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是很多值夜者的下班时间，但对于已经成为天使的伦纳德来说，他想在什么时候回家只不过是想就能解决的问题。
伦纳德打开门，刚准备脱掉沾着清晨露水的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意识到住在他家的友人已经醒了，又或者说，根本没睡。
“这是礼物，打开看看吧。”克莱恩笑眯眯地说，他的声音里透露出很明显的愉悦，好像在投资里大赚了一笔。
伦纳德的视线从克莱恩的脸上下移到桌子上，那里放着一个包装精巧的礼盒。浅灰色的高级缎面礼盒被黑色的丝带缠着，这是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鲁恩风格的礼物盒，但是他的灵性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会有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发生，就连这个盒子的周围空间似乎都振荡着反应。
但是克莱恩也没什么能从他这里拿走的，况且克莱恩说这是礼物，是给他的——礼物。
伦纳德保持着刚刚脱掉风衣的动作，盯着它，似乎继续看下去就能让他的视线变成穿透射线，不用打开盒子就能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一样。

克莱恩自苏醒之后一直表现得很正常，这里的正常指的是他迅速地在贝克兰德买了房，并且和普通人一样过着早上起床、晚上睡觉的生活，这种正常反而对刚刚苏醒的诡秘之主来说不太正常……塔罗会的诸位相信愚者大人，而伦纳德担心他的朋友。所以伦纳德非常有担当地邀请克莱恩和他住在一起，表面上的理由是增进互相了解，但是这种理由塔罗会的每一个人都不会信的。
“我觉得挺有说服力的啊？”他这么说的时候，佛尔思转过头撇了撇嘴，那个表情表达的意思是个人看了就能懂。
但当他提出这个请求之后，克莱恩甚至都没多想一秒就答应了，伦纳德觉得这是自己口才很不错的证明。考虑到愚者大人当时正在无聊地翻自己的杂物堆，这一条还有待商榷。
而且克莱恩还会在无聊的时候准备午餐，或者晚餐，伦纳德的生活质量加速上升，这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很明智。
伦纳德也问过克莱恩，总是做饭会不会觉得烦？
克莱恩的回答是，这个过程会让他感觉自己活着，吃下食物的感觉有助于人性的保持。
伦纳德咽下嘴里的煎肉，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被辣得冲进厨房到处找水喝。


“里面是新的胸针吗？或者领夹？”伦纳德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于是重新把随手甩上去的风衣拿下来再挂好，又扯了几下确定不会掉下来。
“我不会准备用不上的礼物，不过这更像一个惊喜。”克莱恩说，他语气平缓，听不出来是在阴阳怪气还是考虑得周到。
好吧，这下不得不现在就打开了。
伦纳德坐到桌前，摆弄起这个礼物盒来，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拆礼物时刻，而克莱恩在看着他。此时他的脑子里仅剩大约百分之三十是考虑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而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在想怎么拆开这个丝带会显得他比较从容不迫，很有天使风度。

经过一番简单的内心斗争之后，伦纳德还是屈服于自己的感性，不管怎么说，克莱恩绝对不会害他。
只要将其中的一条丝带轻轻一抽，它们就丝滑地全部脱落，顺着重力堆在桌边，灰色的盒盖也被掀开——
好极了，一颗有着棕色虹膜的眼珠，被放在黑天鹅绒布的凹陷中央。它的反光很明显，湿润且新鲜。虹膜的方向正对着他，这让伦纳德有种他被一颗眼珠温柔地注视的错觉。
真是荒谬。
伦纳德啧了一声，转头看去，克莱恩还是那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人性还好吧？有没有哪里有问题啊？”
“我很好啊，哪里看起来像不好？”克莱恩表情纯良，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的表情，但往往这个乖巧的表情代表着他干了什么大事。
“不许用问题回答问题。”伦纳德反而懒得再看那颗眼珠，他伸手抓住克莱恩的领带，右手按住他的脸。克莱恩仍然微笑着，顺从地随着他的力道弯下腰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时候伦纳德才意识到潜意识提醒他的奇怪之处，克莱恩一直保持着这个眯起眼睛的笑容，看不到他的眼睛。
想也不用想，愚者大人缺失的那点人性都漏在这儿了。
伦纳德迫切地想知道这家伙究竟抠了哪只眼珠子当礼物送，于是用手指一只一只地把克莱恩的眼皮扒开，手底下的皮肤顺从着伦纳德的力道，睁开了眼。
右边的眼眶空空荡荡，但应该做了某些处理，眼眶内部倒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而是似乎经过深邃的漆黑，但另一只眼睛仍然像往常那样注视着他，和那双充满疑惑的碧绿眼眸相对。

现在的情况很怪异，亲手把自己眼珠抠下来当礼物送的克莱恩一点也不着急，眨着眼睛等待安排，反而伦纳德就像面对着一个烫手的土豆，既不能直接抓起那颗眼珠塞回克莱恩的眼眶里，也不能上手给他一拳，或者之类的其他动作。
“看来是不能让你用了啊？我还想让你试试呢。”克莱恩有点苦恼地说。
“……你想让我怎么试？”
“换上试试，或者拿来做护身符什么的，都行吧？其实你没必要这么着急，”克莱恩的语气和善，像在开导他，“你把它当作一条灵之虫就好了，不过我花了点力气才让它保持原状的。”
伦纳德不想去想这个“换上”指的是不是表面上的意思，他对自己的好朋友突然送了一部分自我给自己这件事有点接受不能，但克莱恩作为这个馊主意的实践者，自我感觉十分良好，那他也不能落了下风。
“不，你肯定能长出来新的眼球，那这东西就是我的了。”
“那要是长不出来呢？”
“你给都给我了，”伦纳德耸肩，“那是你要考虑的问题。”

伦纳德松开了克莱恩的领带，扯了扯他的脸颊，哼了一声，心想“你们这群讨厌的无面人”，然后转身单手拿起那个小盒子，黑夜教会整日飘然而神秘的天使阁下揣着自己的礼物进了房间，临关门之前还伸出头来，欲盖弥彰地说道：
“我要补觉了。”
“好的，我会很安静的，”克莱恩善意地没有戳穿，“午餐吃浓汤可以吧？”
“……都行，我还想吃你上回做的那个有奶油的。”

如果伦纳德在回房间的时候回头就能发现，克莱恩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直到被那扇木板门隔绝，只不过人很难察觉那些太过柔和也毫无恶意的事物。
克莱恩收回了视线，转而考虑起今天要吃什么。
在原地凝固良久，他低下头来对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窗台上的黑猫说：“你觉得这个礼物好吗？还是不好？”
黑猫正百无聊赖地舔着爪子，停顿了一下，歪了歪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舔起另一只爪子。
“别装听不懂。”
黑猫喵了一声，跳下来，走到桌脚边，开始谄媚地用头顶克莱恩的裤脚。
“更像物品会好一点？好吧。”
克莱恩伸出手抹过眼眶，一只半透明的虫爬进了眼眶，随后融化、重塑，成为了一颗浅棕色虹膜的眼球。

伦纳德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他接下来收到了更多礼物，虽然都没第一次的那么奇怪。

“啊？我不习惯戴项链。”
纯银的链子上坠了一块浅棕色的半透明水晶，似曾相识的颜色让伦纳德感觉有点不妙，条件反射地想回绝掉。
“唔，好像确实是这样。”
克莱恩回想了一下伦纳德以前的着装，他确实连第二颗扣子都觉得是一种束缚。
这和他说早上想换一种面包片的抹酱的原因也差不多，但克莱恩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拉起他袍子下面的手腕，将链子戴了上去，将那个本身更像灵摆的水晶坠子调整成手链的模样。

……但水晶可没有棕色的啊。

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的愚者大人是扯不出来的。
发卡、发带，甚至一只猫。
这对伦纳德来说确实是好事，他不会再因为懒而一直无所谓地穿着那套主教的长袍，头发乱七八糟地搭在身上也不在意。
他生疏地用白色圆点的棕色布发卡把过长的前发卡到后边，用发带将其他的头发束在脑后，而只扎好头发总感觉缺点什么，伦纳德久违地从衣柜里翻出他以前常穿的衬衫款式。
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几乎会以为自己还在廷根。

这一次是中型大小的礼物盒，里面传来细弱的猫科动物叫声。
“你又搞什么？你觉得我们能养好宠物吗？”
“锵——这是惊喜，”克莱恩无视了第一个问题，“它很聪明，也很干净，很好养活的。”
今天的克莱恩像曾经扮演奇迹师的时候那样活泼，有着许多没必要的夸张动作和语气，他就像个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兔子一样，从盒子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黑猫。
喵——
被拎着后颈皮的黑猫又叫了一声，这次听起来没有那么微弱了，它在半空中蹬了蹬两条后腿，显得可怜巴巴的。
伦纳德连忙接过去，但他也不会抱猫，这只被迫四脚朝天的猫很顽强地从他的怀里翻起来，跳上他的肩头，乖乖地趴下来，盘好了尾巴。
“哎呀，太好了，看来它也很乐意。”克莱恩笑眯眯地说，摘下帽子，鞠了一个谢幕的躬。

养这只猫的过程非常顺利，它很聪明，也愿意听话，并且一点儿也不认生。
太过顺利了。
“你怎么这么自来熟？”这周伦纳德不知道第多少次打掉了蹲在饭桌上的黑猫伸过来的爪子，“去，去，你应该去抓老鼠了。”
尽管家里一只老鼠也没有，伦纳德只是找个借口赶它下桌，要不然新买的骨瓷杯就又要不成套了。
咪——黑猫拉长了声音嗲嗲地叫着，来蹭他的左手，一点儿也没有猫高贵冷艳的样子，倒像一只迷你的狗！

这只猫很乖，一直以来都听话得不像一只猫。伦纳德把猫放在身上，一边摸一边想，既不用特别准备什么食物，克莱恩说它只需要干净的水，但它也不怎么喝，伦纳德甚至怀疑它可以不吃不喝。
而且长得很快，刚看见它的时候还是小小一团，现在却矫健而有力，很快就能跳上衣柜，或者爬上窗外的树。
“说起来，克莱恩也没说你是公的还是母的来着？”
正在躺在他大腿上享受抚摸的猫僵硬了起来，呼噜声都断了一下，开始迟缓起来。
喵——它把瞳孔放到最大，发出了这具猫的身体能发出的最柔软的声音，这样的行为，一般被统称为卖萌。
“之前都没注意到啊，你的眼睛也是棕色的。”
伦纳德举起猫的两只前爪，让黑猫和自己对视。
黑猫的两条后腿抬起来，挡住了伦纳德想看的位置，这猫也会害羞？

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或许我该去教会看看，都快一个月没去了。”
伦纳德理所当然地带上了黑猫，不带它也会跟上来，一直以来伦纳德要去哪儿，黑猫就会跟着，它一直趴在伦纳德的肩膀上，不乱伸爪子，也不乱叫。
但在伦纳德要去查尼斯之门里面的时候，它毫无征兆地跳了下来，顺便叼走了伦纳德的发带，它在门边转啊转，一边抬起头喵呜喵呜地对伦纳德叫着。
所有路过查尼斯之门的值夜者，都能看到他们的圣米切尔阁下蹲在地上，正在和猫讲话。
不，不是讲话，是对话。
他们的交流有来有往，人说一句，猫喵一声。
“你要干嘛啊？”
喵——猫在他脚边打着转，一副不好意思进去的样子。
“有我在呢，肯定一点也不可怕，”伦纳德还是理解不了这猫到底在叫什么，他胡乱地回应着，“你们猫难道不喜欢漆黑的地方吗？”
喵——
“呃，好吧。那你就蹲在门口等我，我很快就出来，知道吗？别乱跑，也别乱啃。”
猫是不会这么做的，它在家里的时候伦纳德都没见过它碰掉什么易碎品，那些很耐摔的书或者其他东西倒是经常被碰掉，也许克莱恩的猫也和他一样，清楚地知道物品的价值。
喵——
猫应该是答应了，那双棕色的竖瞳滴溜溜地转。

在克莱恩不知道第多少次送出东西，甚至连礼物的理由也不找了之后，伦纳德感觉自己大约是忍无可忍了。
“你差不多也得了吧！”
“你指的是哪个方面？”克莱恩问，他看起来很无辜，像是真的不知道，也仅限于看起来。
伦纳德现在浑身都是克莱恩送的东西，他都有点不好意思去参与女神的祷告、聆听女神的神谕，哪个神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座下的天使在神秘学意义上都沾满别的存在的味道？尽管女神是正神，造物主之眼，宽容而又博爱，尤其克莱恩还曾经是女神的眷者……说不定祂还乐见其成，但不管怎么说，伦纳德觉得这也太怪了。
“各种方面都是，首先就是你送的礼物全都是你自己这件事，其次就是你送的礼物全在看我这件事！”
而且从白天到晚上都没停过，伦纳德在心里补充。
克莱恩好像短暂地断了片，呈现出一种恍惚的表情。
“你收了第一件……之后，我觉得你很高兴啊。”
“什么高兴？”他没好气地说。
“就是……呃，你说完要补觉回到房间，然后亲了我的眼睛，我以为这是你很愿意的意思呢。”
克莱恩有点不好意思，眼神飘忽不定，仔细一看，甚至还有点脸红。
“你还好意思说？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这回换伦纳德眼神涣散了。托本序列的福，他灵感很高，但也只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逐渐察觉到被注视着，要推断出罪魁祸首，对熟读侦探小说的伦纳德来说不成问题，他之后就把那些摆在柜子上的礼物全都收了起来。
但他也不想让这些指向他的念头全部落空，所以还留着那些有些实用价值的东西，比如说发带，没想到克莱恩之后精准地把握了他的倾向……也是，愚者怎么会看不透天使呢？
话又说回来，克莱恩一开始送的那颗眼球确实很漂亮，带着异样的美感，这种被信任的感觉令人着迷，所以他才毫无自觉地被那件礼物吸引，然后只是普通地、非常平常地把礼物贴近了唇边，就像在感受朋友诚挚的祝福，不是什么喜悦的亲吻——！
“停，我绝对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奇怪想法。”

“且不说‘奇怪’这个词很难有具体界定，但是你察觉到之后，也没有全把它们都丢掉，”
克莱恩诚恳地说，“我认为这是一种同意的象征。”
“……你的意思是，我默认了？”
克莱恩没有说话，端坐在旁边的黑猫直起身子，喵喵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