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谷雨，天气渐暖，经过春雨绵绵的几日，万象都沾着生机的绿，人们也褪去冬日里的晦涩变得精神抖擞。
　　街边小贩应着时令，除了叫卖新鲜瓜果蔬菜，也摆着满筐的牡丹，重重叠叠，拨蕊怒放。
　　捡了几支，等小贩包好，你便避过熙攘的人群，进了药铺。
　　掌柜是一个和善的中年人，刚进门就同你搭话。
　　“夫人，你家夫君近来可好？”
　　“劳掌柜挂念，内子近来已好多了。还要谢掌柜推荐大夫，内子孕期的不适都已消了。”
　　你客气地走上前道谢，又从袖内拿出药方，“此次还是按药方再抓药，劳烦掌柜了。”
　　“客气了。”他拿过药方，笑眯眯地说：“这牡丹开得不错，我这就抓药，好让你早早送到夫君手中。”
　　你立在一旁等，大概是因日出不久，朝露渐晞，空气中略有凉意。铺内没什么人。你目光转到门口，正逢一人急匆匆进来，行到柜前说，“抓一副安胎药。”
　　这人看着眼熟，待他转身看到你，两人皆是目瞪口呆。
　　“彭尖？你怎么在这？你不是随方应看办事去了？”
　　彭尖比你还局促，试图遮挡身后药柜，看到他的动作，再想到他的话，你叹一口气。
　　好家伙，彭尖竟然有了！
　　他明显看出你在瞎想，连忙道：“姑娘，不是我……”，又想起了什么，顿住问你。
　　“姑娘你怎么也在这？要是身体不舒畅了，我去禀报侯爷。”
　　这下换你支吾，恨不得原地消失。
　　你怕你说完，彭尖马上就要替方应看行道。
　　碰巧掌柜提着药包乐呵呵出来，“夫人，快去吧，你家夫君孕期定是离不了你多久的。”
　　从你接过药包开始，彭尖的神情从茫然到震惊再到痛心疾首，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
　　“姑娘，你对得起侯爷吗！”
　　啊——
　　迎着掌柜谴责的目光，你硬着头皮说。
　　“你听我解释。”
　　实际上你一句也没解释出来。彭尖不依不饶非要问清原委，过往行人、沿街小贩都围了一圈议论。
　　担心事情出纰漏，你只能闭眼咬牙沉痛道：“是的，我有一个孩子。”
　　有平日里见过的邻居还接了一句，“已经六个月了。”
　　震得彭尖呆立当场。
　　然后你——跑了。
　　
　　
　　“小师妹，放心。你既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与人。做得又是为国为民的善事，稍委屈一阵，等案子结束，定会还你清白。”
　　在那之前，我担心我会先被师父逐出三清山。
　　对着追命师兄憋笑的脸，你生无可恋。
　　许清河用袖口捂嘴笑了几声，随后又道：“先按计划来。”
　　他身怀六甲，肚子已经高高隆起。扶着他行到院中，院外却奇怪的聚起了人声，像幽暗火苗，暗自灼烧，带来无法言说的焦躁感。
　　“砰！！！”
　　院门被人踹开。
　　门外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打头的是黑脸的彭尖，他往旁一让露出身后的方应看。
　　此刻你恨不得当场去世来躲避这个场面。
　　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彭尖已然看清你身旁的许清河，脸色大变，“姑娘，你糊涂啊，鱼目怎能和珍珠比，你怎么对得起侯……公子怀胎的艰辛！”
　　你心虚到直看脚尖的目光登时抬起，刚只敢略略看了一眼方应看。大概看到他换掉了惯常的文武袍，绣金丝流水纹软绸衣衫显得他金相玉质，和这普通小院不相配。眉眼凝着，你知道他此刻心情定然不好，但看他身姿肃然，和平常无不同，也能猜出他的事情已是妥善处理好。
　　自己懊恼也是实在没脸见人，直到彭尖这话出口，你再抬眼——平日里劲瘦的腰身，虚虚软软地顶出了圆润的弧度。
　　你人傻了。
　　心里哆嗦着算时间，胎像差不多三月有余，是他离京之前那次！
　　你这下站不住了，哪里舍得他站在毫无遮挡的院子里被人议论。才迈了一步，手腕被人拽住。回首只见平时极有主意极冷静的许清河娇了嗓子，“哥哥有了身孕是不假，但我这月份——哥哥你也及不上，今日有我没你，夫人只能选一个。端看这些日子夫人陪的是谁，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
　　啊？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了戏本，你一边怕方应看误会动了胎气想阻止，一边担心计划筹谋二月有余在此功亏一篑，不得已只能带上痛苦面具，手藏袖子里对他拼命摆手。
　　门外嘘声一片。
　　“咦——这还是两男争一女！”
　　“什么两男争一女，不就是女人图新鲜在外面养小的，让正夫给找上门了！”
　　“还都大着肚子，可怜见的。都不体谅下男人怀胎多辛苦。这正夫的风姿气度都不凡，竟都不满足，唉，果然女人不可信啊！”
　　彭尖怒不可遏，恨不得撸了袖子打上前来。方应看止住他，眼睛微弯却不带丝毫笑意，身上被柔软绸缎、隆起小腹堆出的暖意散了干净。
　　“呼之欲出？只需要一句话，我就能让她回来。”
　　对上他黑漆漆的眸子，你的心仿佛被人反复揉捏，淌出了苦涩的汁液。本就是做戏，路人指点议论都在意料之中，可却没想过让他也落到此种境地。
　　出京之前还耳鬓厮磨的恋人再遇身边另有美眷，自己辛苦怀胎还被对方讽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抛掉自尊同人争夺在自己看来变心的爱人……
　　你有点讨厌自己偏软的性子，低垂的眼睫被水濡湿。
　　透着水雾，影影绰绰间迎着日光一身明亮的人抬手似指指肚子。
　　“我不喜欢小孩子，今天只能留一个。”
　　你忍到了极点，许清河向你身后一躲，悄声说：“不必管我，我另有计划。”
　　于是松开了许清河的手，你扑过去将人抱紧在怀里，对视时，对方凝了寒冰的面孔融化刹那，惊诧道：“你怎么……你哭什么？”
　　你睁着酸涩的眼睛，头偏到一边，让人依靠在肩膀，“别看。”
　　彭尖对他放心不下，围着你们着急地转圈。门外人又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你跑什么？还怀着呢，虽然你夫人不要你了，但也得注意身体。听叔叔一句劝女人靠不住，万事求自己。”
　　方应看低低笑了一声，气息贴着你颈窝。
　　“要不要摸摸他？”
　　他从自己腰后拉过你的手贴上肚子。于是那甜蜜的温热柔软沿着血液直击心脏蓬发出的战栗感觉瞬间麻痹了身体。
　　“他、他……”
　　你激动地语无伦次，怀里人像放松一样重量全堆在你肩。你低头去看，才发现他脸上有隐忍的痛意。
　　
　　大夫号脉后收了腕枕，看你一脸焦急，略带笑意地宽慰你，“夫人不必忧心，夫君的身体康健，胎儿亦是，之前是遇上什么事情绪起伏过大动了胎气引起腹痛。老朽开几贴药……咦，”他停了话语，眯着眼细细打量你，“……是你。之前你夫君来看诊时，不是已经怀胎六月？”
　　他视线又挪到方应看身上，“这是？”
　　彭尖在身后的冷哼让人头皮发麻，你硬着头皮说：“您认错了。”
　　大夫立刻瞪眼，“老朽开医馆四十余年，这镇上的人我哪个不认识。先前带夫君来看诊还是如珠似宝地护着，现在换了新夫君就说我老眼昏花，哪有这个道理！”
　　方应看还倚在你怀里，你羞恼地用袖子挡住他。误会确实由你引起，不好同他争辩。也不愿意他那样看方应看，便闷声应下这个骂。
　　方应看靠在肩头的脸还有些白，不作声的样子带着脆弱的玉瓷感。他眨眨眼，腹痛似乎缓了过来，方应看出声，“彭尖，去拿药。”
　　而后按下你的手，与大夫对视，“你说错了。那个人的夫人另有其人。”
　　“而她——”
　　你小心翼翼凑近护他肚子的手被他抓住。
　　“只会是我的夫人。”
　　
　　大夫一时愣住。
　　你护着他出去，一路抱他回客栈。
　　路上有人给你传消息：人已经找到了。
　　你等方应看喝了药休息后返回院子拿武器，正堂里遗落的东西你想了想又送到客栈摆在他床头。
　　两个月前，一起剖腹取紫河车的悬案由地方县令送到了神侯府中。经过探查，这伙贼人专选有孕年轻男子，趁其独身剖腹取衣，往往一尸两命。又极为小心一击得手便立刻流窜到别处，铁手和追命师兄各守了一地安排人手做戏，只待贼人上钩。
　　今日闹了一出，许清河将计就计独身跑出去，正好引蛇出洞。
　　你到时，追命师兄布置好了人手，你在外领着人将屋子团团围住，防止有漏网之鱼。
　　和追命师兄对视一眼，他便带人冲了进去。
　　
　　彭尖一直守在屋外，他坐立难安。
　　他真觉得侯爷这辈子都没这么委屈过。
　　明明出京前和侯爷说好的，等侯爷办完事回来就提亲。为着这，侯爷连有孕都没提前说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怎么就今天遇上这样的事，让人眼前一黑。侯爷也是，还和她亲昵，都有了别的孩子了，怎么能当看不见呢？
　　侯爷肯定舍不得，自己也是，之前相处也没看出姑娘是个这样的人呢！但是没成亲就闹出这样的事，以后肯定还有侯爷受气的时候。
　　不行，我彭尖不能看着侯爷受苦！
　　彭尖坐不下去，敲门进去。
　　方应看已经坐起，床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瓶牡丹花。
　　细细瓶颈越映衬出枝头花盛。花瓣层层叠叠，含了千娇万态。
　　彭尖忍不住说话，“侯爷……”
　　却被方应看打断，他手指挑着花瓣，带了三分笑意，“不必说，彭尖。你之后会知道。”
　　“是。”
　　彭尖只能压下想法。
　　有人飞快上楼梯，脚步踩得又密又急。彭尖忽然想起之前侯爷笑着说人重的时候。
　　身后门被一下拉开。
　　“方应看，我回来啦！”
　　
　　——壬寅三月二十九
　　
　　
　　注：紫河车，人胎，可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