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问讯王显民的时候,季洁好几次被打断思路,想着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时机已经没了,索性不再浪费时间,她出了讯问室,准备找老郑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轮番换人,这还想不想从王显民身上挖出点什么来了!
正要敲门却听到里头的争执声,老郑气得拍桌子,“这事儿我是坚决不能同意!”
“你以为我愿意啊!”
季洁心头一跳,那人的声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钻进了耳朵里,脚步就那么顿在那里。
杨震怎么来了六组?她心中生了疑窦,料定他来与今天六组的鸡飞狗跳有关,但似乎他们俩这回也避无可避了。
是啊,都在一个系统里,迟早都是要再见的。
季洁垂了眼,按下纷杂的思绪,手重新搭上了门把手,屈指敲了敲门。
杨震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碰上季洁,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有心不见的时候,原来仅是隔着楼层便能不相见。
“你怎么在这儿?”语气里的意外毫不掩饰,一双鹰眼将人扫了好几个来回,还好,只瘦了些,脸色不大好,预审的工作也那么没日没夜么?
“哦,我让她回来的。”老郑不愿见俩人就这么僵着,有心缓和一番,“王显仁的军师刘志死了,他弟弟王显民又冒出来了。”
这几个在失眠的夜里脑海中复写过数万次的名字,就这么重新提及,“王显民?”他记得当初这人经过调查,和“8·15”大案择得干干净净。
可正是太干净了,反而令人生疑。
“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季洁截了老郑的接话,没好气地说,话锋直指方才他们对于处置丁箭的争执。
“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杨震不留情面地堵了回去,心知六组的这些人是季洁心中不能动的逆鳞,不欲她在此事中牵扯更多,她真要闹起来场面就更乱了,于是道:“你呀,这样你先出去一下,我跟老郑有点正事要谈。”
“我知道,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正的事儿了。”季洁见他有心让自己回避,声音顿时拔高了,心中憋着的那股火气登时也就冒了出来,“我说今天怎么乱成这样呢,原来是你。”
这话说的,就是在使小性子了,言外之意,不该在这儿的反而是你杨震。
“我怎么了?”杨震也被激得动了怒,明知久别重逢不该这样说话,他们该平心静气地叙旧,当初那么默契,只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思。
如今是怎么了呢?是真的看不清了,还是不愿意看清了呢?
“男人的事儿你一个女人少掺和。”话是捡着季洁最不爱听的讲的,却被对面的人一眼看穿,“你少来这套,”她秀眉倒竖,瞪他一眼,“我问你打算怎么处理丁箭,你跟这儿跟我扯什么男人女人,这是你惯用的伎俩!我知道你心里边……”话还没说完,杨震激怒之下也拍了桌子:“知道你还问什么呀!”
老郑见这把火马上就要着起来了,连忙起身调停,这俩人两三年没见,一见面怎么还掐呢!又怕急起来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于是连忙对着杨震使眼色,瞧着人季洁都哭了,催他动作,“杨震,哄哄。”
哄哄,实在是个顶暧昧的字眼,如今的自己恐怕没这个资格去哄人家了。
“我跟你说,她没事儿,咱们仨现在这个样子,她就是想起当年的六组了。”他顿了顿,只能自嘲地笑了笑。
他知道她的心结在哪儿,也不愿她继续钻牛角尖,一味地自责自苦。
刚才听她细数当年六组的物是人非,他心中何尝不痛,都是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这几年他的心里就会好受吗?处理丁箭,他心里就会觉得快意吗?
季洁的眼泪似乎灼伤了他的眼睛,别过脸去,只一瞬,他便恢复了惯有铁面,“……六组不是水泊梁山,公安局不是行侠仗义的地方,我们每一个警察,就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你以为穿上警服我们就可以伸张正义么?”
谁来伸张正义?
“伸张正义的是国家的法律!”
此刻她却不欲听他打着官腔讲大道理,讽刺道,“我就问你一句话,这范大成该不该打?”
“那我问你,丁箭该不该打?”
杨震一语双关,将季洁将得死死的。道理她听明白了,她的确是“妇人之见”了,可这又如何?她做不成铁面无私的判官,如今眼前倒有一个。
俩人都心知肚明,此时再打嘴仗也是徒劳,丁箭这身官衣保不住了,杨震又气又痛,却也只能由自己来告诉他这个决定。
季洁想和杨震一起去请丁箭喝顿酒,却被他以“已婚妇女下了班赶紧回家做饭”这个理由拒绝了。
情浓时二人也想过能够下班了回到共同的家,顶着温暖的灯光,吃热饭热菜。可如今她已嫁作他人妇,确实不该再回想了。
门被甩得砰砰作响,瞧着季洁拎着包黯然离开,杨震心里也不好受。老郑见他们俩剑拔弩张了一阵,分开了又暗自神伤,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8·15”大案打进你身体里的那颗子弹,就是从她的枪里射出去的,好家伙,她为了这事儿都快疯了!”
老郑的话犹如一记猛锤,打得杨震头晕目眩。
“她觉得这辈子没脸见你了,从此调离了六组,随便找个人就结婚了,可婚后俩人感情不好,一直都分居着。”
打进自己身体里的那颗子弹,来自于季洁的配枪,这个杨震一直都知道,旁人想瞒也瞒不住。
这些年季洁躲着自己,杨震也心知肚明,许多事只能季洁自己想明白,而自己只能配合。
人人都可以劝她看开些,告诉她自己不会责怪她。可唯独他不能劝。
他舍不得再逼她了,因为他是她的搭档,她的爱人。
可她的近况,他无心打听,自然也没有人多嘴说到他跟前。
人人都说季洁嫁了个大款,怎么想不开不去享富太太的福,偏要来吃当女刑警的苦。
他以为她依旧当着警察,想必家里那位也是支持的,却不想二人感情不和,常年分居。
他以为她该是幸福的,如此他配合着的回避才不会显得那么可笑。
“这叫什么事儿啊!”杨震啐道,“你就由着他们这么胡闹?”
他掉转枪头,对准了无辜的老郑,“你没给她把把关?”
“那个谭总怎么这么不是个东西!”
他气急了胡乱攀扯人,自个儿放在心头那么多年的人,怎么由得别人这么轻慢作践!
“现在你知道急了,现在急有什么用?”老郑恨铁不成钢,“早干嘛去了……”
早知道了也不能干什么,季洁做的决定,又是等闲人能改变的?八头牛都不定能拉回来,何况她结婚那会儿,杨震还搁轮椅上坐着,不知何时能站起来呢。
不禁又跟着痛心,他的好弟弟好妹妹,他的左膀右臂,因一个恶性案件重创至此,他如何不痛心!
末了,老郑也只能长叹息一口气,拍了拍杨震的肩膀,坐回了椅子上。
“如果没有‘8·15’,你俩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吧……”
老郑的叹息犹在耳边,杨震的心此刻皱成了一团,他跟一团游魂似的走出了办公室,想起大战来临前的那一夜。
他与季洁在高压下睁着看不见疲倦的眼,赤裎着身子相拥,汗湿的皮肤紧贴着,热度随着耸动和迎合的身躯攀升,分明不是什么好的时机与地点,不足瓦的白炽灯亮着昏黄的光晕,不足一米的行军床,动作大了吱吱地响,床架的油漆脱落,逸出了淡淡的铁锈气,并不好闻,隔着薄薄的门板甚至能听到拖着疲惫的步伐熬大夜回来的同事的脚步声。
黑白不分、昼夜颠倒的办案子,他们少有什么解压的法子。可他们俩早就背着组员们滚在了一张床上,于是做爱变成了释放压力的一个好法子。
紧张的神经始终被吊着,唯有心脏被欢愉与满足浸泡着,他吻着季洁的唇,白日里的斗嘴打闹,此时变成了唇枪舌剑,有来有回交换着彼此的气息,情急中尖利的齿划破了柔软的唇也不在乎,和着腥咸的血味儿,仿佛要将彼此生吞活剥,为将那笼罩的恐怖氛围驱散而抵死缠绵着。
他爱掐着她的腰顶弄,这是掌控欲极强的姿势。人前贴身站着时他也爱横臂虚虚环着她,是极尽保护姿态的姿势。
身下的人睁着蕴了水汽的眼,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发丝结了几缕贴在她的潮红的面颊上,她的呼吸随着自己的动作越来越短促,平日里一张不饶人的利嘴,此刻却紧着嗓子一声不敢吭,咬紧了双唇。
宿舍的隔音并不好,还要提防不要扰民。
杨震爱极了她这一身的倔劲儿,禁不住俯下身含唇渡她一口气,不让她再咬自己的唇,哄着她同自己接吻,半是安抚半是调情。
最后他抵着她释放,咬着她被汗湿的发,低低地在耳边同她许诺,“等这案子结了,我陪你去换个发型,好不好?”
当初没来得及回应的,终于由他开了口。
她没说话。
累极了的女人伏在他的身侧喘着气,胸膛保持着同一个频率起伏着。待不应期过去,她一改以往事后冲澡的习惯,忍着一身黏腻的汗与体液,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额头埋在他的颈侧似是轻轻点了头。
三年都过去了,案子没结束,季洁的发型也没换成。
(二)
从老郑的办公室出来,也顾不上回应给她打招呼的熟人,季洁忍着泪意快步下楼,却在转角处撞上了搬桌椅的内勤。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腹部,内勤也被她吓了一跳,见她抱着肚子,还以为撞疼了,放下桌子正要开口问,季洁却已回过神,丢下句“抱歉”便闪离了在走廊转角。
待回到车上,季洁仿佛已花光了所有的力气。
下腹的疼痛占据了季洁所有的感官,她眼前花白,从包里翻出来了止疼片,弄撒了好些,才就着矿泉水吞下几片。
具体吃了几片她也数不清,只脱力般的瘫在驾驶座上,双手无力地抱着小腹,等待着药效起作用。
她去看过心理医生,生理的疼痛早已治愈,可心理引起的疼痛,只能靠她自己。
疼痛不曾让她清醒,反而让她回到了那个手术台,无影灯照得她难以闭上双眼,她动了动酸胀的眼皮,泪水便瞬间糊满了视线。
她的孩子,在她知道他存在的那一刻,便永远地失去他了。
枪战后,昏迷的她和杨震都被送到了医院。
她的脑震荡很严重,所幸拍了片子后并不需要手术。最要紧事变成了查明她腹部剧痛的原因,于是在急诊简单处理了外伤,便转到了妇产科。
孩子是哪次有的,她也记不清了。她以为自己是难孕的体质,有时兴致来了却碰上套子用完了,箭在弦上也不可能喊停,总是让杨震弄在外边。
她从不觉得孩子的到来会是意外,于她来说,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惊喜,她那么喜欢孩子,只要孩子来了,她便张开双手迎接小生命的到来。
俩人三十大几不结婚,一是觉得有了家庭也是责任,当刑警的哪敢有家累,一天天刀光血影的,指不定哪天就交代了。
直到遇到了彼此,成为最默契的搭档。
杨震对季洁有情,季洁对杨震有意,那层窗户纸要破未破的,二人俱是有些享受的。
后来那会儿和杨震情比蜜浓,对视时恨不得溺死在那含着笑意的眸子里,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自己的嘴角也会不自觉地跟着翘起弧度。
这些他们俩不说,组员们也不是瞎子,侦查员的眼睛毒辣着呢,情难自抑的时候也会疏忽了保密工作。老郑更是喜滋滋地等着和他们的喜酒和媒人红包了。
刮宫手术时间并不长,因为是局部麻醉,起初利多卡因效果没全起的时候,季洁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医生扩张宫颈产生的胀痛。
她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迟来的呕意,这些她忙案子时忽略过的孕反,她在此刻终于明白,她的孩子也曾给她提示,昭示着自己的到来,然而她太粗心了。
几分钟后,那一处的感官终于和她失联,同里头那个小生命一样,无知无觉,却痛彻心扉。
她的伤患不止一处,却是这一处最痛。
季洁术后十多天出血淋漓未尽,时而伴有低烧,浑浑噩噩的时候居多,她放任自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去想,毕竟是坐小月子,她让护士帮自己请了一个护工,病床前上上下下都有人照看,好歹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怜了。
父亲什么也没问,隔三差五送来炖好的补营养的汤水,多由护工大姐喂她喝了几口,最后还是放下,嘴巴里没味,吃什么都像是喝药。
季然也来看她。
高傲的孔雀才放下果篮儿,便抱着肘弯用鼻孔瞧她:“没想到有一天也能看你这么狼狈,我以为你是铁打的呢!”
季洁仍忍不住瞪她一眼,却也没有再多气力多说一句话。
那么强悍的一个人,如果苍白消瘦躺在床上,季然不再用言语刺激她。她这两年遭逢大变,终于不再那么浑身带刺,觉得所有人都是欠了她的了。“行了,等你养好了再来教训我也不迟。”说着,甩着包儿潇洒离开了。
姐妹俩的关系近两年有所破冰,但始终难以毫无芥蒂——白羚的死便横亘在她们中间,于情于理,白羚的殉职与季然的任性妄为脱不了干系。
所有人都不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甚至只要自己不开口,所有人都会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老郑命大,伤得不重,住院的时候爱来她这儿串门,美其名曰陪她解闷儿,言语中有意无意之间透露了孩子的父亲的近况。
孩子的父亲此刻正躺在ICU,经过长达八个小时的手术,才由医生成功取出他体内的子弹。待他苏醒过来,便是漫长的复健之路。
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险些躺下了便再也站起不来了。
季洁术后一个礼拜,老郑终于同意她在护工的陪同下,去病房看一看杨震。他才从ICU出来,清醒的时候很少,多数的时候被镇痛药催眠,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抓犯人,惊醒时会弄掉身上监测的仪器,于是只能再次加大剂量。
似乎离别的选择便是从这一刻写下的。
加护病房里静得厉害,只余仪器的响声,季洁望着紧闭着双眼的杨震,想着那样一个混不吝、生机勃勃的男人,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心里不好过极了。
她知道作为杨震的爱人,此时此刻最该做的,是将自己的身体养好,然后等着他苏醒,陪着他一起复健,患难与共。
可她不能。作为杨震的战友,她无法原谅自己的手枪被犯罪分子夺走,并用这把枪重伤了她的战友。
于是她躲开了,在半年后接受调令,到了新的工作岗位,然后与老谭闪婚,仿佛一纸婚书便能斩断自己那些软弱的念头,在无数个思念杨震与孩子的夜晚,让她无法丢盔弃甲,转身投进那个最令她安心的怀抱。
“8.15”大案后,季洁几乎失去了她的所有。
田蕊走了,宝乐没了,老郑去了队里,而自己去了预审,再也不敢拿起枪战斗,昔日的六组只剩下了丁箭。
她的爱人,她的杨震再也不能上一线,而她也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有时候她也会想,留着自己这条命,是否仅有一个用处,那就是亲手了结这个让六组支离破碎的案子。
(三)
刻意避开不见的局面被打破,此后再碰上便容易多了。
季洁抱着文件来同杨震谈“8·15”案子的新进展,临走时想起老郑有个案子开口让她帮忙,她没有拒绝的理由,要不要回六组的想法在心头盘桓了数日,倾诉的话语在喉头润了无数遍,正欲开口时,却被杨震截住了话头:
“回来吧,回到六组,把‘8·15’大案调查清楚了。”他的语气算不上轻松,“以前是我错了,我一直觉得不再提它,它就会过去,可你却把那颗子弹深埋在心里,这样对你不公。”
如今我站在你面前,同你一起,咬死了“8·15”大案,势要了结这桩血案。
我会与你一起将那颗象征着耻辱与愧疚的子弹挖出来。
季洁只怔愣了一瞬,望着他已刻了风霜的面容,不期然在这张面容上看到了属于当年的意气与狠劲儿,按下心中酸涩,嘴角浅浅牵出一个笑来。
见她笑了,杨震也松了一口气,温声道,“快回去吧。”
季洁也风风火火转身欲离开,却又被他叫住:“季洁。”
“还有什么事儿?”她顿住脚步,转身问他。
“没事儿,老郑说你最近失眠,多注意点儿身体。”瞧着比上次还要瘦了些。
生疏却又关切的话语让季洁有些不自在,她扯出一个笑,转身离开了处长办公室。
换从前那会儿,不眠不休地了结了一个案子,好不容易二人能有几息温存独处的时刻,见她瘦了,杨震总是抱怨着、掐着她的腰说抱着硌手,自己是怎么回他的来着?
“嫌硌手找别人抱去!”她拧着眉,拍打着他在身上肆意作乱的手,却怎么都甩不脱如狼似虎贴过来的身躯。
她笑骂着胡乱拧他,却感受到他的手滑进了衣摆,大掌游走在自己的腰侧,掌上的胼胝刮蹭出痛与麻。
她扭着腰躲,却被他猿臂一展禁锢在怀里,听他气呼呼地“谴责”老郑压榨组员,“我那么多顿好饭好菜,好容易养出来的软肉,怎么就没了呢?”
抓捕范大成的消息,杨震是等行动结束后才从老郑那儿知道的,他要早知道了定是要反对的。
配枪被夺是季洁的心结,可这么危险的抓捕行动,不配枪才更让人担心。
老郑见杨震许久都只是拧着眉,反而笑了,“我把我的枪给了她,她的准头可是女警里数一数二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幽幽地道,“你呀,小瞧季洁了,不怪你,关心则乱,她自个儿都小瞧了自个儿。”
其实未尝没有后怕。
与范大成对身寸的那一枪,季洁胜了,胜在了运气。
饶是季洁再不信任王显民,却还是要通过问讯他而得到一些有关当年案子的信息。季洁心中隐隐觉得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领着他们朝着对方期待的方向去侦查。
“罗汉”这个名字从王显民嘴里倒豆子一般说出来,却又找不到这个人。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以及王显民的话真实性,这些都尚待考量,而季洁猛然间发现自己又追到了死胡同了。
王显民显然不是什么一尘不染的小百花,可他会是他们日夜追查的幕后黑手吗?
案子没什么头绪,季洁纠结了好一会儿,头发揪掉了好几根,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杨震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一般,“季洁,别钻牛角尖了,这案子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有头绪的,你现在需要静下心来,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罗汉的事儿老郑跟我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谜团,但这些都没凭没据的,不要瞎猜,先把手头掌握的情况落实了,这案子啊不能操之过急了。”
“还在听吗?”杨震劝完,以为自己哪句话惹她不快了,忙追问。
季洁闷闷地“嗯”了一声,低落的情绪穿过滋滋的电流声传到了杨震的耳朵里,他仿佛都能想象出她抱着电话皱着一张脸苦恼,不自觉抿唇一笑,继续宽慰道,“你现在啊,别想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
“杨震,谢谢。”
季洁的浮乱的心绪其实已经被他的话语三下五除二抚平了大半,余下的含嗔带怨,听来怎么都像是在撒娇。
遇到棘手的案子,或是没了头绪,季洁早已习惯给杨震打个电话,因为极度的信赖着他,只要听着他的声音,仿佛就能让自己安定下来。
挂了电话,季洁告诉自己,这个电话也是横跨一千多个日夜的老习惯,可杨震窃喜着,隔着一千多个日夜,这是季洁向自己迈出的第一步。
(四)
季洁和同事到王显民家楼下的时候,周围都在窃窃议论着什么,季洁察觉气氛不妙,推开门所见的景象便更诡异了。
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着小女孩唱着《小鸭子》的画面,天真可爱,然而满头大汗的三个人却坐立难安地陪着王显民打麻将,而王显民的样子也很反常。
季洁心中的不安愈加浓重,她忙冲进里屋,却见一个女人已经吊死在了窗棂上,季洁抱住她的双脚,试图将她救下,可惜已经晚了,她面色青紫,已浑身僵硬。
她惊魂未定,又望见床上还躺着双目紧闭的小女孩,面容安详,面色却苍白中泛着青。
季洁心里漏跳一拍,她几乎是扑着跪倒了床边,她的手接触到了一副稚嫩却僵硬的躯体,她拼命地摇晃着,急切地呼唤着“孩子,孩子,醒醒。”她期望这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能够再次睁开看看这个世界,她还那么小……
王显民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季洁身后,他的眼神愈发阴鸷,声音却显得有些癫狂,“季警官,这是我的女儿燕妮儿……”
后面的话季洁已经听不清了,她的眼眶几乎瞬间红了,在一阵耳鸣中她听到外头同事喊她的名字,她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了那间诡异的卧室,却见王显民的三个麻将搭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竟呕出了数个麻将块儿。
“怎么回事儿?”那画面着实诡异骇人,季洁皱着眉,揪住一个将将缓过来的男人问道。
“我们,我们喊他老婆一起在楼下打麻将,咳咳,小燕妮儿在家里睡觉呢,半道上孩子醒了口渴,找不到妈妈,就自己下楼找水喝。”
“楼下有工人盛了水的缸子,小燕妮儿自个儿去舀水喝,竟栽到了缸子里……”
造孽啊,季洁听到了周围有邻居在唏嘘挽叹,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打几手麻将便毁了。
季洁依旧恍惚,脑子里依旧是那张毫无生机的稚嫩的脸庞。受害者的身份还是孩子的案子,是季洁最不愿意面对的。
她曾是一个母亲,她曾满心期盼那个孩子能够留下来,最后什么也留不住。
老郑的电话来得及时,刘志的女儿刘欣恰好此时回京,她交代的一些情况让她必须再次把王显民带回警局。
刘欣的话给了他们希望,她却又捅了王显民一刀,让这个案子愈加错综复杂。
王显民被送到了医院急救,所幸刘欣捅的那刀被伤到要害,季洁审完刘欣,到医院的时候,王显民已经出了手术室,麻药劲儿应当还没过,王显民脸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季洁听他自曝就是“罗汉”,听他将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又见他一瞬间翻脸不认,分不清他这是自暴自弃后的真心悔悟还是这又是一段剧情台词精心设计、演技炉火纯青的表演。
可就算王显民说的都是真的,他们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逮捕他。
疲倦与无力在这一刻朝着季洁席卷而来,通向“8·15”大案的真相的这条路,她一个人走得太累了,曲折坎坷并不可惧,可前路空茫如雾。
她脚步虚浮着离开病房,将钥匙交给小张。小张见她满身疲惫,正欲驱车送她回家,却听她轻轻开口,“回组里。”
进了办公楼,她如一缕幽魂一般上了楼,脚步却没有停在六组所在的楼层,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法制处,敲开了处长办公室的门。
杨震听见敲门声,也没从摞成小山一样的文件堆里抬头,只喊了句“进”。
季洁才见他,憋了一路的眼泪就这么没有预兆地落了下来。她别过头,捂住自己半张脸,不让杨震看到自己落泪,觉得难为情,又实在是憋屈得难受,瓮声瓮气地开口:
“我做错事儿了,杨震,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这些泪却几乎将杨震的心口烫出了几个窟窿,他不知道季洁为什么落泪,却知道自己最不愿见她落泪。
他越过办公桌走到了季洁跟前,想要伸手抱一抱她,再细声安慰她几句,却又唯恐觉得越矩。他们的关系早不复当初亲密,却转念一想,不能做情人,总还是同事和旧友吧。
手帕就在兜里,他伸进裤袋里,递过去给她擦擦泪。
又见她接过手帕之后,身子摇摇欲坠的,实在看不下去了,不道德便不道德吧,上前将人揽着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倚靠在自己肩上。
眼泪几乎是瞬间晕湿了警服,杨震心里疼得紧,季洁却不自觉地攀着他的胳膊,鼻尖都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好几年不曾靠得这样近,等季洁终于从悲痛中缓过神来,擦干眼泪,忙坐直了身子,杨震肩上一空,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俩人都理了理弄皱的衣物,季洁闪烁着眼色避开杨震臂膀上那块洇湿的深色,有些不好意思,杨震笑了笑,“我这儿还有一件外套呢,一会儿换上就成。”
“下回你哭该跟我打声招呼,我提前换上雨衣。”
季洁实在忍不住嗔他一眼,杨震见她终于愿意搭理自己了,才有机会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杨震一直知道季洁喜欢孩子,接案子时碰上了小孩儿,整个人就不自觉柔软了几分。曾有个被绑的孩子将她认成了妈妈,叫了她医生“妈妈”,她便不顾辛苦把孩子抱出了山,抱上了救护车,最后才送到了孩子亲妈手里。
平日里干练飒爽的女刑警,其实很难让人联想到她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
她说过自己从小就爱当个保护者,别人家的孩子所受的遭遇她尚且心痛至此,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指不定能当成眼珠子来疼也不为过。
这么想着,杨震就知道季洁此刻又钻起了牛角尖,不可避免地将燕妮儿的悲剧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王显民女儿的事确实是个悲剧,可你不该如此自责,你一直按照法律程序办事,你没有错。”杨震叹了口气,出言开解道。
出现这样的悲剧,最大的问题在于孩子的母亲,是她的疏忽才导致了这场悲剧。
这些季洁未尝不能想明白,可王显民的话犹如一把把利刃刺向季洁的心窝,他的确需要一个宣泄悲痛的口子,一个足以寄托仇恨的对象。
而他选中了季洁。
季洁看着杨震盛满了关心的眼神,这一刻竟也有些心虚,他们俩孩子的悲剧,也是由于母亲的疏忽导致的。
这些杨震还是永远都不知道得好。
杨震却看她眼睛红得更厉害了,他有些疑惑,这一刻季洁眼里的悲伤分明浓烈得几乎将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让他无法寻到一个可以安慰她的缺口。
这种无能为力在过去的三年间尝过了很多回,在他在老郑办公桌上看到季洁同老谭结婚的请柬,在他听闻季洁去到了预审,在他得知季洁婚后过得不好的那些时刻,尤为强烈,几乎将他作为一个男性的尊严都消磨殆尽了。
“王显民说他就是罗汉。”季洁抹了把脸,不愿再提孩子的事,哽咽着说道,“他还说刘志和大头都是他设计害的。”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都糊涂了。”她此刻的无助是那么真切,杨震几乎是一瞬间便抓住了这一丝反常的情绪。
这几年她该顶着多大的心理压力啊,要将自己逼到什么地步才算解脱啊!
“过去他们交代的不完全都是真的,但现在交代的也未必都是假的。”杨震早已离开了一线,案件的卷宗不会在他的手里,他所有已知新进展都来自于老郑和季洁的口述,可凭着多年老刑警敏锐的嗅觉,他还是一言道出了关键所在。
要让谎话使人信服,便要将真话打乱顺序说。如此连测谎仪都测不出来,毕竟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反正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季洁不想理,几乎是赌气一般说道,“我想我还是干好预审的工作,我不想回六组。”
杨震捕捉到她话里的那一丝孩子气,又无奈又好笑,换别人这样他早就怼起来了,可还不待他说什么呢,老郑的电话便同催命的一般打过来了。
“那我怎么跟他说啊。”见是老郑的电话,季洁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中的依赖,杨震见状却只叹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你就直接跟他说呗,说王显民这案子已经告一段落了,你想回预审,不想再六组呆着了,你就这么直接跟他说。”
这话也不像什么好建议,季洁也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奈,许是哭懵了,竟真听了他的话,接通了老郑的电话。
可还不待她开口,老郑的声音如连珠炮似的砸过来,他那儿碰上的还是劫持妇女儿童的案子,在解谜这方面季洁又是专家,没了她还真不行。
挂了电话,杨震几乎是时哭笑不得,合着自己白忙活了一阵,他在这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不如一个案子劝人归队来的有用。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他摆摆手起身赶人,又想起来她刚还虚弱的样子,于转身从抽屉里掏出块面包来。
他秘书知道他胃不好,怕他忙忘了不吃饭会胃疼,在他这办公桌抽屉里常年都备了些小零食。
“慢点开车。”他嘱咐道,转念一想还觉得不放心,“让小张开车,你在车上吃点东西垫垫,这一天天的风风火火连轴转,再把自己累病了怎么办!”
季洁闻言破涕为笑,拿着他给的小面包,离开的时候似乎觉得自己也充了一些电,好歹再能撑一段。
(五)
案子成功了结,孩子和妈妈被成功解救,季洁敏锐地抓住了陈兵话里时间节点这个重点,解谜解了大半,剩下的就由陈兵亲自述说了。
处理这案子反而激起了季洁对一线的热爱,也终于从她嘴里说出了要回六组的请求。
这句话,老郑等了三年。
季洁回了六组,组里的人大多都听说过她的飒爽英名,俱是热烈欢迎她的回归。孟佳尤为崇拜她,跟条小尾巴似的,一口一个“姐”叫得甜,随着她前前后后跑案子。
于是季洁在“新六组”融入得极好,反而代组长陶非比季洁还像个半路回归的人。
杨震虽不在一线,可二线的工作量依旧不容小觑,又到了年终考核的时候,整个法制处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一个处长,向上要协调,向下要决策,几乎也是“白加黑”“五加二”了。
他苦笑着望了眼日历,他知道季洁回到六组的消息,老郑这个“红娘”当得实在尽职尽责,季洁有个什么动向转头就跟自己说了个明白。
他想听。可他更想亲眼去六组看看她,看她最近有没有休息好,看她有没有按时吃饭。
有个人心心念念惦记着,这是杨震在遇见季洁之前没有有过的体验。这么说来其实有些矫情,这三年,哪怕张局和局长夫人给他明里暗里介绍多少人,他也没想过成个家。他以前总以为是心里有个“8·15”大案没有了结的心结。
可季洁再次回到他的视线中,他的目光便只会追随她的身影。
说句有些英雄气短的话,从前他们作为生死与共的默契搭档并肩作战,如今他退居二线,季洁又分居了,机会虽然渺茫,但总归有了机会不是么?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如果他们当初便走到了一起,又由谁来为家庭和爱情在工作上做出退让和割舍,毕竟他们都是那么优秀的刑侦工作者。
那么现在呢?哪怕他们俩都曾铩羽折翼,但命运又将某些契机以另一种方式送到了他们面前。
张局看他在自己跟前批个方案的功夫还看了好几次手表,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
“怎么?怕去晚了堵不到心上人了?”
杨震小心思被看穿,索性也不装了,“那您就高抬贵手,让这遍方案过了,我这儿马上走了程序,就能下发下去了。”他赔着笑,又给张局满上了茶水。
“哟,这方案竟要法制处处长亲自下发,那我可要看仔细喽!”他偏不肯如他得意,说着还老神在在啜了一口茶。
眼看着杨震破了功就要跟他急,张局终于大发慈悲,“瞧你这点出息,大大方方去看不就成了,我可听说季洁已经在走离婚程序了。”
这事儿杨震也听老郑说了,正因为是这样关键时期,他才更要避嫌。
张局是什么级别的老狐狸啊,哪能看不出来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你少自作多情了,人谭总离个婚都要和秘书预约时间,他们俩的事儿跟你没关系。”
“什么都瞒不过您。”杨震不好意思挠挠头,他这张嘴有时候实在有点欠,这要是不知情的,见了季洁保不准说出什么“你和谭总好好过日子,不要为了我生了嫌隙”这种鬼都不信的话来。
“好了好了,我这儿还真有个机会白送给你的,就当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吧。”张局大发善心,将自己老同学那儿子的事说了出来。
“飞车抢劫?还有目击证人?”杨震当场便落了定,张局脸上有些挂不住,“我那老同学的儿子说自己只是不小心刮了人,现在愿意赔礼道歉。”
“你去看看情况,别冤枉了孩子,也别放过一个嫌疑人。”
有了张局这句话,杨震的脸色才算是缓和了一些。他虽说已在官场浸淫许久,可遇上要将案件真相颠倒黑白,他也绝不允许。
出了局长办公室,杨震才回过味来,自己被老领导摆了一道,这哪是“生日礼物”,这分明是“生日炸弹”!自己这会儿去六组可不正是撞枪口上了!
再棘手也要去,杨震破罐破摔,反正孤零零一个人过生日也是过,去挨顿臭骂也是这么过,好歹见见季洁。
如果运气好,让她吃口蛋糕。
“嘿,孟佳,我跟你保证,甭管他是谁,这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言下之意,不必顾忌嫌疑人的身份,走正常的办案程序即可。
杨震来就是传达这个讯息的,可他没想到自己不仅在六组全员半信半疑的目光下被季洁赶出了办公室,蛋糕倒是被留下了。
他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晃到了老郑的办公室,好歹也得老伙计几句安慰。
季洁接了案子,带着大斌和王勇赶往现场,俩人坐车上吃着杨震带来的生日蛋糕正欢实。
“季姐,你这够狠的呀,今儿可是人杨处生日,你倒好,不仅把人赶走了,还把人带来的蛋糕留下了!”大斌吃着嘴里的还堵不住那张嘴。
“就是啊,季姐,杨处也太可怜了吧!”王勇也跟着大斌一齐起哄。
“哪儿那么多废话啊,我不狠你俩能吃上蛋糕吗?”季洁有些赧然,有些气急败坏地瞪了俩人好几眼,嘴里放狠话:
“他要是敢那么不明不白把那个什么乔乔给放了,你信不信我敢把这蛋糕拽他脸上!”
大斌吃着甜甜的奶油,听着季洁没什么杀伤力的狠话,笑道,“季姐,看来你们还不够默契。”
“什么意思?”季洁正开着车,忍不住分神侧目。
“不够信任对方。”大斌口无遮拦,出言“教育”道。
这话将季洁结结实实堵了一把,她憋着千言万语,想告诉大斌和王勇,你们懂什么,我和杨震的统一战线是怎么建立的,我们当初是如何如何的默契无间。
可到最后心头只泛着苦味,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方面还轮不到你来教我。”末了,她只能出言“敲打”了大斌一番。
(六)
从韩山市回来已是夤夜,季洁和大斌几个早就习惯,便准备简单回宿舍洗漱,就囫囵歇下了,有些疑点明早再去医院找死者的女儿求证。
宿舍楼的楼道灯坏了有些时日了,大家伙一个个的忙进忙出,根本无人为了修理一个小灯泡的事儿而挂心,季洁也是。
她不料有人隐在夜色里等他,就好像久等主人不归的小狗,可怜巴巴的,一个大男人,表情瞧着委屈极了。
杨震守在季洁宿舍楼门口,手里还提溜了个打包盒。
季洁没吓出个好歹来,看清人后,嗔怨着捶了他一拳,“你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啊!”
“就这么傻等着,更深露重,再给冻病了,看遭罪的是谁!”
杨震听她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饶人,好歹没把自己推开,反而是拽着手臂就给自己带进了屋。
这倒是意外之喜。
白日里没好好和她说句话,等在办公室加完班,守了一会儿便看她的车回来了,眼巴巴地到后勤打包了份热汤面给她。
这会儿“登堂入室”,他话头一转,半垂了眼睛,话一出口便更软和了几分:“还没过十二点,陪我吃碗长寿面呗。”
季洁方才还满腹埋怨,闻言只余嗔怪,“你要早给我打电话……”早给她打电话她也无法打包票什么时候能赶回来,刑警的工作性质他们俩都知道,意外和变数太多。
她顿了顿,脸上爬上了些红晕,“宿舍钥匙你给扔了?”
“啊?”杨震有些懵,转念一想,这真是当局者迷,以前在警校上学那会儿嘲笑兄弟在宿舍楼下傻等女朋友,不想自己快奔四张的人了,也干出了这种傻事。
兜里揣着房门钥匙还傻站在楼底下等人。
他不好意思挠挠头,脸上升起一丝可疑的红晕,老房子着火也不带这么摧枯拉朽的。
“我这不是怕你进来把我当犯人给按了嘛!”
季洁都被他这傻样给逗笑了,“杨处,这可是在公安局的宿舍。有哪个不长眼的犯人有本事摸进来?”
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互相都留了宿舍房门钥匙,怎么方便怎么来。后来变故横生,无疾而终,这钥匙也没机会还回去。
杨震见季洁不再提钥匙的事,便忙打开放在小桌上的打包袋,转移话题道,“先吃面吧,一会儿该坨了。”
筷子只带了一双,季洁猜到这本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宵夜,又想起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心里漫上了层层暖意,就放纵这一次吧,过去的日子里她无数次贪恋曾经的美好如今近在咫尺,她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也无法拒绝这样近在眼前的示好,于是任由着这股热意涌上了眼眶。
可她不愿此刻失态,利落地将两根筷子齐腰折断,一双筷子变成了两双。
“是你过生日,说了陪你,总不能让你站这儿看我吃吧。”她见杨震还杵着,不觉好笑,招呼他坐在了自己身旁。
宿舍就一张椅子,椅子给他坐了,自己就得坐床上了。她看他坐得有些拘谨,有些好笑和心酸。
从前这人不着调的时候居多,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化妆侦查的时候,比嫌疑人还像嫌疑人,穿了几年官衣坐办公室,反而板正了许多。
在这张小小的单人床上,他们曾彼此紧拥,任由对方在身上留下表达爱意的证据,也许下过有关未来的诺言。
只不过后来双双失约,不复如初。
季洁不太饿,吃了几口面,身子就暖和了起来,她放下筷子,按下心中酸楚,轻轻开口,“杨震。”她望着他抿唇笑了一下,“生日快乐。”
她望着他的眼,忽然觉得糟糕的生活和纷杂的工作都可以抛开。
拖着疲惫的身躯归家时能有人为自己守候,和眼前的男人相对分享一碗热汤面,远比老谭带着自己住进了富丽堂皇的别墅、送自己数额惊人的副卡要令她感到满足安心得多。
哪怕过了这么多时日,他们再度聚首,俩人都不再意气风发,他们满身伤痕,可他们唯一该学会的,就是怜取眼前人。
杨震如何读不懂她眼里的情绪,他伸手握住了她,眼里也有热意,可盖不过胸腔中几乎是沸腾的情意。
“季洁。”他望着她目不错珠,轻声开口。
“这话或许我要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杨震踟躇着开口,此刻氛围尚好,他或许不该剜开他们共同的伤疤,毕竟他们来日方长,他有那个自信,总有一天季洁会再次对自己敞开心扉。
可机会难得。他也很想和过去的三年里做的那样,任由季洁一意孤行将自己封闭起来,可她好不容易冲破了那个壳子,哪怕划得头破血流,杨震却不愿她再缩回去了。
“或许我曾经遗憾离开一线,离开六组,或许我曾怨怼命运的残酷,但这些不是你的错。”
“那么多‘或许’,唯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是我放在心里的人。”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想要替我揽下命运的苛待,像以往一样打碎牙活血吞。”杨震紧紧抓着她欲缩回的手,不顾她撇过头不再看自己,继续开口。
一字一句都是一个血印子。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尊重你的选择,就是对你好。”他叹了一口气,看她哭得肩膀抽动,忍不住将她揽到了怀里,见她没有挣扎,于是渐渐加重了这个拥抱。
“你觉得不破‘8·15’就没脸见我,那我就配合你,你会不会不那么自责了?”
“我能等你,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往前走的时候,已经等了你三年了。”
他们都不再年轻,换个新式的说法,干刑警的,未来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他们为何不能再跟随自己的心一回?
“可是季洁啊,我又长一岁,我们还有几个三年?”工作之余分秒必争地相爱,下了班一刻不离地相守,不知不觉,这也成为他所期待的了。
这是一个暌违了数年的拥抱,季洁终于放任泪水汹涌,任由这份暖意将自己笼罩,听着他喃喃地诉说着自己的心迹。
原来不是不觉得委屈啊,她心想,可只有明知身旁的这人在心疼自己,眼泪才能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七)
“你知道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季洁呢,为什么不来看我,她是不是伤得很重很重,抑或是老郑会不会在骗我,你可能已经不在了,亦或是觉着丢了枪难为情,过段日子就会来了。”
杨震想着当时的心境,仍旧历历在心。
时隔这么久,他还是想问问她,可又觉得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他如同当初说服自己的那般,用同样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季洁一定是有她的理由的。
他握着季洁的双肩,嘴上诉说着过往委屈,却又止不住地心疼,满目怜惜地替她擦眼泪,又抱紧了唯恐再失去。
“后来,你不来看我,我就想来看看你,都在一个院里住着,也不难办。”
“可老郑都安排好了,临走时我又不敢来见你了,想着你不来也好,我这还坐轮椅呢,多难为情啊。”
话至此处,季洁将他衣摆抓得更紧,觉察到怀里的人一瞬间的僵硬,杨震拍拍她的手安抚她,他的伤病始终是她心里不能触碰的结,外伤早已愈合,可毕竟是挨了颗枪子儿,久站久坐都会有隐痛,碰上天气差的时候才真是难捱。
他阖上了酸涩的眼皮,想起来当年在老郑桌上见过的那张印着一对新人的结婚照的精美婚礼请柬,猩红得有些刺眼。
“老郑说老谭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可左看右看你们俩都不般配。”他收回思绪,继续说道。
“那你呢?”季洁抬起泪眼来问道。
“我笑他人家郎才女貌的哪轮得上他指指点点。”杨震顾左右而言他。
“我问你,你怎么看我们的。”她有些执拗,并不打算放过这茬。
“现在看来,他那双眼睛还算毒辣。”他几乎不做犹疑地答道,“哪是什么人都能配得上你的。”他这话说得张狂,手指划过季洁脸上的泪痕,又勾住了她垂下的一缕发丝把玩着,转瞬勾起一个痞气十足的笑来。
季洁了然,不觉有些好笑,他言下之意,不管是老谭还是其他任何人,只要她季洁嫁的不是他杨震,他都瞧不上。
她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满足感,杨震今晚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字字句句都告诉自己,他杨震这颗心从来都没变过!
她也满怀期待着筹备过和陆建华的婚礼,那段失败的关系里,她的冷落与敷衍成为陆建华不忠的最佳借口,她伤心过,也反思过自己的过错。
季然也说过大曾对自己有情,却不敢表达,猝然间被点破了心事,大曾和自己都有些慌乱,可是慌乱过后,也并未想过再进一步了,保持现在的以兄妹相待的关系就很好了。
杨震出现后就在和自己打对台,他们俩又是怎么从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发展成为默契无间的搭档的?又是怎么越过了雷池,最后亲密无间的?她细想不得解,最后只能归咎于荷尔蒙作祟了。
她和老谭的结合说来有些儿戏,各有各的盘算,说句各怀鬼胎也不为过:
她不图他的钱,而他也不图她温柔小意,只这么稀里糊涂过日子。
可过了三年,她和杨震仍是般配的吗?是适合结婚的吗?婚姻是需要用心经营的,她能做到吗?
这时候想这些似乎也还太远,不过有件事她倒立刻就能告诉杨震。
“我和老谭约了明天去办手续。”她活动了下被他紧握的手指,见他闻言后愣在一处,顿时玩心四起,轻轻在他掌心挠了一下,“怎么傻了,乐傻了?”
“你不会才想起来你现在抱的是已婚妇女吧。”她从他怀里坐起身来,伸手揪住他膀子上一点皮肉拧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这话原封不动又还给他了,这是还记着处理丁箭那次的仇呢!
杨震也不躲,这也是他该受的。
“那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挑了挑眉,“明儿我把那翟乔乔给你带过来。”
“真的?”她眼里不无玩味,“不怕得罪张局了?”
“那张局也不是公私不分的呀,你呀就把心放肚子里,明天看我的吧。”他得意的卖了个关子。
“好了,话说完了?”季洁起身,准备把剩下的面汤和打包盒收拾好,就这么放着一屋子都还是这个味儿。
“说完了。”话题转得太快,杨震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说完了就出去吧,顺手再把垃圾带下去扔了。”季警官支使人干活儿倒是自如。
“诶,你这是卸磨杀驴吧,季洁,有你这么狠心的吗?”杨震不满道,“你就忍心这么晚了我还一人孤零零回家?”
“那你还想着明儿当着同事的面儿从我的宿舍出去上班?”季洁都快气笑了,“快别贫了,赶紧回家吧。”说着扬手赶人。
见季洁还跟以前一样和自己来往嘴上打机锋,杨震这颗心总算放下了大半,不待她发作,忙起身走到了门边,顺手提上了垃圾袋儿,等确定了此刻楼道里没人经过了,这才迅速闪身离开。
季洁看着他行动鬼祟,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味儿,还真有点偷情的意思了。
(八)
翌日,杨震带着翟乔乔和律师来接受问讯。过程中翟乔乔有恃无恐,几次口出狂言,最后引得一向冷静稳重的陶非都险些出手。
小兔崽子在被众人从陶非的铁拳下“解救”出来后,抱着律师大喊“警察打人”,律师追问着杨震所见所闻,在他看来,杨震受托于张局,定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眼看着情况就要乱成一锅粥,大斌和王勇却在杨震说出那句没看到陶非打人的话后,都惊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铁面无私的杨处吗?
待到翟乔乔再次因为故意伤人而被拘留后,二人才恍然大悟,合着这是人杨处配合着季姐在六组在翟乔乔跟前演了一场戏,好好给这目中无人的富二代上了一课。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这回翟乔乔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哭爹喊娘也无济于事,对方家长不愿接受调解,只要求依法严惩凶手!
遣散了看热闹的众人,老郑把杨震送出了门,季洁却倚在杨震的车前在等他。
杨震嘴角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见状弯得愈发明显,就差摇着尾巴来向主人邀功了。
季洁清了清嗓子,又不自然地捋了捋没有一丝杂乱的头发,首肯道,“行,表现不错,配合挺默契。”
“那当然了,这种默契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磨出来的,咱俩搭档那是天下无敌!”久违的听他这样意气风发地忆起当年,一点儿都没打算谦虚一下,季洁也跟着心旌摇荡,展开了笑颜。
“你这人吧已经很完美了,如果能再谦虚一点儿,那就更完美了。”说罢,季洁背着手绕开杨震,准备遁走。
杨震却不打算放人,“诶,记仇啊,要不要我请你吃饭啊!”说着季洁已走到了自己车跟前,潇洒挥手离开。
“没空,晚上带人去!”
杨震恍然想起昨晚上她的话,约莫着就是去办手续去了吧,心下一喜,一身神清气爽地回了办公室。
说带人,季洁不是也不是糊弄杨震的,是真“带人”去了。请了俩小时的事假才回来,老郑便在众人玩味的笑容里交给了她一个“光荣且艰巨”的任务。
季洁想着自己还没顺心好一会儿呢,老郑就真是她的好大哥,真是特别的“关照”自个儿啊,这等好事都只想着自个儿!
带着老郑交下来的任务,作为代表展现基层干警的风采,接上了那个不能拒绝的记者和他的助手,带着他们出任务去了。
这任务季洁接得不情不愿的,又恰巧碰上她生理期,难免心烦意乱。初见王羽都还是客客气气,却没料到这人是个话痨,问题多得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季洁碍于上头的面子不好发作,有好些问题跟干警办案根本搭不上边,涉及个人隐私,季洁难免升起不悦。
幸好这助手苗苗话不多,有好几个问题王羽问得刁钻无礼,还是苗苗出言转圜的。入了夜,见季洁脸色不佳,苗苗还塞了个暖宝宝在她手里,眨巴着眼睛露出一种“我们女人都懂”的眼神,这一举动倒把季洁一天的不快驱散得去了大半。
季洁想着再不乐意这一天也算熬过去了,夜里从北关镇驱车回城,她正想着请这位记者和他的助手吃个夜宵,才下了车,正向烧烤店走去,一辆车打着远光灯就朝他们撞了过来。
季洁看不清驾驶员,对方明知前头站了人,速度却不减反增,心里暗道不妙。出于刑警的本能,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将苗苗推远了。
她身手不坏,只不过今天身体状态不佳,被撞上的那一刻双手撑了引擎盖,借力抱着头部和腹部顺势打了个滚,好歹没正对着被撞上。
还不待她回过神来,肇事车辆掉转头又向他们撞了过来。季洁已没有力气再做退避,额上的鲜血流进了眼睛里,意识也渐渐涣散,在她昏过去之前,却恍惚在闪烁的白光里听见了连续的快门声。
杨震一晚上坐在办公室加班都坐立难安,这眼皮老跳,心中的不安在接到老郑的电话后,精神吊到了顶点。
“喂,老郑,是不是季洁出事了?”杨震抢先一步问道,老郑也不料他料事如神,“诶,你……季洁她,她现在在市人民医院呢,具体什么情况我们也不清楚。”
不愿再听老郑说什么,杨震利落挂了电话,抄起车钥匙,往楼下跑。
一路上这颗心就悬着,险些知法犯法在市区超速行驶。
他和季洁之间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她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还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到了医院,车停得歪七扭八也顾不上了,奔向急诊部的护士站问刚被送来的车祸受伤的女警在哪儿。
星夜的医院急诊部依旧是人来人往,杨震慌乱间错判了好几个指示牌,又忘了还有电梯,爬楼梯上楼寻人。
“杨震。”他一根神经绷紧了,片刻都不敢耽搁,终于听到了这声熟悉的呼唤。“我在这儿呢。”
杨震闻声回头,季洁正坐在椅子上,由着医生包扎伤口。
他眼里的惊惧与慌乱还来不及隐藏,在离她不远的走廊里站定了,一时之间都不敢往前来了。
季洁心中思绪万分,将将死里逃生,看到杨震这一刻才觉得后怕。
真怕再也见不到杨震了啊,她拍了拍咚咚作响的胸口,惊魂初定。
“领导来探视啊,鲜花儿呢?”她语气轻松,不愿让他过多担忧。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杨震疾步走到她面前,急急忙忙上下打量她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地儿受了伤。
季洁被他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了,“没事儿,老郑都说我命大。”她偏头给他看了自己额上的伤口,又乖乖举起手来,任由他检查。
“到底什么情况啊,怎么回事儿啊!”他语气里半是担忧半是迁怒。
一旁的急诊医生也被杨震的雷霆气势吓了一跳,“你爱人没什么大碍,一会儿挂完水就可以回家了。”
闻言杨震的心才稍稍落定,季洁瞧他铁青的脸色好歹缓和了些,这才皱着眉开口把方才遇险的事儿说给杨震听。
听完季洁的叙说,杨震的心里已经将季洁近年办过的案子、可能结下的仇人的名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了,再开口却又不动声色,只安慰她别太担心查案子的事儿,好好养伤才是正事。
“嗯。”季洁看他眼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心下一暖,“我真没事儿,不过跟我一块儿的那个女记者,腿正在做手术呢。”
这话半分都没能宽慰到杨震,他怀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在未来他将无数次庆幸躺在手术台上的不是季洁。
俩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听到输液室有人喊季洁的名字,杨震按住正欲起身的季洁,“别动,在这儿坐着,我给你取药去。”
季洁见他拿着单子忙上忙下,取了要输的药水儿,又转身回到自己身边,好说歹说才没让他抱着自己去输液室丢人现眼。
中途还接了个老郑的电话,谢绝了组里人来看季洁的好意,“没大事儿,你们放心吧,输完液我把人安全送回家。”
身旁有正在输液的病人,见状也忍不住打趣,“你爱人对你可真体贴。”
季洁闻言脸腾地就红了,末了只抿唇笑得赧然,到底没有再多解释什么。
恰好杨震忙完了,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扭过身子凑近她,“怎么脸这么红,别是发烧了。”说着就要伸手搭自己的额头试试温度。
“没烧。”季洁一只手输液,一只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还真腾不出手来制止他的动作,只能由着他旁若无人地测体温,继续招来打趣的善意目光。
季洁突然恨不得自己昏过去了,这样也不会此刻清醒着臊得慌。
这么想着,起先还只是闭眼假寐,最后是真的累极了,靠在杨震送过来的肩上便睡着了。
杨震见她半躺着姿势奇怪,问问护士还有没有空床能暂时躺下休息的,今晚不回家也成,他守着她就好。
可此刻的急诊床位正是紧俏的时候,杨震甚至想起了陶非的妻子便是在医院当护士,不晓得能不能托关系找个床位。
又见季洁满身尘土,定是想回家洗漱休息的。季大小姐从来都不愿意在医院多待一刻,于是终作罢。
(九)
医院消毒水味并不好闻,夜里病人和家属进进出出,或许是知道杨震就陪在自己身边,季洁睡得很安稳。
杨震见她药水快输完了,脱下警服披在了她身上,悄然起身往医生办公室去拿她的病例和取药单。
医生见杨震还穿着警服,季洁病历上的职业又是警察,就多了几分留心。
警察的病例在市人民医院都是留有存档的。
“你爱人三年前做过人流,术后大概也没养护好,月经期间应当比常人要难捱些,你当人老公的,要更细致地照顾她。”医生在开完药单后,从电脑里调出季洁的病例,温声叮嘱他。
“流产?”杨震闻言呆愣住,医生见他反应不似知情,顿觉自己是否多嘴,好心办了坏事,轻声嘟囔着,“你不知道啊。”
“不管是不是你的孩子,受罪的都是她,你要真心疼她,就该加倍对她好,女人啊就是该被人疼惜着。”医生大姐继续说道。
杨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脑中的轰鸣声几乎令他癫狂。
回到输液室,季洁正皱着眉头,靠在墙上休息,额头纱布渗出来的血在惨白的脸色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她的药水恰好要输完了,杨震悄声叫来护士,帮她把针头取了,约莫是吃痛,季洁眉头皱得更紧,却没有醒过来。
杨震将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按压着针孔,好让受凉的手回些温,脑海里却不住地想着医生的话,孩子,季洁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他们俩的孩子。
三年前失去的孩子,只能是他的孩子。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杨震的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这样的痛甚于他得知自己永远告别了一线,永远无法在配枪执行任务。
他再也无法抑制这种疼痛,看着沉睡的季洁,就好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他走过去抱住了她,带着干燥与暖意,隔开了初冬凛冽的寒意与难闻的消毒水味。
他方才来的时候就想不管不顾地抱住她,他险些再一次失去她,却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他怎么忍心再逼她,不论她是依旧保持距离还是重新在一起,杨震再不会有别的要求了。
他怪过季洁,怪她放弃了自己,不告而别。可到头来发现,混账的原来是自己。
只要她在这里,能让他再抱一抱,这就是他失而复得的幸运。
“怎么了?”季洁终于醒了瞌睡,抬眼却发觉杨震一双眼睛红得吓人,“我就是这一觉睡得有些沉,不至于把你吓哭了吧。”她打趣道。
杨震被她无意说中,只别开脸,“没什么,熬的。”
转头又如常揽着她的肩,小心扶她起身。
季洁发觉他的情绪比方才低落许多,正狐疑着,却听他沉声道,“季洁,或许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更加剧了季洁的疑惑,一度以为是自己刚睡醒还不清醒,“你对不起我什么?又不是你撞的我。”她有些好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杨震却不再回话,只沉默着将她搀扶着下楼,坐到了车上,甚至还妥帖地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平稳驶入道路,夜深了车流量不多,季洁望着车玻璃上反射的两个人的影子,突然开口,“杨震,你有事儿瞒着我。”季洁刚睡了一觉,此刻无比清醒,对上杨震的沉默,怎么都觉得反常。她想不明白,不过就是睡了个把小时,怎么醒来杨震就又像是老了几岁似的,眼里的悲伤与隐痛怎么藏也藏不住。
下腹突然传来一阵抽痛,似是点醒了她,她恍然大悟,抓着正握着方向盘的杨震的手。
“你先停下。”她语气有些急切,杨震闻言只是顿了一瞬,便依言踩死了离合和刹车,挂了档,拉了手刹,将车停在了路边。
“你还是知道了啊。”她深吸了一口气,抱住小腹叹息道,尽力不让自己再回忆当初的感受。
“你是孩子的爸爸,你也有权知道。”也是,只要存了心思,半点蛛丝马迹杨震也能追查出真相来。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她哽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便被杨震倾身抱住了。
眼泪就如决堤一般滚落。
原本这份伤痛就该是由父母双方共同承受的,迟来了三年,还是不能幸免。
“我……我不知道有了他。”哪怕过了三年,季洁仍旧无法释怀,她期待着成为母亲,孩子却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遗憾离开了她。
杨震闻言收紧了这个怀抱,仿佛要将她的身体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否则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对不起。”他嗓音艰涩,说什么话儿都显得太轻,比起季洁受的苦,说什么都太微不足道了。
“是我混账,季洁,是我的错。”杨震仿佛被人抽去了魂灵,失神地呢喃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不是个东西。”
季洁伸手回抱住了他的背,却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的湿热,心中大恸,那么刚强勇毅的男人,原来也会为此痛惜。
午夜梦回,季洁不知多少回泪湿枕巾,从令人窒息的梦魇中醒来,在她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多么渴盼杨震能够陪在自己身边,可她连给他打个电话聊以慰藉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都没错,可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她捧着杨震的脸,看他抱着自己哭得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这一刻突然恍然大悟。
原来她也有如此卑劣自私的想法,想要自己受到的痛,杨震也能体会。
(十)
痛痛快快抱头哭一场,俩人才算是解开了心中所有芥蒂。
从此之后他们之间,或许过往留下了伤痕,但未来俩人誓要好好过下去的。
车开到了季洁家楼下,杨震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爬楼梯,要抱着人上楼,季洁却担心他的腰受不住。
“要再这么下去,咱俩就该在车上过夜了。”杨震挑眉无奈道,季洁也破涕为笑,“我真没事,你不用把我当瓷娃娃似的,我的腿又没受伤。”
“那你也别操心我的腰。”杨震浑不在意地说着,弯腰揽膝将人牢牢抱在了怀里。“等你养好了你亲自试试就知道了。”
一米七的身高就这么点分量,这女人是真对自个儿不上心。
“我要是连你都抱不动了那才是真残废了。”
季洁忍不住红着脸拧他腰上的软肉,她还伤着呢,瞧瞧他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又见他抱着自己上了四楼,脸色也没什么变化,这才放下心来。
短短一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是夜,季洁也不再赶杨震回去了,俩人简单洗漱完,也顾不得扭捏什么,并肩躺在了床上,一沾枕头便睡着了,久违的黑甜一觉。
这倒把第二日赶个大早来给季洁送早餐和补品的大斌、孟佳吓得够呛。
他们不应该在这里,他们应该在车底。
杨处穿着居家的衣裳一大早给他们开了季姐家的门诶!
号外!号外!号外!
季姐和杨处好事将近!六组、法制处即将联姻!
看着大斌和孟佳惊得嘴巴里能塞得下个鸡蛋了,季洁面上才挂不住了,不顾无心上班的杨处,强行推着他出门上班。
杨震见她脸皮儿薄,只得遂了她的愿,出了门却不是回局里,而是回了趟家取个东西。
傍晚杨震来的时候带了新鲜菜来,手上还另外提着一大包。
季洁疑惑,却见他跟回自己家似的,将菜和肉放到了厨房,然后提着行李包把自己的衣物用品归置到了家中的各处。
“你干嘛呢,搬家啊?”季洁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故意问他。
“搬什么家,是回家。”杨震看她一眼,纠正了她的话,手上忙活的动作却没停。
季洁望着他忙碌的身影,眼眶竟有些湿润。
此情此景,就好像过往留白的三年都不曾经历过,出差的丈夫在归置远行携带回来的行李,而妻子在一旁温和地和他说着话。
俩人就这么自然而然住到了一处,杨震到家后就没消停过,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个小时,便跟变戏法似的端出了三菜一汤。
曾几何时,季然和陆建华将这套房子搬空,她又陆陆续续增添了一下生活必需的家具和用品,后来她和老谭结了婚,也只是拎着行李箱搬进了他的别墅。离婚后,她照旧提着一个行李箱回到了这套小房子。
而今冷冰冰的房子里飘着饭菜的香味,灯光温暖安馨,季洁才觉得这儿像个家了。
“杨处什么时候做菜这么好吃了。”还都是她喜欢吃的菜,季洁美滋滋地吃着饭菜,心中还是有些好奇。
“某天早上醒来,我觉得自己未来有一天会要给我老婆洗手做羹汤,于是我就去学了。”季洁听他没个正形满嘴跑火车,不禁笑出了声。
“谁要给你当老婆。”她没好气地说道。
杨震却乐了,“嘿,重点抓得真不错。”
“美得你!”季洁闹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再逗他了。
吃过饭,杨震真就没让季洁动根手指头,活脱脱一个二十四孝好男人,围绕着爱人忙上忙下,洗了碗才擦干手呢,便拿出医院开的口服消炎药,端了开水给她服药,这些都忙完了又准备给季洁换纱布。
一边换药杨震一边和她说着话。
“我知道你在家养伤也不安心,我只提醒你一句,不要光想着袭警报复的可能,凶手很有可能不是冲着你来的。”
“嗯?”季洁瞬间醍醐灌顶,“我知道了。”
杨震这双眼睛太毒太辣,只一句话便给了她全新的办案思路。
“破案子只是你的工作,不需要你为我们报仇雪恨。”
季洁突然有些眼热,他这是让她不要背负太多。陶非说她碰上“8·15”大案相关便少有冷静的时候,只要想到他们搭进了那么多条性命、那么多心血,她就无法保持冷静客观。
杨震早就说过了,公安局不是行侠仗义的地方,他们每个人只是普通的公务员,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罢了。
“我说这么多,你得听进去。”杨震见她许久未曾回应,急道,“别逞英雄知道吗?”
这会他听说那个受伤的女记者命是保住了,可却失去了一条腿。
季警官舍身救人,福大命大,哪知有人在办公室为了她的坐立难安,如今她还能全须全尾站在自己跟前,杨震不知有多后怕。
“知道了。”季洁拖长了音,笑着对他眨眨眼睛,“多谢杨处的教诲。”
“你就这么感谢领导的?”他把脸凑过去,得寸进尺讨要奖赏。
季洁红着脸去拧他的耳朵,轻飘飘地瞪他,“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杨震亦是甘之如饴,俩人笑闹了一会儿,杨震才从兜里掏出来个红布包递给她。
“这什么?”季洁用另一只手接过布包,杨震也不答,恰好给她打好了纱布的结,腾出手来,将布包打开,把里头的东西倒在了她掌心。
“护身符,会保佑你平安无事的。”他说得郑重,“你看啊,这可是从我身上取出来的。”
子弹带着冰凉的触感落在了她掌心,仿佛有千钧重量。
她没有亲眼看到杨震中枪,这颗小东西便带着她回到了那个布满血泪与硝烟的时刻。
“谢谢。”良久,季洁心中万千话语在喉间滚过了千万遍,最后只余庆幸。
杨震看着她如释重负般笑了一下,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他接过这小玩意儿,将串着红绳的子弹项链儿戴到了她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季洁浑身紧绷了一瞬,还不待她回过神来,她便感受到他干燥的唇落在了自己的颊上。
杨震珍而重之,轻轻吻去了她无知无觉中落下的泪。
最后他在季洁的泪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泪。
过往沉痛,他们共同背负;而余生分秒必争,他们抓紧时间好好相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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