间喻文州觉得自己拎着的并不是一袋水果，而是周泽楷父母亲沉甸甸的爱，而这些沉甸甸的爱正被他这个以谎言得以光明正大现身的欺骗者手中。
“文州，上车。”
车里已经开好了暖气，一进去便又是暖烘烘的一个小世界。喻文州恍惚间把水果拎在了手里就上来了，周泽楷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有心事，从他手中拿过来，打开看了看。
“有芒果。”周泽楷从里面挑出来一个，把袋子打了个结扔到后座去，“我告诉他们你喜欢。”
喻文州笑一笑，想要说点什么，周泽楷探身捉过了他的手。喻文州的手上有塑料袋的勒痕，青紫色的凹陷山谷正慢慢被填平，冰冷温度也慢慢回温，春暖花开。周泽楷摩挲他的手指，想要抚平这些痕迹，仿佛如此便能让喻文州心里的那些褶皱全部平复。
“我明白。”喻文州勾住他的脖颈，轻轻亲吻周泽楷的嘴唇，在周泽楷的嘴唇上尝到了酒和茶的味道，这是最普通也最悠长的味道。他们不敢久久亲吻，害怕被过路的人看到什么，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便相互放开，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爱。
“有一件事。”周泽楷一拉手刹，把车子开出去，景物开始缓慢后退，周泽楷家的那一栋楼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边界里。
“什么？”
“我妈的红烧肉……你学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