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总是称心如意的,这是当然。即便是咿呀学语的孩童也懂得通向母亲温暖臂弯的道路并非总是畅通无阻的道理。人们向来乐意将自己对生活的美好期望寄托于想象,依托童话故事里仙子神明之流强大而又富有慈悲心肠角色的神力完成现实中完全无法企及之情景,或许还要再加上些梦幻的要素来使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充满欢声笑语。尽管其真实性人尽皆知,已经经过的一整天都平淡如旧,但大家依旧盼望着新的一天会发生些童话般的好事。谁知道呢?或许在世人还未意识到的某个瞬间,奇迹早已悄然出现。
月永雷欧惺忪着睡眼在出租公寓的小床上醒了过来。他起床的时间通常不早。因此当他拉开窗帘享受第一缕洒在脸上的阳光时街边的马路上已经多了不少人。二月十四日,一个十分值得他在创作方面为之大下功夫的日子,从不知多久前就炒足了气氛。以至于在雷欧眼里和十三十二十一日乃至更早之前的日子完全没什么两样。于是他从书桌的不知哪个角落里拎出一只马克笔,皱着眉头写了稀稀拉拉几串音符又用一道横线划掉。就这样重复了两三次,最终还是把乱得看不出章法的五线谱揉成一,丢进了垃圾桶。
时间可以消磨,但好曲子不可能自己从地里长出来。
于是他慢吞吞地换好衣服,打算去朋友在的酒吧喝上两杯找找灵感——尽管他并不会喝酒。事实上他并不是头一回这么做了。虽然前几次有人帮忙把边说胡话边在地板上作曲的他扛回家,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朋友们打心底不乐意自己这么干。果不其然,当他叮铃铃地推开酒吧的门时几乎是立刻看见鸣上岚在吧台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走了过来。
“最近怎么样?”鸣上岚把酒水单推了过来“听说ES计划那边打算继续使用你的曲子。”
“嗯——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啦,曲子这种东西随他们用就OK!”月永雷欧刻意跳过了第一个问题,在清单上随意勾了几下,丝毫不在意鸣上岚看到清单后僵住的表情。面容姣好的酒保笑了笑,十分坚定地在他选择的酒水种类上打了叉。
“这可不行啊国王大人,哪有鸡尾酒这样调的,更何况你又不能喝酒。”
“欸?有什么不行嘛”
“不行就是不行。好~レオ様点的金桔汁一杯——”
“你知道我没点那个的!”雷欧立刻抗议“ナル!小气鬼!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
“但是你好像并不在能够庆祝她的行列之中哦。”鸣上岚托着腮提醒他“还是说其实是有的,只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啊,小凛月和泉要是知道国王大人对他们有所隐瞒的话大概要委屈得哇哇大哭了吧。”
“セナ要是能哭出来的话画面一定会很精彩吧。”雷欧喝了一口橘子汁,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注意力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鸣上岚见状也没再搭话,就呆在他身边开始慢慢擦拭起高脚杯来。这个时间店里的客人并不多,足够他们闲聊好一段。但在雷欧没再接腔后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作曲家将杯子里的金色液体一饮而尽,起身准备离开。
“上次你把手套忘在这里了哦,快拿好别再弄丢了。”鸣上岚从吧台底下摸出一副旧手套递了过去,看着雷欧把它揣进了兜里“不戴上吗?”
“好啦好啦出门就戴——”
“……ES那边好像来新人了。”在他开门的一刹那,鸣上岚在身后远远地对他说“嗯……好像是朱樱家的继承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除非他是和我通讯过的宇宙人。”
月永雷欧又在街上晃了几个小时,百无聊赖地步行回公寓去了。就像岚说的那样,瓦伦汀节再浪漫,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尽管他确实想看看鸣上岚描述的自家队友哭作一团的情况就是了。他坐在窗户旁又看了好一会儿,期间浪费了十几张白纸,在十四日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拉上窗帘,躺进了并不算太温暖的被窝。
好吧,“特殊”的一天过去了。他想,大概明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他闭上了眼睛。
月永雷欧惺忪着睡眼在出租公寓的小床上醒了过来。他拉开窗帘,享受着十五日的第一缕阳光。大约是人们都还回味着昨日的余韵吧,街边的景物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雷欧从冰箱里取了片面包出来,叼着吐司发硬的边缘打开了电视机,打算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动笔的灵感。
【ES计划最近的确饱受争议,但天祥院英智声明——】
嗯……
【情人节已至,T地突发降雪,寒潮难敌蜜意浓情】
啊!哪家电视台这么怠惰!昨天的新闻现在才播会被炎上的哦。
【月曜日既白
情人节特辑!心动大挑战!】
……欸?
不好的预感开始在心中蔓延开来,月永雷欧继续换台,试图寻找一个带有日期的新闻频道。
【——朱樱财阀继承人已确定参与——】
——新闻播报的右下角赫然写着二月十四日。
几乎是同时,他穿好衣服冲出家门,直奔鸣上岚所在的酒吧。
太奇怪了,太反常了,他想,丝毫不在意路过的情侣们因为受到冲撞而发出的不满的叫骂声。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行道,穿过小巷,穿过最繁华的商业街。这大约是他去酒吧最积极的一次。若不算一年前他还在舞台上待着的时候,雷欧觉得这大约是他大半年剧烈运动的量。淡淡的血腥味开始在他口腔里弥漫,他头一次怀念起鸣上岚酒吧里金桔汁的味道来。他跑得确实太过激烈,以至于当他几乎是撞开酒吧的门时,鸣上岚被吓了一大跳。
“欸?!国王大人?”金发的高挑店员赶紧过来查看情况“到底发生什么了?快休息一下慢点说。”
“ナ、ナル,清单给我一下!”
“什么?”
“就是你们点饮料的那个清单!我好渴,我要死了——”
“好好好这就给你。”
鸣上岚不明就里地把酒水单递了过来,雷欧大手一挥,在朗姆、龙舌兰和威士忌上画了几个圈,紧接着就听到了岚瞬间高了八度的声音。
“你想让自己的身体垮掉吗?哪有鸡尾酒这样调的,更何况你又不能喝酒!レオ様点的金桔汁一杯——”
一模一样。月永雷欧沉默着喝完了金桔汁,接过鸣上岚递来的手套走了出去。
他的二月十四日重复了。
他走在自己【昨天】已经走过的路上,毫不意外地预见着一个又一个景象。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他回想起月光下堆在房间角落里的十几个纸团,打消了返回公寓的念头决定再走走。
——或许他应该找些别的事干。
于是他花了些时间,哼着不成音调的曲子慢悠悠地爬上了城市里最高的那座大厦的楼顶,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尽管就算是异想天开如他也不会当众弄出些什么会把安保招惹过来的大动静,但无奈条纹睡衣实在太过显眼,放在平时也难免引人侧目。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在意他。他就这样穿过人群,走进街道,溜进平日里戒备不算宽松的应急通道。在这满溢着暧昧氛围的晚上,是这微妙的氛围给了人们拦下他以外更好的选择?抑或是他逆流前行的身影根本只是市井间无人在意的匆匆过客?月永雷欧都不在乎了。总之,当他结束了这次畅通无阻的短程观光出现在大厦顶端的平台上时已经接近凌晨,时间堪堪足够他走下楼梯,在最热闹的街心拐弯买杯美式咖啡,欣赏夜景的同时叫个Uber回到出租公寓大门口。
星星,月亮,还有天空中灰蒙蒙的云。早春的晚风凉飕飕的,从月永雷欧凌乱的发尖往衣服里钻,冷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于是他把手揣进兜里,用脖子夹住手套当围巾哆哆嗦嗦地往天台边上走。护栏并没有很高,稀稀拉拉的铁杆空隙里还流动着都市繁华斑斓的金色光影,显得清冷的顶层更凄凉了。月永雷欧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这副令无数人心醉的景象,胡乱地开始想些有的没的。但他没再作曲了。反正写在纸上的乐谱睁开眼又会消失不见,那就索性不作。即便不会消失,殚精竭虑捕捉到的名曲的雏形也总会在某个瞬间再次破碎、溶解,化为雾中影一般,永远无法触及。从这一点来看,不断重复的日子倒是给了他逃避的理由。
对的,循环。捕捉、触碰、幻灭,再重新捕捉的循环。不久前月永雷欧还待在公寓狭小的的房间里疯了似的重复着这枯燥而又令人绝望的每一天。命运和他开了个大玩笑,把他拽出一个循环后又丢进了另一个,而结束循环的契机却无人知晓。
啊哈!这不就像是奇迹嘛!
月永雷欧兴奋地往前探了探,把上半身整个压在了腰间冰凉的栏杆扶手上。充当围巾的两只手套在脸颊与肩头的缝隙间摇摇欲坠,于是他好心地从兜里掏出一只手将小家伙们塞回暖和的颈窝里,向着夜空哈了口白气,心满意足地看着凝结成滴的水蒸气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之下,再也不见踪影。他并不害怕。想象力给予了思维世界无限可能,而其中不乏纵身跃下再落入这片金色霓虹的一种。对于高度的恐惧本质上又是对下落的恐惧,对投身于大地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想象力是这种恐惧的前提,而死亡则是这种恐惧的本质。雷欧不怕死亡,自然不怕高。但雷欧又并不缺乏想象力,因此当白色水汽散尽,天空的玄黑色再次显现时,他伸出了手。
那里是星空,是宇宙,是孕育了无限可能性的“可能性”本身。
……可能性?月永雷欧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远方不动了。
上一个循环里,这个时间的他已经睡觉了。
也就是说——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此时此刻出现在天台上的他是一种全新的可能,全新的选择!而可能性的分叉将在不到一小时后再次出现,他将再次从公寓的床上醒来,与此同时看到这一天另一个崭新的样子!这是宇宙送给他的礼物,是“可能性”送给他的可能性!明天睡一整天如何?换一次便利店的熟食品种会怎么样?买了机票飞去还下着雪的国家可以吗?现在什么也不做,在零点瞬间从这里纵身跃下又会发生什么呢!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疑问瞬间充斥着月永雷欧的大脑。他能感受到肾上腺素前所未有地急速分泌,眼前的景象不知怎的清晰可见起来,汽车、行人、手里拿着糖果的孩子、玻璃橱窗旁十指相扣的情侣——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靠近他们!小而清晰的声音从乱麻一般的脑海中出现,想象力也配合地开了工。风急速刮过早已没了保护的脖颈,地面的影像越来越清晰。你们说什么?月永雷欧努力地想听清,但混乱中仍然只有那三个字清晰可闻。好吧。他说,那就听你的。
他闭上眼睛,松开了手。
据说人在死亡之前是能看到走马灯的。雷欧努力回想着,试图从大脑里组织出些清晰的影像出来。但不知为何大脑始终是一片空白,嘿!他们在骗人!哪有什么走马灯,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一定得告诉大家这件事。但我还能醒过来吗?
他睁开眼睛,然而预想中纯白色的世界并没有到来,目光所及之处依旧是漆黑一片,只是不知为何屁股有些痛,腰间还趴了个红色的脑袋。原来天堂也有晚上啊,还是说自己到的不是天堂而是宇宙?雷欧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本应安安静静躺着两只手套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的手套去哪里了”他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还在喘着气的,看起来被吓到不行的家伙“这里是哪?宇宙吗?你是外星人?你长得和我好像哦!你们的星球叫什么名字啊!红头发是——”
“您在做些什么啊!再晚一点您真的就掉下去了知道吗!”
“——你们星球的特色……吗?”雷欧不说话了,眼前这个人并没有给他抛出一连串爆炸性问题的机会,没等他激动地完成提问就劈头盖脸来了一通训斥。此时此刻他过分活跃的大脑才终于因为水泥地面冰冷的触感从梦也似的目眩感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哪也没去,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天台上,只不过身边多了个衣着得体,不知为何看起来生气得不行的小番茄。
“能听清我说话吗!”那家伙依旧不依不饶地晃着月永雷欧的脑袋,大有得不到回答就不会善罢甘休之势“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请您不要这么随意地对待它!至少想想那些爱着您的人吧!听懂了的话就回答‘好的,我记住了’,现在!”
“……好的,我记住了,现在!”雷欧愣愣地盯着这个莫名其妙打断了自己宇宙旅行的人,大约是被对方的气势汹汹震慑住了,刚摆脱混沌的大脑一时半会儿竟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下意识地重复了对方刚才说的最后几个字,然后亲眼目睹了眼前的番茄由熟透了的整个过程。
“是让您回答不是让您重复……啊啊啊,也就是说昨天我没来的时候……!”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月永雷欧完全听不懂的自言自语了,尽管他用尽全力(本人自述是全力)去辨识,也只听到了【明明就在楼上】、【昨天】、【羞愧】之类的只言片语,中间还夹杂了大量语速极快的英文单句。于是没多久雷欧就放弃了,转而开始打量起这位突然闯进天台的家伙来。让他错认成蔬菜的原是满目耀眼的红发,往下看便是大约是从哪个会议室直接穿来的整洁考究的西装,上面还残存着淡淡的咖啡香。疾速奔跑拖拽看起来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以至于脸颊上还泛着淡淡的潮红色,这就显得瞪着紫色眼睛念经一样坐在自己眼前喋喋不休的样子更呆了。月永雷欧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
完了,声音好像有点大。雷欧赶紧捂嘴。
可惜已经晚了,就差把愤怒两个字写到脸上的那人唰一下抬起了头,紧接着就是针对月永雷欧的又一通说教,什么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会着凉,什么被救下来还嘲笑别人简直不可理喻,雷欧听了没两句就烦了。但有一点对方说得没错,他确实冷。尤其是冷静下来后发现塞在颈窝里的手套已经无影无踪的现在,天台的冷风从没有像这般刺骨逼人。他只想打个车赶快溜回公寓暖和的被窝里睡上一觉,然后睁开眼睛迎接下一个二月十四日,下一个充满未知的今天。
“所以您有在听吗?”
“啊啊啊好烦啊!你是我妈妈吗!”雷欧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乱成一团的橘色头发,不顾阻挠地站起身来拍拍睡裤上的浮灰,准备一走了之,动作之激烈让对方以为他又要寻短见,赶忙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生怕他一个箭步就往栏杆那里跳。但心里大概也不服得很,于是嘴上也不依不饶地纠缠了起来“因为鄙人不是您的母上所以才更不能容忍您这个样子胡闹——”“妈妈不是母上,妈妈就是妈妈!”“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司从对面休息室跑过来帮您不是为了听您在这里胡言乱语——”
“等等,你叫什么来着?”他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关键,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名字,于是瞬间停下了动作。然而巨大的惯性让他顺势被带向了红发小少爷的方向,幸好他反应够快,在整个人摔在对方身上之前及时撑在了水泥地板上,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陷入了思考。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处在了一个极度尴尬的情况下。如果此时此刻天台上有第三个人在场,那么他将亲眼见证一个从头到脚只穿了睡衣的家伙压在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身上闭目沉思的奇景。
“……朱樱司。”
朱樱司,朱樱司……哪里听过的谁来着
“那个……”
便利店老板娘的儿子?还是咖啡厅的服务生……网上看过的哪个偶像组合……
“您能不能先--”“啊啊啊不要给我提示!马上就想出来了!”
“—您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去……”细若蚊蝇的声音中终于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月永雷欧回过神来往下一看,泰然自若地一个翻身结束了这微妙的气氛。
“咳咳……谢谢您。”朱樱司艰难地站起身来,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因为薄汗凌乱地贴在额头上的头发“虽然我并不认为刚才那样是自己的错,但还是谢谢您。”
月永雷欧假装没听懂话外之音,心不在焉地重复着把头发绕在指尖,解开、再绕上的小把戏,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哪里见过这人的问题上。大约是刚才那一幕造成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朱樱司也不吭声了,努力整理着胸口的领带,看起来打算把剩下的时间全都用在上边,直到月永雷欧打个哈哈跟他说再见。于是两个人就维持着这份心照不宣的沉默,直到朱樱司终于弄掉了西服上的最后一片灰抬手佯装确认时间,雷欧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开了腔。
“啊,刚才一直想问来着……现在是什么时间?”
“十一点半。”朱樱司看表“准确来说是十一点二十七分——等一下!”
月永雷欧意识到了什么,头也不回地转身向下奔入黑暗。
——请等一下!他跑得很快,能感觉到心脏正随着血液的急速流动砰砰作响。耳边只剩下呜呜的风声与都市间愈来愈近的汽笛轰鸣。他听见身后依稀传来了不知是谁的声音,小而弱,大约已经是很远了,羸弱得好像橘色发丝带起的,旋转着的气流都能将这股音浪尽数吹散。但——额外清晰,好像有什么执念载着它一般,冲破嘈杂的音障钻进了他的脑袋。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好吧,但是为什么呢?他究竟要为谁而停下,又能因谁而停下呢?
月永雷欧不知道。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高处淹没在黑暗中的阶梯。远处传来匆忙而慌乱的脚步声,手机用于照明的一点白色的光若隐若现地晃动着。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点光芒终究会在黑暗中熄灭,自己也早已离开。一种本能叫他调转方向,接住那点光,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回头跑了下去。
二月十四日,是宇宙赠予他的奇迹。是“可能性”送给他的可能性。苏醒、选择、再苏醒。他循规蹈矩,他沉醉其中,他雀跃着从一个漩涡跃向另一个漩涡,他奔向黑暗,破风前行。但没来由的,那个呼喊着“停下来”的身影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躺在出租公寓的床上,钟表的指针指向十二点整。
月永雷欧在二月十四日的清晨苏醒。他惺忪着睡眼穿衣洗漱,拉开冰箱拿出一罐牛奶。晨间新闻播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打开了电视,嚼着有点发硬的面包百无聊赖地换台。
【情人节已至,T地突发降雪,寒潮难敌蜜意浓情】
看过了。
【——ES计划最近的确饱受争议,但——】
看过了。
【月曜日既白
情人节特辑!心动大挑战!】
看过了
【——朱樱财阀继承人已确定参与ES计划的建设,并对该项目寄予厚望——】
月永雷欧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这不是那个谁来着?昨天晚上朝着我大吼大叫的家伙。他咬了口面包,电视里红发正装的身影开始与记忆重合,和岚在酒吧里寒暄的内容也渐渐清晰起来。嘿,这可不能怪我记性差!他用力嚼着干巴巴的食物想,要怪就怪昨天鸣上岚没通知他去仔细听,所以是岚的错。而且今天依然是二月十四日,自己晚上才跟朱樱司见面,见都没见过的人记不起来也正常!想到这里雷欧自己都笑作一团,他也懒得厘清这不知多少科幻电影都捋不清楚的时间悖论,索性一股脑把问题全推给了状况外的人,自己乐得清闲。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朱樱司——至少这个循环中的朱樱司——现在对自己毫无印象。毕竟见都没见过。
雷欧看了看时间,决定去洗个澡。等他拧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从满是雾气的浴室出来时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便利店近在咫尺的速热熟食不知为何今天完全无法勾起他的食欲。最后他还是穿上外套,把湿漉漉的头发一股脑塞进卫衣兜帽后随便找了家快餐店解决午餐。然后拐进不久前那个晚上打算去的咖啡店捧着冒着白烟的咖啡杯发呆。
停下来。他自己对自己说着,然后很快地摇了摇头,自己正好好地坐在椅子上,又谈何停下?但那声音仍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开始是微弱的,有些陌生的声音——雷欧认为那是昨晚天台上那个家伙的——但不知为何,声音又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从一个变成两个,后来变成了好几个声音在吵架,搞得他心烦意乱,直到手中的咖啡杯渐渐变得冰凉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最后把原因归结为那人说话太少,能记住的只有这一句。
没错,他把名字也忘了。
这不就更是去见他的理由了吗?橘色头发的作曲家晃荡着鞋子雀跃地想,下定决心要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再去一次那个高高的地方。
等到他吃过晚饭,回到公寓换上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条纹睡衣时,星星刚出现在天空中。商铺也开始亮起星星点点的彩灯来招呼路上手牵着手的情侣们。他不知怎么晃荡到了离那幢大厦不远的办公楼旁,陡然想起昨天小少爷的一身考究的西装,约莫着开会的地方就在这里。他踮起脚尖往里头瞅了瞅,期待中的红色圆脑袋并没有出现,只得悻悻离去,准备在楼顶守株待兔。
时间过得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长。事实上还没等他的身子开始感到发凉,背后的楼梯间就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响声。他回头,正对上一双错愕的紫色眼睛。眼睛的主人抬手看了看时间,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困惑,盯了雷欧至少五秒才迟疑地开了口。
“Pardon
me?请问您——您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他忙不迭地补充道,生怕雷欧回头一个箭步跳下去似的“啊,因为这里的风着实有些凉,远远看到您站在这里我很担心。”
“你在担心我?”雷欧歪头“担心一个穿着条纹睡衣在天台上站着的陌生家伙?”
“是,是,我很担心您,所以希望您至少把外套穿上。”他假装没看见雷欧还夹在颈窝里的两只手套,不着声色地瞥了一眼被对方靠在身后的栏杆“而且这里有些,嗯,危险。”
“可我马上要从这里跳下去耶!”雷欧笑嘻嘻地望着朱樱司,好像刚才发表的并非什么危险的宣言而是哪家商超今天搞了促销的消息一样稀松寻常。接着便心满意足地看着番茄脑袋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玩笑已经有些恶劣了。但朱樱司并没有因此退缩,他深吸了一口气,用着力所能及最平静的声音开了口。
“我的名字叫朱樱司。”他说。
“啊哈,我记得你,晨间新闻播报过你的名字来着。”
“能被您记住实属我的荣幸。”
雷欧把玩着垂下来的一缕碎发,突然语气不善“这可不是什么有水平的安慰方式啊,还是说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其实从来不需要对别人做这些?”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特意把【公主】两字咬得很重,连他自己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吓了一跳。然而木已成舟,他也没办法。反正再过不到一小时新的循环就会开始,朱樱司想记都记不住。
“并非如此。您既然愿意和我交流,我便回之以相等的礼节罢了。”
“所以呢?”
“希望您至少将名字也告知于我。”
“你是把我当作武士一样的什么人了吗?互报名讳后下一步是不是要拉着我打架?”
“不……”朱樱司迟疑了一下“我只是想和您说说话。”
“好啊!来吧,我们现在就在说话不是吗?还是说不告诉你名字的话两分钟后你就会变成哑巴?”
“但名字是交流的第一步。”朱樱司相当有耐心地解释道“好吧……我承认,我并不想让我们的交集停留在没有名字的阶段。我很担心您,想了解您,并且希望您能从那个危险的地方下来,帮您披件温暖的衣服。”
雷欧没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这家伙刚才说什么?帮自己披上衣服?明明冷风吹过来时自己还打着哆嗦,还打算把外套脱给别人?
“我明白了。”他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喜欢上我了吗?”
“……哈?”
“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月永雷欧自顾自地说着,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发言究竟有多么令人瞠目结舌“所以,来做个约定怎么样?”
他背对着都市繁华的霓虹流光,像个骑士一样骄傲地昂首起身,好像他穿着的不是件单薄的条纹睡衣,而是骑士王闪着光的甲胄与战袍。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欢呼、掌声与鲜花簇拥着的舞台上。月亮从他背后静静升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着朱樱司向着月光的方向顶礼膜拜,但其原因连他自己也未曾知晓。一只手套从雷欧手中飞来,掉在地上,朱樱司刚想弯腰去捡却立刻被什么东西撞了个满怀。有什么带着温热气息的柔软东西轻轻蹭过,回过神来,罪魁祸首已经站在了楼梯口,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笑容。
“月永雷欧。”朱樱司听见那人说。“来抓我吧,スオ。这是只属于我和你的决斗哦。”
月永雷欧走了。
朱樱司捡起那只手套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八。
——等等。
他刚才……是被吻了一下吗?
“——レオさん!!!!”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月永雷欧放肆地大笑着,从大厦的阶梯上一阶阶跃下。从未有过的愉悦情绪几乎要从他身体里满溢出来。气流将他刚刚洗过的橘色头发吹得凌乱不堪,空气中只残留了些许淡淡的橙花香气,尽管狭小的楼梯间漆黑如旧,但他丝毫没再因此停留片刻。他有些好笑地听着朱樱司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回味着刚才的恶作剧和像是什么誓言一样的约定。突然发现公主的角色好像突然从司变成了他,只不过十二点的辛德瑞拉丢了只水晶鞋,他丢了只不太暖和的旧手套。
但仙女教母的魔法总会消失,纵是和朱樱司定下再牢固的誓言,今晚发生的一切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也都会化作转瞬即逝的泡影。他是知道的。
可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
月永雷欧躺在床上盯着墙上即将指向十二点的挂钟,良久,慢慢闭上了眼睛。
二月十四日。
无法结束的二月十四日。
朱樱司睁开眼睛,盯着手表的电子屏上显示着的日期,又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听起来荒谬至极的时间悖论。放在床头的那只旧手套意料之中地消失了,半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脸上那块还微微发着烫的地方,不知什么牌子洗发水若隐若现的香味萦绕在身上,好像在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忘记那个带着晚风气息的微凉拥抱。
月永雷欧?是ES计划里提到的那位月永雷欧吗?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什么会在戏弄了自己一番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呢?朱樱司只觉得心烦意乱。第一次遇见对方纯属巧合,若非在发现这怪异的现象后想独自出来散散心,顺便排解下被董事会连着用同样的话术讥讽两次的愤懑心情,在那个时间他早该回到自己的酒店休息了。谁料隔着半个街区望见了大厦顶上黑漆漆的身影,几乎是拼了命地跑才勉强赶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人捞了下来。自己没发现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朱樱司不敢想。于是决定在找到逃出循环的方法前每晚例行公事地去那里转一圈,尽管第二天那位天马行空的大人又会把他当作陌生人,向他丢只半旧不旧的手套。
啊,对了,手套。他起身去翻酒店提供的便筏,果不其然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而他分明记得自己昨晚在上面清楚地抄下了手套里那片字条上的地址。
是的,不知是出于何种意图,月永雷欧丢来的那只手套里塞了张酒吧的打折券。最晚兑现日期距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像是最近才放进去的。右下角的【任意酒品】字样被粗暴地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相当漂亮的花体字用金色墨水写下的“金桔汁ONLY”几个大字。考虑到昨晚那个荒诞的、带着几分戏谑意味的“约定”,朱樱司觉得这大概就是留给自己的唯一线索了。但遗憾的是,雷欧并不知道朱樱司根本连十四日都无法走出,更不用说遵守这个连月永雷欧本人都【还未许下】约定去找到他。
只有一个人记下的约定还能叫做约定吗?或者说,还未许下的约定还算“约定”吗?
朱樱司叹了口气,穿上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走出酒店叫了辆车,打算靠着还残存着的些许记忆去打折券上的酒吧一探虚实。幸运的是那家店似乎还小有名气,司机没怎么绕路就顺利地把他送到了门口。时间还早,酒吧里静悄悄的,看起来像是刚开张没多久。开门弄出的叮铃铃的声响在一片宁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几乎是他刚开门的瞬间吧台下就钻出了个金色的脑袋。或许是惊讶于他来访的时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朱樱司似乎看到了一丝诧异从对方淡紫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接着就换上了一副十分标准的营业式微笑“啊啦,这位客人来得还真是早呢,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失礼了,能否提供一下贵店的点单?”朱樱司没再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我可能会在这里待……嗯……三个小时左右。”
“您客气了,我找找……啊,在这里。”金发的侍应生从吧台下面摸出了张菜单
金桔汁……金桔汁……朱樱司一行一行地找着,简直拿出了在办公室里研究财务报表的力气。遗憾的是直到他快看破了头也没在点单上找到这档饮料的哪怕一丝痕迹。所以这是暗号吗?他不由得愁眉苦脸地想,朝着高挑的酒保试探性看了一眼。鸣上岚以为他不知道该喝什么,凑过来开始提建议。
“选不出来的话——红粉佳人怎么样?”他说“金酒、柠檬和石榴汁,很适合今天的气氛——啊,那个不可以哦!喝完在会议室醉倒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感谢您——等等。”朱樱司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对方,鸣上岚像是看破了他心里想着的事一样,见惯不惊地收起酒水单便转身开始调酒“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会期?嗯——不过是一些察言观色的小手段而已啦。毕竟精确提出坐到什么时候的客人可不多见。”
朱樱司没再说话了。他并非什么傻乎乎的小孩子。刚才这段交流言外之意就是他还需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与秘密,尽管眼前这位看起来温柔和善的酒保真的并无恶意。
说到恶意——他接过鸣上岚递过来的高脚杯轻轻抿了一口里面盛着的粉红色液体,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董事会的那群老家伙对他展露的才是真正毫不掩饰的恶意。他承认,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贸然进军对于朱樱家来说完全是一片白纸的偶像领域确实是冒险之举,也确实有很大比重是因为他的私心。他是顶着整个家族上下的反对声力排众议参与到ES计划之中的,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也正因如此,当正式提交给他的企划名单中完全不见那个名字时他才会感到如此挫败,以至于状态糟糕到连着好几天对持保守意见高层们的冷嘲热讽哑口无言。
但他并不怕。
朱樱司又喝了一口杯子里冰凉的酒液。这次比上次灌进口中的饮料更多,气温不高,很难评价短短几分钟内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调配的鸡尾酒能暖和多少。但他这次没再有太大的反应,几乎是强忍着酒精带来的刺激感咽进了喉咙。石榴汁和柠檬的酸甜气息开始在口中晕染开来,和金酒独特的辛香发生了极其奇妙的碰撞。就像鸣上岚所说的那样,这是一杯极其适合今天气氛的酒,如果朱樱司身边带着伴侣的话大约会感触更深些,只可惜他没有。
“不习惯喝酒的话还是不喝比较好哦。”鸣上岚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有些僵硬的表情“太强求自己是品味不了酒的味道的。”
“不……我在习惯它……”朱樱司又抿了一口,刺痛感正从他的舌尖慢慢褪去“因为不习惯就全盘放弃太愚蠢了。”
“所以你想顺从它?”
“Actually……与其说顺从不如说与它和平共存?”
“但是总有人不适合喝酒。”鸣上岚一针见血地指出“您又怎么能肯定自己一定能适应呢?嗯?”
“因为我还没有尽我所能做到最好。”朱樱司笃定地回答“所以此时此刻的我并没有断言自己‘能’或‘不能’的资格。——尽管努力喝酒这件事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或许半个月后、一年后,即便是在点单上划出这里最烈的酒您也不会再对我有什么异议了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他举起酒杯,让杯中的液体对准吧台上空悬挂着的一点灯光。玫红色的汁液轻轻晃动着,透过玻璃器皿把颜色折射在了他的脸上,和发色融为一体。他又想起了下午那场不得不赴的会议里对自己尖酸刻薄的评价与意见不同的两派全然不顾自己的立场几乎演变成谩骂一般的争吵,只觉得烦躁感愈来愈烈。酒精的作用连带着让他的大脑也开始混沌了起来,恍惚间他好像踏入了一场审判,叫骂声、口哨声、什么东西被砸碎了的声音搅得他一塌糊涂。究竟该去向何方?朱樱司不知道。然而他的不作为又让这一切更加混乱了。
这是一个循环。一个逃不出的,裹挟着他慢慢堕落的循环。
来找我吧。一个声音对他说。
朱樱司伸出了手。
——砰!
酒吧的门突然被打开了。突如起来的寒流让他的酒瞬间醒了大半,他转过身,想好好地指责一番这不知是谁的打开大门的人,然而没等话说出口,他的酒就彻底醒了。
“ナル!”
四目相对。
月永雷欧就这样用同样满是错愕的翠色眸子看着他,朱樱司只觉得空气一瞬间凝固了。但接下来他听到的内容才是真正的重磅炸弹。
“啊!是スオ!你怎么也在这?!”
……
“レオさん。”他听见自己艰难地吐出对方的名字“您为什么还记得我?”
为什么?为什么?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月永雷欧的时间并没有被重置。他和自己一样被困在了这个永远无法终结的情人节。
其实若是两人留心,这个问题是很早就能被发现的。比如二人不约而同的提前了时间——司是怕赶不上救人,雷欧则是怕堵不到司;比如朱樱司初见就被问懵了所以格外留心手套的位置;再比如他自言自语时透露过自己初见前的循环并不在天台的事实……大约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关心的重点也完全不在这里,所以自然而然的忽略了。但此时此刻还有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摆在他们中间——雷欧令人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是完全建立在朱樱司【不会记得】的基础上才实施的。但如果他们俩都能保有先前的记忆的话,也就是说——
“呃……那个Kiss……”朱樱司看见月永雷欧憋着笑,努力不去看自己瞬间红了的耳朵根,只觉得浑身发烫。
“是的……我记得。”朱樱司捂脸。“Hug也。”
月永雷欧觉得这已经不是奇迹能够形容的情况了。
“你带纸了吗?”他突然问“能够写字的纸和笔——没有的话账簿也行,快……”朱樱司完全没搞清楚状况,但还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支钢笔递了过去。谁想雷欧拿过钢笔就开始往吧台桌面上写,吓得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制止,生怕弄坏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要雷欧担责。鸣上岚从酒柜后探出头,有些惊讶地审视着这个诡异的局面,良久终于开口询问——
“……啊啦……原来你们认识吗?”
“认识!”/“不认识。”
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啊!鸣上岚无语凝噎,最后决定给对看起来不太省心的组合创造点聊天的空间,回去继续摆弄自己的东西去了。留下一橙一红二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处开口。
“所以……”最后还是朱樱司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您和我的决斗算是我赢了?”
“不算。”
“什,为什么?!”
“因为你跑太慢了啊!当时根本没有抓到我好吧!”
“原来那种意义的抓到吗!”
朱樱司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刚才那番对话毫无营养。眼前的月永雷欧倒是一副自在的样子,甚至愉悦地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朱樱司推测那大概又是他临时作的什么酒吧再遇自己之歌,他在企划的曲库里看过不少这种命名风格的作品。“关于那天的事情,我想向您确定一下——”“我喜欢你哦。”月永雷欧又歪着头,露出了与天台上如出一辙的无辜表情“没听到吗,那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这件!”“欸?那又是哪一件?我不记得还发生了其他重要的事啊?”
这家伙绝对是在耍自己玩吧!朱樱司长叹一口气,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挫败感。
“是,是,我也喜欢您。”
“欸?!真的吗?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经很多年了吧,我想。”红发小少爷耸耸肩“只是不知道您的名字。”
“什么嘛,原来是我的粉丝。”雷欧失望地趴在吧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但转念一想,一般性质的粉丝好像又不会连偶像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何况朱樱司陪他在天台吹风的时候那副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模样实在不像装出来的。于是顷刻间他就十分大度地原谅了对方,尽管自己原谅的那个家伙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怪罪了一小会儿。果不其然,朱樱司没理会开始浮夸地埋头抹眼泪的月永雷欧,继续往下讲。
“刚上中学的时候我曾捡到过几张乐谱。”他喝了一大口玫红色的酒液“尽管上面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全新的、脱离家族琴房里为我设计好的不容失误曲目框架而来的音乐对于我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因此我拜托匠人还原了乐谱的内容,在完整听到那首曲子的时候——说来惭愧,我被彻底折服了。”朱樱司把视线转移到雷欧身上,发现对方绿色的眼睛也好奇地注视着自己“精妙绝伦的构想。レオさん。”
“然后呢?”
“我将那段旋律铭记在心,一直都没有忘记。直到有一天路过了某个城市里的一条街道,巨大的荧屏里传出那段熟悉的声音,作曲那一栏就写着您的名字。”他垂下眼眸“只是没想到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与您见面,而且……”他不再往下说了。
“所以那张乐谱呢?你把它放起来了?”
“嗯……”
“呃啊,好微妙。”
“突然向刚认识的家伙笑嘻嘻献吻的您好像没有资格嫌弃这个吧!”
“啊!说出来了说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天哪,你们已经Kiss过了吗!”鸣上岚惊喜地从酒柜后探出脑袋。“是啊,我们可亲热了呢!”“——レオさん!!!”朱樱司看着眼前嘿嘿笑着跟鸣上岚打哈哈的家伙,直觉告诉他再解释下去大概率会越描越黑,索性闷头喝酒,直到空荡荡的酒吧大厅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雷欧又趴下来百无聊赖地转着鸣上岚刚递给他的金桔汁,两人无言。
“所以——正事是什么?”雷欧突然问,目光依旧聚焦在手中那杯金黄的液体上“总不能真的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关于……今天的循环——”朱樱司突然不说话了,一股极其浓重的压迫感不知何时蔓延在了整间屋子里。他看见月永雷欧向自己这边转了过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然而那双仿佛倒映着整座森林的绿色眼睛里却看不出半点笑意。“嗯,怎么了?”他问。
几乎是一瞬间朱樱司就明白了,月永雷欧不喜欢这个话题。
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们两人的今天在不断地重复,这很反常。”
“我知道,所以呢?”
“我们得让循环停下来!”
“但是为什么呢?”雷欧相当自然地反问道,不知到底是说给朱樱司还是自己听“在相同的每一天里寻求不同的解法,这样的日子不是很好嘛”
“可レオさん……时间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打转。”
“有什么不行的?”月永雷欧笑出了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场辩论中获得了胜利。他看得出来,朱樱司【结束轮回】的动机直白又纯粹。换句话说,朱樱司只是觉得【应该继续】罢了。至于为什么要坚持让一切步入正轨,估计朱樱司自己都没搞明白。“你看,你还因为这个循环救了我的命。”
“您的意图本就不是寻死,您自己知道的。”
“但那又怎么样?当时的我确实差点从那里掉下去。”他话锋一转,挑眉直视着朱樱司的双眼“还是说其实你只是不想和我待在一起?现在的我写不出曲子,所以因为时间和我一起重复而不高兴了”
“!……不是¬——”
“嗯,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只是逗你玩玩啦。”朱樱司的慌忙辩解还没说出口,月永雷欧就快速地打断了他的话,好像担心听到不一样的答案似的,摆摆手跳下板凳,走到离大门不远的位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哑口无言。
“哈……果然。”月永雷欧耸耸肩。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失望“停不下来了。”
日子照常继续着。
月永雷欧漫不经心地走在大街上,手插在卫衣的口袋里,熟练地绕过一对正在因为花束大小争吵着的情侣,又两三下攀上了身边的树木,随手捞下了只被吓到瑟瑟发抖的小猫。二月十四日依旧没有结束,而他也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去在意与朱樱司的那次争吵——如果他想,甚至可以当作不认识对方。只是每天晚上路过那栋高大的建筑物时高处的那抹朦朦胧胧的黑影总也无法忽视,他驻足良久,直到晚风刺骨的寒意让他连着打了几个激灵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他知道朱樱司的会议会开到很晚,天台上的他穿的肯定是不保暖的西装。
酒吧他也没再去了。反正对于岚来说他少来这么一天根本无伤大雅,更何况现在多了个扬言要找到他的人,雷欧自认为不会自讨没趣,毕竟去了就相当于自投罗网。
他就这样走着,看着,每天认识着不同的人,欣赏着不同的风景。有时候他会去同一个地方两次以上,大概率是碰见了什么有意思的家伙,想用不同的对话看看对方不同的反应。东西是留不住的。就算他看上了什么喜欢得紧的东西,带回公寓后总也留不过凌晨,凭空消失掉。如果是花朵的话甚至连气味都无法留下。起初雷欧会还想些诸如抱着睡、咬在嘴里之类的办法,久而久之他也放弃了,任由它们消散在空气里,灰烬都不剩下。
他承认,他有点怀念朱樱司在他身边嚷嚷的感觉了。
【请停下来吧】他听见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他知道那是司的声音,于是捂住耳朵试图将它赶出去,然而那声音却径直响彻在了大脑里,盖过了所有混乱作响着的音符,清晰又洪亮。嘿!你不能就这样跑进我的脑子!他抗议道。为什么要我停下来呢?你总该把后面的话说完!但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好像连声音的主人也不知道答案。
为什么呢?他究竟要为谁而停下,又能因谁而停下呢?
月永雷欧在二月十四日的清晨苏醒
他是被门口的动静吵醒的,平时的他断不可能在天刚蒙蒙亮便穿衣起床。毕竟这间公寓目前只有他自己在租住,没有邻居,自然也不会被打扰。他趿拉着拖鞋从猫眼往外看了一眼,穿得规规矩矩的少年随意地靠在自家门口的墙面上,粉红的发色不由得让他想起了那个跟自己吵了一架的家伙。他打开门,瞬间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将他从头顶审视到脚尖。接着一个信封便出现在他面前。信封上精致的樱花形火漆明目张胆地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老爷给你的。”少年耸耸肩“还是这里,晚上我来送回信。如果有的话”
他打开信封,深紫色的墨水在雪白信纸的对比下尤为明显。
雷欧先生敬启:
首先请允许我表达对这次冒昧来信的歉意。我知道随意打探他人住处是十分不妥——甚至可以说不知廉耻的行径。然而与您联络之意愿实在强烈,因而情急之下只得询问酒吧的鸣上前辈,终成此笺。
啊,说起来ナル确实知道自己住在哪里。月永雷欧继续往下看——
关于数日前——我们姑且称之为数日前——与您之间发生的些许不愉快,我深表遗憾。尽管我并不认为我们二者其中的哪一位真的做错了——
是啊,很多事情都是正因为没有哪一边做错了才格外难办不是吗?
——但作为名门朱樱家之主,我的行径于此番情景下实在难堪。思来想去依旧修书一封,希望能借此与您建立起联系。
什么嘛,原来是想我了啊!雷欧恍然大悟。
本想通过手机与您通讯,无奈从鸣上前辈那里得知您不爱用电子设备,只得出此下策。送信的是我家堂弟琥珀,若您有讯息告知于我可于傍晚将信封置于门口,琥君会为您妥善保存。只是不知您是否依旧有与我沟通的意愿。若您依旧因当天之事耿耿于怀,将信封原封不动还给他即可,今后之事司会自己想办法处理。若您尚有沟通的想法,请在信纸背后写下回信。
再次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
“要回吗?”被信里称作樱河琥珀的少年挑眉看着他,似乎是十分期待他的反应。
“当然。”雷欧从他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钢笔,翻过信纸,当着琥珀的面刷刷写下几个大字塞回了信封樱河琥珀狐疑地打量了他两下,抽出信纸,只见那白色纸张的背面赫然写着——
知道了,我也想你哦
“你要不把信再看一遍。”粉发少年用相当不确定的语气对他说“或者两遍也行。”
“欸?这么夸张吗?スオ这么想我的话我会被比下去的!”
“……还是算了。”樱河琥珀白了他一眼,径直从还想拿回来仔细看看的雷欧手里抢走了信封“晚上写了回信还放在门口。”
接下来的一整天月永雷欧都心情大好,甚至破天荒地跑到那个天台上吹了几个小时风。不得不说天还亮着的时候这里的视野确实不错,他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朱樱司开会的地方。多亏了会议室为了采光而使用的大面积落地窗的设计,他轻而易举地看到了想找的人。朱樱司正坐在一群紧张地走来走去的家伙中间检查着几张文件一样的东西,一头红毛格外显眼。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盯着人家看的目光太过炽热,没过一会儿朱樱司就开始疑惑地四下张望,最后终于对上了雷欧的视线。
哈喽——月永雷欧咧嘴向他招手。
落地窗那边的人立刻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动摇,愤怒地向这边做了几个口型。他把身体往前倾了倾,眯着眼努力想看清对方说了些什么。
“雷——欧——先——生,赶紧——从那里——下去!嗯……”雷欧学着口型自言自语“看不清,算啦!”
朱樱司的回信在傍晚准时送到了公寓门口。他蹦蹦跳跳地用刚买回家的拆信刀划开火漆,熟悉的深紫色字迹跃然纸上。
雷欧先生敬启:
十分感谢您的回信。在对解决现状毫无头绪的现在能够与您再次有所交集于我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尽管您对我上一封信的内容大约产生了什么误解。
在与您交流过这次奇异现象会带来的结果后,我顺着您的思路进行了反思。说来惭愧,因为司资历尚浅,原定今日之会议我曾屡屡受挫。本应静下心来自省过失之处却又遇上此番情状,一心只想着结束轮回迎接明天的到来,最后也只做了无用功罢了。但或许正如您所说,既然总也找不到结束的手段,在这里好好磨练自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一定已经在开会了,但愿这次尝试能得到些新的收获。
但——司认为磨练与探索不应成为逃避现实的借口。因此我会继续寻找解决的办法,直到十五日真正到来。无奈家族工作一日不可耽搁,因此希望能多与雷欧先生聊聊所见所闻,或许能从中窥见解法一二。
至于您当初“是否不愿与您共处”的提问,司从未有过不愿您在身边的想法。与我而言,您的故事一直是我所恪守的骑士道精神最为高洁的标杆。曾经的您是如此,今后的您也不会例外。
(黑色的潦草笔迹)我看到您了!请不要总是待在那种危险的地方!!!!
他举起信纸,让它覆盖住窗外橘红色的夕阳,雪白的纤维制品在瞬间被染上了黄昏的颜色。深紫色的墨水散发着好闻的味道,这红与紫的搭配让他想起了海边晚霞,想起了山间朝雾,想起了端着红粉佳人的修长的手,想起了朱樱司让他从楼顶下去时涨红了的脸。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塞回信封,放在枕头底下。随后翻翻找找从一大堆乐谱的下面拿了支钢笔出来。
亲爱的哔哔啵啵朱樱宇宙人:
看到信了!紫色墨水很漂亮!
今天绕过了吵架的人后在树上找到了一只小猫,明明怕到不行却还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真是奇怪。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它知道一定会有好心人来把它带下去吧!今后我打算每天都去看看,如果有一天它不见了,那一定就是它在捣鬼!
关于开会的事情,我在楼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看文件的时候明明人还没到齐嘛!神明一定会给努力的孩子奖励的。如果那群家伙没完没了的欺负你的话就揍飞他们!反正醒来还是老样子,嚣张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回来的路上我特意买了拆信刀,真的很好用!就是每次都要重新买有点伤脑筋。
月永雷欧磕磕绊绊地写完这封信,跑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些粗点心一股脑地全塞给了樱河琥珀,也不管朱樱司开完会剩那点时间能不能吃完。之前和濑名泉、鸣上岚和朔间凛月聚餐的时候闲聊过这些高层的大人物顾着面子不能吃甜点的事,现在想想朱樱司家一定对这些东西也管得很严,趁着这个机会多吃几口也没什么不好。
清晨很快就到了,他迫不及待地睁开眼,无比自然地和樱河琥珀打了个招呼,随后从对方手中接过一把崭新的拆信刀——就好像他们已经是老熟人了似的,丝毫不在意粉发少年因自己过于熟练的动作而无所适从的反应。
亲爱的雷欧先生:
您送来的粗点心太美味了,琥君和我都赞不绝口。只是休会的时间太晚,很遗憾没能将全部种类一一品尝。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请您再托琥珀带来两份波子汽水和美味棒?不胜感激。
感谢您愿意为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施以援手。不过,若小猫当真是此次轮回事件的罪魁祸首,我们又应当如何处置它呢?或许这也是接下来需要考虑的大问题。
会议还是和之前一样,但这次我在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上反驳了他们。尽管依旧考虑不周落败了,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董事会提出的许多内容都是曾经的我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若是能逐一解决,即便是循环结束想必于我而言也大有裨益。
今后我会让琥珀带把新的拆信刀给您,虽然只能保留一天,但想必也足够了。
雷欧把信封放进已经空空荡荡了的枕头底下,带着樱河琥珀去便利店买了一大堆包括波子汽水和美味棒在内的昨天没买到的零食,遛去树边捞下那只还在喵喵叫着的小猫,心满意足地开始了新的一天。
有时他也会给朱樱司寄些乐谱的片段过去。是他自己写的,希望下次见面朱樱司能哼给他听。樱河琥珀也有那么一两次在傍晚来到他家门口,面色不善地给他递上一部手机,里面传出朱樱司哼歌的声音。因为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缺少配乐,与专业偶像的表演相比还是稍显逊色。但胜在音色清澈,技术上的小小不足无伤大雅。雷欧想象着朱樱司对着乐谱努力歌唱的画面,眉眼弯弯。他会为了这段音频在房间里多唱几遍吗?音调高的地方他会怎么办?想都不用想,那家伙的话大概会大声抗议着【请降一个调!】,然后在练习室里通宵吧。
月永雷欧摇摇头,试图把脑海中朱樱司穿着的打歌服换回西装。
“国王大人想庆祝情人节吗?”鸣上岚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挤到他身边“有情况哦~”
他赶紧收起手边写了一半的乐谱“没事,灵感来了想写下来而已,嗯!”
对不起,セナ。对不起,リツ。他默默地想。如果你们因此哭出来的话一定要把我叫过去看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好在雷欧还暂时没有丧失对这项独属于他们俩的小活动的兴趣。朱樱司的信件会在每天的清晨准时送达,若是他当天工作太多傍晚就没有信件。此时月永雷欧就径直把不知从城市哪个角落买来的小蛋糕塞进琥珀怀里,末了叮嘱他好好走在大路上,不要飞檐走壁地弄坏蛋糕上的奶油。
与朱樱司规规矩矩的报告式分享不同,他的信总是想到哪写到哪。今天看过的电影、好看的花束、带着白色斑点的小狗……实在算不上多么有趣的日常。但考虑到朱樱司还被关在会议室里,这些带有生活气息的小玩意或许才是真的难能可贵。而他分享的每一件事朱樱司基本都会做出正面的回应,直到有一天,他叽里咕噜写了一长串见到的别人家的趣事之后,朱樱司破天荒地只回了三句话。
亲爱的雷欧先生
感谢您的分享,实在是很有趣的见闻。但我还是想听听您自己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
自己的事情?雷欧提笔又放下,脑海里翻滚着的全都是那些不提也罢的陈年旧事。有的朱樱司已经知道了,而有的他不想说。他叼着笔想了许久,发现与对方有关的好像全都是二月十四日发生的事。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让琥珀带着空白的信封走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没有再收到印着樱花火漆的白色信封。
而也就在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与朱樱司之间的联系到底有多么的脆弱。他不知道司住在什么地方,也进不去他办公的会议厅。天台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他是宅在家里的作曲家,朱樱是名门的继承人。若是他那天没有突发奇想地爬上天台,或许两人的关系便永远止步于晨间新闻里一闪而过的姓名。
月永雷欧使劲摇了摇脑袋,试图将这些混乱的想法统统赶出去。但好像心灵感应一般,电视里播送着的新闻立刻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按计划于今日召开的ES计划峰会会场内晚间发生暴力事件,肇事者目前仍未确定……】
……
月永雷欧盯着混乱现场中那抹醒目的红色,怔怔地自言自语——
“……スオ,你还真打了啊……”
———
亲爱的雷欧先生:
展信佳。已经很久都没有与您通信了,不知您近况如何?
多亏了您的建议,我在董事会上游刃有余了许多,已经能够应对许多之前棘手到不行的问题了。您依旧是会议的焦点人物,他们总想着用您的曲子做这个做那个,好像那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一样,实在令人不悦。
抱歉,话题有些偏了。但关于轮回,我想或许仍存在着我们没有发觉的可能性。若是仍有与我们一样不受重置限制的人存在,或许从我们的共同点入手,这桩怪异的解法就柳暗花明了也说不定。正像您之前说的那样,反正轮回总会发生,大胆地寻求新的出路也未尝不可。因此我打算推掉明天的会议去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找找线索。正值情人节,我想选择游乐园作为考察地点再合适不过了。如果您乐意与我一同前往,请在信纸的背后写下回信。
月永雷欧垂下眼眸。
好啊。他写道。
这太疯狂了。
朱樱司面无表情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游乐场门口,整张脸都埋在厚围巾里。腿发麻。
放整个董事会的鸽子?推掉一场四个小时的会议?还一大早就在这里干站着,就为了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人?朱樱司一动不动地站在被做成城堡形状的浮夸大门前默默复习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五味杂陈。
放在一个月前,这种事情光是听听都能让他气得连早饭都吃不下,更不用说自己干了。想都不用想今晚回到下榻的酒店后估计也会收到劈头盖脸的一通呵斥,而朱樱司只能暗自祈祷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去游乐场痛快玩一天】之类的条件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稀里糊涂地到了明天,强心脏如他大概也只能自求多福。想到这他心情忐忑地看了眼手表,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小时,而月永雷欧没有半点出现的迹象。
朱樱司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回信的内容。
月永雷欧给他回了什么来着?好啊?行?还是不要?万一是他记错了,雷欧其实根本不想跟他来这里怎么办?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情越来越沉重,甚至开始盘算着直接打道回府。现在这个时间后悔完全不迟,甚至足够在听完家族长辈和琥珀恨铁不成钢的责骂后再多审两份策划案。
但出于名门子弟言而有信的笃正精神他还是等了下去,冷静地听着来往的情侣暗戳戳地拿他来激励自家对象提前赴约的小话,在心里又给月永雷欧记下了一笔账。突然他感觉有一股强烈的视线正注视着自己。熟悉的、若隐若现的橙花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他四下望了望,抬头看向头顶的大树枝。跟月永雷欧四目相对。
“嗨。”月永雷欧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只本来就应该呆在那的大橘子,想跟路过的朱樱司打个招呼一样。
“……嗨……レオさん?!”朱樱司愣愣地回答,猛然醒悟自己又被捉弄了“您怎么在这里?!”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啊。
“不是说这——好吧就是这个,您为什么要待在树上?!在那里待多久了?为什么不提醒我?”
“啊啊啊你好吵啊スオ!”橘色头发的作曲家从树杈上轻松地一跃而下,那股朱樱司相当熟悉的香味因为这个动作在附近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气浪。他整了整因为爬树而有些凌乱了的衣角,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因为在这里比较方便观察啊。”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们过来不就是为了干这个的嘛。”
朱樱司决定对他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自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来如此,感谢您的协助。真是帮大忙了。”
“吓到你了?”雷欧期待地看着他。
“虽然很遗憾,但是并没有。”
“诶?!你说谎!明明就吓到你了!居然在这种事情上嘴硬,果然スオ是三岁小孩吧!”
“您倒是看看现在谁更像小孩啊!”朱樱司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在心底暗自腹诽眼前这个毫不在意形象地哈哈大笑着的家伙和酒吧里那个冷着脸对他微笑的大概不是同一个人。月永雷欧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立刻就拉着他跑到没多远的花摊上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玫瑰花去了。最后还是被他以正事要紧不好拿为由依依不舍地拖走。
说是来办正事,但实际上雷欧表现出的态度与【正经】二字实在是相差甚远。先不提兴致勃勃地带着朱樱司体验过山车海盗船一条路的行为——过于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朱樱司完全无暇关注神色各异的游客只顾着抓着哈哈大笑的雷欧大叫——他实在是不明白雷欧为什么要带他去鬼屋。总之,当他气喘吁吁地又一次解释了他们来这里的意图,同时努力拽走了站在泡泡机前走不动路的月永雷欧时,一天已经堪堪过了一大半。他拉着雷欧从观看花车巡游的人群中勉强挤过,另一只手里拿了只气球。那是雷欧送给他的,美其名曰怕他走丢。
“スオ——我们现在这样算是约会吗?”月永雷欧嬉皮笑脸地问他。
“您说是就是吧。”朱樱司点点头。
“好欸!那スオ就是我的小女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レオさん!”在今天的不知第几次羞愤大喊中,朱樱司终于爆发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锤向雷欧的肩膀,但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紧接着就是下一轮混战,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
一片混乱中,朱樱司不小心松开了手。
啊。
一橙一红的两只面面相觑,足足过了两秒钟雷欧才大梦初醒“啊啊啊啊スオ!气球飞走了!!!”
“レオさん?!”
“快!它快到高处去了,我们去追它!”朱樱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边的人一把拽起,简直像是被拖着一样被迫跑了起来,手心里传来温暖的感觉。月永雷欧不住地叫嚷着气球飘过的位置,笑着、跳着带他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橘色的小马尾在身后明快地摇摆。
朱樱司不由得被这轻盈的小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目光所及之处哪还容得了飞到何处都已经无从知晓的一只小小气球?终于,他在不知因为不看路而被绊了多少个踉跄之后回过了神,只见月永雷欧笑眯眯地一个闪身将他塞进了不知何时到达的摩天轮包厢里,自己也哈哈笑着扑了进去,和朱樱司挤在了同一排座位上。开始升空的铁皮房子因为重心不稳开始乱晃,吓得他赶紧抓住了月永雷欧的衣角。对方却使坏一样捉住了他的手指开始摆弄,丝毫不在意缓缓升起的高度和因为他们激烈的大闹而变得一片混乱的隔间。
这混乱的局面最终在工作人员的大吼声中暂时告一段落,月永雷欧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对面。朱樱司竭力抑制住了斥责这家伙丝毫没有安全意识的冲动,因为现在对方还笑盈盈地抓着他的手,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此时他才再次注意到了雷欧眼底淡淡的乌青。
这不寻常。他想。一股不知是疑惑还是担心的微妙情绪瞬间充斥了他的整个大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询问眼前的人。然而还没等他出声,作曲家就好像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似的开了口。
“昨晚我做了个梦。”他捏了捏手中柔软的指尖“关于你和我的。还有我的家人们。”
朱樱司静静地听着。或许是这样的举动给了雷欧鼓励,他继续往下说“说来奇怪……梦里的你和我们一样穿着打歌服,好像也做了偶像。我们在舞台上唱歌跳舞,像骑士那样征战四方。”
“我?”
“是的哦,スオ和我们一样。”月永雷欧轻轻伸开自己的手,又把朱樱司的包在了掌心里。无奈两人的手掌尺寸差不了多少,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别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嘛。你的声音很好听,在舞台上一定会有更多人喜欢上你的歌声。为什么是更多?因为现在第一个喜欢上它的人已经是我啦!”
“梦里的我……能追上您的步伐吗?”
红发的小少爷将手指从温暖的禁锢中慢慢抽离,又轻柔地点上对方的指尖,好像他触摸着的不是月永雷欧,而是镜子中的自己“——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梦境一样。
月永雷欧的指尖从温热的缝隙里穿过,又缓缓握下,与朱樱司五指相交。淡淡的、复杂的情绪突然弥漫在了小小的包厢里,朱樱司看见月永雷欧盯着自己的眼睛,问出了那个两人早已心照不宣的问题——
“你不想结束这个轮回了,对吗?”
朱樱司没再说话,沉默地将手抽了出来。
月永雷欧的直觉一向很准。他起身趴到隔间的小窗口上,在空中寻找那个不知已经飞了多远的气球。好在他的视力不错,远远地看到了那在空中荡着的一点。今天的风不大,但也足够在离地面不近的高空把气球吹得浮沉跌宕,像极了朱樱司今天时好时坏的心情。
“飞走了呢。气球。”月永雷欧看着窗外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圆点,不知道是说给朱樱司听还是自言自语。朱樱司低头看着地板,没再接话。摩天轮转动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还要慢一些,尽管小小的隔间才刚刚上升到一半的高度,他却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レオさん感觉开心吗?”朱樱司冷不丁地发问,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嗯。当然开心。因为是和スオ在一起嘛。”
月永雷欧带着与平常无异的笑容回答了这个问题,目光依旧在定格在窗外,丝毫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隔间里的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一片寂静中只有摩天轮转动的吱呀声清晰可闻。
“……レオさ——”
“他们又欺负你了吗?”雷欧突然回头问他“前几天。”
朱樱司知道他问的是哪件事,摇了摇头。
“那又是为什么?”雷欧追问“因为我?”
“因为他们在会议上公然侮辱您。”朱樱司理直气壮地摊牌。
“这肯定不是你犹豫的原因——好吧可能有一部分。”月永雷欧一针见血地指出“想想吧スオ,当初在ナル的酒吧里你是怎么理直气壮地想让我结束循环的?况且你当时连完整的理由都说不清。”
朱樱司低下头,呆呆地盯着自己还残存着些许温度的指尖。
“司……并非不想结束循环。”良久,他仿佛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只是受之有愧而已。”
“可这些不都是スオ自己得到的吗?去找我也是,胖揍了坏家伙也是。”
“但第一次我并没有发现您不是吗?”朱樱司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会议也一样。若是今天像往常一样正常地进行下去,我自然不可能应付得如此轻松。如果我们找到了解决的方法,钻了空子的我堂而皇之地接受了这些荣耀该怎么办?如果——”
他坐直了身子,把双手重叠着放在腿上,犹豫地问:
“——如果十二点到来,作为于我而言唯一特殊的存在——我忘掉了您的名字,又该怎么办?”
摩天轮转到了最高点,窗外橘红色的落日不偏不倚地停在二人中间。月永雷欧看着朱樱司,朱樱司也回以凝视,微凉的风从窗户钻进摩天轮不大的铁皮隔间里,把他们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スオ,你知道灰姑娘的故事吗?”没来由地,橘色头发的作曲家突然开了口“日复一日劳作着的少女得到了仙女教母的帮助,乘着南瓜车与王子跳了舞。然而魔法只能维持到十二点,钟声敲响,辛德瑞拉回到了破旧的房间,唯独在城堡里留下了一只水晶鞋。”
朱樱司避开了雷欧的目光,默默点了点头,任由雷欧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觉得很奇怪吗?被仙女打扮起来的女孩,因为魔法参加了舞会,又因为水晶鞋而被王子寻找——什么都没做,只是一味接受的公主。”他又把视线转移到了窗外,注视着缓缓没入地平线的夕阳“如果没了那天晚上的奇迹,她永远都进不了那座城堡,灰姑娘也永远是灰姑娘。就像我们一样。”
——你并不是在害怕,只是一向习惯于拼尽全力向前奔跑的你对奇迹的恩赐产生了迷惘。我知道的,スオ。
清晰的声音响彻在脑海里,朱樱司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然而雷欧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窗外,注意到他的动作后转过头来,绿色的眼睛里满是安慰的笑意“但是灰姑娘并不是什么都没做,我想,她在继母那里受苦的这么多年已经足够让她得到回报了。不是吗?”
“所以那只玻璃鞋留下来了?”
“所以那只玻璃鞋留下来了。”月永雷欧补充道“所以我遇到了你。”
——我们已经足够努力了,所以欢笑着、坦然地接受回报吧。
——不用担心你我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因为奇迹每天都在发生,即便你我都不再记得彼此的相遇,我也会如星空下向我本来的你一样,在茫茫人海中捕捉到你的身影。
——我保证。
摩天轮落回了原地。
二月十四日的清晨,月永雷欧从出租公寓的小床上醒来。他拉开房间里的窗帘,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他从书桌的不知哪个角落里拎出一只笔,拿了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走在大街上,手插在卫衣的口袋里,熟练地绕过一对正在因为花束大小争吵着的情侣,又两三下攀上了身边的树木,随手捞下了只被吓到瑟瑟发抖的小猫。他走进酒吧和鸣上岚寒暄了一会儿,戴着双手套出门拦了辆前往机场的计程车。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月永雷欧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机场里售卖的旅游小册子,起身去快餐店里买了块三明治。三明治的味道并不算太好,他艰难地咽下一整块裹了芝士的煎蛋,舔舔嘴唇,打定主意要在目的地买块奶油蛋糕。
A市的雪下得不小。雷欧戴上手套吸了吸鼻子,把优惠券塞进了兜里。街道上的商铺因为情人节的到来纷纷换好了气氛十足的装饰物,他趴着看了一会儿,径直走到自己想要的那件东西旁边一件一件地挑选,最后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了背包。飞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落了地,月永雷欧几乎是以飞奔的方式跑下了飞机,他跑得很快,能感觉到心脏正随着血液的急速流动砰砰作响。气流将他刚刚洗过的橘色头发吹得凌乱不堪,空气中只残留了些许淡淡的橙花香气。他打了辆车,向市中心飞驰而去。
二月十四日的清晨,朱樱司从商务酒店的套房里醒来。他从公文包里翻出几沓还带着油墨香味的文件,看了一遍又一遍。在批注得满满的文件最下面郑重其事地用花体字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从樱河琥珀手里接过刚沏好的咖啡,淡淡的苦涩不由得让他怀念起金酒、柠檬与石榴汁的味道。屋外的工作人员开始催着他前往会场。他换上西装,系好领带,将红色的头发妥贴地梳好,深吸一口气坐上了黑色的轿车。得益于会议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尽管宽敞的房间里尽是紧张地交谈会期任务的人,他也并没有感到很紧张。几小时前的那杯咖啡姑且充当了他的午饭,时间也并不允许他悠闲地享用一顿午餐,况且吃得太足可能会影响他的思考。他落笔,抬头,坦然地迎接着四面八方蕴藏着不同情绪的目光,会议开始。
会议进行得很成功,朱樱司从未感觉这么好过。他心平气和地回应了一个又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顺便义正言辞地回怼了一把某个试图对月永雷欧阴阳怪气的高层的言行。会议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看了看表,拒绝了司机载他回去的打算,爬上了那座最高的大厦的楼顶。时间堪堪足够他走下楼梯,在最热闹的街心拐弯买杯美式咖啡,欣赏夜景的同时叫个Uber回到酒店大门口。
护栏并没有很高,稀稀拉拉的铁杆空隙里还流动着都市繁华斑斓的金色光影,显得清冷的顶层更凄凉了。朱樱司往护栏边上站了站,满目流动的金色光影。身后突然传来了窸窣的声音,他转身,月永雷欧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楼梯口,怀里抱着一个剔透的雪花球。异乡的雪花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像极了辛德瑞拉华美裙子上耀眼的宝石。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间正好。
“——抓住你了,スオ。”月永雷欧喘着气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情人节快乐。”
“等到您了,レオさん。”朱樱司回以同样的微笑,脸上晶莹流动“我也爱您。”
手表的日期变成了二月十五日,一切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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