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瑞，身份证号是……有一个同居人员……关系是，呃，朋友。”周明瑞扶住额头看看阿蒙递过来的身份证，对着话筒念道，“他的名字是……身份证号……”

“我们至少要在一起度过半个月了，周先生。”阿蒙愉悦地捏着镜片，坐姿悠闲自在，不像被意外困在此处，倒像是专门来度假的。可他说的也是事实，小区起码要封控十四天，搞不好还是两个十四天，现在就希望一轮筛查结果没有那么严重……周明瑞叹了口气，总觉得和阿蒙一起相处这么久不会是一件好事。但假如没有阿蒙，这一个月他就要靠自己付全部租金，可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呵，所谓祸福参半……

“直呼我的名字就行。”周明瑞对阿蒙说，“你确定要住这儿？其实可以和社区说明情况，单独去医院隔离生活条件或许更好……”

“多谢好意，但是不了，我怕被分进‘目曙’医院，上半年刚和他家起过矛盾。”阿蒙摸了摸下巴，“建议你也别去，我差点被治死在那里。”

“这么严重？”周明瑞吃了一惊。

“嗯，而且他们还有性侵丑闻。像你这样年龄的男性，很可能会被念叨着‘想和你有一个孩子’的女护士缠上……哎呀，我开玩笑的。”

周明瑞目瞪口呆。阿蒙对他扬起一个笑容，接着补充道：“但也没准是真的。”

怎么会有这样满嘴胡话的人！周明瑞又开始头痛和后悔了，但后悔也不知道从何后悔，谁都拿这一连串的巧合没办法。他对“巧合”向来敏感，可突发疫情是个谁也料不到的事情。

“好吧……那谈谈生活用品问题，一周之后应该能有代购服务。在此之前，你可以用我的洗浴用品，毛巾、浴巾和牙刷我家都有新的。”他顿了顿，似乎在等阿蒙提出问题。

“好的。”阿蒙会意地接话，“以上我都会付钱的。”

不是这个……周明瑞咳嗽了两声，反思起自己的形象塑造，难道在一个刚认识两天的人眼里，他像个守财奴？

“不，不用，这是小钱。”而且我已经收你两倍租金了，周明瑞心虚地想，“我是想问……你还有没有什么其他需求，我尽量给你解决一下。”

阿蒙挑了挑眉，盯着周明瑞看了一会，若有所悟般开口：“原来是指……不错，我确实需要一套换穿衣物，最好是睡衣。”

我正在想你是不是打算连续十四天睡觉不脱衣服呢。周明瑞伸手比划了一下他的身形，“睡衣只有我穿过的，不过都洗得很干净。主要是……你穿可能稍微小了那么一点。”

“没关系，我不介意。”阿蒙无所谓地笑着耸耸肩，“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相处愉快……也希望疫情快点结束。”周明瑞长舒了口气。解决了和阿蒙的麻烦事，他转而同老板交流起居家办公的事项。临近中午，核酸检测人员如期而至，他和阿蒙轮流被捅了嗓子，拿回两份物资。酒精湿巾、消毒液、还有葱鸡蛋和西红柿……唉，怕不是一个月内都只能自己炒菜了。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的厨艺绝对够养活自己，只需要注意一下时间免得和阿蒙抢厨房。今天中午就吃西红柿炒鸡蛋吧。他刚打开电磁炉，微信到账提示音响起，阿蒙给他转了一桶泡面钱。下午周明瑞在客厅用笔记本电脑办公，阿蒙一直待在卧室，六点钟才出来一趟，偏头对他微笑致意，手里又拿走一桶泡面。

……好家伙，一天两桶？真够不健康的……

第一天相安无事地过去，晚上没下雨，但周明瑞还是没睡好，不可名状的呓语和呼喊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在和昨天一样的单片眼镜寒光中醒来，疲惫地走到厨房。阿蒙从泡面碗里抬头冲他打招呼：“早安，周明瑞，你没睡好？”

“早安，阿蒙，我睡得……还行。”周明瑞的目光从他的单片眼镜移到吃剩的泡面，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打算一直…这么吃吧？”

“是啊，我不会做饭。”阿蒙夹起最后一口面条吸溜。

“……”这么大个成年人，看着却很有饿死在家里的潜力，也许这就是富二代。周明瑞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家的泡面不够你吃半个月的。”

阿蒙点了点头：“你提醒我了。放心，我饿死在你家门口之前会在地上写个‘凶手是你’的。”

“哈？”周明瑞不敢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刚刚没有谁讲出特别不要脸的话吧？

“开个玩笑。”阿蒙舔了舔嘴唇上的汤汁，“只是我确实不喜欢做饭，以前顿顿都点外卖。可不可以雇佣你来给我做饭？我不挑食，你多炒一点菜就行了，很方便吧。”

这倒不是钱的问题，周明瑞这样想着，开口问道：“你打算花多少钱雇佣我？”

“嗯……和房租等价？”阿蒙试探道。

“咳！”周明瑞呛了一口水，心说知道你不差钱了，“食材本来就有你的份，我只负责加工一下而已。你能洗碗的话就不要钱了。”毕竟他自己也需要做饭，顺手为之的事情，收四倍租金还是太良心不安。此外，比起做饭，他的确更懒得洗碗。

出乎他意料，阿蒙答应得十分爽快：“成交，我负责洗碗。”

……怎么感觉他就是故意骗我的饭吃呢。周明瑞不明所以地摇摇头，盛出一碗昨晚定时做好的粥，边吃边点开手机浏览疫情信息。头条推送都是《基督教国家防疫不力》、《西大陆以外地区抗疫政策摆烂》、《基督教堂贪污赈灾款》之类的内容。周明瑞一时有些懵逼，好拗口的文章名，而且好像都和基督教很过不去，直接说“西方国家”不好吗？

“奇怪的新闻推送……”他嘀咕着喝两口粥。

“祂可能是想说明，信仰上帝不会有好下场。”阿蒙轻笑一声，“看来新闻主编有宗教歧视啊。”

“……更奇怪了好吧。”周明瑞突然想到了个共同生活应该注意的敏感问题，“你信教吗？”

“不，信教不如信自己。神明如果想在这个……变化无常的时代里存活，呵呵，恐怕也不比你我更容易。”

这话听着好神棍。“你我”？我要真和你是一类人就好了，何必还这么社畜……周明瑞在心里翻个白眼，手机屏幕从国际新闻界面切到本市新闻，昨日阳性病例增长几十例，目前还不算太严重。扒完最后几口粥，他放下碗大步冲到客厅，打开电脑接入腾讯会议。今早公司有晨会，居家也得参加。听了十分钟，他判断出这就是个水会，心不在焉地溜起号，抬头时注意到厨房餐桌上的碗筷不见了，椅子上的阿蒙也不见了。洗完碗回房间了？动作好快……但刚刚厨房有水声吗？经过这两天的相处，他已经把阿蒙定义为有钱的无业游民加低头一族，总是神出鬼没行动迅速，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卧室里不出来。偶尔，周明瑞甚至疑心他是不是从卧室窗口飞出去了。

说到飞，最近周围的乌鸦好像有点多，好几次他都看到窗台上停着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现在也有一只。周明瑞敲敲窗玻璃，自娱自乐地问它：你也对做表格感兴趣？

乌鸦疑惑地歪歪脑袋。好吧，你听不懂，但我有五张表格要做……周明瑞悲惨地叹了口气。他用一上午做完了四张，本想延后午饭时间一口气搞定，但想起现在他不只管自己的饭，还得再管个阿蒙的。今天中午的物资里有辣椒和干豆腐，炒一道干青是不错的选择。周明瑞把自己和阿蒙的袋子拆开，蔬菜泡在盆里搓洗，切干豆腐时比往常仔细了不少。人多少都有点表现欲，而且他心里把这算成额外租金包含的服务。辣椒的本味在翻炒间溢出，浸入细且均匀的黄白豆片，微辣的辛香配合豆制品的独特香味，相当能勾起人的食欲。

“看着很好吃。”阿蒙点评道，又把鼻尖凑到快贴上盘子，“闻着也很好吃。”

“尝着……”他夹了一片干豆腐放进齿间咀嚼，被辣得呼吸急促，“也很…嘶…好吃。比外卖好吃。”

“哈哈，过奖，过奖。”周明瑞忍不住得意地翘起了腿，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大增，一瞬间甚至有往阿蒙碗里夹两口菜的冲动。多可怜的孩子，由于他自己的无能，都没怎么吃过家常菜，外卖吃多了能不腻吗。得想个菜谱让这富二代知道我有多厉害……

阿蒙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不知是吃开心了还是怎么着。他吃饭很干净，用筷子尖挑起碗里最后几粒米一一舔掉，“你吃完后餐具放在这里就行，我过一会再来收拾。”

阿蒙刚走，厨房的窗台上就落来一只乌鸦。周明瑞端起盘子喝菜汤，突如其来地想要喂乌鸦一点什么，又因为不能承受开纱窗放蚊子进家的代价而作罢。鬼使神差般地，他敲敲窗玻璃，轻声唤道：“阿蒙？”

乌鸦无动于衷，卧室里真正的阿蒙也无动于衷。啧，我一定是中了邪了，竟觉得乌鸦和阿蒙有点像……周明瑞拍拍脑袋，忘掉了这茬，着手去做下午的工作。接下来几天他都在办公、刷短视频、看电影之中度过，反正也出不了门，所有娱乐活动都被限定在屏幕上。非说有什么挑战，那就是用贫瘠且随机的物资给阿蒙变花样显摆厨艺，总能得到对方捧场。阿蒙还是像个幽灵，饭点以外见不到人影，只在周明瑞注意不到的时候出来洗个碗，和他走路一样没声音，神不知鬼不觉就干完了。他们交流最多的地方是餐桌，话题大多围绕美食和疫情。有时周明瑞真的相信阿蒙是来度假的，莫名把自己和他联想成近海里的鱼和沙滩上的鸟，其实分别属于海洋和天空，只碰巧暂栖在同一个地方而已。

某天傍晚，阿蒙占着浴室，手机铃在客厅响起，他轻盈的声线夹在花洒的喷水声中：“周明瑞，帮我递一下手机——”

周明瑞拿起手机，但在开浴室门之前顿住了脚步。倒不是因为他对看大男人洗澡有什么顾虑，而是……他无意间瞥见的来电号码。如果他没记错，这不是隔壁公司乌总的电话吗？不不，也可能是他记错了……周明瑞的大脑还没处理好这条信息，阿蒙已等得不耐烦，从门缝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沾着水珠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摸索着移到指尖，干脆地抢走手机，只留给周明瑞一把湿漉漉的空气。

他慵懒轻佻的第一句话就打碎了周明瑞的侥幸心理：“哇哦，乌洛琉斯，真难得见你使用现代电子产品，什么事？”

真是乌总！周明瑞突然对自己初见阿蒙的紧张感有了解释，难道他是对面公司送来打探情报的？重点是他身上有什么情报啊，做菜的情报吗。他仔细想了一遍，确信最近没接什么关键工作。那其实也可能只是巧合……该说什么，世界真是小啊……

他还在胡思乱想，阿蒙已经从浴室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的是周明瑞最大的那套睡衣，胸前有一个猫咪似的简笔画图案。但阿蒙毕竟比周明瑞高出十厘米，最长的裤子穿在他身上依然短了不少，裤腿边缘露出凸起的脚踝和一截白皙瘦削的小腿。上身的局促没有那么明显，但只要一抬胳膊就会隐约露出精瘦的腰身，紧贴脊背的布料勾勒出蝴蝶骨和周围肌肉块的形状。阿蒙把毛巾裹在脑袋上乱擦，卷毛随着这个动作甩来甩去。

瘦，但谈不上身材不好。不对，跑题了。周明瑞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搭话：“刚刚给你递手机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一句，真巧，我也认识一个乌洛琉斯。”

“就是你认识的那个，我父亲是你隔壁公司的总裁，乌洛琉斯是他的副手。”阿蒙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毛不甚在意地答道，看起来非常坦荡。

……所以你就是我隔壁公司的少爷呗。靠，什么小说里才有的戏剧情节……然而仔细想想，从他坐上阿蒙的车开始，一切就已经够戏剧了。

“你今晚是打算看电影吗？”阿蒙瞧了瞧客厅的电视屏幕，“我也有一个想看的电影，不如投屏一起？”

这能不能拒绝啊，他的公司和阿蒙他爸的公司最近是不是有合作。以前还以为那家早晚要倒闭，撞了大运才苟到现在。现在看看阿蒙不重样的三辆车，周明瑞觉得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一个公司的运营状态果然不是他能看透的。当然，以上只是自嘲，倒不是不能拒绝，只是阿蒙难得来客厅用一次电视，周明瑞赶紧给他让出一个位置：“好啊。什么类型的？”

阿蒙眼含笑意地瞥了他一眼，用气音缓缓说道：“恐怖灵异类。”

……某种直觉疯狂预警，现在拒绝还来得及吗。

“怎么了，周明瑞，你脸色不太好……真的能看吗？”阿蒙体贴地追问，眼中笑意愈发浓厚。

“没问题吧，我看过的恐怖片不少。”周明瑞不动声色地拽了个抱枕过来抓着，冷静地把遥控器扔给阿蒙。

半小时后他就恨起死要面子没拒绝阿蒙的自己了。这个恐怖片的诡异之处难以形容，不像他早已免疫的欧美式“jump scare”和能猜到部分套路的中式恐怖，全片呈现出无逻辑的混乱，又有一种奇谲的美感贯穿始终。安宁和谐的小镇里的每个人都戴着单片眼镜，NPC和主线剧情毫无关系，在观者快要忽略轻微异常，接受单片眼镜是小镇文化设定的时候，他们又一齐对着镜头露出整齐划一的微笑。画面不断缩小，另一层真相揭开：原来他们都是狭小玻璃瓶里的“蚂蚁”。而后一切骤然陷入黑暗，只有轻微瘆人的玻璃碎裂声响。周明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侧头看阿蒙的反应，却没在黑沉的眼睛里捕捉到任何波动。电影继续展现了几个出其不意的恐怖转折，随后更混乱的画面逐渐占据主导，古老的青铜宫殿和楼阁之间，邪异的触手环绕着彼此，其上的花纹让周明瑞头痛欲裂，他紧紧抓着抱枕，再次看向阿蒙……

他看见阿蒙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靠，明明你自己都不敢看！周明瑞无语凝噎，一瞬间想拿抱枕打人。他捂着额头缓了好半天，电影才终于走到了尾声。

“还不错吧？”阿蒙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明瑞紧抓抱枕的手指，“我比较喜欢前面的故事，至于触手，我不敢看。”

他顿了顿，继续道：“因为大晚上的，我可不想馋海鲜，隔离期间又吃不到。”

“……我愿称之为，中西结合的恐怖。”周明瑞晕晕沉沉地站起，现在他只想洗漱完快点睡觉。

阿蒙望着他的背影，在沙发上无声地咧开嘴。他看着周明瑞走进盥洗室，便在门口阴影遮蔽的地方等他，等到周明瑞困倦地拿着牙筒走出，他就戴着单片眼镜，挂上和电影里如出一辙的微笑，机械、僵硬、阴森地念出台词：我们，等你，好久了，我们的，同类，▇▇先生——

下一秒，牙筒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周明瑞惊魂未定，完全被吓了个清醒，抄起洗手台上的洗衣液瓶子就又要扔。幸好他没有，那一大瓶份量可不轻。

“你……”周明瑞简直词穷，“你有病吧！”

阿蒙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差点被打破相，弯腰捡起牙筒和里面的的牙刷牙膏，笑着帮周明瑞放回原位。

“只是一个恶作剧，不好玩吗？”

好玩你妈。周明瑞真想骂人，但他太累了，脑袋也疼，暂时没精力和阿蒙计较。“你能不能别大半夜的吓唬人？”

“亲爱的，我很抱歉。”阿蒙正了正右眼夹着的单片眼镜，话锋出人意料地一转，“你最近好像睡眠不好？不如让我抱着你一起睡，呵呵，没准有效呢。”

周明瑞张了张嘴巴，什么都没说出来。这一晚上阿蒙的不按常理出牌太多，他此刻只能茫然地想起自己当初领他回家时脑海里的某个念头：谋色？

“开个玩笑。”阿蒙再次转变话头，轻松地后退两步，向他弯腰行了个礼，右掌虚虚摁在左心口。他穿着不合身睡衣做这动作的样子有点滑稽，也完全看不出是不是认真。阿蒙捏了捏镜片，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祝您有个好梦。”



然而从这几天的睡眠状况、刚看的电影、阿蒙的恶作剧等方面综合考虑，今晚绝不可能有个好梦。周明瑞躺在床上想。意识模糊之前，他脑中最后跳出来的一句话是：

戴单片眼镜的果然没有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