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刀匠神色死寂，破损甲胄投入炉火，火星噼里啪啦贪婪吞咽着难得补品，地下冶炼厂稀稀拉拉伫立着几十个苍云士兵，每人手里都有一件或几件破烂玄甲，依次落进火焰的怀抱。
  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战士们表情悲戚而庄重，前人的灰烬零落，带着无数仇恨燃起新生火种，埋在炽热心底。即使是特殊的坚硬玄铁，也会有上百年岁月无情锈蚀过的痕迹。这条队伍的速度缓慢，总会有战士跪在火炉前，喃喃自语些自己也听不清的话，望着融化的玄铁发呆，没有人去询问，因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身后背负了无数同僚的尸首与血泪，拼命的、拼命地活下去。
  刀匠原属于霸刀山庄，其余一切都不清楚。很多人觉得不解，年纪轻轻反而执意要来这处苦寒之地，少年这个年纪应当在江湖闯荡肆意欢笑，而不是埋在雪中无人知晓。但刀匠神情平淡，接过磨损的陌刀一点一点仔细打磨，对于提问的苍云只字不回。
  半晌，刀匠徒手提着陌刀珍而重之还给苍云手里，眉眼低垂轻轻吐出几个字。
  “只是替别人实现个愿望罢了。”
  
  刀匠总是独自一人，却并不觉得孤独，他总是喜欢打理那些没法继续穿的玄甲，然后小心翼翼分门别类存到大箱子里，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部件出神。苍云小心翼翼掀开帐子，像一只偷闯进来的小狗，轻声询问刀匠还能不能修缮一下肩甲。
  “……刚刚奚人又来了，小打一场，被砍了一刀。”
  “无事，缺口还好不是很深。”刀匠叹了口气摆好工具，玄甲材料紧缺，下次霸刀送来材料前只能用些次品凑合一下。苍云看着刀匠忙碌，常年生活在地下冶炼厂不见天光也懒得打理形象，刀匠的皮肤相比之下苍白很多，长发披散下来背影倒像个高大的姑娘。“你卸甲去吃饭吧，这时候也快了…休息一阵再回来。”
  “你呢？”
  “等会儿。”
  刀匠不喜欢说第二遍，苍云是清楚的，利索脱了上身甲胄转身就走，盘算着给刀匠带点什么东西填填肚子，走出炉火范围才觉得有点冷，赶紧小跑两步出去找个暖和大衣穿穿。待他走远，刀匠捧起仍然带着血味的甲胄，肩甲裂口下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字刻。
  他睁大了眼睛，又缓缓垂下眼帘，神情晦涩不明。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是这个时候，一身玄色的骑兵低下头亲吻少年的鼻尖，轻如鸿毛，又重重压在心头，甚至直到百年之后，变成了执念紧紧束缚后世，喘不过气来。
  ——如果有机会，去一次雁门关吧…代我，我想…再看一眼……

  不过一会儿，那苍云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带着一袋热腾腾的饼子。刀匠刚想说还没开始修，苍云已经穿上破甲拎刀往外小跑，又想起了什么，跑回来又放下一双竹筷。
  “怎么了？”
  “没时间了，上头紧急集合…好像要打大仗，回来请你吃面，有时间还是出来看看吧！总在地下呆着不太好。”
  苍云挥了挥手，转头便消失在幽幽火光中，刀匠点了点头，近期战事实在频繁，也见怪不怪，只希望他多注意保护肩甲裂口，别再傻乎乎的撞在刀口上。

  刀匠再也没等到苍云回来，只有一个幸存的少年兵跌跌撞撞回到地下，嗓音嘶哑，字字泣血。安禄山的狼牙军背叛，与奚人部队两面夹击苍云，很多同僚都死了，死在关外呼啸的风中，薛帅也为了我们战死了……他们都是英雄。
  明明炉火烧得正旺，刀匠的手却是一片冰凉。
  “那，那他呢……”
  少年沉默不语，修理工具叮当作响落到地上，激起一片寂寥的回音。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幸存战士拼死带回的尸体共有三十具，确认身份后已经带去下葬，余留的玄甲铺陈地面，破碎不堪，摇摇欲坠。刀匠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的玄甲，肩膀上一道深深的刀痕，混杂着干涸血肉，甚至能看到下面浅浅的雪刻。他叹了口气，径直抱起这具玄甲，小心翼翼似乎是呵护着情人，回头一步一顿，背影仿佛垂暮老人。
  破烂甲胄总会随着步伐落下些碎片，刀匠蹲下来慢慢收拾，走一步，停留三步。没有了玄甲，只有无声哭泣的碎片，渐渐地、渐渐地，化开成悠远的精铁矿石，远处的紫衣少年，站在冰炎谷巨石之上，唱着无人知晓的歌谣，悲切而孤独。
  “先祖说，他还是很喜欢你。临终前也是，所以我代替他来接你了…。”
  刀匠低低呢喃，抚过残片上那一处浅浅的雪字，周遭景色也变得模糊不清，风雪之声消失不见，有人大声喊着什么，刀匠全无反应，直到炉火噼啪声响也沉积下来，他终于意识到，是自己再也听不见了。

  拂晓、黄昏、春日、秋分。
  李复寻回了那张失落已久的图纸交予苍云，统帅长孙忘情也决定结合图纸，利用苍云堡地下的玄甲冶炼厂和冰洞打造新的武器。这一次武器打造集合了苍云军的众多工匠共同制作——原料主要为雁门关一役中折损的战甲。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刀匠是最后一个投入玄甲的人，染血的玄甲碎片裹着白布，仿佛真的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葬礼。
  死者是无数代玄甲主人的过去，铸造过他们的工匠是殉葬者，诉说着无数过去的碎片被投入冶炼炉，溢出微弱的火星。
  刀匠终于嗤笑出来，演变为疯狂而悲哀的大笑，眼泪和着血一同落下。看吧先祖，这就是你追寻了一辈子的东西，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一切，这就是你深爱过的过去。
  ——成为黑云孤雁的一部分，成为凋零后的尘土，与尘封的往事一同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