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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岳】山河人间

作者 : taco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明日方舟 重岳 , 岁二

标签 原创短篇 , 棋岳

3310 287 2023-2-23 23:23
导读
*岁家CB向/棋岳

*3w

*大哥真正成为人的if线,阳间到阳光明媚

*使用【棋】作为名字,通篇写岁二总觉得怪;全是个人解读,请在知悉上述情况下观看
人之一世,
不过百年。

棋默念这短促的词句。
他又回想起朔那时候的神情。兄长是比他高的,唯独略微颔首,才能看清面庞:他眼里那抹明亮的朱红挤压瑟缩、好似茫茫大漠雁鸟飞掠、羽翎遮蔽圆日,这神态让他有那么一点点像做错事的孩子,棋不解,没有谁因为他这决断而怪罪他。
令向来逍遥,听罢挥毫赠诗,大醉后枕梦酣睡,身旁红纸未揭的酒坛倒得乱七八糟;黍感叹,片刻过去,他默默然点头,道自己将要去姜齐城赈灾,说不准还能再见;颉惊喜,她是最为欢喜的那个,差点落下眼泪,砚台倾翻墨汁染脏宣纸,她喟然,兄长,你寻见了你的期待。
只剩下棋。
那么前文便不对,棋确实有些许责怪,倒并非源于朔抛弃弟妹。岁兽外表看着年幼,那也存于此世千年,断食饮水也活得甚好。
前提是年和夕别打架,夕和颉别争执,谁都别惹幺弟不高兴,不然嘴馋只能忍着。
棋不满于他的决议。
太荒诞,太慈悲,太接近人类。
朔坐在方纹秤对面,陪他下棋,听他数落,很快落败,但心意不曾变。
棋没有兴致再手谈一局,可想到他兄长三心二意,边落子边念叨,还望宽容他这一世的任性——朔从来都是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坚韧的话,他并非来商量,而是来告知,他要抛下弟弟妹妹远行,他身作长兄因为这样的不负责任心怀愧疚。
棋不悦他偶发的这般多余的情感,也不制止。他捻起一枚黑子,问,一世多长?
人之一世,不过百年。
他们久久地没再言语。于巨兽而言,百年与朝夕无异,棋在初学围棋时不知输掉多少次百年,他透过寺庙的窗格看屋外、看树叶由绿转黄再转绿、看璀璨星河埋没晨辉、看风花雪雨轮番交替,甲子年向来是没那么难熬的,待他与自己的对弈中历经输赢,烛光明灭,古刹钟鸣,下个敌手就会坐在面前。
朔离开这一世,便意味着,百余年里他不能和兄长下棋。朔下得并不好,被他教导过的颉能赢大哥,倘若幺弟再争气些、把心思从菜谱和锅碗瓢盆上多挪出来点,估计也能险胜几局。
发明围棋的人类总是说,要挑战高手才能不断地学习变强,他们视此行为勇攀高峰,管这叫成长。棋和朔对弈完全算不得成长,棋盘上杀伐硝烟太少、也从不拼命分输赢黑白,布谋招式间,更似无声交流,有时他们还没下完,年来喊他们回去吃饭,遂暂且封盘,待哪日仔细想起,纵横十九道上已落满花瓣。
人这一世,再长不过百年。
三万个日夜后,我便归来。
朔看他神色阴郁,低低地嘱咐着,开始着手收棋盘上数量较少的白子、然后是胜利的黑子,他是看着棋的眼眸这样说的,总有点安抚的意味在里面。然而他与幺妹解释时,话都不曾说得这般多,这是二弟的特权,家里没有谁对此有异议。
棋哑然,知晓棋局赢过他没用,话语更没用,人类在朔的心里是他最无可奈何的存在,因此,棋对他们的厌嫌更甚,这就是他的私心了。
棋局散场,朔就启程,岁兽不应顾及人类的繁文缛节,不必告别不必行礼亦不必目送。棋终究还是咳嗽几声,似倾吐积压胸腔的不快,朔听见声响回过头来,说如果感觉喉咙疼痛,记得让小十二煲秋梨汤、多放冰糖。
棋说,知道。
棋不曾去过边塞,也不曾游过江南,有关大炎城镇的风土人情,几乎都是从朔和令那听闻的。这注定别离的一世驱使着他做出些不合理举动,他遥遥地望着朔逐渐远去的背影,用人类创造出的词语命名,这叫作“送行”。
他看着他,他不回头,他向前走着,甚至没有任何回头的迹象,他走过墨绘的叠峦河川,走过尚未苏醒的千山万水,他看着他,只一恍神,只一眨眼,他忽而坠进茫茫然人世。
然后三万个日夜里的第一日就这样开始。

【壹】

他离开的第九年晚春,终究是幺妹将那不得不直面的问题抛出来。
于情于理,由夕说这话也最为合适,当然她不曾想过。她仅仅是伏在案桌上,因缺乏作画灵感显得倦怠疲惫,墨黑刘海垂落、斜斜遮住左眼,那裸露的红瞳,熟柿子似的在眼眶里滑动。
她先张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再尝试开口,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她是知道的,朔临行前对每人说同样的话,三万个日夜。但很奇怪,好像反复确认日期的无意义行为能让既定的结果更快来到,实际上并不会,树枝上结的柿果不会因为人的期盼更早落地,只能等到昏黄深秋。
年是最快回答她的。姐姐猛地凑过去,让妹妹脸上的担忧变作嫌弃,年语调高扬地说着,“快了快了,以前大哥在的时候没见你多粘他,怎么,这就开始想了?”
“我只是……”
“只是担心?”
“他可是我们的大哥,唯独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夕默不作声。
年见她没反应,飞速转换话题,说自己不久前从黍哥那学习中稼,正好喜获丰收,不如就把这晒干的尚蜀椒舂成辣酱,起锅倒水烧碗红油抄手……不等她说完,夕就躲进画里。年跟着追去,庭院天地重归寂静,可方才的氛围没被风吹散,如即将到来的苦夏般焦躁地弥漫着。

棋罕见地没在对弈,他学书法。
铺纸,洗笔,研墨,正手,落锋,如下棋干净利落水到渠成。他写最后一字的最后一笔画,毛笔忽而像不听话的獠兽、歪扭地奔过纸面、晕开半团不规则的墨迹,这张又写坏,这已是第五张了。
他搁笔,“不好再浪费颉妹的纸。”
“何出此言,我与二哥下棋输过几百盘,你不也照样不厌其烦地教我。”
颉捧起那写错的纸本。虽说她与夕常常因字画同源的说法争辩,但她们都默契认为,能从字或画中看出落笔者的心境。尽管棋并未表现出来,可她自然也知晓,没有弟弟妹妹不关心兄长的,毕竟从岁兽角度来看、朔舍弃血亲和自身的决议不可谓不荒唐。
然而这还是第一个九年。
之后还有九个九年,多少带些难熬。
棋暂替长兄位置,被年幼弟妹争抢两块白糖糕吵得头痛,这倒不是最重要,颉偶尔看他对棋盘出神:不落子,只是看着,再收起来,循环往复。秉烛人的录薄上密密麻麻,都是重复的举动,如今连写字也变得胆战心惊。
颉沉思,骤然眼神闪亮,给家人取一字真名的她本就聪慧伶俐、想到好法子。她将那些书法往半空抛开,墨汁四散飘逸,很快又组成新的名字,令棋皱眉,他依稀在司岁台提供的史料里见过,是位于大炎中部的某座城池。
岁兽们如此困苦纠结,源于大哥成为人之一世,既与管辖巨兽的司岁台无关、也和高高在上的朝廷相去甚远,仿佛切断他们间相连血脉的纽带,真正成为陌路人,尽管只此一世,也足够让长生种感受寂寞。
“二哥与我手谈时,甚至有余裕摆字嘲讽我,怎么这时候就脑子转不过弯来?”
“既然前有司岁台桎梏……”
“后有人兽分别……”
“那就不以岁兽代理人的身份与他接触,如此可好?”
 
棋猛然顿住,缓缓放下茶杯。
颉笑得狡黠且宽慰,原先飘飞半空的真言字画落回她怀里,她说,二哥,想见就去见,有何不可?不过这次,我们不再以兄弟姐妹的身份于他生命中出现,倘若用令姐的话讲,这兴许也是大哥的一场梦,我们即是他梦中的过客。
蜻蜓点水,留驻涟漪。
纵然不想与他分别,那就成为必经的一遇。
去见他吧。
去见身为人类的他。
四妹从南方花郡归来,十二弟出门迎她,寂寥庭院霎时又变得喧闹。京城的天色总比其他地区明媚,摇曳光斑坠进室内,让树荫切割得凌乱细碎,棋低头望去,见荡漾水波中微光泯泯、好似一枚叶做的小舟在江面浮沉。

【贰】

动身前往黄城的路上,棋依然念着那件事如斯荒唐。
他说。不隐晦,不闪躲,亦如先前的千次百次,坚韧且温润,他说。
只有这一世也好。
我想以人类存在。
话从口出,震得秉烛人停笔,恫吓司岁台,惊扰礼部,传至真龙耳中,上下僵持许久,终究以交付出封印真身权能的剑作为代偿,许诺朔一世的自由。
棋从来是不能理解他的慈悲。
即便岁相就此沉眠,化作十二代理人的他们终究也与人类殊途,唯独朔对渺小生物表露出如此强烈的兴趣,反倒显得怪异。他笨拙学习着他们创造的文明、生疏模仿着他们承袭下来的家庭观念、他说人类的感情都有意义、爱、恨、情、仇、易相逢、离别苦,倘若再通晓多些,就能将岁的影响完全剥离。
他称之为入世。
落下来、踏出去、走进去,方能称为入世。
棋不赞同他的执拗。
相反而言,如果他能借这一世明白人类终是无可救药,明白他的执着是迟滞的苦痛,明白苦苦求索的答案落得虚妄,那倒也算是不错的挫折。
所以,他破天荒地离开京城,他去找兄长。身为二弟,他总是要见证这一切发生的。
司岁台派遣秉烛人与他同行,执法者拢紧绛红外袍,前所未有地紧张。朔不知用何种办法,将那十二分之一与自塑的身躯分离,再投胎成人,这可直接让天师犯愁、追寻他的踪迹消却、只得跟随其他代理人前去。
棋看对方难以掩饰的惶恐,心情略微好转。

其他弟弟妹妹照样不懂司岁台的烦扰,就算去询问稍显亲近的肯回答的,也只能得到相似的结果。
他们不依靠源石技艺,不依靠术法布阵,也不依靠自身的权能。在这或长或短的数句答案中,令的解释最为通透干脆。
与外貌性别这类的拘束无关。
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能分辨出彼此。她仰头喝酒,眼底云涛舒卷,待醇香回喉,才继续道,
“只需望一眼。”
“就能在人群里认出他。”

相比起京城繁华,朱红院墙林立、精美宫阙连绵千里不尽,亦或是勾吴缱绻,青瓦白墙傍水而依、无数船只乘风横渡江川,黄城称得上朴实二字。
无需壮阔景致装点,朝堂也并未在此设立重要机构,这般冷落倒是为城镇增添些许烟火气,待朝阳自湖对岸缓缓攀升、早市最外面的那家包子铺就开摊。
喧嚣声渐起,狭长蜿蜒的街道里涌入许多人,车夫不得不放下赶驮兽的鞭、尽管送货的餐馆就在眼前不远处。混乱与有序并存的场面总是被冠以“热闹”,嫌少有谁注意到少年与他的同伴在人群里穿梭,他的眼睛亮得像一点烛光。
棋察觉到周遭的氛围不同寻常。安居乐业是矫饰的假象,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总混着几个眼神凶恶的,或许有匪帮暗中操控——这和他全无关系。他口吻冷淡地告诫秉烛人,自己和令黍不同,没兴趣为民众为朝廷付出,该怎么处理是他们的事。
他来这一趟,只为见一个人。
他在附近。
棋回头,依稀望见朔漂泊的背影。
与他当日目送离去的光景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兄长竟然站住,没再继续向前。檐角铜铃微响、风掠过窄巷、撞在盆栽的花叶上骤碎,那抹幻影也如晨雾般消亡散去。
他没有捕风捉影。他怎会在虚像前迷失?
那抹辉光给予他遥远的熟悉感,人类喜欢称其为命中注定,带着亘古不变的愚钝的浪漫色彩。
市集的嘈杂更甚,仿佛以釜煮鳞、人化作鳞群、在即将沸腾的水波里猛烈挣扎掀起阵阵浪涛。还差一点催化,还差一根柴火,温度就能冲破临界值,他朝着那方向望去——水在他暗沉的眼眸里忽而鼎沸翻涌。
群众如惊弓羽兽四散开来,像是触碰到炸裂迸溅的火,方才被棋瞥过一眼的匪徒叫嚷着咒骂着、从碎裂的木片间爬起来,男人高举起右手但掷地挥空,青石板嵌入深邃裂纹!
和他缠斗的人看不真切。
那少年速度太快,游蛟似的在敌群穿梭,尾尖的金属光泽摇曳、迅捷得像只蜂。
身后和身侧皆有异响,似高悬的雨或是不落地的惊雷,棋将声音剥离辨认,是少年的同伴正远远呼唤他的名姓、他们焦急而担忧地喊着、音节坠下来跌跌撞撞弹过瓦砾和窗格,棋微微睁大眼睛——他听见那名字,完完全全是个人类应有的名字。

他先是听到“重”。
而后听到“岳”。
人类名字。
有名也有姓。

重岳。重岳。
重岳。
他不知以何心情反复且准确地默念这名字,与曾经从颉妹那收到棋和朔时有些相近,但又不完全等同。他不会追究背后蕴含的意味,棋缓慢、却也坚定地认知到某件事,已然拥有如此名字的兄长,这一世真的诞作人类。
匪徒轰然倒地,激得周围人群忙不迭避开,不知谁在愈演愈烈的混乱中高声喊了句:在这动手难免会伤及无辜,走!
那少年因此转过身来。
他很年轻。更称得上年幼。
他还很年轻,看面容不到十岁,立于人群、天地、人世,好似株刚载种的胡杨。
他还很年轻,拳法招式带着未脱的稚气,可身手已比某些武者矫健,一闪身便躲开飞来的钩爪。
他行动敏捷地追上去,眼神闪亮,好像方才呼唤他的同伴、都认定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恼羞成怒的匪帮冲散人群,誓要在被官府发现前了结这件事,而棋仅仅淡漠地旁观,看秉烛人覆面抽刀、出手制止,看居民们东奔西跑、慌忙躲避。毕竟他算过客,与此世并不相融,他来这只为见一人,而那人——
墨发的少年与他擦身而过。没有碰撞,没有交流,离得相当近。
他与他对视一瞬。
只这一瞬。
一瞬能发生的事极少,来不及说完一段话,写完一行字,甚至不够昙花开放柳叶飘落。一瞬能发生的事很多,来得及点燃一抹烛光,舀出一瓢清水,甚至能够走出影响未来的那步棋。
他在这一瞬撞进少年澄澈的眼底。如赤红圆日般的眼瞳外圈着薄薄深绿,这双眼睛,这双他过分熟悉的眼睛依然没变分毫,现如今反倒化为兄长与岁相有关联的最后证据。
他与他擦肩而过。其实也算错过。
棋没有追。名为重岳的少年也没再回头。
从旁者来看,他们就像两个陌路人那般,毫无关系。
棋遥遥望去,目光飘至那些少年少女离开的方向。他们的年龄与阅历都尚浅,还不够格被称为游侠,他们正直、潇洒、秉持着江湖特有的豪情壮志、也会为给附近居民抱不平而和匪帮起冲突,同时,就存在成千上万年的巨兽看来,他们太年幼、太义气行事、无限接近于不识春秋的蟪蛄。
兄长竟然变成那副模样。稍晚降诞的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该失望?他该欣喜?他该惊诧?
倘若追究起来,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他究竟会怎样成长、会经历如何的喜怒哀乐、会承受何种程度的忠诚与背叛、更重要的是——当游历这万物苍生的尘世后,他将以什么样貌归来。
他应当看得更清楚更真切,应当知晓他们终究孤独寥落的宿命,他将会在他短暂生命行至尽头时亲自去见他,他要亲口问他,亲耳听他回答:你为世间付出如此之多,可有意义?可不后悔?
可留遗憾?

棋仍然站在原处。
黄城的集市没有立刻恢复原状。交手后留下的裂纹仿佛狰狞伤痂,让战战兢兢的民众不敢靠近,先前身处漩涡中心的商户也仅仅是翘首等待官府的队伍赶来,唯独棋,事情发生前后都一如往常,神色平淡,镇静得突兀。
那秉烛人收刀,忽而想起他方才表露出的一点失衡,压低声音确认,棋先生,刚那名少年难道就是……?
嗯。
是他。
不等对方蹙眉、恍然撰笔,他就紧接着提及。那双金瞳瞥来,霎时有岁兽的隐怒,他语调冷硬,与其说是劝诫他们认清职责,不如说是威胁和警醒。
朔与你们有过契约。
他交付真身之剑,你们允他一世自由。
司岁台真如此不守道义,要以管辖岁兽代理人的名义,去干涉一介普通人的生活?
他不悦。不再答任何问题。

【叁】

他擅自去见兄长这事很快被弟弟妹妹知道。
年嚷嚷得最起劲,白发红角的女孩对他独断专行颇为不满,双手环抱胸前指责,“之前大家分明约定好的不去打扰大哥!你这臭棋篓子居然耍诈!”
夕躲在她身后,探出半截碧绿的犄角,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幺妹总是念得多,心思又细,指不准这会儿正琢磨棋捎回来的那点讯息。
棋很没所谓。
他坐在方纹秤前,摩挲着一枚子,“我并未违约,也没叫他查出端倪。想去就自己去,到头来指摘我,算不得什么本事。”
仍作孩童身躯的岁兽气鼓鼓,似刚分化不久时的滚圆龙泡泡。年扑到身旁人的肩膀上咬耳朵,令姐,你也说他几句!令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一手执盘龙酒壶、一手揉搓着年的头,恣意潇洒,说莫和二哥计较。

最终这越界之事还是给平淡带过,不仅仅源于孩童记仇的时候短、更重要的是、朔如此年轻的模样实在新奇、毕竟唯独年过耄耋的朝堂记录官才曾见过。
他们的长兄,如今成为比幺妹幺弟更年幼的少年。
然而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就会模样大改。人类无法像岁兽般维持捏塑的形态不变,短暂岁月就足够使他们成长、亦或是衰老。
倘若过段时间未见,他可能就已步至中年。
岁兽们因此焦急起来,虽说期盼着兄长归还、但倘若错失他这一世、也足够遗憾。他们再听颉的提议,纷纷想借空余时光去接触那名唤重岳的人,年突然回忆起什么,在桌上铺开纸张,势要写字。
她说人类有趣不止尚蜀的辣物,她还曾在山下见他们用砖石和木条榫卯出戏台,上台的戏子妆容描摹、衣着繁复,开口唱腔嗓音惊艳,振袖俯身间都为扮演剧中角儿。
“既然颉姐说不以岁兽代理人的身份和大哥接触,那么——”
“我们都拥有立于人世的身份,倒也方便。” 
她豪放挥笔泼墨。
“令姐是诗仙!”
“颉姐是书法家!”
“夕是画家!”
“那你呢?”
“我自然是铸剑师。隐居深山不出,从不面客,若有求于我铸神兵利器,只得踏遍万里路寻见大炎最辣最香的辣椒……”
“就你自己的最好吧!”

棋沉默地看他们闹腾。
这时司岁台的联络人推门而来,见此情此景直接愣在原地。他狐疑而哑然地注视着如此多的余兽围着桌案聊得热火朝天,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只得目光和心神都飘摇远去,未料跟遗世独立的棋撞满怀。
棋有两秒不动。
不等对方移开视线——
他就露出阴阴冷笑。

【肆】

七年后,他再次见到重岳。

纵然司岁台承诺不会去烦扰寻常人等的生活,同时也三令五申,给余兽缚下重重规矩。毕竟此次情况尤为特殊,堪称棘手,太傅只好亲自登门拜访,表明朝堂的立场:余兽可以接近他。
但不能过于频繁。
每回只可有一兽。
不能引导他、也不能替他做任何决定、万不可让他觉察出端倪。
结合这几点要求思索,颉先前听似无心的话语竟是全对。
他们都是重岳这一世的过客。不得陪伴他成长,不得诱导他行事,不得贪恋他的生也不得拒绝他的死,他们就像江面荡漾的光影,闪烁,漂泊,未曾注意时仍在却同样不可触碰。

棋因此等待七年。
整整七年。
他没有反驳,没有推拒,他向来是信守诺言的、曾经每输一盘棋就自囚于寺庙侧殿六十年,许多人类棋手都不如他这般固执诚实。
只不过这次略有不同,他似是要花费些时间整理心绪。朔离开后,他明明已度过九年,也偶尔会重新思考,七年的时间有多长、能够做到什么,他刚开始学棋时很慢,每年输成千上百盘,即使到第八年,也仅仅是少输了几十盘。
第八年的深秋,那棋手依然来,他们对弈时从不交流,因为话语会惹人分心。他们只下棋,沉默地下棋,倘若不是头顶梧桐树飘落叶子遮挡棋秤、执白子的人伸手捡走,棋也不会留意那副光景。
他抬头看见棋手的脸。
与记忆里模糊的面容相比非常陌生。
他不曾细致地打量,把这些东西填进过往的缝隙实在愚蠢,也仅仅是刹那间的分神,让他停留半秒去观察棋局外的存在。
他没有刻意记住棋手的面孔,甚至也不记种族标志的耳朵或尾巴,那被岁月倾轧过的衰老脸庞,朦胧、沧桑、滞钝的苦痛呼之欲出,已看不到对胜利的渴望,只剩万物萧索的颓丧。
他还记得的是。那局棋,是他赢了。
棋手面对败局,最后深深地望了眼棋盘,站起身,颤颤巍巍地鞠躬,在司岁台侍卫的护送下走出庙门。
棋再没见过他。直到第十四年的初冬,他们为他找来新的敌手。

人类。
脆弱,短暂,沉浸权力斗争,终生庸碌无望,须臾便逝。
人类。
坚强,执着,永远尝试拯救,甚至能穷其一生为理想信念奉献性命。

棋落子的动作顿住。
室内晦暗,阴影摇摇坠落,唯剩棋秤上淌着淋漓光亮。室内默然寂静,除他之外再无谁,朔的声音来源于他们的某场夜谈,那时候月色正好,他举杯对冰轮,接下棋挑剔的批判,再轻轻拨开。
棋结束这局略有自问自答意味的对弈。
他没有将黑白收进篓里,只是拢了拢外衫,踏入空荡荡的庭院:草木沉眠,灯笼里火光摇曳,投射出的影子,如夕娥翩然舞蹈。
今夜与往昔的千百夜晚都无异,他从来不念旧、也不去追究天幕的斗转星移,清冷石桌上摆着令尚未喝完的酒坛,那丫头也不知醉后又去哪里逍遥。
他少了对酌的伴。
也是时候再去见见他的兄长。

自云端眺望——
黄城似是依然如故。
不过因为土木天师的协助,细微之处增添些许变化。重新修缮补建的通城关隘凛凛立于城区之外,原先废弃的建筑装修作茶馆或是戏楼,水路的打通也为航运带来极大便利,她正逐渐兴盛繁荣。
重岳仍在这里。
仍在这座他降诞的城镇。
司岁台档案阁有余兽出行的记录,弟弟妹妹也或近或远地见过大哥,但棋没有去询问、也没有去打听、更没有去初遇的街巷追寻旧梦。
他匿在鱼龙混杂的人群里,自己是那条搅动暗波的龙。待群众被临街商铺客栈分散,他才抵达此行的目的地,一片缺乏山峦名楼亦无幽静湖泊的城区。
他携的物件也极少,相比起年大张旗鼓地铸剑造盾被制止,他那点家当估计连窃贼流寇都瞧不上:一百八十一颗黑子、一百八十颗白子、两只棋篓、一面棋盘。
他行至路尽头,见参天槐树扎根于此,看来已有百岁年龄。
他撇下包袱——
坐定。抬手。落子。新起一局棋。
这里并非京城那座偏僻而闭塞的庙宇,总有过路者多看两眼、驻足围观,他们极小声地交头接耳,推测这是否是隶属于哪间棋馆的棋手,怎会来这样的小地方。
棋对面的位置经常空着。有时,他结束一局,观战的人趁机提出想和他对弈,他不置可否,率先落子,等那不去关注相貌的敌手来解自己的布谋,拢共下过多少盘,他不记得,他只记得自己从没有输。
棋就这般坐在槐木的荫蔽里。无碍晴朗或是乌云密布,纵使南风阵阵,吹得衣袂翻飞,也无任何其他动作。
司岁台的记录官都觉得他安静得骇人,自从踏入黄城的那刻起,甚至都不曾主动寻找过重岳的踪迹,如果再继续下去,就快要到太傅所勒令的停留时长……一滴水坠在他鼻尖,他抬头望向天空,转身匆匆跑进巷尾的杂货铺。
雨打湿黑子。
棋终究是止了动作。
他不说话,也不理睬,不顾方才路过的药铺伙计提醒天要落雨、劝他早早回客栈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活像孤僻的怪人,他原本一拂袖收走桌上摆出的物件,可这时,半幕影子斜斜地遮盖下来,罩住头顶。
是伞。有人替他打伞。
棋回头。
是重岳。
他不完全惊讶,但看到他的脸时,还是呼吸一滞。
相比起九岁的青涩,重岳现在的模样更贴合少年。七年逝去,如今他已十六,虽说算不得成熟,但眉宇间些许英气,锋锐棱角初具雏形,眼瞳鲜红、嵌着层不明显的深绿,水珠自发梢缓缓划过眼角,雨滴在无波无澜的湖面掀起涟漪。
他还是比棋初次见到朔时更年轻,并非他印象里可靠的兄长。能被冠以侠士名号的少年们总是意气风发,即便他淋雨、像只浑身湿漉漉的羽兽,也神色明亮,好奇而困惑地、对眼前棋手道出第一句话。
“先生在等人?”
棋罕见地愣住。
并非因为寒凉雨丝渗入衣袍针扎似的刺激皮肤,也并非源于少年这般突发的好心举动,是因为称呼,先生,如此陌生而疏远的称呼,足够礼貌却读不出其他的情感。他在那瞬间觉察到汹涌的不快。
重岳不理解他的心思。少年知晓龙门来的天灾信使刚发布通知,酉时前雨只会越下越大,他指向不远处、某家方才挂出灯盏的茶楼解释说。
“东西侧城门一个时辰前都已关闭,应当无人再进城。”
“先生在此等候不遇,不如找个地方避雨。我和那家茶楼的掌柜有些交情,可以待到雨停再走。”
“如何?”
棋往那街面瞟一眼,如瀑直落的雨幕中,微亮橙光似水墨画晕染。重岳在伞下注视着他等待答复,这令他有些恍惚,他们刚成为兄弟时,朔经常这样望他,没有理由,也不表态,半晌过后才笑着叫他:二弟。
雨云里裹着隐隐雷鸣,槐树的枝杈在狂风中摇晃,却坚忍到不肯掉一片完整的叶。他看着重岳的眼睛,从重岳手里接过伞,说,好。

茶楼里灯火敞亮。
店小二像只勤劳的扎拉克,在后厨与楼梯间往返奔波,踩得木板嘎吱作响,交谈声与招呼声此起彼伏,电视里播放着影碟公司从龙门引进的警匪片,剧情升腾跌宕着实精彩,有几位坐大堂的客人正看得津津有味。
朔与老板的关系或许不止他说的“寻常交情”,老板娘见他们进来就热情迎接、还体贴地取出毛巾、嘱咐快擦擦干别感冒。
从这般亲切程度来看,兴许是少年于他们有恩在。
重岳没做出过多解释,他用力擦了擦头发,脑袋和尾巴一起晃动甩干,这样子又像佩洛炸毛。
老板娘给他们安排靠窗的座位,而后听到客人摇铃,又转身去忙。雨水在窗面拖曳的痕迹停留片刻,很快被新落的雨冲刷取代,莫名地,两人都无话,重岳才想起这一系列举动都很突兀,赶忙明说自己并非什么可疑角色。
“先生是否还记得梦兄?”
棋的眼珠微动,但不答话。他只得尝试细致描述。
“看起来比我年龄稍长,深棕色短发,右手手腕系着红绳的菲林少年。”
“之前和先生下过棋。”
手下败将。
除却那道惹眼的朱红,棋没有半点印象,可重岳似是把他的沉默当做某种认可。
“先生和梦兄对弈时,我曾在旁观棋。如此看来,这倒算是和先生正式见面,”少年为他的杯里斟茶,是本地新摘的木兰天香茶,茶水清澈,沁人心脾,“我叫重岳。”
“幸会。”
于重岳而言,这真真是与棋手的初次会面,此前他们并无半句言谈,并无半点目光交汇。
于棋而言则不然。
纵使撇去七年前的初遇,这场也算不得真正的初次。他在三天前、五天前、甚至更早时分,就已注意到重岳的存在。
记录官读不懂他筛选此地的原因,是看物看人看事都不够全面。槐树扎根巷尾,乍看并无特殊,可若是再望得远些,略高的地理位置能将大半片城区尽收眼底:擂台、餐馆以及驿站。
棋在抵达黄城的当天就瞧见他。商业联合会受某家物流公司的赞助,在江湖人士聚集的地方开设擂台,榜首的奖励鲜少有谁在乎,很多人都是为切磋武艺而来。
他看重岳打擂。少年的拳法已精进很多,那点稚气褪得一干二净,即便是排位更高的人、也交手不超二十回合就败下阵来,几场比赛,他亦挂彩,不过抹掉脸上血渍,端正站立,拱手,朗声道:多谢赐教!
棋在几天后又看见他。为招揽顾客,各种本地或是外地的特色餐馆遍地开花,味道和价格都是未知数,菜单琳琅满目,仿佛万花渐欲迷人眼。
他看重岳出门。面馆的厨师似与少年是旧识,半哄半骗地递去烟杆,劝他尝尝逍遥滋味,他推拒不得,只好勉强接过:才抽半口、就猛地咳嗽起来呛出眼泪,磕磕绊绊间他还是说,您少抽点,多顾着身体。
棋在两天前也瞥见他。水路通达,其他城市特使偶有来访,黄城官府因此增设驿站,供拜访队伍短暂歇息,更换赶路驮兽。
他看重岳交流。少年背对着,与一位身材高大且面色不善的丰蹄族攀谈,相较起来,他似是处于劣势,可无论对方如何威慑,他都不退半步,背脊挺直,不卑不亢,像叠嶂山峰立于天地,愈是接近愈是明白难以撼动。
重踏黄城的这几日里,棋已见过重岳许多次。
见他在远方,见他在近处,见他同样在观棋的人群里沉默面对黑白交锋。棋对人类的态度一如既往,当他们以复数出现时、就混杂成斑驳浅淡的浊色,而他的兄长尽管诞作血肉躯体——也尤为不同。
鲜亮,扎眼。雨刷不尽,雪掩不全。
重岳的目光投来,倒并非因为看透他真身,而是翻出一至此都没有答的问题:“先生在等人?”
“算是。”
“等谁?”
“我的兄长。”
“你们约定在这碰面?”
“非也。不过他与我有盘棋没下完,我等他落子。”
“……先生与那位兄长的关系如何?”
这问题真是古怪。“我们兄弟之间,不越此界,也不落此规。无论发生什么,终究是兄弟。”
重岳的眼神渐渐亮起来,仿佛那些灯盏照射来的辉光都在他眼底聚成水浪,莫名卷出先前不曾有的羡慕。棋受不了被他这样看,只得主动接话继续:“……你没有兄弟姐妹?”
重岳点点头,他的眼瞳滑向边缘,距离窗外雨幕更近一点,如他这般年龄的人不轻易感伤、可遗憾显而易见,他转瞬藏起这点不符合外表的伤怀,从炉上取下蒸汽袅娜的茶壶。
他边倒茶边说。
“我娘只有我一个孩子。”
棋又有困惑。既然兄长投胎成人,不曾记得有关岁兽的种种往事,为何又因生作独子而如此孤单?这横竖说不通。
棋不追问重岳更细致的东西。交流是双向的,司岁台不允许、他也不想暴露自己更多的背景令人起疑,他遂取出棋盘:有人对坐的情况下还与自我争锋,显然诡异,那装满白子的棋篓毫无疑问就是邀请。
重岳有些无措。
“我不会下棋。”
“你不是在旁观过几局,还没学到什么?”
“让先生见笑。不过我一介武人,难懂局法布谋,远不及你和梦兄聪慧。”
“无妨。”
棋替他取出一枚子,放置他掌心。
“我教你。”
这情形些许熟悉,曾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千百年前,那时令妹刚诞生不久,兄弟俩常至礼部查看她状况,朔述职归来,便去寺庙里等棋结束对弈,有时很快,有时很慢,他从不催促,永远观棋不语静心等待。
某日傍晚,棋终究对他发出邀约,他笑着推脱,说自己不会。棋从篓中取出粒白子,放在他手里,轻声道,无妨,我教兄长,你学会后,做我的对手。
夕阳沉落,晚霞的辉光照进院墙内,将瓦砾都凿成片片金鳞,仿若巨龙颔首。朔低垂着眼眸,缓缓收拢五指握紧那枚白棋,良久抬头,仍然笑着答他,好。
朔的身影与眼前的重岳相叠。
少年似有片刻迟疑,不知他如此执拗地寻求对手所为何事。他或许是想问什么,毕竟眼前人尤为神秘,自称是棋手,却不说属于哪家棋馆、生于哪座城市、为何全身行李只有这一副围棋,可终究还是没问出口——选择接受这奇诡怪谈似的握住那枚温润白子。
重岳给出同样的答案。
“好。”
“那就麻烦先生。”
棋将视线从未歇的瓢泼雨幕中抽回。开局前他观察着重岳,观察这从朔的本身分裂出来的、似像非像的少年,他想说人兽不同终究殊途,想说百年来的等候从未这样煎熬,想脱口而出那句兄长可终归沉默,最先说的话竟还是那几句学棋的口诀。
入界宜缓,攻彼顾我。

申时已至,雨势稍缓。
重岳有事离席,再回座时,不见棋手。
他困惑,四处寻找,问路过送茶歇的伙计有无见到先生,库兰塔摇摇头,得出与掌柜一样的答案。他推窗往外看,街面行人寥寥,斗笠和油纸伞都观不真切,只得作罢。
他转而望向桌上棋盘。
棋盘还在。棋局还在。
棋手不告而别,如阵云烟,销声匿迹,唯独将这幕残局留给他,黑白林立,尚未分出胜负,倒像是在借棋子代为传话,对他说——
今日至此。
来日再会。

【伍】

又过七年。

据说万年前神女不忍天地昏黑无光,用熔不断的金线和烧不裂的绢帛圈住火焰,将其留存下来,日落后放归天幕,照亮黑暗,成为人间灯。
临江街道灯光绚烂,亮如白昼。正值晚饭时分,每家酒楼或是餐馆前都有人热情地招揽迎客,趁机出摊、挑些热乎吃食来卖的摊贩也不少,霎时间,街面热闹得紧,仿若无数色彩在汤锅里翻滚蒸腾着。
棋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
大概是店小二正专心致志和几位欲进门的客人介绍着特色菜品,才把他忽略,要不然看他这衣袖翩翩、手执折扇的模样,高低得称一声公子。
酒楼的生意好到几乎桌桌爆满,掌柜收银子收到合不拢嘴,也没空顾及他这如幽魂般飘进来的人。
棋上楼,再上楼,直到顶层,他停了脚步。这层用途特殊,通常只接待包场的宾客,今日恰巧忙碌到伙计都不见踪影,自然也没人管他,推门进去便是。
整桌都是江湖人士。
堪称镖局二把手的、擂台榜上有名的、曾与官兵一同剿过匪的,仔细算来,高手如云比比皆是,如果盗贼流寇误入这包房,怕是只望半眼就昏死过去。
棋因此显得格格不入。他全然不在意。
在那举杯畅饮交谈甚欢的酒桌上,忽而有谁发现他。
青年起先是无比欣喜,而后有半瞬的惊讶、可能觉得他不该出现在这,青年眨眨眼睛,反复确认着眼前事物的真假,从头到脚,细致且迅速,自过往记忆中认定的刹那,神色骤然胜春光明媚。
重岳远远地喊了句:
先生!
声音打落墙壁,浅浅回荡。
酒桌嘈杂,大部分人都没听到这声略含迫切的呼唤,他便放下酒盏碗碟,越过重重阻碍到棋面前,认真为此次重逢打过招呼。
末了兴许是想问为何知晓自己在这酒楼,但很快念及棋本身行踪不定,神秘如见首不见尾的传闻,再加上棋艺精湛无人能敌,遂根据上述种种得出结论——大抵是哪位不愿暴露身份而选择低调行事的国手。
重岳于心里推论这番,便不再往深追究,倒是面色松缓,如拂三月春风,颇为感慨地拱手道,“好久不见。”
“先生这段时间在哪?”
“京城。”
龙又跟着眨眼睛,长尾灵巧地甩动而不碰翻任何杯盏瓷器。他默念,京城,大炎皇都,真龙所在,礼乐兵部驻扎,地位显赫不言而喻,国手常居京城,嗯,合理。
酒局仍在继续,推杯换盏间有谁要给重岳敬酒,年轻的萨弗拉剑客端着酒碗至他身后、却显得有些局促,被他一手接过酒,一手揉揉乱翘的短发,爽朗而平和地夸赞剑术大有进步,先前的剿匪行动也出过不少力。
于穷尽其生钻研武学的人而言,重岳也实在算不得年长,但言谈动作造就的气场莫名让他年纪轻轻就颇有些长兄的风范。
萨弗拉剑客甩甩耳朵,留意到重岳身后面色淡然可眼神锋利的棋,忙不迭地抱拳道过失礼,问这位是?
一位故人。
重岳不动声色亦不露破绽地答,很快把他劝走。
他转回身来对棋,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笑容,说,这里不适合说话,我和先生去外面叙旧吧。

初春寒意在,夜风微凉,拨动檐下铜铃,吹散些许盘踞的酒意。
顶楼视野极佳,自此处远眺,可见江面星光点点:靠近处的是观赏河岸夜景的繁华游船,漂于中心位置的是趁夜色执火把捕鳞的民间渔船,更远的仅能瞧出丁点火光的是行于航道的官府货船,波澜荡漾,将星子搅碎又拼合,织在墨蓝的绸布上,更是美不胜收。
重岳从屋里取出酒和两只碗,门扉闭合,那些喧嚣嘈杂就被尽数挡在门板后。
他为他倒酒,和七年前那段斟茶如出一辙。他们没有碰杯,不需要这般既定的规矩就昂首饮酒,重岳借着灯光细细观察棋,看他比过往中更显得孑然一身。
“先生今日不下棋?”
“我不和醉鬼下。”
“先生这扇子是?”
“……”
“临行前,一个妹妹塞给我的。”
他说他这次去不带围棋,九妹的反应倒是挺大。年不知从人类那学来什么,念叨着“标志不可丢”之类费解的字眼,软磨硬泡拜托夕画出把折扇,命他随身携带。
年上下打量完,觉得非常满意,拽过旁边脸黑到极致的妹妹问如何,像不像文人雅士?
夕冷笑,像郁郁不得志的九品官员。
他当然没提这段前缀,只是用“家中有几个很闹腾的弟妹”这类说法搪塞过去,掺进酒里一并饮尽。灯火辉煌,乘风飘摇,那光淋漓地泼洒下来,却无法叫他看清重岳眼底是否还有生作独子的寂寥。
他们对酌,时而闲谈几句,重岳说得偏多,像是久违地找到倾诉对象。
青年神采奕奕,似是这场未曾料想的重逢带给他极大惊喜,棋原先以为七年才见一面、而人类总是擅长遗忘的,再看重岳这般欢喜欣悦,他身为岁兽也多少有些因此触动。
人类确实总会遗忘。
……但也善于铭记。
大抵是黄城晚酿的酒水太烈,他一时竟有些难以分清这话语究竟出自朔还是重岳。
夜色弥漫,像抖开累累长卷、画布覆住城镇、直铺到极远处墨染的山巅,屋内偶尔传出高谈阔论,楼底的街面更是人声鼎沸,江川河岸阵阵浪涛翻卷如云海,如此种种都与他们无关,仿佛这狭窄亭廊是天地一隅,谁也不可侵扰整夜安宁。
重岳已有些醉意,他耳尖微红,语调飘然,如脱离地面束缚被风托起的羽翎,这坛晚酿催得他想来什么旧事,开口道:“今日与先生重逢,看你这并无大改的样貌,让我想起一些奇闻轶事。”
“哦?”
“我这人不知为何……似乎与仙家有些奇妙缘分。”
“……”
棋端酒的手顿住。他忽而明白他将要说什么。
“之前我去吃饭,正巧遇上邻桌的姑娘涮尚蜀辣锅,她很是热情地邀我同坐、说如果在吃辣上胜她、就铸件神兵利器给我。”
“那汤底红油滚烫,花椒扑鼻,自然是赢不过她,可后来仔细想起,那分明是家花郡烧鹅店,怎会卖尚蜀火锅?”
“……”
“再有,约莫三年前,我只身追一伙流窜贼寇入深林,因不熟悉地形很快迷路。”
“正发愁时,石头后突然跑出只从未见过的小兽,不像牧兽也不似獠兽,我托人画像拿去给饲育师辨别,竟无人能辨认。”
“那兽绕着我转几圈,忽而往外跑,还时不时回头,似是确认我有无跟上。别无他法,我跟着它爬过半山,霎时天光破开视野宽阔,待再回头,兽化作乌黑墨水淌尽。”
“……”
“更早些时候,我与几位兄弟自邻城归来,横渡江川。冬风萧索,船为稳健,不敢行快,这趟旅程便显得长。”
“我卯时出晨功,在甲板练拳,远远望见有谁坐于船沿欲掉不掉很是危险,走近才发现是前几日与我们喝过酒的姑娘。”
“她当真潇洒自如,用尾巴在江面上写诗,还叹星河浩淼,千山万水,天地一叶舟,漂泊。”
“翌日,船靠岸。船夫却和我说,除我们兄弟几个外,再无别的乘客。”
“……”
棋默然听他叙述,脸上古井无波。
诚然,这般奇妙经历都足够撰出本志怪小说,可实际上——那是你弟弟妹妹趁你失忆逗你玩!
他张口不曾言,噤声。算了,他自己也一样。
所谓仙家也罢,更所谓诗人、书法家或是铸剑师也罢,就连他这棋手的身份,都是为与重岳与人世有短暂交集而创造出的,既然此世终短,恍如梦幻泡影,那么身为过客,不去戳破这点珍贵,也好。
棋听完,饮酒,不做评判。
当重岳望过来时,他一双金瞳闪动,似略有疲乏,好在双眉不再紧蹙、显得神色放松,他迎着他的目光问:还遇上什么?

【陆】

天边弯月西斜至山侧。
街上行人逐渐稀少,黑夜散溢,仿佛江水漫涨越过堤坝淹没低矮灯盏。酒楼内的声响因此格外清晰,像是将世间喧嚣都塞进四方形的木匣中,棋留意到那些同僚来寻重岳的次数愈发频发,似是昭告他眼前人并不归于岁兽,而是属于人间。
青年重回亭廊落座时,忽而有一点焦急无措,他表现出几分愧疚,说此回重逢,与先生聊得太开心,难免忘记要事。
“这场酒宴,其实是为送行。”
他为他倒酒,似银河坠九天,映照得波光粼粼,也衬得他眼里星点璀璨。话语中略蕴含着苦涩,却也难掩激动心绪,开口倾吐时,种种复杂情感都酿成半声喟叹。
“我们兄弟将要去玉门戍边,退役前大概都不会回黄城。”

玉门。
闻言,棋神情一沉。
仿佛刚才还令人心怡的氛围陡然散尽,碗中佳酿霎时间失去滋味。
玉门,地处大炎边境,关隘险要,常有不明势力流窜作乱,亦有侠肝义胆武者聚集,护佑城镇与人民安定。
玉门,在数千年前那场颠覆大炎的巨兽祸端中,作为战场被建造,战火蔓延燃烧数十年不曾止息,空盔堆积如山、江川鲜血浸染,如今玉门外墙上还残留着巨兽撕碎的抓痕迟迟未修缮。
非得是玉门吗?
他没有问出口。这般诘难的语调,甚是唐突。
即便他很想看看问出这句话后重岳表露的神情,会困惑、会讶异、会觉出端倪?即便他想暴露得更多些,让他认清他们间不寻常的关联,而不仅仅仙家过客这般的无足轻重。
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棋的脑海里迅速闪过无数揣测,或许是司岁台幕后推手,或许是真龙由不得他这样自由,或许是官府暗定、勒令必须服役……各种猜想很快被他一一否决。
因为朔是他的兄长,他知兄长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远在颉尚未诞生,令也还年幼的过往,朔就大致游历炎国各座城镇,时常捎带土特产敲响朱漆大门,为解决某些人类过分的热忱和好心,他们甚至连续十天半月都吃热干面。
那时,朔也短暂待过玉门,回来后,可见大漠的沙海奇景、信使出关、士卒于擂鼓下列队演练,都对他影响颇深。他还曾劝说棋与他同去边塞未果。

纵然身作人类。
你也还是选择玉门?

棋一时疏忽,话语脱口而出。
他说得足够轻,轻到除自己外不该有谁听清,因此重岳投来的目光、也不应是捕捉到这缥缈的疑问。
可他还是望过来。
不似醉酒之人,双目总是无法聚焦,他眼神亦不朦胧,坚韧、果决、仿佛不曾醉过,在这瞬间,名为“朔”的岁兽和名为“重岳”的人类间的隔阂区别全然消却,因为他们所做出的选择与所给出的答案,都一样。
他知晓鹰隼乘风暴破空,知晓边塞必定有战事,他知晓黄沙埋骨终不留情,他知晓人身对天灾如此孱弱,他知晓此去一别可能无归——
他还是看着他。重岳还是看着他。
对他说。
是的。
先生,我将赴玉门。

棋再无话讲。他又因为朔的决意哑然。
司岁台竟会顾虑余兽影响他做决定,实在可笑,即使如今身作人类,他也无法撼动,同样不会因为任何事任何因素动摇分毫。
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徒劳。
而他也并未因此迁怒于谁。
这就是他的兄长。强大,英勇,却也,愚钝,可悲,执着到海枯石烂。
他重拾起方才丢弃片刻的身份,仿佛那短暂的失态仅仅源于醉酒。他又成为性格乖僻行踪不定的棋手,既然世间唯一的朋友将要远行,就算不相送,那么举杯庆祝这类事总是必不可少。
他抬手。
“敬你。”
“祝前路坦荡,再无阴霾。”
“敬先生。”
酒入喉,莫道回首。

一抔灯火坠江,流光溢彩。
游船靠岸,优伶歌声渐至。
棋若是想走,随时可走,人类终究留不住岁兽。而他依然坐于桌旁和重岳相谈,待那点不悦彻底消褪。
重岳提及七年前那场初遇,说他至今仍困惑,当时暴雨滂沱视野被阻在五米内,先生究竟是如何做到入骤雨不留踪迹?
棋不正面回答这问题,他略微偏着头,看着似有被追究的不满,怎么,你都遇过那么多仙家轶闻,到我这就查得如此仔细?
我其实是雨师教头。你信?
我信。
别真信。
这话题被随意带过,多少缓和之前凝滞的气氛。
弦月在不经意间沉到山后,极远处的江面泛起阵阵将亮的碎光。重岳此次离席的时间很长,棋深谙,他正效仿茶楼那时、让渡分别的机会、也表明自己不会去探究棋的真实身份。
岁兽之事,本就不该允许人类涉猎,在这点上棋自认没有其他弟妹做得干脆,没有把持住此身份该做的事,回去后,免不了要挨冷嘲热讽,说他贪恋。
但说无妨。
重岳此行,去的是玉门。兄长之后的千万个日夜,都交付给无数人类,交付给那座边塞城镇。
在这二十余年里,在这几千日夜里,他只贪恋一回,有何不可?
尽管没携棋盘来,他还是抬手、落了子。待初春寒风止歇,待花瓣落尽碗底,待坛中粼粼波光如细沙沉淀,不速之客就在黄城旷原街酒楼匿去踪迹。

重岳回来时,桌前已无人。
酒碗旁凭空多出枚黑子,棋语简单:棋局未完,再续。

【柒】

又是第十六年。
隆冬。

棋拔掉门闩,推开,踏进去。
自从朔坠世间到现在,已逝四十年之久,未曾有谁踏入过这间屋子。
兄长临行前,简单地打扫,简单地关门,简单地插闩,并没有落锁,也没用法术封闭,没特意嘱咐能进或是不能进。尽管如此,余兽也默契地不闯入这间屋里,仿佛空屋的存在象征着他远行……也象征他终会归家。
而棋打破这规矩也无特殊理由。
过去这些年,他似是突发奇想,想进兄长的房间看个究竟。
周遭近乎寂静,默然无声,若是仔细聆听,应当能觉察院内新雪坠落的微响。
他抹了下桌子。
指腹捻着灰尘,晃动长尾,卷起阵风——成功把自己呛得不停咳嗽。
待尘埃散尽,他细致观察起这间意义非凡的空屋。
宽阔,敞亮,透过窗帘的微光照在地板上、水波似的浮动。兄长放置的物件很少,架上不过有地图、陈旧泛黄的大炎拳法图谱、各式类型的书籍手抄本、还有保存完好的两位妹妹诞生初时作的字画。
靠近门边的位置摆着一具木人桩,崎岖表层布满岁月与招式留驻的刻痕。这东西本该立在院子里,伴随武者每日晨功和训练,兄长以占地方为由,临走前搬回屋中。
棋晃悠半圈,在床上躺倒。
没多久,他辗转反侧,连尾巴尖都茫然不知落于何处,最后起身坐直,蹦出来俩字:好硬。
年用石墩子搭的床吗。

他又徘徊几回,将这屋看遍。
他随意抽出架上书籍来翻阅,没读几页就变得兴致缺缺。
即便有他这突如其来的擅闯,即便有厅堂里燃着炭火弥漫的略微暖意,屋里的生气也仿佛被严寒冻结,凝作暗沉而柔软的棉白色,藏进狭窄的缝隙里,唯独他哈气时才肯显露分毫。
真要算起来,朔也没有离开很久。
四十年——更准确而言,三十九年零九个月。
相比较,岁兽存续至今的年岁、山峦湖泊诞生的年岁亦或是人类尝试建造城镇的年岁,都远比四十年更长久。
可棋身处这间屋子时,他感觉到某种氛围。某种陈设,环境,光线才能造成的特殊氛围,仿佛这些不会动弹不会言语的死物将屋主离去的时间无限制拉长,而后把访客也困在永无尽头的长线里。
为逃离这诡异的氛围,他打开窗户。
寒风如利刃削向他的眼睛。紧跟着是雪。
就连老天师也说不准,为何今年京城披银装素裹的时候如此之长。台阶、檐角、镇宅兽的前额和鼻尖,都落满银白,在这无法被涂抹也不能被修改的纯色下,掩埋着无尽的萧索。
棋感觉到被封冻的寒凉。但他没有关窗。
他在这寂寞而孤独的屋里,静静地凝望着窗外,好像这面嵌入墙里的四方形窗格裱框尘世,他只需眺望,就能看尽人间雪。
他在这铺天盖地的洁白中,忽而发现一点像秋柿的橙红。

等棋重新关好门插闩,做得像没有谁进去过那样时,夕已在外面等他。
幺妹的表情写满“抓现行”和“兴师问罪”,棋没管她投来的灼灼目光。一是她没说话,不提诉状,自然就无法定罪;二是她被四妹包裹得像颗粽子,墨发和犄角都挤在那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虎头帽里,这副模样的杀伤力太弱,罪犯更不可能不打自招。
他们的僵持也持续不了太久。
无关三九三伏,夕都闭画不出,能把她从那安生天地里拽出来的,只剩司岁台和真龙。这种时候,进宫的马车估计将至院门外。
棋和夕,都不言不语。火焰在墨黑的碳块上,亦在他们之间燃烧着,熊熊炙热。
能看出夕的挣扎,她像是很犹豫。
她伸手摘掉棉帽,又甩甩头。
她试着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可真的开口,说出的也并非是曾经那句、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努力地张嘴,这次有声音。
她说。
“二哥。”
“……其实这段时间,你有去见过大哥,对吧?”
“……”
“就算他们阻止,就算有禁令,你也肯定会去的,你不会放弃的。”
“告诉我……大哥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棋望进夕的眼瞳,像只在雪地里滚过的柿子。
这话题并非初次,倒也不显得奇怪。而先前几乎都由年提出,司掌锻造的九妹似是被淬炼的高温所影响,表现得极为热烈直接,她甚至还说过:如果二哥不说真话,就把二姐叫来与他当面对峙测测谎。
口含天宪的妹妹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后续自然不了了之。
棋以为,再过段时间她们就会放弃向自己求证,因此,听到夕对他的追问时,他确实略有惊讶。
而他的态度,向来不变。
这是段堪称难耐的冗长沉默,因为棋不答任何问题。自夕话语里泄出的焦急与担忧,都作为火焰的养料,烧成苦涩的灰烬,这般亟待结果的煎熬让她害怕、明明屋里更暖和、却还是冷得止不住发抖。
深冬的寒意渗透,雪影如蜉蝣飘摇,差点把她的尾尖都冻僵。棋朝她走来,缓慢而平静地、和曾经数次如出一辙地、复述道:与你们同样。
我不曾见过他。
夕目光闪烁。那是不愿相信的征兆。
棋不管幺妹的抗议,他捕捉到,风雪里渐渐传来驮兽嘶鸣。而他也确实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他握住妹妹的手、像握住半块柔软的冰,他领着她走过厅堂,走过庭院,走过被枯枝雪景环绕的小路,直到大门口。秉烛人已候在此处,兜帽让北风吹得猎猎作响。
确保她不再颤抖后,他慢慢地放开手。
进宫面圣,百年不知有几回,棋仍是叮嘱道,年会在那边等你……还是说,应该由你看好她才是。
这般少见的举措,倒是让他们看起来像真正的兄弟姐妹。此类事情,本是朔来做,又或是与弟妹更为亲近的令,长兄与长姐,两人都寻不见的情况下,棋显得为难。
夕回过头。
深深地望最后那眼。
她还是没相信,也还是没放弃,她还是想要弄清楚真相——尽管她并不能确认,是知晓还是就这样被蒙在鼓里更好。
夕踏进马车,像是将兽关入狭小的漆木箱子中。那点在雪原里显得晶莹透亮的柿红,也被藏匿起来。

马车渐行渐远,很快不见踪迹。新雪遮盖车辙印,如墨渍融进江水。
寒风凛冽,据天师测算,这场雪可能到亥时也不会停歇。四妹和幺弟仍在宅邸里,他回去,倒也并非孤身,而棋还是立于此不动,愈演愈烈的落雪对他来说似乎无关痛痒。
雪落满他的角,他的长发,他的肩膀,像焚烧太阳后掉下的灰烬、在埋没这片大地前延绵不绝。
棋站在这幕雪中。
不逃避,不辩驳,亦不接受。
冻毙的人死前没有他这般坦然,苟生的人赶路时也不像他这般木讷,人类从来是不懂岁兽的想法。
他缓缓抬起眼眸,暗沉的金色仿若黄铜,在茫茫然的洁白荒原里种下骨钉。
只一瞬间。
——那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都化作玉门的万里黄沙。

【捌】

约莫十年前。
初秋。

如果用民间的话来说,那即是:天公震怒。
天灾高发的频率甚至达到监天司预测的峰值,京城可掌舵换向、躲避将至的灾难,然而许多地界,就连建造移动城邦的技术都不曾参悟。灾害过境导致的余波,洪灾,旱灾,山崩,依然在,致使颗粒无收,百姓叫苦不迭。
原先驻留皇都的岁兽,以赈灾授渔的名义被派往各地,数十年不归,一时间如星火四散。

兴许是真龙天子对棋极有顾虑、不敢放他与世间接触颇多,他和一些权能不涉及此的弟妹被暂且留下。
而余兽们,紧接着也收到司岁台公函。
信纸上是太傅字迹,着笔简练:
余兽暂不得见他。
朝廷的理由充沛:正值天灾骤发,流寇横行,玉门关隘,险要重地,更容不得岁兽烦扰。
这是名副其实的禁令,如若违反,终生护卫真龙与京城的众天师会出面镇压。谁也不想闹得如此局面,因而颁布法令禁止余兽前往边塞的同时、司岁台也允诺会在未来给予见他的机会。
等匪徒清剿、或是等玉门安定、亦或是等他退役离开玉门,余兽都可以再见到他。
棋不为所动地烧掉那封公函。
烛光摇曳,影子投射在墙上,时而形如瘦削枯木,时而形如划裂天幕的狰狞闪电。
他知道那些人在打什么如意算盘。这是个能很好管控岁兽的机会,即便时间并不算长,用公务将他们分散,也比聚拢时的威慑要少。
弟妹被派遣至姜齐,勾吴,花郡,尚蜀,春都,回首来看,留在京城的,所谓的暂时等候,虽不像囚于寺庙侧殿那般限制自由、但其实也算得是戴枷扣押。

风撞开没关严实的窗户。
烛火骤灭,一时呼啸。
才新秋时分,风不应当这样烈,这样汹涌,仿佛从夜色的破口里翻腾席卷,充斥着肃杀之气。
天边无月色,庭院内更无光亮,天地昏黑,浓墨浸染,零落叶瓣被抛进屋内、在他脚旁石头般沉着。
与之相伴的,他耳畔恍然有许多声响。
颉去往春都前的嘱托、弟妹们忧心忡忡的低声细语、朔在与自己下最后那盘棋时念的:人之一世,不过百年。
如此看来,这现状若算是棋局,他自然也有破解之法。
他从未表现出的权能非梦非画非字,非任何有具体意象之物。纵然,生如蚍蜉的人类怎能明白,七魂亦可拆解,六魄亦可抽离,残魂附着于物,延续数百年不灭,以他们的狭隘认知来看,确实算是诡谲妖术,永不被世间所承认。
拆解魂魄依附死物活物,令其化作自己的眼、耳、口、手脚,令其成为自己托生的媒介。而棋从未对这术法的成功与否有过疑虑,他抬手,落子,他行此步,甚至都算不得赌博。
因为他笃定。
因为他确信。
——重岳会将那枚黑棋携去玉门。

残魂苏醒,尚未睁眼,夹杂着沙砾的呼啸狂风扑面而来。
这感觉些微熟悉。千年前那起震天动地的劫争,岁相苟延残喘之际,碎片们就触及鸿蒙、在混沌间游荡挣扎,眼见最多的是被染脏的血污,耳听最多的是撕心裂肺的恸哭,当他竭力从粘稠黑暗里挣脱,学到用来形容这等惨剧的词汇。
战争。
玉门为战事而造。
即便没有岁兽纷争,和平安定也难能可贵。
棋,潜藏着棋残魂的那枚黑子,此刻正躺在重岳的外衣里。似是被他当做信物贴身带着。
棋得以亲历边塞景象。
他来得稍晚,城楼上已传来鸣金,代表这场战役结束。谁胜谁负显而易见,此次冲突的程度也远不及困扰岁兽的古旧噩梦,然而还是看得出激战痕迹:折断的长枪,碎裂的盾牌,源石法术爆炸后残留的余波,被鲜血染红浸透的黄沙。
重岳也负伤。
而他握住医疗兵的手腕,说其他兄弟伤得更重。
他拒绝临时诊疗,待确认完天灾信使队伍的安危后,转身走向另一名士卒。那似乎是与他同期入伍的友人,在方才的爆炸中为保护天灾数据、躲闪不及、被锋锐弹片贯穿右腿。
风将声音都埋进沙里,哀嚎也不曾听见。那人脸上亦没有血色,只剩涔涔淋下的苦痛。
重岳把他背起来,动作谨慎不牵扯伤口,他们走在回程路上,距离不远,却走得很久,血水汇成的溪流滴落、连成断断续续的长线。而沙漠里是没有溪的。
士卒忽而有说话的力气。也可能是他们必须离得这么近,才能攥住没被吹走的声音。
重岳。
他叫他的名字。他的人类名字。
别说话,你要保留力气。
重岳……
什么?
我的腿……
左兄会找最好的医生,你的腿一定能保住的。
我感觉不到我的腿……我就这样回夕城,我娘要怎么……
你的腿肯定能治好。
我们现在回去。
……我们总要回去的。
他也不再说话。
棋漠然地旁观着这出悲剧。
他仅仅是注视着重岳的侧脸。他兄长的此世,仍是那个诞生在黄城山脚的幼童,成长在江河水岸的少年,怀揣着凌云壮志来到玉门戍边的青年,他的容貌并未大改,眼瞳鲜艳如故。
而他的神情。
他能轻易读出:疲惫,悲伤,痛苦——即便不是落在他血肉身躯上的痛苦。
战火带来的悲怆只增不减,为利益而行的刺杀夺走无数生命,争执、嫉妒、怨恨,数种诱因催生着人类不断地轮回,仿佛只要这种族还存续,就永远无法停止。

棋能看出来。
棋能看出来,兄长想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而此世身为人类的他,或许不明白,巨兽压境时,蝼蚁空前团结;巨兽危机不再,蝼蚁又兵戎相向。
军帐里情况紧张,人人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其他,有医护者唤他名姓,给他处理伤口,完毕后匆匆离去,无半点停滞。
坐在原处,如塑像般不动的重岳,倒是显得怪异。
他同样也伴数件公务在身:与左宣辽开作战会议、与孟铁衣商讨玉门城内设立铁匠铺的议案、与女侠同去安置附近村落的灾民……还有许多许多,需要他参与,需要他贡献出力量的事。
就算是休息。
也只允许他有片刻的疲累。
重岳没有换衣服,他的铠甲上血迹暗沉,混杂着沙砾,像道道深邃、剜刻骨髓的伤疤。他缓缓地闭上眼眸,可即使他现在入眠,也不会有好梦。
棋的手指触碰着他的脸颊。从下颚,到脸廓,再是眼角,他试着抹去那早已干涸的血渍,试着填补那深可见骨的裂痕,试着诘问他何苦为人类做到这种程度——
兄长。
值得吗?
重岳睁开眼瞳。
他看不见棋的残魂,可好像有那么一瞬,他们的目光相交。
他不答这疑惑。他心里想着另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这十年间。
棋常至玉门。

既然司岁台不守契约在先,那他也没必要遵从七年一见的规矩。
以棋为眼,观此世间。
他的目光永远都落在重岳身上。
与先前在街巷在茶楼在酒家的相逢有所不同,棋只依附于黑子,他的肉身仍然被困在京城,他选择不闻不言地眺望,而不让重岳察觉自己到来,也不将此事告知弟妹。
所谓武侠小说、影碟或者电视剧,都为吸引观众在开篇前标明“改编自现实事件”的字样,其中具体的真实性无从考证,但在玉门关,发生的事情远超过种种杜撰。
他注视着重岳。
见他不再是初至边塞的生涩,眼底已然有被风沙熏陶的沧桑。他在这里度过上千日夜,每次信使出关,每次收队归来,每次耀阳沉落、翌日再冉冉升起,由他亲历玉门的磅礴与鲜活。
他跟随着重岳。
见他临危受命,见他去扫清匪徒,去救人,去拾回无数遗憾。不知由谁起的头,待回过神来时,城内的居民已尊敬地称他宗师,他们好像如此地信任他,爱戴他,仰慕他为英雄。
他陪伴着重岳。
见他容貌随年龄增长而有些微改变,这又是棋未曾识的样貌,他已显得比朔更加年长,还算不得衰老。
不知是否有在考虑,等自己离开后、谁人继续驻守此城的问题,若有闲暇时光,他会频繁地出现在演武场,看将士们操练,看学生日日成长,似是这样,就觉得足够幸福。
棋一直在他身边,终究是跟他到边塞。仿佛身处云端的巨龙,金瞳闪动,俯瞰着天地万象,飘摇伶仃。
说十年虽短,可人之一世,只有十个十年,当真渡去,也算是能引人回忆的漫长。
重岳似是尝遍酸甜苦辣,知晓喜怒悲欢,不明白究竟是这玉门将他改写、还是因为他玉门才成如今模样。
再从战场凯旋,仅这晚,允许将士们开怀畅饮,对酒当歌。他们的话题热烈而高昂,豪情壮志都酿在坛中,即使酩酊大醉,将军也不会责怪。
重岳提及那棵被从百里外搬回来的老树。
他眉眼间已悄然爬上皱纹,可神色明亮,语调慨然,期待那树在孟兄的铁匠铺里绽开新花。

棋对此毫无表态。
他不为人群的欣喜而动情。
如今十年都过去,倒让他想起某些往事。
颉很少去世间,可她对大哥的状况非常关心、经常到司岁台档案阁翻阅秉烛人的记录。他们在手谈时,颉偶尔会聊起这话题。
她每每说来,都显得颇为欣悦。
字字成谶、落笔化真的岁兽能从字里行间品出情感,知他年少,知他成长,知他有自己的目标理想,知他经受过伤痛后更为坚韧。因此,她尤其喜欢“重岳”这名字,喜欢这其中的含义。
棋则不然。
他还是那套说辞,说兄长太好奇,太怜悯,太慈悲,给蚁群似的人类倾注太多终不得回报的注视和关怀。

颉笑着,落子。
那是大哥的期许。
而且,二哥呀……
即使你从未唤他诞作人类的名字。
他此生此世,也依然成为让你如此记挂的人。

第十六年的隆冬终是消逝。
积雪渐融。

又是五年。
玉门。

此地似是永远沙尘漫天,不辨季节,只分昼夜。
正值与其他城市接洽补给之际,却有数道模糊身影趁夜色正浓溜进城内。
除却巨兽战役,玉门亦经历过无数劫难,而依那卧居云端,冷眼观摩众生纷乱、不为动摇分毫的龙来看,这兴许是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大劫。

春寒料峭,铁蹄踏碎水潭。
起因是天灾信使队伍离奇遇袭,数据遗落现场。
紧接着潜入城里的山海众勾结叛党趁机作乱,妄图登楼抢夺玉门城市中枢的控制权,城南的铁石仓库火光乍现、爆出轰然巨响、高窜滚滚浓烟。
混乱被催化着,愈演愈烈。
无数人,无数的生灵,被卷入这场卑劣的局,像临死前奋力挣扎的鳞兽,只会将水搅得越来越混浊。
重岳以身入局,不曾犹豫片刻。
他和他的同僚、战友、学生,奔忙于命运,试图阻止,更想拯救。棋能从他的神情读出意志:玉门不该绝于此,也不会绝于此。
岁兽不出面阻拦外敌,也不曾为眼前这绝境提早降点警醒,理由显而易见。棋不在意玉门的结局,不在意百姓的死活,不在意这座城能否在天灾侵袭下存续,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做出影响重岳这世的举动。
并非好心,也与禁令无关。这或许算是回应兄长的那份期许。
他看他们重蹈覆辙。
他看他追寻生机。
他看——
在这场试图理清纠葛、参透人心的纷乱中,有谁坦然赴死达成自己的夙愿,有谁铁面无私只为保城内安全,有谁想要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还有谁在经历十年后出鞘问剑得到苦苦寻求的答案。
他看这番众生万象,唯独他别无所求。
又或是,他想要的很多。他想要民众平安,想要疾病有药可医,想要人与人间再无罅隙同仇敌忾,无论如何想要为这座玉门关讨个说法。
四十多年逝去,他的兄长依然如此,不为自己求全求解。
棋不再诘问他是否值得,不再追问他这般是何苦。栖身于天地的岁兽,如今想要看见的东西名为“结果”,与那些在命途中忙碌的人类无关,他想要见证的唯独——是重岳今生今世的结果。

高悬头顶的黑云散尽,裸露出微黄天幕。
屏风卫的残躯砰然坠落,隆隆回响,崩毁碎裂,化作这沙原中早春的墓碑。
天灾过去,玉门城中近六成的建筑遭到破坏,街头巷尾满是萧条,守军在埋没脚踝的沙堆里行进,而他们步伐坚定,再无迷茫。
似是一切都结束,终迎来落幕,诡计未能得逞的山海众首领被擒获,残党或自尽或流亡;玉门,没有拆分重组,以遍体鳞伤为代价,在这场劫难中幸存。
重岳听完捷报。
男人昂首,望向天际。
他隐约眺见巍峨耸立的城楼,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空气里渐渐飘出阵阵酒香,似是新酿的烈刀子已可揭坛。为人送行,自然要用最好的酒,以贺茫然之人寻见未来方向,怀揣执念之人踏上崭新征程,他们似是纷纷从重岳身边远去,独留他,注视着玉门,仿佛数十年来不曾改变过。

棋还在他身侧。
对这场史诗,默然无言。
……
可棋莫名觉得惴惴。
棋竟觉得惴惴?
诚然,他不关心蚁群成功或失败,亦不为结局有半分慨然。
这忽现的感觉如斯陌生,不明缘由,只知太接近人类,令岁兽心生厌恶。
这感觉是如此怪异不快,仿佛将刀锋刺进血肉剜出鳞片挑断经脉。可他如今身作缥缈幽魂,可他已从那初生鸿蒙中挣脱,可枪戟火炮并未落在他身上……
这似是渺小人类才会有的不安,才会有的痛感。
这痛感究竟因谁而起?
这痛感究竟来自何处?
转瞬沉默。
他猛然回头,瞳孔骤缩。
轻微的咳嗽声。
很轻,能被风沙掩埋,能被武人振奋的高呼盖过,能被群众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淹没,很轻,轻到几乎没有谁听闻。
重岳轻声地咳嗽着。人类的身躯孱弱,风寒、肺痨都能取其性命,玉门周遭恶劣的环境状况更是极大增加染病几率,女侠不治而逝,左宣辽也身怀旧疾,驻扎至今的重岳若是积劳成疾……更算不得离奇。
没有谁察觉。
只有棋。
极罕见地,他露出如此难以置信的神情。
血肉躯体羸弱,因沙暴肆虐,偶尔口干舌燥咳嗽几声,根本不会因人侧目。而棋,那副神态似是被刻在他脸上般难以消去。
重岳极轻地咳嗽着。他微微收拢的掌心,忽而有一抹艳红,浸着灰黑,抹不干净。
血伴随下一次呼吸汹涌而出。
“老师?!”
最先发觉这异状的是录武官。
少年被从战场上捡回来,与仇白同是重岳的学生,他原本是想来告知恩师、师姐即将远行,未料亲眼目睹对方咳血,瞬间吓得连录武簿都不顾。
他这声近乎破音的惊呼,仿佛羽兽凄厉嘶鸣,震得藏匿芦苇荡的余兽纷纷昂首,朝他所在的方向投来目光——亲眼见守城宗师倒下,如见重峦叠嶂霎时山崩,无数人都惶然。

棋仍是那副神情。
痛楚彻入骨髓。如蛆啃噬。
他看人群围上去,听他们不断地呼喊着“宗师”“重岳”“重岳兄”,还有谁推测是方才与那山海众首领交手时受的伤,他们像是要将他掩埋,又像是要将他托起,他们不肯相信重岳骤然倒下,亦如不肯相信耀阳沉入沙峰。
棋并无动作。
可至此,他也认为眼前事物皆为虚妄。
他的兄长,强大,英勇,无人能战胜,不管敌手究竟是谁。
然而如今,他却……他却……
陨落。
他踏进世间,他成为人类。
曾知悉过无数次的话语再度响起,如同要棋深深烙印那般激荡着。
待回过神来,他已附在某玉门守军身上。
他丢弃手间的长刃,摘掉碍事的面罩,他和重岳离得如此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触碰。他正颤抖,指尖微动着,大抵是残魂尚不适应这副躯壳、亦或是库兰塔留存的情感作祟,再不能是什么别的。
他先是碰到血。鲜红,温热,湿漉漉地粘在手套上,和过往回忆里的并无太多差别。
他再是碰到衣物。被血液浸透,泛着比夜色更深邃的色泽,挟着股炙热的重量、向下坠着。
他终是碰到重岳。
无数人的英雄,守城的宗师,即便有人在离开玉门前也没能和他说两句话、但永远会记得、他是这里的传说。纵然是血肉身躯,因战事受伤在所难免,而他从未失败,也从未……如此脆弱。
脆弱。他像是突然变得很脆弱,和世上任何一人都一样。
可事实就是,现在的他确实脆弱。
岁兽刀枪不入,朔在游历大炎时也曾遇过山匪,却仿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手背上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而重岳,血红自他嘴角涌出,愈来愈多,愈演愈烈。那些民众,那些将士,那些被他教授过的小辈,在焦急地呼唤那名字后、未能说出口的话语怕是:不要死。
棋从没想象过。
这个字会落在朔身上。
他知道死亡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倘若重岳命丧于此,也相当于是这趟世间旅途的终结,朔,他的兄长,第一位岁兽代理人就会回归他们之间——这是他曾求之不得的。
他想要见证,见证“结果”,见证他的“归还”,而他如今却并不想见证,重岳在自己眼前的“死亡”。

重岳的神情堪称平静。
不像当时被弹片贯穿右腿的同僚那样苦痛,不像品尽烈刀子再睡去的女侠那样安详,他平静地接受自己的身体逐渐崩毁,甚至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想为搀扶自己的守军表达感谢。
“大江兄弟……”
不过,他没能将这句话讲完。
并非因为疼痛掌控主权,也不是漫涨的血液堵住他的口鼻,他方才明明都认出那被揭开的面罩下是战友的容貌、忽然又像觉察出端倪般,反复而细致地打量起来。
片刻,他原本朦胧的双眸闪出光芒。
“你是……?”
兴许是这猜想太过超越认知,重岳短暂地停住两秒,再度望向那双暗金色的、瞳孔细长的、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他的脸上忽而有些笑意。
猛烈的咳喘过后,他喉咙里还灌满血,想要发声都变得极为艰难,可他还是断断续续地、竭力想把那句话说完、试图传达这跨越数十年的情感。
棋读出他的口型。

先生,好久不见。

于重岳而言,这是二十一年后的重逢。
三个七年。
第一个七年之约将至时,春夏秋皆已逝,临近冬季。重岳经常会在日薄黄昏,墨蓝夜色铺满天幕后,手执灯盏,立在城门外,这般举动持续到初雪飘零,街面上渐渐盖着层霜白。
交班的驻军不明所以,以为他是给赶夜路的信使和商队指明方向。重岳笑笑,表示除却这点外,还有目的。
他有位故人,常居京城,怕初来玉门寻不见路,因此为他执灯。
灯火照耀,前路坦荡,再无阴霾。
然而七年逝去,棋手并未现身。
他似是有所忧虑,便拜托在朝廷做官的朋友打探消息,询问那位国手的近况如何。翌年初春,冰雪消融,埃拉菲亚信使携回信与归巢的羽兽同来,那封信的内容让重岳颇为惊讶,其中写道:
京城并无这位国手。
友人确实认真了解,也动身去棋院拜访过,但无论如何,怎样都找不出这无名无姓、棋艺高超、生着金色眼瞳的棋手。
重岳沉默良久,折起信笺。
他像是明白某些事情,不再继续深究下去。第八年,九年,十年……二十年,他亦不再掌灯立于城外,偶尔月圆时分,便取坛酒对酌冰轮,直至子夜。

棋将这一切收在眼底。
他肉身扣押于京城,自然无法以棋手的身份再至玉门。如果轻易地附身他人,那么这层人类的虚影便留不住——他依然念着颉说的那句话。
这十余年来,他都在重岳身边。
看他从沙场归还、看他在夜风里掌灯、看他举杯对月无言饮尽、看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那枚黑子。
重岳收到那封回信后,棋想着,如果守城宗师就这样忘却那段不算重要的过往,抛弃身份不明者的手谈邀约,那也算是寻常,毕竟,无论如何,他能够重新接近他。
因此,在棋的真身被揭穿时——
现场最为惊诧的竟是岁兽。

你为何——
他想问什么?他将要问什么?他想从他口中得到怎样的答案?
你为何要为人类做到这种程度?
你为何不惜代价也要保全这座城市?
你为何表现得如此平静,明明你现在就快……
……
你为何还在等我?
最终说出口,却是这样一句话。
重岳笑了。笑得很温和。
因为我觉得,我与先生有缘。
我不想失去这份缘。
这是我的执着。

军帐内情况紧张。
灯光撒落下来,似冰冷细碎的沙砾,踩着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医师们情绪焦急,面容紧绷,不久前左将军收到这噩耗,正往医疗部这边赶来。
在此蒙上阴郁色彩的氛围中,有位库兰塔驻军,立在宗师的病榻旁一动未动。他什么都不说,好像也什么都听不进,直到宗师被疲倦和痛楚折磨得闭上眼睛,他才将手指从对方染血的掌心里抽出来。
而后,他从外衫里取走宗师随身携带的那枚黑棋。
他走向门外。
这段并不算长的路途,他走得很慢,容貌仿佛也因光线迁移改变。终究,那黑发金眸的棋手回过头来,说了句。
再会。

【玖】

七年。
十四年。
二十一年。
……
三十三年。

庭院里的花树不知凋谢又开多少回,窗外的景致如墨水般洗刷更替,时而如浪涛暗沉,时而如烈焰绯红,时而如白瓷骤亮,没有谁敢来打搅破坏这份宁静,香火寂寥地燃烧着,断裂化灰,似人死落尘土。
这三十三年来,棋都把自己关在偏远寺庙的侧殿里。
他先前输棋的时候被囚过更长时间,虽不知是否该这么形容,但,对此早已稀松平常,还莫名地能让心绪安宁。
他谢绝所有访客,不见任何人,不收任何信,外界变迁沧海桑田与他皆无关系,闭锁的三十三年里,只顾黑白争锋。
黑棋落子,而后白棋。循环往复。
他像是在解一局棋。
棋秤对面是世间众生万象,而下棋的人,是重岳。
重岳,兄长此世的化身。
他的濒死、濒死前表露出的绝非虚假的执着,确实给他带来不小冲击。
倘若以存活千年的岁兽视角俯瞰,这百年也不过是一幕幕众生群像的戏剧,而重岳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将他也拉到这人类蚁群的世界里。
他的兄长。身作岁兽时,想接近人类;身作人类时,更不惧岁兽,何其胆大又何其矛盾。

他就在这无数的得不到解答的疑惑中游荡过数十年,好像那执着当真在他身体里烙下痕迹似的纠缠着。
直至第四十三年的晚春。
五月,五月十一日的午后,未时。
他记得很清楚,精确到具体时辰。
因为那时那刻,原本夹在他指尖的白棋忽而掉下,坠在棋盘上、又弹起来、撞着桌腿、最后晃晃悠悠地跌落于半截木板旁不动。
棋怔怔地望着那枚挣脱束缚的子。
而后,皆是死物的方纹秤突然现出奇妙变化:纵横十九道的交错点凸起生长、迅速演变为高低楼房或是叠嶂山峦,有序排布的棋子平添生机、如初诞的眠兽般喃喃细语起来。
可眼见,可听闻,可感知,似这小小人世。
年岁已高的将军矗立城楼之上,远眺沙海平原,他眼神仍然清澈、背脊仍然笔挺,手扶着腰间剑柄,似是正追忆那从漫漫过往里传来的十八声擂鼓。
威震四方的女侠久违地返回故乡,她乘一叶扁舟顺江漂流,时光荏苒,景致不再如前。而她也放下执念,羽兽飞掠、辉光自羽翎缝隙间渗出,她对那微亮光芒展露笑颜。
容貌并未大改的阿纳萨寻见栖身之所,再也不必流浪于荒野。她与族人们暂且离开边塞城镇,徒步跋涉许久,找见航行轨道旁一座坟冢,将从树上折的新枝供奉。
棋观望着这尘世。
恍惚间,他踏足进去。

五月十二日,辰时,天光大亮。
棋已来到黄城山脚。
他摘掉纱笠,观察起这并不算大的宅邸:青瓦白墙,实木院门,贴着倒写的福字,有木杆自其中伸到外头、悬挂着几串晒干的草果。
门虚掩着,他无声地闯进。
院内的布置让他愣过半秒——与他们在京城的那个“家”有些相似。
石灯笼刚熄火不久,凹陷的坑底还附着点点残红,墙角边种着某些难叫出名字的花卉,叶瓣间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靠近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具木人桩,上面的岁月痕迹深邃、表层的暗红漆面剥落些许、露出藏起的浅淡木纹。
棋对这番景象出神时,屋主已察觉他的到来。
“先生。”
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称呼。
至今不变。
起先,重岳正值年少,看棋这副文人墨客打扮,尊敬地称呼为先生。然而,如今距离重岳成为守城宗师都过去三十余载,他再见棋容貌不改半分的模样,却依然延续这不符合常理般的称呼。
那次玉门重逢,岁兽的权能,让他也因此通晓棋手的身份并非人类。
而他还是如此地唤他。
棋没有先前的惊异,他缓缓地回过头去。
他与他对视。他在这瞬间明白“衰老”的含意。
重岳的眼睛还是那样,是属于岁兽的眼睛。
重岳的笑容还是那样,温和平淡。
而他的发丝,褪去墨染的黑、透出皑皑灰白,像是新雪落满山巅。他的脸上遍布皱纹,似时间用刀雕出道道刻痕,他已不再年轻,也因为身患旧疾,再没法踏上沙场,他身后的尾尖轻轻晃动着,鳞片上附着浅浅烟灰。
今年,是朔坠人间的第七十八年。
重岳也已七十八岁,年逾古稀,将至耄耋。
那句“先生”过后,屋主又言,“有失远迎”,对他的不请自来并不显得惊讶、像是也知悉、行踪未定的他终究会重现于自己眼前。
棋不回答,不寒暄,因此,一时无话。
还是重岳先提及,不能把远方来客就这样撂在院子里,他将棋迎去屋中,再动作利落地泡茶准备点心。即便苍老至此,即便被左邻右舍的孩童都称作爷爷,他也留存着武人的风骨,隐约可见曾经的意气风发。

像这样的人。
真的会在今日就死去吗?

棋沉默着。
更近似于自问自答。
诚然,他们兄弟姐妹间的这份互感,无论多久都不会消亡,因此,他才能次次准确地找到重岳。
他思索三十三年,等候三十三年才出关的原因是……名为重岳的人类将要身陨。
宗师没有死在三十年前的那场天灾那场袭击里,源于他命不该绝。可战斗导致的痛楚撕裂他的身躯,时至今日,伤病依然在折磨着他,时常痛不能寐,肝胆俱裂,即使他表现得非常平静。
他照例每日出晨功,傍晚时分巩固,身体状况好的时候,会去城中的武馆授课,顺带借几本书回来读。这座黄城的人们知晓他曾为故乡付出,也为玉门出生入死,都很尊敬他爱戴他。
棋原本望着茶水。
他抬起眼睑,视线落在重岳脸上。
这是他第几次这样看他?
数不清。
在烈阳照耀,在乌云密布,在雨幕缱绻,在狂风呼啸,在树旁的茶馆,在江边的酒楼,在被黄沙浸满的城墙外,在点燃烛光的桌前,在沾染鲜血的病榻旁。
他看着他,从幼童变为少年,少年成长为青年,青年步至中年,中年衰至老年。甚至还没到朔所说的百年,他就将要逝去。
棋以国手的虚假身份,以过客的存在,见证完他这波澜壮阔的今生,似是终于到要提问的时候。
重岳则在这时,端出了棋盘。
棋盘、棋篓、一百八十一颗黑子、一百八十颗白子。
他自然是不知道棋心里怎样想的,只稀松平常地解释,“我十六岁那年,与先生所留的那盘残局,至今未解。”
“今日晨光正好,不如就下完吧。”

他当真是不曾知晓自己将逝吗。
棋再度腹诽着。
他手指动得极快,甚至没有分毫迟疑,就将那幕淹没在雨帘里的棋局复现。倘若从局势来看,白棋已渐渐被逼入绝境。
重岳取子,落子。
棋取子,落子。
三回合后,重岳落子的速度暂缓,他似是正细致思考、要如何破对方的招。
棋犹豫片刻,将问题抛出。
“你应当明白,我并非人类吧?”
“确实。”重岳摩挲着下巴思索,“世间虽有用源石技艺延年益寿的法子,但不存在让青春永驻的妙药。”
“而先生这双角和龙尾,也显然并非阿纳萨这类长寿种。”
重岳落子,抵在白棋间。
“那又如何?”
“人与非人,既能交流,亦能共处。”
我去此世,将化作人,方能更懂他们。
这瞬间,朔的形象又与重岳相叠,眼神更是如出一辙。人和兽说过的话,传达出相近的意愿,可明白这些想法出自相同的灵魂后、不免为此感到悲哀。
即便成为人,他还是这般包容。
棋又落枚子,然而这次,重岳思虑的时间更长。阳光照落在他周身,泛起浅浅的金色,令棋不由地回想起那坐在梧桐树下的棋手,也回想起金光粼粼晚霞照拂、接受那枚白棋的兄长。
他接着问道。问出潜藏他心底许久的疑问。
“你为这世间付出如此之多,可有意义?”
趁落子前,重岳也回答这问题。
“自有意义。”
他在黄城降生,结识众多同僚,侠胆豪情,不平则鸣。纵然遇过阻碍,纵然经历过失去,纵然有谁终是分道扬镳,但他们曾经救过的人还活着,曾经帮助过的人、也试图助他人,那付出,就有意义。
他去玉门驻守,将这边塞城镇当做新的故乡,为守护而拼尽全力。他只是将自己能做的事都做遍,而有的人因此获救,有的人因此摆脱过往束缚,真正走出那片阴翳,就有意义。
棋望着他的眼眸,落子,没有半瞬停顿。
“可不后悔?”
重岳摇摇头。
“不曾后悔。”
他也亲历过挫折,也承受过背叛,遭遇过诬陷,甚至有的伤痕永远留在皮肤上、今生无法消去。与许许多多的伤疤混合。
但他从未有过悔意。
他所流露出的最多的情感,是悲伤。他不想见那些嫉妒那些仇恨那些恶意,那些消散不尽的东西把人类都毁掉,他更不想回应这种混沌的尖锐的感情,因此,他眼里增添无数的悲愁。

……
提问仍在继续。
棋局也没结束。
尽管从目前的状况来看,白棋的落败已然注定。
棋问出最后那个问题。
“可留遗憾?”
这回,重岳久久地没有答话。
棋以为,他是在为此抉择苦恼。然而实际上,从先前几步开始,老者的动作就愈来愈慢,决定一步棋所需的时间愈发拉长,棋每每落完子,都静心地等待他,他从不催促,也不询问,仅仅是静默地等待着。
亦如那遥不可及的过往。
重岳想着,他的遗憾很多。他的遗憾属于那些没能得救的人,没能实现理想的人,没能达成夙愿就身死的人……怀揣着无数遗憾的人。
重岳也想着,他的遗憾很少。他看着几位学生成长,看着他们立于天地间,看玉门和黄城都平安,看院墙的角落里长出新花,看几十年未见的故人来寻自己。
他是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的。
他并不将遗憾这点,落在名为重岳的人身上。
因此,他反问自己数遍后,得到答案。

“并无遗憾。”
重岳放下白棋。
“只是……”
“先生的那位兄长,可有等到?”

霎时间,山寺钟鸣,羽兽齐飞。
掩住天幕的晨光,渐渐熹微,透出被水洗净后的青蓝。光紧贴着门框滑落,淋漓淌在桌沿,将这室内都照遍,将重岳存在于此的记忆和证明,都轻柔地抚过,而后,缓缓停在老者的指尖。
他的手上也布满皱纹。
那是双苍老的,习武者的手,留有茧,和兵刃造成的伤痕。那双手曾做过很多事,撑过伞,执过酒盏,怀抱过幼童,也抵挡过刀锋,是双承载岁月的手。
而如今,此刻正静静地停在那枚白棋上。
按照围棋的规矩,落子无悔,不可再动,触碰也算作犯规,纵使重岳的棋艺不高,也应该明白这基础规则。
而他还是不曾动。
他像是尊塑像,静默地对着棋盘,不回答,不追问,也不等棋再落子。
棋知晓究竟发生什么。
他闭着眼瞳,他看不见他的眼瞳——若是能看见,那或许也是黯灭的红色。
棋得到重岳的答案,可那并非是他想要收获、想要听闻的,他的兄长,他愚钝而可悲的兄长,他执着到海枯石烂的兄长,即便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所说的话语,所留的遗憾,也并非是源于他自身。

终究,棋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的无数情感,无数的积郁,在喧嚣的尘世,化作一声长叹。
他穿过方纹秤,握住重岳的手,握住那双满是皱纹的、垂垂老矣的、曾经也握住过他的手。
他说。这声呼唤,他等了近百年。
“兄长。”
“我带你回去。”










【后记】

数年过去。
京城。

春光正浓,有孩童借东风放飞纸鸢,不巧丝线断裂,风筝颤颤巍巍地跌落,掉进伫立朱漆大门的院墙里、摔落草堆中。
黑发的男人拾起,透过半开的弧窗还给那孩童,怜爱地抚摸着对方的头。这一举动似乎引来胞弟的不满,他远远说这盘棋还没下完,别浪费时间。
哥哥边说着好好,边回到棋秤前。
黑白交锋,相顾无言。
棋忽而说,“兄长这手,下得倒是比以往更聪明些。”
“入界宜缓,攻彼顾我。”
“先生不是这样教的?”
棋的目光骤然变得灼灼,朔没有理会,他察觉幺妹从门后探出半个头来、小声地说着什么,遂以此封盘,下回再续。
“好了。”
他笑着。
“去喝梨汤吧。”

恍惚间,棋盘上铺满花瓣。
记载着重岳今生的案卷,被永久地锁在司岁台档案阁里。
那些豪情壮志,那些侠肝义胆,那些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那些爱与恨,执着与念想,再不会有谁去翻阅去探究。
因为这不过是名为朔的岁兽所做的一场——遨游山河人间的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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