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天地万物，芸芸众生，皆是一般，直至遇见那人，才知什么春江花朝、秋江月夜，均是索然铺衬，唯独那一双明眸，称得上世间绝色。



都说道上有个李哪吒，是个万里挑一的天纵奇才，年仅二八便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盖世神通，每日降妖伏魔，惩恶扬善，战无不胜，堪称一代绝唱。

以上是众人口中的哪吒。

嗯？你问真正的哪吒是怎样？

别问，问就是色令智昏。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不只是戏说。这李家三太子英勇神武是不假，只可惜没能免俗，自东海之畔惊鸿一瞥后便似丢了魂一般，整日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盯着只劳什子海螺茶饭不思，彻夜难寐，给自个折腾得宛如化了浓厚的烟熏妆，还是被水浸开的那种，整得李府上下人心惶惶，生怕这小祖宗害着相思病想不开，又捅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破篓子事来。

事件的主人公完全没有领会到周围人的忧心，照样我行我素，每日除了把玩个海螺便是提着柄火尖枪找架打，遇到行凶的妖魔直接物理手撕，效率那叫一个高，令人拍案叫绝——

——如果他没有三日内锤塌十几面墙的话。



若要问那日东海海岸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听我徐徐道来。

哪吒生来便带个怪病，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无色，唯有见到了命定之人，才能将这世间万千色彩窥探一二。

而这命定之人，便是那敖家三公子敖丙。

且说那日哪吒恰见夜叉掠人，怒从心起，不巧法宝未戴在身上，空手赤足一路追去。那海夜叉狡猾诡诈，几番藏入水缸中，乘着哪吒辨认伺机逸逃，竟是逃到了海岸，一个鲤鱼打挺就要跃入水中。哪吒暗道一声不好，海夜叉擅水遁，一旦进了海便会同那浩浩汪洋混为一体，无迹可寻。

说时迟那时快，数道冰棱自海面凝起，冰锥破开直指夜叉而去，电光火石之间，万顷波澜被一并冻为凌花朵朵，澄澈海面登时由动转静，封于冰层之下。海夜叉哪里料得到这意外事端，一屁股砸上冰面，疼得嗷嗷直叫，海遁不成，又见哪吒追至面前，忙放了掠来的小妹跪地讨饶。

哪吒被人抢了功劳，正不爽着，忽而听闻一声泠音，沉稳冷清，如同一汪清越泉水，汩汩淌过冰岩。那声音命海夜叉不可再作恶，否则定惩不饶。海夜叉连连磕头称是，保证永不再犯，海面这才化开，还作潮波万丈。哪吒见那海夜叉就这么被人放走，全无自己用武之地，当即气上心头，抬眼怒道：“喂！你……”

话音冒出小半便被生生掐断，哪吒瞪大了眼看着眼前人，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人身着一袭素衣，袖口绣着淡雅细纹，破了单调又不离朴素，衣袂飘飘长发逸逸，眉似烟柳唇似浅霞，鼻梁挺立如三尺青锋，眉眼清秀却不显阴柔，侧颜俊朗而不觉僵硬。目光清淡似水，澄净清明，三分疏离七分和婉，令人想起初秋时清风缕缕，凉而不寒，花香乘风，薰幽沁脾，好似诗中画，画中仙，谦谦君子，举世无双。

他的眼眸是哪吒从未见过的，澹澹水波荡漾其中，映出流金溢彩，奢华不显，清润如玉。哪吒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便是所谓“色彩”，随即流光色泽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天地顷刻间被染作一片明媚，天边橘色彩霞璀璨夺目，更深处则是烧成灼灼桃红，沉沉下垂，海面晕晕生辉，各色暖光交织融汇，橙红通透，盈盈漫漫，光彩照人。海岸线处隐约可见一洲渚，翠木遍植，郁郁将滴，笼着暖黄的光，其余海天交界处均融成一片，不分彼此，明明灭灭，水光泛泛，烟云袅袅，恍若仙境。

而那人就立于这一片霞光之中，唇角淡淡，投来一个好意的笑，轻而易举便勾走了少年的心魂。

“你……还好么？”

约莫是看他愣得久了，白衣人面露一丝窘意，有些无措地伸手像是要触碰他，却又碍于礼节，纤指半蜷着缩在空中，进退不得，很是窘蹴。

“……啊！没事。啥都没有。”

哪吒如梦初醒，暗悔自己怎么这般直白地盯着人家看这么久，搓搓手抛出另一个话题：

“说起来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你叫什么？”

“敖丙，”白衣人微微一笑，“你呢？”

“哪吒。”

交换姓名后，两人一时无言，大眼对小眼站着发愣。哪吒的一口伶牙俐齿已然离家出走，哪吒此时只希望它别是背井离乡，赶紧回来挽救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咳……毕竟你也算是帮了我，我们交个朋友？”

哪吒假咳一声，最终选择了开门见山，反正绕来绕去也不是他哪吒的风格。

“……。”对方看上去有些惊讶，沉思片刻。哪吒不由屏息等待，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堵在喉口闷闷地跳。

“我没什么朋友，也不太明白如何做才称得上朋友……但你若是想同我交友，我很乐意。”

敖丙回答，再次笑了笑。这个笑不再是礼节性的抿唇微笑，而是一个放松的、微微露齿的笑。哪吒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还没歇上片刻，又被敖丙下一个动作提了起来。

敖丙将一个海螺递至他面前，他接过捧在手里。海螺不大，不沉，安稳卧于掌心，色泽和润，看得出是只品色上好的螺壳。

海潮声伴着清润的嗓音响起：“给，你若想见我，就吹这海螺，我必千里来相会。”

我必千里来相会。

心如擂鼓，哪吒几乎要把那一只海螺掉到地上。他匆匆和敖丙告了别，落荒而逃，心里觉得丢脸，又止不住地高兴，跑着跑着嘿嘿笑起来，一路飞奔回家，将自己关进屋里一面锤墙一面傻笑。

……完了，这把要栽。

但他就是欢喜，抑制不住的欢喜从心底咕噜咕噜冒着泡泡钻出来，一个接一个，将少年不大的胸腔塞得满满当当，鼓鼓胀胀。



“呜呜——”

螺声袅袅，浮于浩淼烟波之上，绵长辽远，丝丝缕缕云气似的缠绕心间。

哪吒终于吹响了敖丙给的海螺。

他不是磨叽的人，数日未见心上人的闷烦扰得他心神难宁。他原可以早一些吹这海螺，只是有一事悬在心尖，教他怎么也放不下。

他本想当然地认为命定之人是双向的，但仔细思及敖丙当日的反应，他竟寻不出丝毫的异常，唯二的可能性便是，敖丙刻意以波澜不惊掩盖了讶异，或者……

……自己并不是他的命中人，这只是一场命中注定的一厢情愿。

如此猜想硌在哪吒心头，令他迟迟不敢吹那海螺。年少的喜欢澎湃汹涌，既可以卷来贝壳珍珠，便也能冲垮心房，淹出一片无涯苦海。

“你找我？”

哪吒被冷不防从背后冒出的声音吓出个激灵，兔子似的蹦出老高，落回细沙上差点儿崴了脚，回头看见自己心心念念想了数日的人正捂着嘴偷笑，当即炸了毛，张牙舞爪地龇牙抗议：

“别笑！笑啥！有啥好笑的！”

“我不笑了。”

敖丙从善如流，放下掩住嘴角的袖子，眼底带着未隐去的笑意，和着阳光熠熠生辉，闪得哪吒心跳忍不住加快几拍。他清清嗓，努力压下脸上飙升的热度，沉着嗓子问：

“你……你有命定之人没有？”

敖丙脸色微红：“怎的突然问这个？”

“哎呀就是好奇！我们不是朋友吗你就告诉我一下咯！”

“其实……是有的。”敖丙移开视线，耳根发红，“但只见过一面。”

哪吒的心在下沉。“啊，这样。”他干巴巴地说，声音涩得像南瓜藤上撕下的茎皮，“我们算第二次见面？”

“是啊。”

“哦。”哪吒没敢让自己沉默太久，他飞快地搜索脑海中的新鲜事儿，想找点能说的将话题转移出去。“元宵灯会你有约不？”

“没有，”敖丙眨眨眼，“要一起去吗？”

“当然。”哪吒扯出一个笑。

“说定了。”



上元佳日，皓月高悬，银辉皎皎，沐沐千里。人们张灯结彩，鼎沸人声满盈街巷，好不热闹。

哪吒踏着一路欢声笑语，身披灯辉月华，手中捏根糖葫芦边走边吃，沾得嘴边糖饴丝丝，唇舌间尽是酸甜。他一路走倒也赏了一路景，色彩这位别人眼中的常客在他的世界里缺席了十六年，他忍受了多年的单调黑白，好不容易得了色彩，自然是珍惜得很，恨不得将世间万物尽收眼底。

只是这万物中出了个特例，次次都能吸引他所有的目光。

敖丙早已在街前等着了。他身着淡青羽衣，手提一盏灯笼，昏昏暖光映照面颊，好像烟缊云雾中的嫡仙，洁净拔萃，不染凡尘。他目光流转，望见相约的好友，轻唤一声哪吒，拂面和风勾勒出他唇角微扬起的姣好弧度，清清浅浅，却能吹拂起心间涟漪道道，环扣环散散漾开，纷扰心绪。

真是生了副好皮囊。

哪吒小声嘀咕，快步上前将人一把揽住，笑道：

莫再傻站着了，随小爷耍去！

各式小铺摆了满路，哪吒拉着敖丙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对着琳琅花灯啧啧称奇，看见盏怪灯便指着高喊敖丙快看，全无传言中的沉稳狠戾，倒像个顽童，叽叽喳喳讲了一路。

远处聚了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哪吒凑过去瞧，原来是踩高跷的，个个穿着花绿戏装，浓妆艳抹，载歌载舞，高跷踩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声响。一曲完毕，人群中阵阵叫好，哪吒看这跷跟竹筷子似的，倒也有趣，便拉着敖丙讨了两双捆在腿上玩儿。敖丙没玩过这些玩意，但见哪吒兴致勃勃，便也来了些兴趣，一踏高跷悬空立起，追着那道绯色身影穿梭于人流之中。

哪吒踩着跷走了几步便觉得不够过瘾，腰身一挺来了个侧空翻，听得人群中惊叫连连，得意地勾起嘴角，双手撑地，又连了个前空翻，衣摆撩起，露出一截劲瘦腰肢，两点深陷腰窝，肤色白而不苍，像截生生的藕，尘泥不染。前襟不知何时已然松散，随着动作时拢时开，于空中猎猎扬飞，很是潇洒，引得几位年轻姑娘低声惊呼。敖丙早听闻李家三太子行事张扬，落拓不羁，本无实感，今日见了哪吒这一出才有所体会。少年身躯纤韧，铿锵有力，一挣一蹴看似随意，却又动感十足，令人移不开目光。他逆光一跃，撑着地转了个全旋，扬起个看不真切的张狂轻笑，眉宇似鹰，锋芒锐利，写满了不屑与放荡，破开昏暗阴晦直刺入敖丙眼底。他似乎还嫌不够，将高跷蹬在青石板上铮然作响，夺过维序兵卒的银枪，做个鬼脸，耍几个枪花，风声霍霍刮过耳畔，枪头凌空划开数道烁烁火光，映那一身灵动红衣，武中带舞，煞是好看，一点儿不负神武威名，赢得层层如浪喝彩。

“接着！”

耀耀银辉忩地破开夜色直指敖丙袭来，掀起风刃飒飒。敖丙并未惊讶，不慌不忙，以柔克刚，衣袖抚过枪杆卸了力道，手腕一翻便将那长枪稳稳握住。

“不赖嘛！”

哪吒挑眉一笑，咧嘴露出颗小虎牙，猛地压低重心，一记扫腿直击敖丙足下的高跷，敖丙飞身闪躲，却是被哪吒抓住了破绽。他嗤笑一声，翻身跃起，在空中翻了一周，倒悬着冲敖丙吐了吐舌头，跷底踢向枪柄，随即迅速一钩，将那长枪带至空中，单手撑住石砖，半边身子再次腾空而起，随手一勾便把银枪拐进了臂弯里，枪尖插进石缝。红衣少年双腿一荡，整个人挂上枪杆，冲着敖丙扬扬下巴，伸指一勾，比了个挑衅的手势。

敖丙性子虽是温和，却也不是好欺负的孬种，哪吒挑明了要过招，他自然也不会拒绝。霎时间寒风乍起，围观游人只觉面上一凉，一道水蓝身影便同一抹炽红缠斗在了一起，一个呼吸间便已过了数招，动作快极，只能辨出残影道道。

哪吒早在敖丙初动弹时便一并冲了出去，一个顶肘就往敖丙脑袋上招呼。敖丙左臂格挡，右手背在身后，后退几个碎步，身轻如燕，从容不迫，甚至对着哪吒微微颔首，应了他先前的挑衅。哪吒嘴角笑意更甚，侧身挥出数拳，招招生风，步步逼迫，被敖丙尽数避开。哪吒脚尖外摆，飞起侧踢一脚踹向腹部，左手猛地捉住敖丙右腕。敖丙也不挣被擒住的右腕，只躲过那一脚，左手一掌拍向哪吒肩骨。哪吒松开敖丙侧身一闪，不料左腕反被敖丙抓住，登时重心不稳，身子一歪便要跌倒在地。

“小心！！”

敖丙一惊，身子前倾，揽住哪吒的腰将他托在怀里。哪吒后仰着被笼在身下，盯着敖丙眨巴眨巴眼睛，看上去甚是无辜。他们离得极近，只隔着个可以交换呼吸的距离，连对方脸上的细小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敖丙从小鲜与他人亲近，此刻感受到面上来自另一人的灼热吐息，不由屏息凝神，浑身僵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愣愣地盯着对方看，忽见哪吒嘴角勾起促狭笑意，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掀了个措手不及，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赢了！”哪吒洋洋得意，将那被冷落多时的一杆长枪挑起扛在肩上，轻佻地吹了个口哨，伸手将敖丙拉起来：“不错啊兄弟，够过瘾，只可惜功亏一篑喽！”

周围人潮争着起哄，哪吒拱手作个揖，这才将高跷与银枪归还，脸上笑意还未敛起，两颊微熏，傲然中混杂几分稚气，檎果般润红，有些可爱，却依旧掩不住他那一身嚣张气焰，比起侠士倒更像个混世魔王，弹指便可翻天覆地。

敖丙看着那一抹赤红，恍惚想起一年前的那道背影，如出一辙的凌世傲物，倨桀不驯，不由微微怔愣，听闻哪吒喊他方才回神，追上前去同他继续逛这灯会。

看灯会自然是要猜灯谜的，哪吒左顾右盼，挑挑拣拣，在一片五光十色中一眼看中个银灯笼，拎出来细瞧。那花灯是精巧的方形，糊着几层洁白素宣，在一众圆滚滚的胖灯笼中显得亭亭玉立，白炜烨煜，颇有几分仙气。灯纸上镂着几行小字，便是这盏灯的谜面：

扑火飞蛾终未回
水中残月钩三纹
心头思绪难言说
佑君长乐复何求

哪吒日日玩水游山，不好笔墨，见这谜面只觉像在嘲讽自己，心生烦厌，索性将那花灯扔回灯海中，不愿再看。

“为何要将它丢了呢？”

敖丙拾起素灯，细细念了这四行谜语，微加思索，便知晓了谜底，霎时臊得满面通红。哪吒问他谜底，敖丙支吾几句，草草撇开话题，提议在花灯游行前找家茶馆饮几杯清茶，小憩一番。

哪吒先前闹了一通，也是有些累了，欣然接纳了这个提议，挑了家檐下挂满橘色灯笼的茶馆推门进去，要了两盏香茗，几碗元宵，在华光月色下斟杯对酌，倒将清茶喝出了几分豪酒意味，“举杯邀明月”而无须“对影成三人”，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月影暧暧惹人遐想，哪吒呆了片刻，只觉眼前人的纤纤长发好像竹中月华般清幽缥缈，似露似兰，雅而不俗，煞是好看。

“对了敖丙，小爷给你扎个辫子吧。”

哪吒从衣裤里摸出个不知何年给小妹绑头发用的发绳，拎出来凑到敖丙面前，不怀好意地笑笑，向那一头柔顺蓝发伸出魔爪。敖丙不想坏他兴致，便闭目养神任他摆弄。

“好了！”

片晌后哪吒拍拍敖丙肩膀，拉着他去照镜子。敖丙看着镜中的自己，及腰长发被挽起大半，松散扎起，几缕发丝留于面上，不觉凌乱，反倒添了些异样美感，将精致五官衬托出几分随性。四只眼睛一同盯着镜子，敖丙还未有反应，哪吒反是先红了脸，撇开头不再看。敖丙轻声问他怎么了，哪吒胡乱摇摇头，扯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试图搪塞。

两人正嬉笑着，忽而听得一声尖叫，馆内大乱，奔跑足音与惊惧喊叫碰撞着满贯狭小的馆厅。哪吒与敖丙互换一个眼神，一并冲出。

眼前是一片狼藉，杯盘碎了满地，作恶妖兽面目狰狞，狺狺狂吠，一双猩红兽目闪着贪婪光芒。哪吒见了这妖，嘁了一声，伸手掏火尖枪才恍觉法器未带，望向敖丙时看见对方眼中无奈，便知两人都是赤手空拳。哪吒烦躁地抓抓头发，控火先攻，将那妖兽烫得嘶吼，吼声如雷贯耳，竟是震得杯碎盏裂，木梁断裂，眼看就要坠下来。敖丙施出冰花冻住裂痕，堪堪稳住木馆，朝哪吒喊道：

“你先引它离开这里，我散了这些茶客便去找你！”

哪吒点头，念了火诀，控一团烈火向妖兽烧去，自己则纵身自窗间跃出，诱那妖兽离开。灯市平民聚得太多，贸然打起来难免伤害无辜百姓。哪吒稍一思量，向湖边奔去。

那漆黑巨兽追在身后狂狺不止，大有要将哪吒拆吃入腹的架势，只可惜它追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压根不将它放在眼里，甚至还有闲情讥笑几句，素足跑得比风还快，愣是没让那妖兽追上。

将至湖边，哪吒忽然看见一小孩，坐在湖岸摆弄一盏纸灯。哪吒心头一紧，忙喊那小孩快跑，却发现那孩子竟是个瘸腿的，兄长嗜玩，嫌他麻烦，将他置于此处。哪吒当即停下步伐，转身正对那妖兽，捻起数个火球向前抛去。同这等巨兽肉搏定会败于下风，火攻虽能伤它却难致命，哪吒只恨自己怎的又忘了带着混天绫火尖枪，若是红绫一绞，金枪一刺，够这妖兽死八百回了。眼看妖兽咆哮着逼近，哪吒面色愈发阴沉。他自然不可能弃那湖边的孩童不顾，环顾四周尚未能见敖丙身影，要想破此困境，恐怕只有一个法子了。

他生来命犯一千七百杀戒，煞气滔天，幸得师父太乙真人赐乾坤圈以压魔性，保他神志清明，过上凡人的日子。

摘下乾坤圈他虽能力量大增，却也难保清醒，若是失了神志，身旁又无能控住他的人在……

妖兽步步紧逼，嘴角流涎，血盆大口已然张开。

哪吒轻抚腕上的金钏子，闭上眼，似下了决心。

“日月同生。”

狂风乍起，咽咽呼啸，少年身披烈焰红袍，凌风飒飒作响。

“千灵重元。”

疾风烈火塑就他一副桀骜眉眼，他生来便该是遨游世间的一只云鹏，无束无缚，极尽潇洒。

“天地无量乾坤圈——”

管他什么千百杀戒，生来魔相，他李哪吒便是李哪吒，即便是天地，也休想将他桎梏！

“——急急如律令！！”

随着一声怒吼，弥天烈火刹然燃起，方圆一里的枯黄草叶均被烧得噼啪炸响，红光冲天，硝烟沉沉，辛烈呛鼻。

而少年立于业火之中，狂傲怒笑，伸手竟是凭空唤来一杆紫焰尖枪，红绫绕身，随风猎猎飘扬。他举枪，便能叱咤风云，气吞山河，一双赤金眼眸凝然怒瞪，带着睥睨苍生的恣肆不屑，冰寒如空蒙冷月，炽热似殷血残阳。

业火红莲灼星陨，现世杀神燃赤云。

倥偬赶来的敖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哪吒……？”

火海中的少年冷冷瞥他一眼，举起手中长枪对准那挣扎不止的妖兽，枪下血流，那巨兽几乎是瞬间便断了气息，瘫软在地。

敖丙愣在原地，惊疑不定。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他曾见过一朵盛世火莲，灼灼绽放，将他眼中分明黑白燃烧殆尽，从此世间褪去了可怖阴森，有了色彩，有了斑斓，有了惊艳，有了热烈，有了光。

也有了救赎。

而那火莲，便是……

“……哪吒。”

“哪吒！！！”

少年似被这一声唤回了魂，眼中复有几分清明：

“敖丙？”

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焦荒。

他看起来有些惊惶，拉住敖丙衣袖问：“我做了什么？这些都是我烧的？我……”

“你降了妖，救了人。”敖丙打断他，目光温润似水，盈盈含笑，“谢谢你，哪吒。”

月照疏林，水送湖波，夜色重归静谧美好。



妖兽出现得突然，为了以防万一，敖丙已将灯会上的游人们劝回家中，此刻街头空空荡荡，唯有二人于月下踱步漫行。

“结果还是没看到花灯游行。”

将湖边小童送回家后，哪吒叹口气，百聊无赖地在地上踩着影子踢踢踏踏。他幼时曾同父母一起来灯会玩耍，只是那时还不知色彩，再巧妙绝伦的灯都是索然无味。

敖丙沉思片刻，提议道：“我们去看看龙灯？”

龙灯，亦称龙舞，顾名思义，是由人举着舞动表演的。可惜此时表演者已然散尽，那银龙只得孤零零盘在地上，好生寂寞。

“还挺大。”哪吒蹲下身拍拍银龙的脑袋，言语中不无可惜：“好想看它动一动啊。”

“可以啊。”

敖丙笑答，话音刚落，便见几股湖水涌上岸来，冻出几个小冰人，憨态可掬地向哪吒作个揖，迈开小短腿去抬那龙灯地下的棒杆子。

“可能舞得不太好，还请多包涵。”

小冰人们蹬着小腿蹦蹦跳跳，矮小的个子与长长的银龙形成强烈对比，哪吒虽忍俊不禁，也是耐着性子将这滑稽的龙舞看完了。这群小人个子虽小，态度倒端正，将这龙舞得活灵活现，月下冰龙独自遨游，倒也有几分韵味。

一曲舞毕，小冰人们鞠了个躬，便化作流水涓涓融入石板。

世界忽地安静下来，唯有荡漾水声细细绵绵流于耳畔。

“我知晓那灯谜的谜底了。”

湖水粼粼，浮光跃金，敖丙在这如梦流光中淡淡开口，一字一句轻若鸿羽，砸在身旁人耳畔却似流火焚石。

“我心悦你，哪吒。”

花前月下，华灯点点，如灿熳星河，赫燡璀璨。少年一袭素雅青衣，神色真诚恳切，一双碧眸满盛灯华熠熠，淀出一池溢彩熹光。暖灯冷月一并笼在他脸上，将眼中情意衬得柔软而坚定。

哪吒惊异：“可你……”不是另有意中人？

敖丙摇摇头。

“那人便是你，哪吒。”

“昔日一瞥，一见倾心。红莲焕赫，卷万千风华，只一眼，便是永生难忘。”

他在流光影绰中微微扬起一个笑。

“我想同你看遍彩舟云淡，星河鹭起，执手相伴，共度春朝秋夜，尝尽世间珍馐，同享人间百态，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你呢？”

敖丙双颊染上淡淡的粉，他看着同样满面通红已然怔住的哪吒，忽觉此景似曾相识，不由会心轻笑，纤指一探，将另一人的体温小心翼翼牵在掌心。

“你……还好么？”



华灯初上夜未央，皎月之下影成双。

寻寻觅觅，彷彷徨徨，蓦然回首，恍觉谜底不过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