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沉默》
文/祁误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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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允许我爱您。”他说。
彼时他们还是主人与下属的关系，他站在檐下，脸笼在影子里，看不清表情。他的主人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掀起眼皮径直捕捉到他的目光，跳跃的烛火映亮半张脸，剩下半边隐在黑暗里。“你这是逾越。”颇负盛名的家主开口，声音冷得如同师走的雪。血红的双眼鹰似的衔住他，不加掩饰的凌厉将他钉在原地。来不及出口的话语即刻凋亡，化作呵出唇齿的凉气迅速逃逸。他张了张嘴，悲哀地发现自己失了声，一个音节都发不出。“自己想吧。”主人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烛光照亮了那副傲慢的眉眼。这话对他而言不啻于晴空霹雳，劈碎他过界的幻想。“您要赶我走吗？”他的声音发着抖，淡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主人的唇，好像那两片嘴唇下一秒就会吐出更伤人的话来。但是他的主人没有。
他的主人只是沉默着离去，纸门在身后合上，发出审判的一声响。难以言喻的痛苦刹那间击穿他的胸膛，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后只逃出来句绝望的悲泣。
不言语，是主人留给他最后的颜面。
好巧不巧，就在这场不愉快的对话发生后几日，他的主人就接到了宴席邀约。侍女传达完毕命令便自觉退出门外，等待这位大人的回答。他当然不会忤逆他的主人的意志，也没有让传信的侍女为难，犹豫片刻应了下来。侍女看着这位传闻中杀孽缠身的武士因她的到来而显出的落寞神情，忽地有些于心不忍，放软了声音对他道：“若大人不愿意，何不亲自去同家主大人讲。”而他只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他还要同主人讲什么呢。主人永远是主人，主人的命令对他而言就是神谕。而神谕是不需要回应的，照做就是。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侍女还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回去复命。
盛宴上藏了只妖物，他记得清清楚楚。酒过三巡推杯换盏之际，在贵族们的说笑声中，在三味线悠扬的弹拨里，妖物一跃而起扑向久负盛名的阴阳师。主位的人仅仅掀起眼皮扫上一眼，那妖物还未来得及近身，便被一道雪亮刃光当头落斩。锈红的血溅到出刀的武士脸上，给那张俊秀却毫无表情的脸搽上一抹亮色。武士拎刀跪回他的主人身后，冰冷的金眸如同上好的宝石，倒映出其他宾客或惶恐或震惊的面容，好像下一刻那刀也会将他们劈作两半似的。武士毫不在意宾客们的眼神，锋利的目光划过在场所有人的脸庞，旋即转回他的主人身上。有他在的地方，绝不允许主人受到一点威胁。他的刀要快过风，快过电，快过任何可以伤害到他的主人的东西，在其动作之前斩于锋下。他永远都是主人的武士，忠诚至死。
可树荫之下必生杂草，河滩之上必长青苔。他藏身于主人的影子里，贪婪地注视着那骄阳一般的人。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说。妄念在阴暗角落生根发芽暗自滋长，淬毒的根系死死缠绕住他的心。佛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譬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为一簇明光燃尽自我。他的主人眼里燃烧着不歇的火焰，他便是那只蛾，为主人的理想死也甘愿。
死也甘愿吗？死也甘愿的。
爱太热烈，恨太直白。当他幡然悔悟提刀闯回源氏家宅的时候，他就该明白他们都已无法回头。曾经甜蜜的日子如今看来面目可憎，如同骤然弹出獠牙的蛇缠住他的脖颈，愈绞愈紧。京都、鬼蜮、大江山。哪里是他的归处？放出笼的鸟该飞向哪？回山林的兽该栖在哪？剥离了过去，难道就能得到所谓“真正的新生”吗？在他的碎刃被海水淹没之前，在他的意识即将消散之时，他想到的还是那张脸。银发掩映下的红瞳，额前一簇明亮在水的那边晃动着。那个人是什么表情？悔恨或平静，愉悦或坚定。都没关系了，都没关系了。海水捂住他的口鼻，过去从海底伸出手拖拽着他向更深处坠落，刺骨的寒冷束缚住他的手脚。爱恨喜悲烟消云散，他在黑暗里死去，又在光明中重生。
直至那人将死，他仍不愿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名是最短的咒，这句话是每位阴阳师入门的第一课。呼唤名字即是种因，由因生果。兰因恶因，良果絮果，不到剧终永远无法确定。“我想知道结局。”他坐在青灯女妖的对面，郑重其事地说。青色火焰从她掌心翻起，扑闪的蝶从焰心飞出围绕在她身边，女妖翘起唇角微笑看他，指尖落下一只蝶。“你不是已经预感到了结局？早已知晓的事又何必再来问我。”“我不想要这个结局。”“狂妄。”名为浮世青行灯的女妖眼神冷厉起来，指尖的蝶受了惊吓摇摇晃晃地起飞，被一并卷回那丛青色火焰销声匿迹。
“回去吧。”浮世青行灯如是说，“你们的结局早已注定，就连我也无法改写。”“不，请您——”“斩鬼刀！”浮世青行灯高声喝住他急切的话语，眼神中竟添了些怜悯。她俯身贴近他的耳侧，放缓了声音。
“人妖殊途。”
殊途，好一个殊途！
几乎是刹那间他的刀出鞘半寸，浮世青行灯被杀意逼得后仰，眼中怜悯更盛几分。她叹息着化作青蝶随风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把刀按回鞘里。你怎么敢……怎么敢随随便便就死去！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仿佛又听见那个人在耳边教导，字字句句掷地有声。那衣着简单的神明曾说过这份血之契约即使是死亡也无法终止，可如果时间太久呢。妖有着漫长的寿命，春花秋月夏虫冬雪不过弹指一挥间。而人类的寿命便如朝菌蟪蛄，一来一去就接近尾声。他失魂落魄回了源宅，阴影般的笹龙胆此时却让他格外安心。病榻上的人费力睁开眼睛向他伸出手，那抹暗淡的红在他看来依旧耀眼。
他握住那只手，塌上的人似是笑了，嘴唇翕动几下没了声息。他的心猛然一沉，某种未知的恐惧抓住了他。他终于嘶哑着声音喊出那人的名，可回答他的只有殿外一声尖锐的号哭。
源氏家主，没了。
他还是没能听到那个答案。
人妖和平被心怀不轨者打破，战火蔓延辗转数年，他的爱意也被迫沉默，葬送在无穷无尽的烽烟里。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人间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只剩他还活在那个死去的时代里。他听着后世传颂那个人的诗篇，神乐铃响得嘈杂，从高处俯瞰下去攒动的人头如同成群的蝼蚁。他侧耳听了半刻讽刺一笑，抬手砸了酒坛。
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罢了。他愤怒地抓起刀，起身一个踉跄竟又落下泪来。
可我还是爱您。
——Fin.——
文/祁误
2021.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