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天使，狀況如何？」』
『超乎想像的大呀......不過目標也很明確就是了。』
『你的時間不多。』
『你是在擔心我嗎，德克薩斯？』
『她很危險。』
『沒問題的啦，畢竟我是咱們物業裡業績第一名嘛。那麼我就先走了，等會兒見，德克薩斯。』


打擾她夢境的是不斷循環的電鈴聲。
莫斯卡托本來不想理會，但是對方摁鈴的勁頭就像是不知疲憊一樣，惱人的高分貝鳥叫一直在她耳中徘徊不去。加上電鈴不像鬧鐘，生氣的話隨手砸到牆上就消停了，若想叫對方停下她不管怎樣都得起床打開門去看看。莫斯卡托把頭埋在被子裡，越發暴躁的同時又百思不得其解，真奇怪，她記得自己家裡的門鈴明明早就壞掉了。她懶得叫人來修，反正也沒人會找她，放任的結果就是她的房子早已幾百年沒人來按門鈴了，為什麼今天卻突然自己修好了呢？難道是外頭狂按她門鈴的傢伙自己修好的？
她乍舌，為自己的猜想滲出一陣冷汗。什麼鬼，也太噁心了吧。
清晨八點，戰爭持續延燒。在跟對方僵持了大約有一個小時以後，莫斯卡托終究妥協了。她怒氣沖沖地掀開被子，把長的兔耳朵的毛絨拖鞋踢到一邊去，踩著極重的步伐走到門前，還順手從廚房裡抄了一把菜刀。她猛地拉開門，雙眼如猛禽盯緊獵物般掃視著面前比她矮上半個頭的女人。
「早上好，莫斯卡托小姐。」來人背後一對發亮的翅膀，頭頂那圈光環比她家屋頂上的白熾燈泡還要亮眼，莫斯卡托瞇起眼睛，刺眼的疼痛帶著乾澀，讓她幾乎要落淚。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湧上心頭，她思來想去也弄不明白這股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但仍不由自主減緩了敵意。
「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她靠著門邊，雙手環胸俯視對方。
自說自話的女人像是完全不怕她手中邊緣鋒亮的菜刀一樣，笑嘻嘻地自我介紹：「我叫能天使！是一個外送員。」她說著，提起散發著香氣的兩個大袋子，遞給莫斯卡托。
「我沒有點外送。」莫斯卡托楞了一下，沒有伸手去接，但是袋子飄來的香氣卻讓她感到渴望。這是不正常的，自誕生以來，她從不覺得餓、也沒有慾望，唯一讓她快樂的只有對著鏡子的時候映照出的那個艷麗身影，叫她沉迷。不過盡管是那個時候，她也會對自己的容貌產生疑問。
我是最漂亮的嗎？埋藏在最深處的記憶碎片裡，我所認定的是誰呢？似日似月，她癡癡追捧著那份光芒，卻連自己都劃為湮沒於大海的星點。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點的。畢竟這個世界什麼都沒有。」絲毫不知道自己正在別人思緒中翻天覆地的能天使聳了聳肩，後一句話她嘀咕的極小聲又含糊，即使莫斯卡托與她站的很近也沒聽清－－莫斯卡托正看著她唇畔的笑容恍神，「這是我送妳的。」
「送我？可是......」有什麼東西怪怪的，但是莫斯卡托搞不清楚是什麼。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動過快，可能是七早八早就被吵醒沒睡好的關係。她想了想，最終決定遵循自己的慾望接過那個袋子，「好吧，你可以回去了。」說著便要關門。
「欸欸等一下啊！」措不及防的，能天使拉住了她的手腕。
「喂、你！」
剎那，兩人都意料之外地、彷彿電流竄過，被握住的那隻手由指尖開始熱度延燒，酥麻的癢意席捲了莫斯卡托。她無法言說這份情感，從未體會過的至高愉悅令她沉淪、瀰漫全身的興奮太過強烈，令她彎下腰止不住乾嘔。抬起頭看著能天使，莫斯卡托極力撐大的眼中一片模糊，只剩耀眼的紅髮和天使的象徵依舊閃耀著，在背景的斷壁殘垣裡朝她伸出了手。
「能天使小姐......」


『哎、要是早知道她對我的執念這麼強烈的話，我哪還用特意找地方做蘋果派！難得我都做好怎麼接近她的計畫了來著......』
『這的確是個意外之喜，但也很可能是個惡耗。最好的狀況是她只想起來一部分，這樣事情就很容易解決，要是她全部想起來的話，她很可能會毫不猶豫殺了妳。』
『不用那麼緊張啦德克薩斯！想殺我也得先過我這一關呢，我可是很強的！你們也知道卡托從來沒打贏我過！』
『但是這裡是她的世界，她會遠比外面強大很多......』
『啊、她好像要醒來了！之後再連絡啦，掰掰德克薩斯！』
『等等能天－－』


「你終於醒啦？」嘻皮笑臉的天使以倒著入鏡的方式映現在莫斯卡托眼中。
「我睡了很久嗎，能天使小姐？」她尚覺得有些迷茫，撐著身體坐起來，才發現四周的景色和她預想中的不同，不是她裝潢奢華的房子內部，而是如電影情節那般的荒涼廢墟，她們處在中央被倒塌的大樓和枯萎的樹木包圍，微風送來的不是花香，是灰塵與不知名的細小白色顆粒。
夕陽西下，看起來燒燙的熱度直射在身上卻不煎熬，能天使一手托著腮，背對陽光，另一手在地上掃蕩，隨手揪了一朵紅色小花湊到鼻子跟前聞聞，「你是問這裡還是外面？外面的話，已經很久了喔。」
莫斯卡托沉默了半晌：「我沒想到能天使小姐會來找我。」
「別這麼見外呀，我在你記憶中難道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嗎？」能天使將手中的小花送給莫斯卡托，嘴角勾起莫斯卡托熟悉的、焉壞的笑意，「我倒是難得見你這麼正經和我說話呢......雖然也很有趣，不過我還挺想念卡托獨特的自稱耶。」
「不要取笑人家了，能天使小姐......！」莫斯卡托雙頰脹紅，還是依著能天使的話順勢換回了常用的自稱詞。畢竟莫斯卡托一直都被同事評價為『不僅身體誠實，嘴上也一樣誠實的女人』。
她凝視著靠在機車上的能天使，漸漸消弱的日光使她的身子慢慢沉入陰影中，但臉龐因為有頭頂的燈管照著，仍然線條明晰。莫斯卡托從認識能天使以來就一直在想，在這麼明亮的光環照耀下，所有細節一清二楚，能天使小姐的容貌依然看不出半點瑕疵，大概就是神對奉行祂旨意傳道的造物的恩賜吧。
「那麼，能天使小姐要現在解決我嗎？」莫斯卡托手指搓揉那朵能天使送予她的小小花朵，垂下眼簾。花瓣被她搓揉出汁液，濕潤了她的指尖，指甲縫中染上微不可見的粉紅。她低頭嗅了嗅，除開土腥味沒有別的什麼了，便將那朵小花碾碎，屍體零零落落地飄到地上。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能天使站起身，卻沒有伸手去拿她放在摩托車上的銃，而是再一次－－不知道已經重複多少次地－－對她伸出手。莫斯卡托驚訝地盯著那隻手，口中的疑惑還沒問出，身體就更快一步地行動了。能天使抓緊了她的手，把她拉了起來。「在那之前，我想跟你稍微在這裡玩一下。」
「可以嗎？莫斯卡托？」
莫斯卡托嘴唇輕微地顫動，將原本欲衝出口的話語嚥了下去。她揚起大大的笑容：「當然可以，人家一直期待著這一天呢，能天使小姐！」
於是她跨上了能天使的摩托，外表看似酷炫的摩托近看便有損它的光輝，白色外殼上佈滿了髒汙，有種陳舊感。安全帽只有一頂，所以他們最後誰也沒戴－－「反正這裡也沒有警察！」能天使對她眨眨眼。
莫斯卡托一手抱攬緊了能天使的腰，這是她以前沒有體驗過的，她離能天使特別近，卻又隔著一層翅膀，像是浪花與沙灘的距離。能天使載著她，速度卻比莫斯卡托想像的慢上許多，騎起來不似一輛摩托車而是一輛拖拉機，悠悠的緩慢的，於寬廣看不見邊際的廢墟中繞著障礙物前行。
她們就這樣不知疲累勇往直前地騎，像是要前往世界的盡頭一樣。這樣算是私奔嗎？莫斯卡托遠望著一座被煙硝與白霧籠罩的樂園思考著。
「哇真的好慢！！真是的，這樣一點都不浪漫啊！」能天使大聲抱怨，夕陽苟延殘喘的火焰在她髮尾燃燒。
莫斯卡托噗哧一聲笑出來，「那怎麼才好呢，能天使小姐？」
「卡托你讓它快點！這裡可是你主宰的世界，你一定有辦法！」
莫斯卡托翻了翻記憶中的知識庫，好像確實是這樣子的。她悄悄勾了勾能天使亂翹的髮梢，捲下一根細細的髮絲，纏在小指根處，靠近能天使耳邊問道：「那人家要是成功讓它變快了，能天使小姐有什麼獎勵給人家？」
能天使大概是已經被這老爺爺一樣的車速搞得瀕臨崩潰，大聲回應：「什麼都可以，卡托你快讓它變快！！！」
「那就這麼說定啦，能天使小姐！」
能天使拼命點頭，車身也隨著她的動作有些搖搖晃晃。莫斯卡托閉上眼睛，在心中努力默想，沒多久，果然感到身下的速度突然間加快了不少。比較起來就是一格的網速和滿格的差別吧，順著潮流而來的風也變得十分凌厲，拂過臉頰小小的疼，但能天使明顯很喜歡這種暢快，她手催動油門，莫斯卡托的鬢髮瞬間糊了自己滿臉。
纏鬥半天，莫斯卡托好不容易撥開飛的亂七八糟的頭髮，才發現夜幕降下了。星星如生花般綻放，圓月溶溶，莫斯卡托恍惚中聽見了潮汐湧動的聲響，新鮮的海風在她鼻尖飄繞，她朝兩邊看去，不知何時海濱公路取代了瓦礫堆，只有同樣看不見終點的漫漫長路不斷延展著，兩側的堤防後是翻滾的海浪。
能天使像是察覺了她的遲疑，停下了摩托車，轉頭笑著問她：「去看看嗎？」
「好。」


『能天使，不要再玩了，時間快到了。』
『我有分寸的！很少看到卡托那麼開心，就再陪她玩一會兒嘛！德克薩斯你這頭冷血的狼！』
『少來了，明明她也知道是你想玩才遷就你的。還有這跟種族沒有關係。』
『是嗎？卡托人真好啊！』
『哼。目前她看起來還沒有想起來全部，等到她想起來要殺了你的時候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可是我覺得卡托捨不得殺死我耶。』
『......你太天真了。再怎麼說她的本體可是猛禽。』


莫斯卡托踩進海中。冰涼的水淹沒腳踝，她深呼出一口氣，回過身注視著坐在沙灘上堆沙堡的能天使。
她揚起手臂大聲招呼：「能天使小姐不來玩嗎？」
「哦哦！我來了！」能天使把一個貝殼鑲嵌進她剛剛堆出來有半個人高的城堡，便拋下它朝莫斯卡托的方向跑去，腳步在水中激起水花濺在兩人小腿上，莫斯卡托和能天使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這裡好棒啊。」能天使感嘆，還不忘撈了一把水潑在莫斯卡托臉上。
「能天使小姐！」莫斯卡托抹去睫毛上搖搖欲墜的水珠，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個超大海浪－－畢竟這裡是她的世界，她想做什麼都可以。失策的是這個招來的海浪過大，將兩人一起淋了個透心涼。
能天使大笑，她看著莫斯卡托，眼裡是揉碎的瀲灩星光。在這個被黑夜壟罩的世界裡，唯有柔弱月光的海畔，她的光環和翅膀是照亮兩人視線的最大功臣，莫斯卡托被光芒吸引，心間的潮汐起落越發洶湧，能天使便聽見海浪翻騰不休，像是煮滾的沸水冒著泡泡。
「真想......永遠留在這裡。」這句低喃輕輕地落下了，連零星的水花都沒濺起。莫斯卡托覺得自己的心臟發抖，像是打寒顫般緊縮，僵硬疼痛。
能天使斂去笑容，平靜地看著她，彷彿在等她親自將選擇說出口。
萬千星辰從天際墜落海中，將原本漆黑如墨的大海燃起艷麗星火，能天使凝望著，深刻地感到這副景象比任何詩人或電影中描述的末日景象要震撼而奪目。引人注目的星星離開天空後便只是一塊醜陋的隕石，它們重重沉入海底，拖曳的赭紅絢麗灼熱，碩大的月亮也緩緩下滑，不多時便會一齊掉入海裡。能天使知道，那一刻便是這個世界死去之時。
他們身處的海水真正滾燙起來，鯨魚的哀鳴長嘯響徹在這個渺小卻又廣闊的世界中，如同哀悼。
「你想怎麼做？」
莫斯卡托的表情很冷靜，一點也不似周遭隨她心境波動所展現出的世界。「我也沒想作弊，因為我希望我在能天使小姐心中能保有良好的形象。但是，我果然還是想試試看。」
她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往虛空中一抓，泛著流光的長劍出現在她掌心。
莫斯卡托對上能天使的視線，沒有畏懼也沒有遲疑，只有一如既往、亙古不變的愛戀。她笑著的時候眼裡波光浮動，能天使想起她曾經在龍門燈節時所放出的那盞燈，好像隨時會熄滅，卻直到離開她的視野前都頑強地沒有熄滅。
揮起的劍氣捲起狂烈的暴風雨，莫斯卡托渾身狼狽，髮絲濕淋淋地黏在側臉上，但她少見地不在乎能天使瞳孔出倒映出的自己模樣，將劍尖指向能天使，露出她最擅長也最自豪地誘惑微笑。右眼角的淚痣隨著她彎起的眼角上下移動，能天使感覺海水的熱度在渾然不覺間居然從腳底爬上了心臟。
「和人家認真打一場吧，能天使小姐！這就是我想要的獎勵。」
能天使將耳邊亂翹的頭髮壓回耳後，點點頭，攤開雙手便收到莫斯卡托給她的銃，型號是她慣用的那把，連一些小細節比如握柄處的蘋果貼紙都一模一樣。於是她又笑了，少見地溫柔，垂著眼教人看不清其中被風吹起的漣漪。
「沒問題！我一直在期待你這句話呢，不過我可不覺得自己會輸喔！」
「人家也是！」
然後，雷雨劈哩啪啦地降下了。


能天使沒有舉起那把銃，月亮底部接觸海平面時，莫斯卡托衝到了能天使面前。
那柄劍朝著能天使的胸口處刺去，能天使沒管德克薩斯的怒吼，海水上漲已經淹到了大腿處，而莫斯卡托帶著灼燒的愛意劈開海浪而來，焦味中帶著苦澀香甜的酒氣，震天響的轟雷中，她聽見莫斯卡托的聲音。
「我喜歡你，能天使小姐！」
劍尖在觸及她胸口處時披上星光，瞬間化作了一枝玫瑰。莫斯卡托緊握著那枝玫瑰，掌心被荊棘刺出血液，順著枝幹流向花瓣，鮮豔的玫瑰在她鮮血的澆灌下越發滋潤。能天使沒有接過那朵玫瑰，而是放開了銃，用雙手包覆了莫斯卡托傷痕累累的手，親吻了那朵玫瑰。
「我聽到啦。」上下開闔的唇沾上了血珠，比玫瑰更燦爛幾分，能天使最後看了一眼仍在不停墜落的繁星，將這愛戀之心刻在自己心底。「那麼，我們等一下見。」
月亮全部浸入火海時，捧著玫瑰的手，將根部刺進了莫斯卡托的心臟中。


「你就是仗著她喜歡你胡來。」
「不是挺好的嘛。我賭贏了呢。」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嗯......等她醒來，再和她去看一次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