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沉默了一分钟，摇头。

　　他是S市人，从小生长在这里，对这座城市有着足够的熟稔。更何况他早就是成年人了，就算此时已经夜深，周泽楷也不觉得自己孤身一人走一段夜路会有太多危险。

　　他反而比较怕留在这里，面对喻文州。

　　喻文州看着他拒绝，轻轻叹了口气。

　　他声音低低的：“小周啊，你要坚持现在离开的话，我今天晚上可能也没有办法安心入睡了。”

　　周泽楷抬头看他，眨了眨眼。

　　喻文州冲他很轻地笑：“你为了帮我，特意赶来，又留下来。是我欠你了。”

　　周泽楷也不知怎么了，心口突然“啪”的一声。好像心上扯着的一条弦，突然崩断了，打得心尖猝然颤栗，发疼。

　　喻文州与他好生客气，好像两个人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一点事也要算得清楚，用这种方式还了周泽楷的人情，再之后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不要牵扯了。

　　周泽楷说不出的，心尖上那点疼晕开了，酸胀得难受。

　　他低头服了软：“嗯。”

　　只是他还是慢慢从喻文州床上退了回去，坐回椅子里。

　　喻文州看他的样子，又是叹气。

　　他本来就是和衣而卧，此时干脆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灯。他拿出手机，低头开始刷什么东西，那样子像是也不打算睡觉了。

　　周泽楷不知所措。

　　还没两秒，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了震。周泽楷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是喻文州发来的消息。

　　喻文州给他分享了一条微博，是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趴在地上，好乖好乖的，两只前爪并得整齐，像雪白的小枕头。一只小狸花猫就怡然自得地躺在爪爪枕头上，翻着肚皮，有恃无恐地伸着爪子，挠狗狗的下颌。

　　“很可爱吧？”那边的喻文州含笑同周泽楷说。

　　周泽楷点点头。他想了想，把自己前两天录下来的给轮回大橘喂猫粮的视频，发给喻文州。

　　喻文州显然是点开看了。周泽楷听见他那边嘈杂的背景音响起，抬头悄悄瞥喻文州。

　　昏黄的床头灯光晕里，喻文州的脸显得那么温软，好像一副质感上乘的油画。

　　周泽楷心口的那根弦又弹了一下。这次是轻微的却根本止不住的震颤，从心尖传到他血脉神经，传到他身体每个角落。于是好像浑身都感到灼热，就如同他贴上喻文州腺体的刹那。

　　周泽楷都有点舍不得眨眼了。

　　下一个瞬间，喻文州却突然抬头看向周泽楷，恰好就望进他眼中了。

　　喻文州稍稍一怔，继而什么也不在意的，就开口了：“这只大橘好像又胖些了。”

　　周泽楷点点头。他顺势低头，把视线收回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停了几秒，他才道：“冬天了。”

　　“是啊。S市还是要比G市冷好多的……”喻文州的声音低了些，尾音里带出个小小的呵欠。

　　周泽楷愣了愣。

　　他忽然站起身。

　　喻文州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周泽楷已经走到他床边。两个人隔着半张床的距离，不远不近的。

　　周泽楷小声问：“如果我不睡，你也不睡吗？”

　　喻文州怔了一下，微微叹气，却不答话。

　　周泽楷也不继续问了。他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沿，躺下。

　　两个人之间还空着一大片距离。

　　那边喻文州又是愣了愣，半晌，他又轻轻叹气。然后抬手关了床头灯，低声道：“小周晚安。”

　　周泽楷一时没说话。过了一分钟，在安静的黑暗里，他突然小小声道：“晚安。”

　　喻文州的呼吸很轻，很均匀，听上去像睡着了。

　　周泽楷睁着眼睛。他是背对着喻文州躺下的。此时他很想转过去，看看喻文州。

　　可他不能动。

　　周泽楷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声音大得出奇。他有点担心，别被喻文州听去了。

　　喻文州总是在跟他做等价交换，哪怕每一次，周泽楷给他的，并不是他情愿接受的，他也会笑着接过去，再礼貌地还以同等的对待。

　　周泽楷突然觉得，喻文州的温和里，极尽冷漠。

　　周泽楷想，或许自己该退回原来的样子，保持距离。

　　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再睁开眼时，自己还保持着那种僵硬的姿态，贴在床边，随时都能掉下去，危险得紧。

　　周泽楷连忙翻身，想坐起来。果然就一个不稳，往床下栽。

　　好在最后一刻他稳住了身形，没有直接滚下去。

　　周泽楷狼狈地站起来，低着头顺势往后偷瞄，也不知道他这傻乎乎的样子有没有被喻文州看到。

　　结果喻文州不在。床那边只有一团被子，乱糟糟地堆着，依稀留着它的主人离开时的样子。

　　周泽楷愣了愣。他低头，看见自己脚边也掉下了大半条被子。显然是他起床时，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他昨天晚上睡着的时候，还没盖被子，就那么囫囵睡过去了。

　　那只能是喻文州给他盖的了。

　　周泽楷盯着喻文州那边那团被子，发呆。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为喻文州冷漠，真是罪过。十恶不赦。

　　此时房间门口那边响起刷房卡的“滴”声。跟着轻缓的脚步踏了进来，喻文州手里拿着两个袋子，回到房间。

　　他看着傻站在那里的周泽楷，笑着招呼：“小周醒了？早餐时段快过了，我怕你赶不及，就随便拿了些包子豆浆什么的回来，不知道你爱不爱吃呢……”

　　周泽楷立刻点头。他主动迎了过去。

　　喻文州已经把早餐放在了茶几上，转身去给自己倒水。他不看周泽楷，只是笑着道：“小周吃吧，我已经在餐厅吃过了。”

　　周泽楷“嗯”了一声，去拿包子。

　　手刚碰到袋子，忽然听见敲门声。跟着有人在门外喊：“队长你起来了吗？”

　　喻文州立刻放下还没来得及喝水的杯子，快步走过去开门。

　　周泽楷吓了一跳，想往卫生间躲，可惜来不及，只能掂着袋子溜到墙边，贴墙站好。

　　他看见喻文州把房门拉开不大不小一段缝隙，和门外的人说了些什么。周泽楷隐隐能听见半句：“……我不舒服，今天就不去了……”

　　那边应了几声，听不太清说了什么。周泽楷只知道肯定不是黄少天。

　　然后门又“咔哒”一声，被喻文州关上了。

　　喻文州返回房间，看着贴墙站着的周泽楷，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笑一点也不温和又疏离，反而暖洋洋的，毛绒绒的，惹得周泽楷心尖上一阵酥痒。

　　可惜没半刻，喻文州就止住了这个真实得有点小放肆的笑，对周泽楷说：“是景熙。今天本来要去一起买点东西带回G市的，他过来问我还去不去。”

　　他冲周泽楷眨了眨眼：“没事了小周，没有被抓住，放心。”

　　周泽楷怪不好意思的。他僵僵地挪回茶几旁，坐下，低头专注地拆袋子。

　　喻文州给他带的早餐味道还不错，周泽楷吃了一半，实在还是没把心里那点话给咽下去。

　　他话不多，但是想说的，总得说出来：“你不舒服吗？”

　　喻文州此时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低着头拿着手机，心不在焉的。听见周泽楷的问话，怔了怔，半晌才道：“其实还好，主要是担心在外面遇到些预料之外的状况，怕控制不住。”

　　说完他皱着眉把手机放下，神情看上去十分失望落寞。然后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端起已经晾到半凉的水，拿出两片药喝了下去。

　　回过身，喻文州看着周泽楷探寻又担忧的眼神，勉强笑了笑：“抑制剂而已，全明星周末这种公开活动，信息素散逸的话，后果很严重。”

　　他不等周泽楷说话，语气有些强硬地继续说了下去：“小周，谢谢你昨天帮我两次。不过这种事情，我想不能总是依赖小周了。而且凌晨的临时标记，足够撑过这个白天了。我想轮回那边应该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这个队长去做吧？不如你早点回俱乐部吧。”

　　周泽楷把剩下的一点包子塞进嘴里，点点头。

　　他什么话也不说了，低着头站起身，要往外面走。

　　手都放到门把上了，他还是没忍住，转身看喻文州，道：“晚上……”

　　“我有办法。”喻文州毫不犹豫地截断周泽楷的话。

　　周泽楷没法继续说了。他怔怔地眨了眨眼，低头转身出门。

　　门关上前，他隐隐听见喻文州在门里轻声叹息。

　　周泽楷心口一抽。喻文州在他面前总是叹息，只真心笑过一次。

　　他让喻文州这么不开心吗？

　　周泽楷有种说不出的难过，重重地压在心上。

　　回到轮回俱乐部，其实也没太多事情做。这第二天的活动，其实并不需要周泽楷上场。至于一些需要战队来配合的安排，俱乐部会非常有经验地直接去找江波涛，并不会难为周泽楷。

　　周泽楷就抱着猫粮满俱乐部地找大橘。

　　他终于在某个小角落里找到了正在睡觉的大橘，看着这个毛绒绒胖乎乎的家伙，睡得一团和气四海承平的，周泽楷觉得心里总算踏实了点。

　　他把猫粮倒进大橘常用的饭碗里，又给大橘换了新鲜的水，然后站在那里，突然想到，他本来想带喻文州来看看大橘的。

　　他们轮回的大橘脾气顶好的，谁都可以摸，从来不亮爪子。它肯定会喜欢喻文州的。

　　周泽楷想，没有谁会不喜欢喻文州吧。

　　晚上的活动，周泽楷去的不算早。他入场时，一半的职业选手都已经到场了。

　　周泽楷在自己座位坐下，很习惯地就扭头去找蓝雨那边。蓝雨全队都在，就是不见喻文州和黄少天。

　　周泽楷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分钟，突然站起身。

　　一旁站着正跟人聊天的江波涛，抽空诧异地看着他，直皱眉。

　　周泽楷忽视掉他的这个眼神，脚步匆忙却坚决地走出场馆内部。

　　他顺着选手通道找出去，还是去了昨天那个无人的封闭角落。

　　绕过前面的转弯就能到的时候，周泽楷突然听到了那端有说话声。

　　声音稍稍尖利了些，似乎是说话的人情绪有些激动。

　　是黄少天。他说：“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么多年了，我能做的都做了，可不能这样一辈子吧？为了不耽误比赛，我当然可以尽我所能，可现在这种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勉强自己了。队长，请你也不要勉强我了，好吗？”

　　周泽楷眼睛睁大了。

　　他呼吸都停了，所有的感官也跟着停了，只剩下听觉，敏锐到极点，仿佛能捕捉到那端沉默的喻文州轻轻的呼吸。

　　可除了呼吸，喻文州并没有说话。

　　顿了顿，黄少天继续，声音轻了下来，透着一种无奈和疲惫：“再说，队长，昨天不是已经有人给你做临时标记了吗？既然这个问题你已经有别的解决方式了，我想大家都会开心的，不是吗？”

　　周泽楷怔怔地眨眼。他好像听见喻文州的呼吸滞了一滞。但或许是他听错了，其实只是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好像过了许久，那边的喻文州开口了，声音很是酸涩：“对不起，少天，这些年麻烦你了……但——”

　　他的“但是”没有说完。黄少天果断抢到时机，截住了他的话：“队长，时间差不多了，如果我们两个都不回去的话，容易引起误会。你要是暂时不方便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周泽楷连忙闪身，藏进阴影里。

　　黄少天从他面前匆匆而过，根本没有注意这边。

　　周泽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端，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转过了这个转角，看见喻文州像昨天那样，有些颓丧地倚着墙站着。

　　似乎比昨天还要痛苦挣扎。

　　周泽楷慢慢走向他。

　　喻文州抬起头，他的神色第一次充满了疲累，第一次彻底流露出他心底真正的样子。

　　他低低道：“小周，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那样你我都很难堪。”

　　周泽楷终于走到喻文州面前，离他只有一臂远，抬手就能把他揽进怀里。

　　他也确实抬手了。

　　Alpha的信息素跟着释放出来，不似昨天那般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次是磅礴的、君临天下一般的攻占。

　　喻文州的身形开始颤抖。短期内他被周泽楷临时标记过两次，身体本就对这个Alpha本能依赖，此时更是无法抗拒这种强势征服。

　　周泽楷紧紧环住喻文州。他感觉怀里的人稍稍僵了一下，很快却抬手回环住他，然后紧紧的在他身后，攥住他的衣服，似是以他为支柱。

　　周泽楷微微低头。他抵着喻文州的额头，唇离喻文州的唇不过咫尺。

　　他小声道：“如果亲吻的话……时间会更长一点。”

　　从腺体注入信息素，自然是见效最快的临时标记方式。然而退效也是最快的，而且接受这种临时标记的Omega，往往会有更加强烈的戒断反应。假如临时标记效果退去，却得不到补充，接下来的发情期，对Omega来说会更加难熬。

　　这是周泽楷今天仔细查询后知道的事情。怪不得之前喻文州深夜还睡不着。以他那么强大的忍耐力，想来当时一定是很痛苦，才会让他辗转反侧。

　　而解决这种问题，需要采用其他临时标记方式。比如亲吻。虽然效果不如腺体注入信息素，但持续时间会更久，效果退去后的反应也会更加温和。

　　周泽楷当时仅仅是阅读了一下这段科普。他根本没有去想，自己会有这种机会。

　　然而此刻，他只想如此。

　　喻文州在他倾身压来时就已经闭上了眼睛。此时他听着周泽楷的话，垂着的眼睑疯狂震颤着，好像是心尖掀起狂风巨浪，席卷到此的余波。

　　周泽楷没有动。如果喻文州拒绝的话，他会立刻松开喻文州，转身就走。

　　可喻文州突然贴了上来。用唇贴上他的唇。

　　只是轻轻的触碰，根本算不上亲吻，但已经足够表态了。

　　周泽楷很诧异。

　　他是诧异自己，面对这一切是如此平静。仿佛他已经分裂成两个，一个无知无觉，只是温柔而机械地迎上喻文州，轻轻撬开喻文州的唇缝，舌尖挑过他柔软而敏感的口腔，与他真实地拥吻。

　　而另一个他，则好像被关在心里，四周都是封闭的墙，播放着外面此时真正进行的画面。

　　这个他想惊叫，想发抖，或许还有许多他从未有过的情绪想要倾泻出来。可他只能被这样，把一切深深地锁在这里。欢喜也好，激动也罢，抑或还有许多，他来不及去细细体会的情感，都被锁在心底最深处，不得人知。

　　周泽楷恍恍惚惚地结束掉这个吻，然后毫不犹豫地偏头，咬上喻文州的腺体，熟练地注入信息素。

　　这样的话，无论时长还是效果，都够喻文州安安稳稳度过这一夜了。

　　周泽楷终于松开了喻文州。他退开好几步。心底里被锁着的那个周泽楷突然冒出来了，此时此刻只剩莫大的惶恐和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