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莉娜躺在床上等待钟响。钟敲两声那个男人就该来了，每当父亲不在家里过夜的晚上，不是他父亲的男人却在后半夜里佯装这栋屋子的男主人。他提着一盏手灯走小路来，由远及近，像黑色的幽灵，脏靴子在门毯上蹭两下，母亲便去迎接他，他本可以装得更像些，安洁想，可他每次都走厨房的侧门，门轴转动时发出轻巧的粗糙的杂音。不是她父亲的男人，偏要装作这里的男主人、一个好丈夫，而他仅仅是空虚的小偷的外壳。

一楼母亲卧室的门关上的时候，安洁轻轻下床，到她姐姐那里去。邻居家的姐姐。偷情的男人走窄门所以被孩子发现，安洁翻窗户，因而无忧无虑。她在窗子下面静静等待，不会有人迎接她，小孩子觉得坦然与心安，仅凭这点将她和心怀鬼胎的大人分开。安洁跳下窗台走进可颂的房间，在她床边小声呼唤，姐姐、姐姐，像是在唱摇篮曲。可颂醒来，仍旧困惑地揉眼睛，把毯子掀开一角安洁莉娜就会乖乖钻进来。安洁在温暖的黑暗里寻找可颂的轮廓，更多时候小孩子不用眼睛也知道，可颂的角是坚硬的，手是柔软的，皮肤是暖乎乎的，没有痕迹，干净、健全，像是雪后未被踩踏的田野。

安洁离开自己充满花粉和黑茶树叶子气味的小房间，也脱离母亲的怀抱，她讨厌那个男人，一并讨厌起母亲。她光脚来到母亲房门前，耳朵贴上门板，里面传出低低的喘息和肉体碰撞的声音，安洁望着房门的桃木把手，像望着一棵不会开花的树，这样的一棵树，想必是用年幼的女孩子的眼泪来浇灌。等早晨降临，羽毛般的阳光落在地板上，母亲仍然到安洁的房间来亲吻她的额头，安洁莉娜、依旧是个小孩子，配合成年人的哀愁的谎言，她觉得反胃恶心，却没有一滴眼泪了。

可颂偶尔也会吻她的额头，嘴唇濡湿、柔软，用手指拨开安洁额前碎发很轻很轻地吻一下。在温热、安静的夜里，用手掌拂过安洁的后颈和尾巴根，嘴巴里唱着，白色的小鸟、快飞走吧，安洁莉娜、快些长大吧。安洁躺在她的怀抱里，像触到炙热的刺那样害怕地缩回手，可颂房间里有植物和砂糖的陌生的香气。安洁莉娜、仍是个小孩子，她想、在她们长大的短暂的日子里，难道可颂也会让外面的男人进到她的房间里来吗，她忽然觉得想哭，像是已经被背叛了那样。安洁把嘴唇和脸颊埋在可颂裸露的皮肤上，不要那么快长大、太快长大就要变成姐姐讨厌的女人了。可颂笑起来，你还是小孩子啊，为什么要说这样的怪话。安洁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枚茧的内部，小孩子的苦闷不安都在里面，包裹着她，干燥、柔软、没有声响，她不愿意长出蝴蝶那样的翅膀。可颂下床烧起屋子里的壁炉，她的祖母都还是个小女孩时砌成的大理石的壁炉，安洁看向炉子里跳动的火焰和暗沉的烟雾，模糊地想，幸好石头是不会开花的，因而省掉了许多苦难。她睡在这里，仍是小孩子的安洁莉娜，像一粒洁白的种子，干净透明，在泥土中，在苔藓下面，在一个又一个温热的易碎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