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多雨时节，村野的小路只稀疏地铺上几块石板，被水浸软的泥土黏着鞋。枫原万叶本想在寻一处寺庙暂歇避雨，不想这一路不赶巧未见庙宇，他只头戴一顶蓑帽用来遮蔽风雨。等见到那掩在山林之中的村落时，已是形容狼狈至极。

天色昏暗，年轻的浪人敲响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座房子。

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姑娘，与一般村妇的打扮无二致。她温声催着这位陌生人赶紧进屋暖和，又仔细锁上门窗，隔绝了帘幕似的雨。

“荧——是谁来了？”

“来避雨的旅人。”她扬声答到，引着枫原万叶到了烧着炉火的屋内。

主人家递给他一碗热汤，枫原万叶接过，和他攀谈起来。这户的主人叫松下志贵。

“枫原万叶。”

“您是枫原家的？”此地正属枫原辖制。

“不是本家，只是一个落魄的旁支。”

志贵看着枫原万叶那把柄名贵的剑，轻轻揭过这个话题，“这雨啊，下个没完。”

“这个月都停不了。”他猜的。

志贵皱眉，“真难办啊。”

万叶想许是大雨阻碍了春种。

如果是细雨，枫原万叶还有闲心漫步雨中，望自己的文思如同这连绵的雨，好歹能写几首诗出来。但这样来势凶猛的雨，实在给人造成诸多不便。

先前给他开门的荧端了一些热菜上来。枫原万叶看着这位年轻姑娘浅金的发，和她秀气得过分的面庞，和棕发棕眼的志贵并不相像。

她没有见到陌生男子的拘谨，也不过分活泼，朝他菀菀一笑，便离开了。

志贵等她离开后自豪的，“很漂亮吧。”

万叶点头，附和着志贵的夸赞。

“这孩子真是什么都好，只是……”志贵脸上带了些忧思。

万叶不算个热情的人，感到有些困倦，只淡淡回了一句都会好的。其实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这样含糊应付。

志贵见状便打住了话头，带万叶去休息。

万叶从行囊中取出一些钱，主人家也不推辞，笑着说：“家中条件有限，起居多有不便，若有事可以托给荧，那孩子做事麻利得很。”

万叶随意应下，阖眼后窗外电闪雷鸣，将他从梦魇中惊起，又因旅途的劳累再次跌入旧梦中，如此反复一宿。第二日难得地起晚了。

志贵已经离开了，家中只剩荧一人。她抬眼看到万叶，问他好。

万叶想起从前在世家交游间见到的柔顺贞静的贵女，即使有仆从也要学做许多家庭琐事，譬如跪在桌边布菜，譬如亲手为家人缝衣，以示对丈夫的忠诚恭敬。

他略垂眸就能看到少女那一截白皙的皮肤，和她挽起衣袖露出来的手腕，白生生，玉盈盈，衬在沉黑的木桌上，无端生出一种幽艳的氛围。

优雅又从容的样子，真不像是村中养育的女孩。　

“麻烦你了。”

“不客气，以后有要您帮忙的地方。”

万叶点点头，荧的语气很肯定，不是客套话。他更改了计划，打算在这里住的更久一些。

“你叫荧，松下荧？”

她摇头，“单字一个荧。”

真有点奇怪，除了神明以外，还有什么是没有姓氏的吗？荧也同他一样，是暂居此处的吧。

村落并不大，松下家住了个外来的武士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大家都有些好奇。万叶有时候跟着荧出去摘堇瓜，能听到村人的窃窃私语。

除了围绕着他这个外来者，还有关于荧的。少女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目不斜视地撇过他们。

过了几日，雨终于不是没完没了的样子。月亮照在庭院里，荧站在疏落的树下，同他说，下个月我要嫁予山神，一路凶险，希望您能送我一程。

风声簌簌，明月溶溶。他无端觉得有些怅然。万叶向少女微微颔首，算是允诺。

荧开始作为一个待嫁的新娘忙碌了起来。

要去城中买布料制衣，村中年长的女性要跟她同去，被荧婉拒了。说是万叶会帮她的。她们看着年轻武士衣服上的纹徽，“武士大人会懂这个吗？”

武士或许不懂漂亮的绸布，但知道如何挑选一把好刀。

荧先在布料店买了一匹白色的布，不算太贵，因为颜色并不如新雪一般洁白。万叶倚门看着她飞快地挑好布匹，想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少女抱着布料送去裁缝店，在帘布内量了尺寸，眉眼松快地对万叶说，“走吧。“

并不是回村落的方向。

荧带着他去了武器铺，”请您帮我挑一把锋利的剑。“

万叶有些诧异。你，会用剑？他似乎回忆起荧的虎口处有一些茧，他之前以为那是劳作留下的痕迹。

时间跟水一样流掉了。

很快就到了荧出嫁那一日。

嫁山神一事虽名为嫁娶，但谁都知晓是献祭。但因之当事人的态度太过坦然，反而让村人生了愤怨，光滑可鉴的镜面反射出弱者的懦弱，倒会使其生出对镜挥刀的勇气。

荧穿着白无垢，踩着小步进了矮轿子。四位青年不使多少力就抬了起来。

新娘先前所说一路凶险并非虚言。横路的山贼或是深林的怨鬼。万叶手起刀落，利落地割下了来者的头颅，觉得那几个抬轿的人当真碍事。他呼出一口浊气，刀入鞘中，走近小轿，弯腰掀起厚重的帘布。”你还好吗？“

新娘坐在轿中，手端端地放在双膝，似一尊清隽琉璃像。光被他掀起几分照在她洁白的皮肤上，那明月一样的眼，一半被照得剔透，一半显得幽晦。荧摇头，”不必担心。“

万叶应了声好。

夜间赶路多有不便，几人便商量着要去寺庙借宿一晚。

荧的声音遥遥从帘内传来。”我是待嫁女，不好打扰。“

寺庙有这样的忌讳吗？万叶并不知晓。既然荧不想去——万叶想起他们二人那些时日的相处，不过似掠影湖光，婆娑花叶，称不上情谊深厚。”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万叶闭上有些疲惫的眼。

月至中天，万叶听到轿内传来一丝细微响动。那股气息让他感到不适。万叶绷紧脊背，按住剑柄，凝神细听。”荧。“万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月光淋漓地漫下，笼得万物都显出一副惨白的晦败。荧从轿内走出，艳盛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瞳里蘸了春水，唇上浸了花汁似的。”怎么了？“

”没什么。“万叶敛下心神，他只需要将荧送到山神处。

轿夫再走几日便有些不愿前进了。山间的路越发狭窄崎岖。荧对那几人微微笑，说你们此刻返回，耗费的时日足够你们向村人交差了。剩下的路我自己会走完。

几名青年不愿离山神的住所太近，便佯作为难地答应了。只留万叶和荧在原地休整一番。荧提着裙摆正要离开小轿，万叶制止了她的动作。”我背你吧，污泥弄脏了衣服可不好。“荧看着山径湿软的泥土，面带迟疑地点点头，”辛苦你了。“

少女的身躯压在脊背上，像一捧雪，一簇洁白的山樱。她将手伏在万叶的肩头。或许应用那双手泡茶剪花，但万叶知道那是一双拿惯了剑的手。

两人就这么慢慢往前走着。遇到了岔路，万叶问荧走哪一条。

“右边的。”是通往山神居所的路径。

万叶觉得自己的心绪又回到那一日，荧站在庭中树下，同他说要嫁予山神，希望您能送我一程。那股惘然如瓶中盈满的水，要溢不溢的。

”左边的也可走。“

”那条路可到不了山神的处所。“

”为何要去？为何佩剑？“为何甘心做祭。既然甘心，又为何带剑。

”我有自保的法子——“荧的声音放低了不少，”也有杀了祂的法子，自然要去。“如果不是她，就是别的人。

万叶想荧应当是抿嘴笑了一下。荧说的办法，就是以身为契，驱使厉鬼附于剑身，达成心愿后——

不过是给自己换了个刽子手。

”他们不值得你做这些。“杀死山神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方法，但万叶并不理解，除了收留她的志贵外，荧与村中诸人算不上亲近。

她玩笑似的声音传来，”他们那样弱，可杀不了山神。“荧说的不错，就算是召唤厉鬼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

万叶不再言语了。荧不去衡量值不值得，既然她做了，就是心甘情愿，毫无悔意。万叶就这样背着她走了一路，中间休息的时候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荧垫着。

终于将新娘送到了山神的宫殿前。万叶看着荧的背影，她穿着白无垢，背后绑着一把剑，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晦暗的殿宇。

他同她之间的关系，不过是离别时想多说几句真心实意的祝福。万叶立在原处，风声依旧，催促着他继续着自己的旅途。

“荧……”他有些苦涩地开口，声音消散在风中，并未送到少女的耳畔。

愿君早旋返，及此山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