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罗浮梦多次想，爹娘给她取错名字了。

少时光阴如春，草长鸢飞，和煦怡人，惬意畅快，此乃前半生。

罗家世代为官，而为官者，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刚正不阿，要么明哲保身，罗士信选了后者，可人在官场，再圆滑世故，也扛不住构陷栽赃。

于是后半生被拿来偿还前半生的顺畅。

又是一年春，罗浮梦趴在窗台朝外看。多木成林，丛生为竹，也算一番春色，只是想想鬼谷曾吃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林下竹下，念到这层，谈何春色，只怕连底下的根都散发着血的味道。

罗浮梦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躲个懒，这是从罗家小姐时沿袭下来的习惯，每逢开春，她人便慵懒得很，只是人前不显，唯亲近之人知晓，从前是贴身丫头，后来是柳千巧。

柳千巧常常为她摆上小桌，备上零嘴，因开春倒寒，又置办了些新衣裳。这时节，罗浮梦不常出门，柳千巧弃了清一色的朱红，挑了些较为活泼的颜色，颇似小家女子的着衣妆扮。这些安排十分契合她的喜好，正因如此，她对柳千巧起了防备之心。被了解得过分清楚，对一个鬼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千巧，你准备这些，做什么？”

“属下听说，先前有一人曾待主人如此，令主人心情愉悦，笑也多了些，因而斗胆，再试一回。”

芊翘，一个排不上号的鬼。罗浮梦很久没想起这个人了。她瞥了一眼柳千巧，这两人，名字倒有点像，容貌也相似。

“你可知，那人是什么下场？”

“被逐出鬼谷。”

“旁人说我心慈手软，你觉得呢？”

“属下不敢妄议。”

“那你觉得，逐出鬼谷，是好是坏？”

“不好，也不坏。”

句句不越矩，又句句保留态度。罗浮梦绕着柳千巧走了一圈，打量的目光赤裸裸铺开，柳千巧则大大方方任她看。

“有趣。”话毕，罗浮梦仍旧挨着窗台坐下，冲柳千巧摆摆手，命其离去。

柳千巧领命出门，为罗浮梦合上门，面上神色转换，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罗浮梦春来犯懒的毛病，打小便如此，只是她来薄情司才两年，为减少罗浮梦的猜疑，只能借芊翘之名行事。

芊翘，千巧。柳千巧很难不将此联系起来。

芊翘曾是罗浮梦的贴身婢女，事无巨细，皆经她手，如今日的柳千巧。这些是他人口中的事实。

被勾起回忆，罗浮梦心中不太舒服。芊翘同她，主仆一场，孽缘一场。

薄情司收留天下薄命女子可怜人，供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芊翘为其一。

鬼也有感情，罗浮梦起初不信，芊翘的出现，稍微改变了她的看法。人与人的投缘也算一件微妙事。当日芊翘被追杀至青崖山，罗浮梦碰巧路过，一见如故，然而这个故字，究竟从何而来，她不知道。

顺手救个人，顺手杀个人，随性而为，乃鬼之本性。罗浮梦抬脚欲走，被一双手抱住。她低头，从芊翘眼中看见了宛如遇见救世主的亮光，便嘴边噙着笑，冷漠地说：“怎么，你也想死？”

“求你，带我走。”

芊翘身负重伤，满身都是血，将罗浮梦的裙摆染得更红，罗浮梦蹙眉，忍下了甩开芊翘的冲动。

“你可知我是谁？”

“青崖山下，发白裙朱，许是喜丧鬼？”

“你既知道，仍要跟着我？”

芊翘艰难点完头，来不及多说什么，便两眼模糊，昏了过去。谷风呼呼吹，却吹不醒昏沉的头脑，罗浮梦犹豫片刻，终是允了芊翘进薄情司。

后来的事，罗浮梦记不太清，不知是她对芊翘纵容过度，还是芊翘胆大妄为。她第一次遇上女子向她求爱，还是这般不怕死的求爱。

芊翘将她压在榻上，双手扣住双手，唇未落下，已被挥到墙上，转瞬间，她又扣住芊翘的脖子，持续使力，眼看着芊翘将要死在她手上。那一刻，有什么从脑中闪过，但抓不住，待反应过来，她已松了手，芊翘瘫倒在地，不停咳嗽。

出了这一插曲，罗浮梦也消了杀芊翘的心思，只命人将芊翘丢到谷外，并传令下去，若再见芊翘踏入鬼谷一步，杀无赦。

这桩事悄悄在底下流传，罗浮梦也不管，她故意留着这桩传闻，避免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本来时间长了，也快忘了，直到柳千巧出现，这桩传闻又被挖了出来。名字相似算巧合，容貌相似则算意外。

柳千巧从他人口中得知此事，内心滋味复颇为杂。在罗浮梦的记忆里，存在芊翘，但没有柳千巧。

除了芊翘，还有一事，柳千巧一直想不明白。

薄情簿主，杀尽天下负心人。

柳千巧打探过，罗浮梦曾与五湖盟的赵敬有婚约，成亲当天，赵敬没现身，令罗浮梦沦为笑柄，入鬼谷后，罗浮梦又探听到赵敬是为攀高枝才负了她，因而有了薄情司。

分明赵敬才是负心人，为何罗浮梦忘了的人是她？柳千巧想不通。

罗浮梦也没想到。喝过孟婆汤，仍记得赵敬，她惊讶了一阵，仔细搜寻记忆，无所觉察，便以为自己冷心冷情，没什么值得痴迷的人事物。

手刃仇人，早些年已做到了，布局即将收网，杀赵敬是迟早的事。这般想来，除了好好活着，也没别的的指望了，挺无趣的。

寒风扑面，不禁打了个喷嚏，真冷。罗浮梦紧了紧衣襟，伸手关了窗，留一处缝隙，盯着那儿出神。

创建薄情司，收留苦命女子，确是出于好意。可身为恶鬼，情被磨成粉末，仅存丁点，从不敢轻易洒出。

薄情司众人知她嗜血，好拿捏人性让人自相残杀，府中上下在她跟前无不战战兢兢，唯有柳千巧不怕。唯有柳千巧，能让她沾上一点人气。

不怪府中人讨论替身一事，救人，收留，侍奉，整个过程，芊翘与千巧，几乎一模一样。

似乎有一个人影，她看不清，头痛袭来，甩了甩头，用手扶着，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往事如烟。

罗家与柳家是世交，常常互相拜访。罗浮梦与柳千巧自小认识。孩子哪儿受得了正儿八经的谈话，从寒暄到切入话题，从近况谈到正事，一聊起来，没完没了。柳千巧是家中独女，罗浮梦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两人都是被宠着长大的，惯会撒娇，一进门，便各自央爹娘放她们出去玩。

罗浮梦偷偷牵着柳千巧溜进爹娘的房间，摆弄桌上的胭脂盒。许是因为姑娘天性爱美，她们年纪不大，却酷爱胭脂。两人对镜坐下，互相给对方描眉，涂抹胭脂，因手艺不纯熟，涂了反比不涂丑。

“浮梦，你成了丑八怪啦。”

“千巧，你也成丑八怪啦。”

两人指着对方，大笑。

“罗兄，下次再来拜访你。”

听见声音，罗浮梦和柳千巧就着屋中那盆水，胡乱洗了一把，匆忙跑出去。父母四人盯着罗浮梦、柳千巧的花猫脸笑得直不起腰来。

儿时好胭脂，大了爱衣裳。

罗浮梦和柳千巧平日最爱搜罗绸缎，拿来做衣服。前者素来喜爱浅色，后者则偏好深色，颜色不重叠，免了不少麻烦，也因此，常常互换绸缎。

柳千巧得了一匹好绸缎，亲自抱在怀里，马车颠簸前行，如她的心情，并不安宁，这回不同寻常，此次前来，只为辞别。

“千巧，你走了，谁陪我涂胭脂，集绸缎？”

“浮梦，我们可以书信往来。”

“此去千里，书信几日能到？”

柳千巧不言，罗浮梦牵起柳千巧的手，摸了摸，揉了揉，一如既往的暖软，不知比世间多少绸缎滑过百倍。

“听说，你已许了夫家？”

罗浮梦一顿，点头道：“嗯，爹娘说，待我及笄，便和那人成婚。”

“你见过他么？”

罗浮梦摇头。

柳千巧没追问，只说：“浮梦，山水有相逢。”

诚然，山水有相逢。

“主人，该吃药了。”

罗浮梦看了一眼碗中药汁，一丝厌烦闪过，柳千巧捕捉到了。

“主人，喝药吧。”柳千巧从袖中拿出蜜饯，“若是觉得苦，可……”

“千巧，芊翘已被逐出鬼谷，你呢？我该怎么处置你？”

“任凭主人发落。”

罗浮梦夺过药碗，一饮而尽，柳千巧随即递上帕子。

罗浮梦一边擦干净嘴角，一边嘟囔：“无趣。”

柳千巧差点笑出声来，上午还说着有趣，晚上却变了。她拿了碗，准备退出房间，没走几步，又被罗浮梦拉回身旁，药碗摔得极响，碎片铺满地。柳千巧呢，则被罗浮梦压倒在床上。

“千巧，我真想扒了你这层皮，看看里边究竟装着什么。”

“千巧皮下是何面目，主人不是看过了么。”

“若我还想看一回呢。”

“主人请便。”

罗浮梦玩心一起，最爱用指尖勾勒柳千巧易容背后伤疤的轮廓。这伤疤，如老墙斑驳。柳千巧气息变乱，她受不住罗浮梦这般撩拨。

这伤疤从何而来，有多丑陋，罗浮梦一清二楚，因此，柳千巧既觉难堪，又觉，心生绮念。当真可笑。

柳千巧别开脸，任罗浮梦折腾，她只当自己是死尸，合上眼，本意是躲避，偏又回忆翻涌。

“浮梦，山水有相逢。”

柳千巧不止一次后悔，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

过了一阵，罗浮梦似是玩够了，松开柳千巧，冷冷道：“滚出去。”

这是柳千巧第一次顾不上回话，狼狈出门。

为什么罗浮梦会忘了柳千巧。这个问题，罗浮梦也回答不了。

彼时年少，同榻而眠，两手相牵，抵额夜话，共赏星月，也算青梅配青梅。柳千巧辞别当日，罗浮梦一夜未眠。

前半生，罗浮梦在蜜糖罐中长大，不谙世事，亲人为她安排婚事，她便听从父母之命，成亲当日被抛下，她心中亦是愤怒大于悲伤，再后来，遭遇灭门，她已顾不上情事，满心想着复仇。

她的情，被生生砍断。

何时将柳千巧放在心上，何时开始放不下旧事。说不清。

罗浮梦入鬼谷之前，曾寄去一封书信，信中写出相思意，可惜柳千巧没收到。待喝下孟婆汤，她已忘了柳千巧。一忘，就是多年。

柳千巧从床下摸出一封信，这是上回去华山派，于丘烽拿来和她谈条件的。她竟不知，早在那么多年前，于丘烽已抓住了罗浮梦的把柄。什么山盟海誓，在这些男人嘴里，都是骗人的玩意。于丘烽是。赵敬也是。

这信，只写了一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罗浮梦来敲她房门，她把信藏好，而后打开，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她眼中看见重影，喜丧鬼和罗浮梦的身影逐渐重合，待罗浮梦跨过门槛，烛光下，徒留一个人影。

柳千巧挂起熟悉的笑，微微屈身，说：“主人。”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