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行色
SKY ROVERING
Summary:愿意去思考的时候,指挥官自然会意识到,“黄金时代最负盛名的演员是如今的升格者”这个事实本来应该引起怎样的感慨;但这会儿可不是在空中花园——而是在空中花园的休息室——现在也远没有到灰鸦小队出战的时间,完全可以容得下某个生怕自己活到退休的家伙熬到天亮,陪旧时代过气演员看那些对方根本瞧不上的烂电影。
执行者精英灰鸦小队的指挥官曾一度真诚发问,想要休一段没有意外任务的假期究竟需要满足什么条件。问得多了,也就不问了。另外,现在他发现,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样,表演出来的真诚可比真的真诚好看多了。
——比如说很久以前某个无关紧要的下午,久到自己现在把它从记忆里翻出来都忍不住自嘲一句“穷极无聊”。当然,故事的背景却可谓是杀机四伏,预想中的海滩假日被升格者之间的内斗打乱,映画晨星里上演了一场搜寻与逃杀的大戏。不过那天已经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的事了,海岛乐园终于真正只剩下纯粹的假日氛围,而那个下午也是一样地诸事无虞——直到指挥官误闯进公园边缘区的一处街机厅,发现了正窝在角落里专心致志打游戏的罗兰。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敌对之外毫无其他可言,于是指挥官迅速作出反应,当即拔出战术枪并充满警戒地后撤一步,但罗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继续专注于街机屏幕上的画面,直到屏幕显示了一个大概是代表通关的界面,他才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指挥官。“Hola,灰鸦的指挥官。”他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就跟黄金时代在商业街上碰到了熟人没什么区别,“别那么紧张嘛,露娜小姐现在可没有探访你们的打算,也就只有我会流连忘返,掉队留在映画晨星里享乐了。”
纯属扯淡。指挥官到现在也没搞清他当时究竟是用什么手段把自己禁锢在原地的,好在这次罗兰没念咒语了,但却是轮到那台旧街机以最大音量外放的游戏BGM来魔音穿脑。升格者似乎对一直以来阻挠他们计划的劲敌毫无兴趣,指挥官简直要怀疑他把自己绑到这里是否只是为了乐此不疲地切歌以试探自己的反应。最后罗兰在一片乡村爱情音乐中大笑着把到手的猎物放开,而指挥官在解开束缚的一瞬间便已展开反击,枪口对准了升格者仍带笑意的眼睛,而他的左手甚至更快一步,扼上了罗兰的后颈,但罗兰只是轻轻甩动了早已钉穿天花板的链刀,就这么游刃有余地脱离了此地,还留下一片嘈杂的音响声。
这个意外并未造成什么实际的结果。那天以后指挥官向灰鸦小队打了个借口,独自暗中搜查了游乐园里所有的藏身点,但始终没有发现升格者的任何踪迹。最终,在事实面前,就连指挥官也不得不认同空中花园“升格者们已经彻底完成目的离开了映画晨星”的结论。至于唯一例外的那个片刻,据他估计恐怕也不超过三个小时,因此,关于某位受空中花园追查的升格者,无人知晓他曾有三小时的记录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空中花园的档案册上。
不过,三个小时可以让他忽略升格者的存在,可以让他在短暂的受制时间内放下阵营冲突单纯地对罗兰的选曲方式感到无语,但绝不可能再抹消灰鸦小队的指挥官对空中花园休假机制那已经无数次被事实证明英明无比的质疑精神。所以,如今的指挥官信奉的是“求人不如求己”,只要是上级没有传达作战指令的时刻,必然将成为创造灰鸦小队“新假期”的原材料。而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会和丽芙爆发尖锐的冲突——想想看吧,所有正常人类,以及需要维持意识海稳定的构造体,一天的日程安排中肯定会有那么一个固定且连续的时间段无须受到任何事务的打扰,那就是……
指挥官不是我行我素的人。现在他还没打算这么做,但他很清楚,只要自己胆敢将这个得寸进尺的计划付诸实践,露西亚和里是绝对会迅速与丽芙站在同一阵线的。在这点上,队员们的劝阻不光是出于关心,更是合乎理性的选择,毕竟关于熬通宵的负面影响的研究报告在黄金时代早期都堪称浩如烟海了。因此,作为一名深明大义的精英指挥官,自从产生这个念头开始灰鸦指挥官就一直保持着非常明智的抵抗态度——抵抗期合计五天。
“晚安,指挥官,要好好休息哦。”
丽芙温柔的嘱咐仍然萦绕在耳边,让指挥官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要被泡进愧疚的潮水之中,不断冲刷着思绪的歉意令他几乎无心执行原本的计划——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其实对所有人都好。但是,指挥官有些自暴自弃地宽慰道,但是,很多事情并不是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够了,何况如果自己当真把队员的善意劝告听进去了的话,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可能产生非分之想。事已至此,或许这是因为在自己的心目中,“正确”其实远远不算唯一重要的东西吧。
出于对欺瞒队员的内疚,以及暗中作乐所必需的谨慎,他凝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直到它看起来与在空中花园舰桥上观察到的太空别无二致。想来人类心态可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指挥官在心中默想。在学生时代,他曾经遍读黄金时代的文学作品,在那些小说瑰丽的幻想中,宇宙被描述为人类作为一个族群整体的应许之地,是梦想与野心的目的地;然而,如今当太空当真成为人类的容身之所后,他们却在为重返大地而奋战。当然,这是因为地球这个摇篮是被帕弥什病毒强行夺走的。但即便是出生在空中花园的年轻一代,几乎也都不约而同地将自己卧室窗外那片小小的景观设置成了地球上那个有着日夜交替的天幕的同步投影,实在是引人深思。这让指挥官不禁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那个再也无法触碰的“黄金时代”?
不需要继续走神了,他想,现在夜已经足够深了,这个时间点应该不会再有人进入自己的房间了。丽芙接到了一个紧急发布的医疗支援委托,所以刚刚才会离开得那么匆忙;露西亚和里在通常情况下决不会打扰自己的睡眠。现在基本上已经安全了。于是指挥官将办公桌上方的灯光调到一个微乎其微的亮度,然后偷偷摸摸地从外套里掏出早已藏好的终端,打开终端时同样调暗了屏幕。虽然今晚的愿望是彻夜狂欢,但指挥官甚至在干这种事的时候都能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考虑到自己明天的任务安排,“彻夜”是不完全的,“狂欢”根本没指望的。现在正好是凌晨一点半,扣除明早用于整备的时间——最主要的工作其实还是要在露西亚他们面前掩饰自己熬夜的事实——他现在实际上只剩下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支配了。这段时间,指挥官在心里盘算着,差不多正好做些准备工作,营造点影院氛围,然后看一场黄金时代的旧电影吧。
影片以一个非常传统的拉镜方式开场,在同样漆黑的夜空下,一座灯火阑珊的都市尽收眼底。指挥官先前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因此直到场景的打光发生变化,让观众能够看清城市上空那些粗放的、稀疏地割断了整片天空的黑色电线时,他这才意识到这部久远的黄金时代的片子所讲述的故事来自一个比拍摄时期更加久远的年代。也是,在“未来”到来之前,“现在”和“过去”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黄金时代的创作者同样擅长回望历史。也许对于真正处在黄金时代的人来说,除了在歌颂人类的空前繁荣与科技发展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里人们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正身处于“某个时代”之中,毕竟,黄金时代的人们怎么会预料到,帕弥什的危机将让这一切变为已然翻篇的历史,从而显得与反击时代的“现实”截然不同呢?结果,就像故意与指挥官的感慨作对似的,画面里那些粗疏的线条上突然泛起剧烈颤动的红色火花,很快,以电线杆为中心,不断缠绕跃动的猩红色电流布满了整个屏幕,看起来几乎要打破屏障蹿到外界。指挥官本能地将这个疑似已经变成危险品的终端扔到办公桌另一端,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却愕然发现四周的墙壁消失了,眼前分明是一派自然景观。在惶惑之间,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哈,真有意思啊,原来空中花园的行动期是一直持续到三更半夜的吗?这么看来,我可得好好调整一下日程安排才行了。”
“罗兰?”指挥官条件反射地质问道,“是你们升格者又在谋划什么吗?”
对面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怒:“嗯?我还以为会是我先行询问空中花园又鼓捣出了什么新玩具呢。”
指挥官向前伸直手臂,触摸到了平滑的桌面,立刻意识到他现在是在共享罗兰的感官。这种体验……似曾相识。那么现在看来,他是没必要跟罗兰保持警惕了,于是指挥官就把自己这边大致的情况向对方说明了一下,最后不忘警告一声:“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我们应当要求信息对等。”
“那当然喽,罗兰一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灰发的升格者撑着脑袋看向某个方向,眯起那只红色的眼睛,笑得有些放肆,“唉,现在我们这些不幸困在混乱与现实之间的可怜虫,看来是只有上演正反派跨越阵营边界互帮互助的烂俗戏码的份了。”
不知为何,听到罗兰熟悉的浮夸语调,指挥官一时竟有些愉快起来,同样不着调地冲对面开着玩笑:“喂,罗兰,你的肢体语言还是收敛点吧,这可不像意识链接那么简单,我在终端上还是能看见你的。”
相比指挥官这边的知觉杂糅状态,罗兰的情况就正常多了。正如指挥官所说,现在的状况确实类似于意识链接,但二者在各种层面上又都存在细微的差别。“反正事情就是这样的,具体原因我也弄不清楚,这部分我们先略过。”指挥官看着终端屏幕里罗兰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生怕他下一秒就要拿出个本子开始记笔记,“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要我说帕弥什的进化路线才真叫个不可名状,鬼知道你们升格网络是靠什么原理走到这一步的。言归正传,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能看到的就只有我,以及我这个终端屏幕上显示的东西,是吧?”
“而且这种观察需要类似于光屏的媒介。”罗兰补充说,“比如说,现在我就看到灰鸦小队的指挥官的影像和某部黄金时代的烂片一起漂在眼前的湖面上。”(这也算湖吗?指挥官看着画面里那块被紫红一片的异合植株堵满的水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也正常,毕竟如果是模拟意识链接的东西的话,那它能把指挥官的影像投射进构造体意识海也是说得通的。反正这种情况我经历得多了,也有应付的经验。”
“罗兰,你刚刚说什么?”指挥官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句“经历得多了”,但罗兰只是敷衍了几句就把这个话题糊弄了过去。接下来将近半个小时里他们都在探索脱离这种状态的方法。指挥官提出的思路是,既然现在的状况已被证实在各个方面都近似于意识链接的话,那么或许可以参考断开链接的方式,这个方案当场就得到了罗兰的赞成票,不过升格者阴阳怪气地称赞合作伙伴的语气让指挥官不禁有些发毛。说实在话,指挥官自己都不知道那半个小时内他们都干了些啥,自己全程似乎就只顾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上罗兰抛过来的话题,最后,几乎是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可以告诉罗兰他找到办法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想只要这么做我们就能回归正常了。”指挥官观察着罗兰的神色,从他开始解说自己的计划起,升格者便默不作声地盯着水面出神,“罗兰?”他轻声唤道,“你现在准备好断开链接了吗?”
罗兰闻言抬起头——这动作很不寻常,毕竟,在现在的状态下,指挥官需要通过终端才能看见罗兰,而罗兰若想观察指挥官的一举一动的话,则需要借助水面的投影(此外,原本应该显示在终端上的内容也会映在罗兰身前的水面上而非终端本身)。指挥官这边终端的观察角度是侧向的,也就是说,他本应看见罗兰俯身盯着水域,然而事实却是升格者那双异色的眼眸此时正直视着他——不,那是透过终端屏幕产生的错觉,指挥官反应过来,以罗兰现在的视角是看不到自己的。但是,对方笃定的神情以及那双眼睛里涌动的情绪都确凿无疑地告诉指挥官,罗兰确实是在刻意与他对视交流。真奇怪,指挥官有些恍惚地想,并将这种恍惚归结为熬夜的恶果,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承蒙指挥官的关怀,”罗兰说完这句话便再次低下头去(现在他才算“真正”看着我了,指挥官心想),“不过在下还是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问这么个问题究竟是为了取得什么结果呢?”即使是站在罗兰的侧面——指挥官最终决定就用这种说法来描述眼下的状况,既简洁,而且与真实情况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坐在办公桌前的人类也能清晰地看见他唇角勾起的弧度,“还是说,指挥官希望在灰鸦小队执行任务的时候使用升格者的视野?”
自己居然忘记这一点了,指挥官心里暗骂,“度假”可真是害人不浅。“好吧,是我一时犯糊涂了。我们退出去吧。”
然而罗兰没有动作。片刻的沉默,就在指挥官几乎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罗兰再次抬头透过终端屏幕“对视”着指挥官,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轻声说:“哈,那如果我要说不行呢。”
“那就先不断开。反正是在休假。”就连指挥官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回应得这么迅速,看到罗兰惊讶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当然不可能把麻烦带到任务中去。但现在可还没到空中花园的出战时刻——事实上,北半球的天都还是黑的呢。”
罗兰此时明白了状况,整个人放松下来,故意侧躺下让指挥官能够看清自己的脸,头枕在臂弯之间,这副模样看起来倒确实比较符合现在的时辰。指挥官受他影响,折腾这么久终于也有些疲倦了,于是干脆学着罗兰趴在地上——实际是桌上——闭目养神。他们就这样彼此相视休整了几分钟,最后还是罗兰率先起身发话:“这么说来,指挥官是希望找个伙伴一起度假喽?”
“可以这么说。”指挥官承认道,“所以,要一起看电影吗?”
恐怕自宇宙大爆炸以来都未曾有过如此奇特的观影体验。指挥官通过罗兰的眼睛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湖面上不断变换的破碎画面,而那个终端反倒被摆在身边,使他能够假装罗兰正货真价实地陪在自己身边一起欣赏这幕神奇的演出。身下传来淤泥和蓬草那粗糙而又松软的质感——罗兰找了片没有被异合生物侵染的湖岸,然后随手几链刃把“碍事的家伙”清理干净,好方便他们舒舒服服地享受被黑夜笼罩的休闲时光。也正是在此时此刻指挥官才发现他完全选错片子了,这部封面设计和场景布置都充斥着浓郁古典气质的电影居然他妈的是个恐怖片,而且还是档次最低的那种,直到影片播放了五十多分钟指挥官都没能找出它除了jump scare和诡异音效以外的本事。他有些庆幸自己当初在空中花园的公共影院被这部电影的海报吸引后选择了直接在自己的私人终端里下载资源,要知道这东西作为一部电影竟然能做到和影院的气质格格不入,倒是工厂流水线给人的感觉与它更为相似。当然,这类工业惊悚电影其实很适合在夜深人静之时用于挑战自我,如果他是在这场变故发生之前把电影看完的话,或许它还真能为灰鸦小队的指挥官创造一个威力无边的惊魂之夜,至于现在——指挥官通过终端看了一眼罗兰,发现罗兰正默然无语地扭头看着刚刚被他击杀的感染体和异合生物堆。跟那群帕弥什造物刚刚给这块草地染上的色彩相比,片子里嗷嗷乱叫的丧尸简直像个喜剧。
指挥官决定拯救一下自己的审美水准在罗兰心目中的印象。“这电影还是不看算了。”他有些无可奈何地对一旁看得眉头紧皱的升格者评论说,“看来在这点上艺术协会的人还是说得没错,‘黄金时代的旧电影’几乎就是鱼龙混杂的代名词。”
罗兰的眼珠动了动,转向湖面上另一片区域。事到如今,指挥官已经能够颇为熟练地通过罗兰的眼神判断出他什么时候是在观看终端投屏,什么时候是望向自己了。“无论是哪个时代,艺术这种东西还不是都一个德性。”罗兰冷笑着说,“所谓繁荣的黄金时代跟别的时期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一样是在娇艳的玫瑰树下躺了一地的麻风病人、溃烂的皮肤外罩上华服嘛。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有了帕弥什带来的灾难,就连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垃圾都不得不被清点检校,再作为文明的遗迹被人类毕恭毕敬地收进博物馆里供后人瞻仰。”罗兰双手抱胸,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神情有些低落,“‘那个黄金一样的时代’,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现在应该说一句“是这样的”吗?指挥官无言以对,他试图把手搭在对方肩上安抚阴郁的升格者,却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原来在这个夜里他们竟从未身处同一片空间,只能伸手环抱住那个映出罗兰影像的终端,试图提供一点无法被传达的安慰。最后他只说了句:“说到底,‘过往’也只不过是不再有机会成为‘未来’的‘现在’罢了。”不禁想着:自己所说的对罗兰来说算什么话呢?指挥官这次的应答并非是单纯的安慰,更是早在认识罗兰之前就已经由心底生发出的不祥感悟。他曾遍读黄金时代的文学作品,直到双眼和思绪都在过往的残章中绞痛难耐。对于空中花园的战士来说,“黄金时代”是一个遥不可及却又触手可及的幻梦,他们以自身为火种点燃抗击灾厄的火炬,只为那个人类童话的回归。指挥官敬重无畏牺牲的精神,但另一方面,他始终不会忘记的一点是所谓“黄金时代”只是人类过往的追忆。那是黑暗而光荣的反击时代插在道路前方的旗帜,鼓舞着人类不断前进;但具体到他个人而言,指挥官不介意被套上英雄名号的枷锁,也愿意献身成为跨越长夜的星火,但他并不“需要”它们。他所追逐的只是某个可以看到自己所爱之人存在的未来。黄金时代,他心想,黄金时代对我毫无用处,因为它早已逝去。根据指挥官的个人经验,把过往而非未来作为追求的对象绝对不会迎来好结果。此外,正身处于黄金时代的人们肯定无法预料到他们所生活的琐碎日常会被如何划分为一个“时代”,更不能理解它缘何成为“黄金”。指挥官想起罗兰曾经也为空中花园效力,但他同样不受“黄金时代”这个概念的操纵——然后他猛然惊醒,意识到罗兰的起点原来竟是黄金时代的暗疮,他在撕扯与挣扎中竭力寻求生存的支点,在经历无数磨难后终于走上了一条不需要终点、可以无限延伸的长路。尽管指挥官仍然不会认同罗兰之前的行为,但他决不该假装不知道罗兰的理由。何况,因为某些原因,指挥官曾得以窥探过罗兰为自己的未来构筑出的那张蓝图——该怎么说呢?至少它确实很美。
“你说得对。”指挥官重新组织好语言,“这破电影就只是单纯地烂而已。”
现在轮到罗兰不以为意了:“算了,烂不烂的都无所谓,反正归根结底它只是人类用于娱乐的道具罢了。既然我们本来就是来找乐子的,这么看来这部烂剧和咱们的状态倒还挺相称的。”
“那是只有你才会这样认为……”指挥官无语,“我下载这部电影花了黑卡的……现在我见到它就晦气。要不这样吧,你不是黄金时代的演员吗?给我现场讲一个故事吧,算起来就权当是我们俩重新看了一部电影。别跟我讲真人秀小演员的故事,那样我会哭的。”
故事结束之前先提一个问题。没有别的意思,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也没什么关联,就是单纯地问一下而已。
你熬过夜吗?
如果你的回答是一个坚定的“否”,那只能说……恭喜你,看来你的生活习惯很正常,请继续保持。
但是熬夜星人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他们总会找出各种理由为自己的作息习惯辩护,其中最离谱、但同时也最有力的一条便是“浪漫”。夏虫不可语冰,那些十二点钟不到就急于上床养生的凡人怎么可能会知道天色是如何从幽暗变得明亮的?他们永远不知道即将破晓的天空是怎样美得令人心醉,也无力分辨不同时间段的夜空颜色上的微妙差别,更没有机会体验凌晨三点的静谧与肃杀。而那些常在黎明时刻爬回床上掩盖罪证的人则对于日月的奥秘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只有他们知道,天亮其实不是一个流畅的过程。不信的话,凌晨四点钟关灯上床试试,保准你连自己脚在哪儿都找不到,甚至躺在床上时看到的也仍是一团墨汁般化不开的漆黑;但到了某个时间点,你的眼前会突然间“砰”地(好吧,这个音效确实有点太夸张了,但你只要能领会到这种变化是突如其来的就行了)一亮,四周的环境也由漆黑转变成了能够视物的昏暗,这时候再向窗外望去,会发现天空已经变成暗淡的蓝色了。
指挥官自然也知晓这种判断时间的方法,因此,当第一簇天光散落在夜幕上时,他便意识到和罗兰的休息时间即将结束,直到这时两人才匆匆忙忙地用指挥官先前发现的解除方法脱离了共感状态。地球上的景色从眼前消退,办公桌、墙壁、全息投影仪、文件收纳架,当然还有张床,房间里的布置在眼前一一重现。现在他又是独自一人了。他感到头昏脑胀,不知道是之前和罗兰共用感官的结果还是单纯因熬夜所致,总之不管哪种都挺活该就是了。不过,他知道自己还不能马上休息。指挥官强撑着脑袋看向房门上方的电子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四点五十,估算了一下时间,从与罗兰发生对话到现在差不多正好三个小时。真好啊,他心里想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数字让自己非常满意。指挥官猛灌一口早已凉透的咖啡,顿觉精神状态好转了许多。
然后他便伸手摸向自己的后颈,从那里取下一个装置,形似半个项圈。
试做件。废案项目。敢把这种按常理来说应该被销毁的东西送给一个作战小队的指挥官当收藏,阿西莫夫可真不简单;而且,指挥官也不觉得科学理事会的首席技官当真会相信自己随便扯出的借口,恐怕他是乐于看自己挖坑自己跳,顺便还给这个已经废弃的试做品提供了实验数据。但说去说来,做得最过火的无疑还是他自己。哪怕是罗兰也不会想到吧,向来正直的灰鸦指挥官会在他身上安放东西,用的还是环城战役之前的老古董。远程链接装置曾开设过一条以钕磁体为灵感来源的吸附式设计方案的生产线,虽然几乎没过一个月就因为使用方式过于离谱而彻底停产,但那批废弃试做件中却有一套始终都在投入使用,虽然它直到今天才被激活,而且据指挥官的检查,这次使用完后装置就彻底损坏了(不愧是废品),但这套装置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安放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在映画晨星游戏厅的那次冲突里,指挥官在扭打中把构造体端的装置贴在了罗兰颈后。
但在这场闹剧中失算的仍然是指挥官,而且是两次。事实上,如果不是前段日子跟三头犬合作,他们调试设备时念叨的一些专有名词提醒了他,指挥官早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也并没有利用这个东西对付罗兰的打算,因为他本以为这东西已经彻底失灵了,今晚戴上指挥官端链接装置也只是为了启动强制关机程序,以免节外生枝。更何况,他确实很反感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控制罗兰。但真正让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意外是指挥官没想到这个装置居然一直都在罗兰身上,他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场战斗,被他随手放上去的那个小装置肯定早就不翼而飞了。所谓命运的安排还真是难以捉摸,罗兰的机体曾经受到那种程度的重创,甚至连脊椎都被破碎重塑,可他的发辫居然还保持着指挥官当时放入装置的状态,这是完全出乎指挥官预料的。他原以为罗兰身上的端口已经没了,所以放心地激活了自己的装置,结果双方被濒临报废的装置卷入了一场完全混乱的链接中。不管怎样,从主观上讲,他还是问心无愧的。至于自己在弄清状况后利用链接系统与罗兰的所作所为,指挥官也毫不担心,他早已有了一条足够管用的理由:
因为这个夜晚是他的假期啊。假期当然就该做些平日里迫于战事做不了的事情,比如和升格者一起看电影。而且,他很想念罗兰。
当然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解释应该不会有发挥作用的机会了。现在链接装置已经彻底损毁,指挥官相信今后应该不会出现跟罗兰打着打着灵魂出窍的乌龙了。此外自然还有其他同样重要的事,比如从今往后得将“对正在研发新技术的阿西莫夫的警戒度”提升至与“对空中花园休假承诺的警戒度”同一水平才行;以及更重要的——赶紧滚上床睡觉,现在已经五点多了,要是被露西亚和丽芙发现她们的指挥官熬了个通宵,自己的小命就玩完了。指挥官关掉了房里所有的电子设备,拖着虚浮的脚步爬上床,用被子把身体裹好。嗯,完美的伪装。
所以,自始至终,灰鸦小队的指挥官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为什么罗兰会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对他的意识链接做出即时回应呢?
篇后扯淡时间:
是的,这是一个文字游戏。所谓的突发异象实际上只是指挥官为了联络上罗兰,利用远程链接装置的残次品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文中的部分暗示包括但不限于:
1)指挥官向罗兰解释情况时说得很含糊,而且在罗兰表现出一副打探消息的样子后立刻划水过麦,因为担心泄露空中花园的技术机密。
2)在寻找恢复方法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那半个小时内他们都干了些啥”,实际上并不是罗兰嘴炮的效果,因为指挥官作为始作俑者本来就知道解决方案,他需要做的是把时间捱过去。
3)“最后,几乎是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可以告诉罗兰他找到办法了”——你细品,“他发现自己可以告诉罗兰他找到办法了”,而不是“他发现自己找到办法了”。
4)指挥官问罗兰“你现在准备好断开链接了吗”……完全说漏嘴了啊,这话岂不是直接默认他们现在是链接状态;而且如果真的想恢复的话也不会询问对方的意见,这个问句明显就是引诱罗兰说“不想”的。
以及最后那句是开放式结局,罗兰到底知不知道真相、是不是在有意配合,大家自由心证。事实上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各位只需要知道他们两个那天夜里是真的玩得非常开心就够了。这篇文里的其他所有东西都比这点小伎俩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