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魅，世间多谓之妖。一曰其形貌昳丽，媚态柔骨，摇魂荡魄；二叙其言止黠慧，灵思机心，常不可测；三则近世入凡，昵人亲物者，往往狐也。然世人只知其三，不知其本。盖寰宇万物，雨造露化，所出皆一，狐虽聪敏，本亦兽畜，彼幻形成妖、修仙得道者，非享天缘蒙地机而不可，非假岁月耗苦功而不得。故世所谓狐人结缘之事，流传虽多，实则难见，此篇所述，即在其一。
世有庆国，国有澹州，州有范安之闲者，母狐父人，自为半妖。闲生养人间而厌俗世，年及十九，欲归幽山。其母叶九尾轻眉闻之，拒而詈曰：“小子愚钝也甚！尔独知凡尘险诈，不知妖冥亦诡。豺狼虎豹，厉鬼冤魂，其恶何下于人？今尔酬人尚不得法，抗妖岂有术耶？”闲不馁，对曰：“非不得，不喜也。然若得证欺人弄世之力，母愿许儿归膝下乎？”轻眉稍忖，曰：“亦非不可。”又曰：“事情繁杂，人心狙诈，此世莫过于京都，尔且往一试，若有成，我亦不复多言。”闲欣然应，裹食整衣，踏云掠风，半日即至。
便见楼阁轩敞，道路通达，士农工商，交相往来，繁盛华美，远非僻地可及。闲骤喜，购甘食，赏玩物，悠然漫步。忽见人拥塞路，隐闻嘤咛悲声，又有怒鸣间其中，奇而窥之，见一好女委顿扑地，举袖掩目，又一陋汉横眉竖眼，强引其臂曰：“尔愿卖，我愿买，何固不从？”女泪不止，曰：“我父因尔死，安有屈身之理！”闲谛视，则地有木牌，上书“卖身葬父”四字，顿悟个中缘由，又观女神色凄楚，顿生怜悯义愤，抽身入巷，悄展幻术。
女不敌汉，终为曳起，踉跄蹒跚，哭骂愈厉，然众竟不复观，奇声阵阵，唯望别途。忽人散两行，道出一路，有碧玉女子施施来，头无珠翠而眼含北辰，身无华服而肤胜白雪，流连顾盼，美难方物。女子至二人前，对汉笑曰：“渠既不愿，郎君视我何如？”汉方讶，益奇曰：“小娘子何出此言？”女子曰：“春思柔情，发也无故。”汉为美惑，竟不复疑，腆颜道：“我斥百钱购此女，不可徒弃。”对曰：“此则易甚，妾有千金，皆奉郎君。”解囊呈资，烁光胜日，又百媚千娇，乞汉同归。汉大喜，则抛前女而执其手，殊不知此金非金，乃土块所幻，此女亦非女，乃闲所化尔。
闲与之行数里，至人静处，忽止步不前，秋波盈转，忸怩轻叹：“相思蚀骨，春情难胜，郎君可速为一解乎？”汉固不辞，拥入偏巷，抽带解衫，急欲施展，忽疾风迷眼，黄沙扑面，昏昏而睡，一蹶不起。闲蹴之朗笑：“昏聩贪恋，何至于此！”又念母之余忧也甚，玩世戏人，何见艰险？遂呼气其面，以术勾魄，欲充回禀之证。正当凝神，忽闻暴喝入耳，厉斥“住手”，仓促大骇，悚然而止。
循声而望，一玄衣男子至，急色乱息，见闲则切问：“小姐安乎？”闲颇不忿，反诘曰：“孰为小姐？”欲复男身，竟无气可转，欲施小计，竟诵咒无应。顿悟己力多用少，驭之无道，方施大术，妖力皆发于外，意外迫止，遽不可收，飘飘尽散矣。由是愈恨。男观闲不语，度其受惊未平，自叙曰：“市集见君行止，且敬且忧，阴随欲护，幸无恙。”闲激愤，斥曰：“匹夫多为乱事！”见其懵怔，心念又转，垂首细语曰：“妾亦情急，郎君见谅。”遂诈称孤身上京寻父，连日不得，形单影只，心凄情怯，唯望有托云云。言罢，仰眸切望，极力相诱。岂料男若无睹，肃然曰：“终生大事，岂容儿戏？然君若确有此意，我可代寻媒妁，为求良人。”闲怒不遏：“事端尔致，酿祸而逃，岂君子所为？今我孤苦无依，此责甚大，必由尔担！”见男将驳，又执其手笑曰：“尔若敢拒，则我大呼三声，令市井皆知尔轻薄于我也！”男面黑如铁，不复言语，任闲曳出，游于茶肆餐铺之间。
饮食餍足，闲意少悦，自展姓字,又问男何者何业，颇叙家常。男自言滕姓梓荆，他事则不详述，闲不甚为意，且食且游，及日昃，欣随梓荆归家。至则一四合杂院，圮墙碎瓦，陋不忍睹。闲方瞠目，梓荆哂曰：“小娘娇躯玉体，非鄙舍可以纳也，若嫌，但去无妨。”闲嗤曰：“风云雨露，天公仁赐，无彼则无我，便餐风露宿，幕天席地，何陋之有？”迈步欲进，忽为梓荆所止。
问：“何？”梓荆不答，越墙而望。闲随观，见黑雾弥天、萦如水墨，乃异之：“何妖至此？”梓荆亦诧：“尔竟可睹？”闲不语，推门入，见人躯乱卧，烟缕各附，若缠若凿，似吮似咬。心下方思，忽感劲风掠耳，见银镖贯雾，然黑雾稍裂即合，其势未减分毫。
回望梓荆，则面有急色，弃镖执刀，愤然欲前。闲阻之，又于腰间解数囊，各取枯花萎草，碾于掌而吹以息。忽起五色幽香，淡烟轻雾，盈于院落，所至之处，黑烟莫存。未几，院落空明，夕照粲然，更胜无事。闲释曰：“此虽妖异，更属病灶，器术无奈，药石可御。”又曰：“然病灶化妖，世所稀见，彼来势甚众，又偏袭此地。尔有头绪乎？”梓荆稍滞，曰：“或有。”又曰：“然此容后叙。今事态险急，人命关天，君既识杏林之道，可否施术以援？”闲忽嗔曰：“先郎君嫌我如瘟疫，今又敬我如上宾，人心难测，善变如斯，妾身莫敢信也。”笑语甫出，已见梓荆拱手跪地，再拜请曰：“使君不悦，我固有过，然乡邻无辜，惟愿助之，尔后处置，任凭发落。”闲虽厌俗世，然所恶只繁文缛节，对人则颇喜，心本欲救，仅逞口快，受此重礼，不禁大惶，急欲相扶，又忘己女身力微，竟奋发多时不得，恚而拂袖曰：“愿跪便跪，若竭力而倒，却不医汝！”自去看顾院邻。
梓荆随其后，负邻令卧，灌汤饮药，夜半方止。二人疲甚，并肩檐下坐，吞水嚼饼，观星闻虫，言语相洽，竟颇投机。梓荆乃言先是驱一妖，以今日所观，则或病灶凝化，散而未消，至此寻仇所以。闲奇之：“则汝业祓妖乎？”梓荆曰：“谓此亦可。”闲益奇：“我素闻祓妖之酬甚厚，汝何故贫瘠若此？”梓荆久不答，闲方欲催，忽闻鼾声轻起，彼已酣睡。闲亦觉困顿，遂团身枕其股，且入黑甜之乡。
未知几何，渐闻缓声轻唤。启睑凝眸，则晨光微熹，一老妪在前。闲欠伸拭眦，问：“阿婆何人？”老妪亦问：“小娘子何人？如此容姿，何至陋地？”闲玩性忽涌，亦图报复，即笑曰：“荆兄未嫁之妻也。”妪大惊：“我固怪滕郎不近女色，原有许者美艳若此！”忽闻：“媪勿听胡言，此我远戚之妹也。”乃梓荆不觉已苏。闲立驳曰：“远戚则不假，然血缘既远，岂不得为夫妇耶？兄向以亲戚之嫌疏我，伤我也甚！阿婆仁善，务为说理！”虽遭嗔目，益发饶舌，犹拥梓荆不释。陈妪乃笑：“儿女家事，不便多言。此有浆食，且充饔。”梓荆辞之，妪不却，曰：“受汝米粮百石，照拂万千，一餐岂足挂齿？”置物乃去。梓荆叹曰：“汝安为虚言？”闲取食而哙，曰：“汝不亦诳乎？孰为汝妹？”梓荆稍惭：“若不托此由，则虑汝名节有损。”闲怪视之，只啖不语。俄而院人渐出，交言汇语，皆不忆昨日事，又皆奇闲之所在，纷纷来视，无不携物相赠，均言感梓荆平素倾囊恩。梓荆固辞，闲大笑曰：“呜呼，此即汝之所以贫也！”然颇有赞赏色。
少顷，邻人举箧引车，络绎皆去，唯一人至梓荆房，携一布袋欲行。闲奇之，夺袋而观。中乃木雕，偶玩器物，莫不精绝。睹梓荆，彼吞吐曰：“权填伙食。”闲嫣然笑：“汝委此君而沽耶？今则不必，由我代鬻。”遂携袋入屋，又往厨灶，扄户多时，不知所为。及开，奇香满院。梓荆异视，见闲负一担出，左置木器，右承甘食，惊曰：“小女子安得为此事？”闲嗤曰：“不为此事，钱自何来？汝且行业，勿复多问。”荷物至市，识梓荆之作者甚繁，求者亦众，闲颇得之，又惊往价奇低，高索无方，更闻梓荆祓妖，助弱济贫者则多，索酬得金者甚少，嗟叹不已，无心为继，及午后，忽思一事，负担移地。
盖范氏本家亦在京都，闲遂思阖往一观。至而不入，独于宅前相望，久而乏甚，忽见一少年昂首出，猪突猛进，过闲而返，问：“尔知此何地？安敢在此鬻物？”闲曰：“此迢迢大路，王土之属，我既国民，安不得在此营生？”少年怒：“此范府宅前，岂容尔放肆至此！”闲又曰：“君亦曰前，前则在外，在外则非府第，非府第则非足下所管，安有碍乎？”眼观少年形貌，心下暗忖：久闻吾弟范思辙骄横放纵，此必彼也。方欲问家中一二，忽见少年颜色骤变，倏忽竟嚎啕哭，捶胸顿足曰：“欺吾，尽欺吾！父如是，姊如是，今区区小民亦如是！”闲无措，姑举一糖葫芦问：“食否？”思辙初甚不屑，久哭似乏，又为异香所诱，终受而大啖。闲意少安，又适客来，且谈商贾，然心不在焉，货目金额，皆草草对。思辙谛听良久，忽跃起曰：“尔安可行商若此？”排闲至旁，启唇即算：“方此一刻，吾观尔所出，数亦不尠，惜价甚低，若改如斯，则所得也巨。”闲虽讶甚，亦觉其论在理，遂巧言奉承，诱思辙代沽。彼商才也奇，逾半日，所获竟数倍于前。
自是，思辙每日必至，共处既久，闲亦知其精于商而富于情，心颇喜之。一日忽不见，及二三日犹不睹，唯方士僧道不绝范门。闲登而问，乃知思辙久卧不觉，竟似为怪所魇。遂自陈略识方术，拜请一见。思辙母柳氏业无计，姑沿之入。闲谛听凝望，见其如坠深梦，口中频有“大”“小”“双”之语，又有“吾胜！吾又胜！”之喝。视四壁，顾婢曰：“宅中近可有异？”婢不敢言。闲慰之曰：“定不诉于主母。”婢乃言众仆先是趁夜博彩，忽妖风席卷，失骰数粒。闲乃悟，遣婢置冥钱数斤，庞至充栋之势，又备新骰若干。及夜，饮药于思辙，令其昏睡无梦，少顷，则见幽鬼出其体而绕于梁，凶色厉颜曰：“小娘何人，夺我博友？”闲固无惧，曰：“非夺公友，愿为公友也。公堂堂伟丈夫，常与一憨儿戏，竟不倦耶？今小女欲为一游，公可施恩也乎？”鬼观闲昳丽，行止又慧，遂应。闲每诈败，焚币相奉，恭维之语不绝。鬼大悦，沉赌湎博，竟不知己身渐淡，更不觉天光渐明，及灯灭鸡鸣，欲归无途，然灭时犹笑，意似甚足。俄而思辙醒，大呼：“吾金何在！”闲斥曰：“金已去，命尚在。”遂叙经纬，道彼博鬼掠其为伴，又久输不肯为释，故成魇怪。思辙闻而不语。闲问：“汝尚知畏乎？”思辙反问：“汝识御鬼驱妖之道？”闲曰：“然。”思辙大喜：“巨财至矣！”
经此一事，闲广闻于都，颇有仙名，又得思辙斡旋奔走，求道之客乃滔滔至，有破门裂屋之虞。闲心虽善，性终漫散，遂常邀梓荆同往。梓荆固有能，久之亦闻于世。坊间甚有歌云：

东邻鹤仙归洞天，西里蜂妖不复言，
南衢厉鬼化白骨，北郊恶兽亦臣服；
荡尘涤污净幽晦，驱邪惩奸正显明，
罪人惶然自索荆，方士无事只得闲。

即叙二人披靡祓妖事。然旁人只观表荣，不识里辛，其间风波百出，险阻万端，唯亲历者可知。既同甘共苦，互托脊梁，劫后余生，把酒对月，相依而眠，则日好情密，自不待言。惜乎二人懵不自知，唯周遭睹之甚明，则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
过数月，梓荆不复贫，然仍恪行旧业，闲亦鬻物如常，招朋揽客，风姿更胜以往。一日，某青楼小厮惶惶至，言欲尽买甘食。闲戏曰：“食太甚，恐齿烂肠溃！”小厮曰：“岂我食？楼中贵人食也！”闲奇之：“姊姊们向也自来，今何不顾？”小厮大惊：“姝竟不知？无怪仍陈摊于此！近日屡有好女无故失，虽白昼大道亦不免，恐有妖为祟，贵人岂敢自出！”闲亦惊：“确不知也！”暗忖何方愚妖，昏瞽至此，掠好女竟不虑我，我美不足耶？又惊己本男非女，何故有此妄念，羞窘非常，恨不得一地穴入，飞霞满面，强作无事曰：“不问妖魔，尽可一降。”忽睹梓荆路傍过，欢声相唤，岂料彼一瞥即过，竟不止而去。闲颇莫明，又思彼近来多有奇举，遂不以为意，递一计，径随小厮去。
梓荆归宅多时，及夜晦星明，犹不见闲，且怪且忧，急出相觅。多寻无果，心焦难胜，忽闻一男曰：“君今安可不往观章台柳？”又一男对曰：“何故必往？”曰：“吾闻闲姝今在醉仙居，唱诗献酒，雅致非常。”乃大惊，奔执前男曰：“尔所言范闲乎？”男股战唇颤，曰：“然。”乃怒令其导往。
至则华灯溢彩，酒醴飞沫，丝竹喧耳，轻纱障目，哗声频起，艳赞不绝。梓荆逾帘望，果见闲妍装丽饰，翩舞惊鸿，流连座中。见则目眩脑热，不觉已排客至前，厉声斥喝：“汝在此何为？”闲谢众人，引梓荆一隅曰：“结陷妖之罠也。”梓荆沉声曰：“陷妖陷己？”闲不明其意。梓荆又曰：“汝既女子，鬻色至此，体统何存？”闲益惑：“谈笑互饮而已，与平素街边何异？况先是捕污妖秽怪，无不以我为饵，今更何出此言？”梓荆色窘：“此后必不重蹈。至于负担鬻物，自是亦勿再为。且随我归。”闲瞠目：“何至如斯！汝不闻美娘频失之祸耶？我若无为，此灾安平？”见梓荆缄口，又劝曰：“我遇妖亦无大危，彼常人却不能。我今若去，后患无穷，安能舍大而择小耶？”梓荆仍默，转身自去，闲唯觉怪，仍往宴饮。
鼓鸣漏滴，玉山尽颓。闲独坐庭除，观月残花落，忽忆梓荆所言，意甚阑珊，竟不闻树间异响。及察，则一蛇已至足边。虽长至丈余，粗似小竹，闲亦见多不怪，以为常蛇，只投针破七寸，然蛇竟一劈为二，但袭无阻，缠踝缚胫，左盘右旋，裂衣直入。闲乃惊，执蛇互角，力搏不休。俄闻诡声大作，数十蛇蠕蠕成潮，展信而扑，绕躯舐肤，凿牙流毒。闲初尚抗，渐乏渐迷，且苦且畅，恍惚沉醉，不复能御。又忽闻梓荆声，意为幻梦所化，陶然附耳，然其声愈厉，利剑碎帛，终穿迷障挞入。闲惊觉，乃见彼确在前，埋身蛇阵，斩骨溅血，而蛇裂无穷，此徒增敌尔。闲情急生智，曰：“焚之！”然顾盼左右，断无星火，又观梓荆险甚，虽虑多而心横，曰：“勿视！”梓荆方闻，已见闲贴鳞吮血，淋漓尽哙，又见其手碧火袅袅，渐至熊熊，延蛇窜地，顷刻尽烧，飞灰不留。
闲衣亦不复全，披残委地，垂首低眉，不与梓荆视。梓荆近而不语，解衫相覆。闲曰：“汝不问乎？”对曰：“既明知，何故问。方汝所施，显为狐火，我虽无才，犹未愚钝至斯。”闲意更怯，曰：“汝既知——”梓荆断其言：“我不知，亦无意知。我只知晨晓将至，汝若居此不移，恐作满城笑柄，亦累我无颜尔。”伸手而待。闲窘曰：“足软难立。”梓荆大嗤，然轻裹入怀，其势也温。
及家，闲已酣睡多时，其间呓语不断，频柔呼梓荆名。梓荆置若罔闻，令卧于塌，方欲行而闲忽醒，引袖相望，意似不舍。梓荆故作不察，问：“何？”闲曰：“无。”然眸含春光，清明不再，所言自不可信。盖狐天生冶荡，闲虽半人，亦承索精之性，又竭妖力已久，空穴既开，自渴填补，平素度如常人，乃不曾察，至方遭蛇侵又噬蛇血，欲念忽苏，饥不复忍，急求充盈之物。
闲自谙此理，僵持半晌，锁眉切齿曰：“汝速去。”方释手，即为梓荆所执。梓荆问：“去则何如？由汝另寻阳气采补乎？”闲大赧：“何出胡言！”梓荆又问：“不寻则何如？任汝枯竭而亡乎？”闲负气曰：“与汝何干！”梓荆肃然：“自有。汝若不在，祓妖之业何以继？我之生计何以续？”闲气结：“且自生灭！”梓荆曰：“然，则敬从命。”遂近闲身，拥而一吻。
闲大骇，惶不能语。梓荆恳言：“既生灭由我，阖从心愿，择一良方为之。”观闲僵若磐石，遂又落数吻，虽羞窘也甚，然虑气之不渡，故令唇舌相交，颇尽缠绵事。闲推拒不得，旋即沉沦，湎溺难拔，缱绻忘返。不知几何，忽觉梓荆动作稍滞，上摸下索，似有所探。闲料其欲合，掩羞挑曰：“兄不识户之所在耶？”因闻己声，仓促大惊，悚然猛起，抚喉握股，显男身矣。
盖精气既入，妖力乃结，顽咒可解，原形得复。闲方喜，忽忆梓荆尚在，恍而觇视，则冷面厉色，沉声诘问：“此何戏？”闲急曰：“非也！此我本体，戏乃女身！”又急辩：“非戏汝，戏恶人也！汝可记相识日……”遂娓娓道经纬，虽见梓荆颜色万变，不敢稍有顿滞。终叙所有，强笑曰：“如此，阿兄明矣？”却见梓荆面赤如烧，勃然忽立，转身径行，唯留“此狐也！”三字，掷地有声，轰然入耳。
闲方欲逐，又思此言大有蔑己之意，遂回坐于塌，怒斥梓荆鄙陋无常；愤懑郁结，忽忆此来即为玩世戏人，如此亦属有得，当可回禀，方起欲归，又思此非出本愿，莫能彰己之力，遂又回坐。反复多时，百虑千思，终不胜烦亦不胜倦，卷被卧塌而眠。既眠则梦，梦则仍见梓荆，或有日前曾历之事，或为方才未尽之举，撷兰采芳，滴露汇蜜，柔情倍至，云雨无边。忽醒，则昏昏不知此夕何夕，迷迷唯觉股间濡濡，彼戏言“相思蚀骨，春情难胜”者，今竟一语成谶。闲大赧，茫然若失，忽举掌自掴，出门急去。
方知三日已过，乃大惊，周问梓荆何在，然邻人固不识其男身，虑为仇家，俱不相告。闲无策，唯出下计，归取梓荆衫，以嗅为索，循气而往，渐远人境，至一深山。攀树登崖，斗兽驱禽。一夜，气息忽绝，乃止一瀑前，不知何往，茫然呆立，肚肠轰鸣，举头欲觅食，忽见一黑影来，展臂挥刀，则一烧鸡裂而跌地，又闻人语：“我固闻狐之嗜鸡，今此一观，竟有谬乎？”乃见梓荆自蔓后出，容态行止，与常无异，反唾闲蓬头垢面，令浴于瀑下，又烧一鸡，并野果与之。
闲受而不食，问：“此何意？”梓荆对曰：“何事何意？”闲曰：“汝厌我为妖，何又善我若此？”梓荆怪视之：“我安有厌汝之说？”闲亦异目之：“彼时汝去，非有‘此狐也’之语乎？此非鄙我乎？汝进辟谷若此，非恶我而远我乎？”梓荆结舌：“非鄙汝，自鄙也。盖……”语忽为异响所没。其声如雷鸣海啸，震天撼地，钻肤侵体，魂魄俱颤。梓荆遽起，急引闲匿荫处。俄而一巨物至，五官四肢，宛有人形，然皮似老树，身绕粗藤，凡其过处，土崩石滚，水溅如沸。闲屏息觇望，及其没，咋舌曰：“此何物？”梓荆曰：“我亦不知。自我至此，日日可睹，或山间木石所化耶？”闲曰：“此怪也！汝不除？”梓荆曰：“人有善恶，怪亦如是。彼既无害于世，除之何为？”闲乃笑：“则我无害有益，救世济民，恰汝所好耶？”梓荆轻叹欲语，忽厉声警曰：“慎！”
闲闪身避，觉一物间隙过，视所去，则一矢尔。然忽蠢蠢动，谛视之，竟一蛇，再视，竟与前遇之蛇绝似。方诧，又闻异响鸣动，蛇众至矣。二人既知其质，乃不惧惶，飞身巧避，待蛇扑，则或执而鞭于树，或钳而挞于石，或自束一结，或两两而缚，又横竖相扣，连编一网，再下兵刃，夯嵌于地，则蛇虽裂亦无益也。闲又以药昏一蛇，入囊欲携。梓荆促曰：“勿玩。”闲嗔曰：“非玩，欲携归而探究竟尔。”又笑曰：“狐火之术，我不甚稔，今又方复，力恐难胜。郎君或可一助耶？”梓荆瞠目欲斥，忽雷动又起，禽飞鱼遁，其势更胜于前。
遥闻重锤巨响，未几已在耳傍，撼天动地，人几难立。所来则前之怪，云裂月照，乃见确为巨树，然粗藤非藤，尽皆蛇矣，张口伸信，汹汹而来，腥臭结雾，嘶鸣乱神。二人欲施故计，则巨怪挥拳顿足而阻，又解旧蛇缚。霎时万千蛇聚，虬结蜿蜒，涌似黑潮，皆袭梓荆。闲大惊，强使火出，焦焚泰半，心下舒朗，不觉露绽，首足颠倒，竟为巨怪所擒。梓荆亦大骇，罔顾蛇缠，以镖掷怪，唯闻铿鸣，竟不伤其分毫。然怪察梓荆所在，乃擎起，挥撞石木，顿伤肺腑，力虚气阻，热血垂地。闲恐甚，屡唤其名，又见其臂仿佛仍动，忽一镖掠出，一镖径随，双双直入怪瞳。怪不胜痛，释手捂眼，仰天怒嚎。
闲欲负梓荆遁，而为之所阻，曰：“此非良策。木亦畏火，速焚。”闲拒曰：“我无力，非诳汝！”梓荆稍笑：“此事何难？”竟予一吻，又曰：“我亦无力，汝当自索。”闲惊恐非常，坠泪不止，曰：“汝今重创，索则无命！”梓荆仍笑，曰：“索则我死，不索则俱死，阖舍轻而择重？”凝气强起，附唇于闲，血气腥膻，隐杂甘甜。继而又笑，曰：“乱我行，荡我心，终令我至斯不悔者，此狐也。”语毕气绝，生息顿灭。闲六神无主，三魂皆乱，但见巨怪蹒跚又近，怨怒忽涌，悲愤难遏，扬臂则猛火滔天，举手则烈焰乱舞，流窜缭绕，非止蛇妖树怪，常物亦不可避，火舌舐地，焰浪排水，夺生灼灵，经久方止。
闲惘然周视，不见怪尸，反见一汉委地，心下略诧，又睹梓荆，忽嚎啕如童，竭力犹泣，恍然失神。
其间未知几何，唯梦魇反复，人影在前，愈逐愈远。闲骇叫而苏，乃见雕栏画壁，尽未睹之景，方思，忽一颜入眸，虚目启唇曰：“小子尚识我乎？”
闲遽惊起，唤：“娘！”又睹其侧蒙眼男子，呼：“叔！”恍然有忆，急曰：“梓荆安在？”
轻眉乃哂：“小子见色忘亲，愚痴也甚！安之安之，彼得水天日光相照，早苏尔。”信手轻指，闲方察梓荆即俯塌前，容态如昨，吐息如常，正当安眠。闲轻抚其发，不料梓荆立醒，讶而熟视，喜而密拥，执手相望，眼盈切意。
轻眉噫噫不止，作呕曰：“勿对老生行此事！”二人遂依依离。闲轻咳曰：“娘亲缘何在此？我又何在此？”轻眉曰：“小子生事无数，我安不知？若无小竹暗护，尔早亡矣！”闲乃惊：“此事从何始？”轻眉曰：“自尔救范思辙始。”见闲益惊，又曰：“范建姑属尔父，既于府中见尔，岂有不察之理。遂传信于我，言尔竟变小娘。我固奇之，乃托小竹一往，本欲集取笑之资，岂知救尔命也！”闲色大变，犹难置信，曰：“叔既在旁，山中何不速见？”
轻眉忽止笑，敛容肃颜曰：“自因更有要务。”乃出一长纸，示闲曰：“尔观此何物？”闲睹其形，少忖对曰：“恍似一蛇。”轻眉曰：“然！此物获于尔囊，初尚为蛇，久则化纸，当式神之属也。”闲惊叹：“何人所使？”轻眉道：“此即吾使小竹所探。然遍寻都中而不得，前日竟不劳获。”乃释之：“先是方救尔等，促至此处，未及结界，忽一男至，言此地贵人所属，不得径入。我观彼若人，然妖气盈体，其异也甚。”闲曰：“或与儿同，亦半妖耶？”梓荆忽言：“非。我虽未睹，然以叶姑所叙形貌，则似大内统领燕小乙者。”轻眉颔首：“然。若为半妖，则人者妖者，两相融洽，不可界分，而彼两者分明，内人外妖，诡奇也甚。”闲忽忆山中巨怪事，遂闻于母。轻眉乃诧：“此也怪哉！若尔所言，则似炼妖之术尔。”闲问：“何谓炼妖？”梓荆答：“炼人为妖者也。如此，则前所失女，或皆充炼化之资也。”闲大奇：“汝知宫事，又有此识，汝竟何人？”梓荆忽不语，闲方欲诘，轻眉便阻：“此事攸关尔命，知多无益。”闲固求。轻眉叹曰：“彼燕者既至，此蛇即蠢蠢欲出，颇似归主之态。及彼去，我携蛇暗随，其势愈显，当无谬误。则使蛇袭尔者，燕也。”闲曰：“我不识彼，彼何亡我？”轻眉曰：“我亦不虑即彼。彼当被炼之人，操者或令有。多言无用，此地既危，且随我去。”见闲无应，又展颜曰：“小子竟忘当日约乎？尔既觅一良人，也属尽狐天职，其能可承也。”
闲仍不应，唯凝眸对梓荆。梓荆肃然曰：“今都有炼妖之徒，我辈既已祓妖为任，安可不顾而去。”闲佯大悲：“娘亲已闻，恕儿不孝。”轻眉狂哂：“我素闻情能改性，不虑今乃亲见！”又朗笑曰：“罢！七情六欲，虽我亦不得免，况尔稚子乎？”遂招云唤雾，临行乃嘱：“此去都中不远，尔等自归。”闲又奇之：“此地何地？燕既不容外人入，何由我等在此？”轻眉笑曰：“我旧居，岂区区小子可驱？”语出幽幽，恍有慨叹之意。
待母去，闲跃跃而起，急促梓荆同归。梓荆初则强拒，曰：“汝今方醒，安有劳顿之力？”闲乃笑：“有力无力，尽随尊意。”扑而投怀。梓荆错身而避，曰：“神气若斯，应无大恙。叶姑已置车马，即刻可发。”遂引闲至宅外，登车驭马，执缰缓行。
时雨后方晴，蝃蝀伴日，繁花沾露，虫鸟脆鸣。闲心大悦，神思飘曳，忽曰：“方院名为‘太平’，既出太平，所赴皆艰险耶？”梓荆嗤曰：“若畏，悔犹未晚。”闲大恼：“何畏之有！”又笑曰：“有汝相伴，无事足畏。”即予贴颊一吻。梓荆稍愣，执缰之手大震。鞍马不识柔情，旁逸出道，直冲花田，车顷刻覆。二人狼狈起，对而詈骂，又相顾朗笑，幸喜满怀，乐意盎然，竟不虞闲之谵言也真：前路险绝，人心难测，世态诡谲，尸山血海。所幸此语既中，后言亦应：璧人既伴，山海难阻，冤孽皆破，终归太平。去路尚遥，然狐仙既入凡尘，则彼结缘美谈，千古佳话，自兹始也。



外两则：

其一
诸事既明，及归京，闲遂携梓荆入范府。不虑思辙甫见梓荆辄大呼，谓闲曰：“此浪荡负心登徒子，断不可用！”闲问何故。思辙曰：“此人前有好女相伴，今忽不见，岂非彼背信弃义乎？”闲笑曰：“无妨，彼女即我。”思辙瞠目欲裂，固不能信。闲乐之，幻而相示。思辙顿仆。卧床数日，竟银钱亦不可令起也。

其二
梓荆居范府有时，与众皆善。忽一日，范公建呼之去，予一细瓶，嘱曰：“好自为之。”梓荆返而启视，药也。甚不解。闲睹其惑，取之略尝，锁眉稍忖，忽面赤如霞。梓荆忧其有恙，举手贴额而问。闲益赧，佯作无事曰：“无他，扶阳壮雄物而已。”梓荆亦窘。盖二人虽朝夕处，然各有所虑，迄今未合。久之，梓荆先言：“然汝既狐，此亦有所需也？”闲大惶：“笑止！我非无度癫徒，何用此物！”殊不虑己妖性既开，望日又近，妖本天然，遇月满潮升，欲自同涨，涨则无术可控，渴不自胜也。
越数日，果验，此药乃彰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