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091153
作者 : 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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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
诺顿·坎贝尔抱着已经买下的一小摞书,从跳蚤市场的一排排摊位间穿行而过。
现在是毕业季,即将离开学校的老生们会把自己不需要的旧物件卖出去,以便轻装返乡。二手教材比新书便宜得多,而且还附带笔记,这就是诺顿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坎贝尔将棒球帽帽檐稍稍往下压了压,挡住下午三四点的毒辣日头,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他的视线在右侧码放整齐的书籍封皮上逡巡,跳过那些小说书和外系教材,寻找着目标。
忽地,一点跃动的蓝色闪光于他视野边缘掠过。
2、
坎贝尔盯着那盘摆在教材顶部的卡带,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冲动消费。
说实在的,这完全不像他的作风。他对游戏没什么了解,甚至手头连一台主机都没有。“因为这盘卡带外壳质地过于漂亮所以忍不住买下了”,这都叫什么事?
年轻买家的视线拂过卡带半透明外壳的边缘。其棱角处在夕阳之下反射出几种明度不同的蓝色来,几乎像是宝石切面的火彩一样。
……好吧,至少不亏。摊主似乎相当着急出手,对砍价容忍度极高,最终成交价格实在便宜,就算坎贝尔单纯把这玩意当摆件买回去放着也还算实惠。他能吃什么亏?
3、
学校安排本科生住的是两人一间的公寓套间。坎贝尔的舍友和他不是一个专业,比他大三届,相处期间对坎贝尔多有照拂,今年也刚好毕业。
等诺顿回到宿舍的时候,这位舍友已经从房间里搬走了,半边屋子空空荡荡。坎贝尔把买回来的教材和笔记安置收好,随后在柜子上找到了对方贴的留言条,上头除了写着祝福话语以外,还表示“我行李太多了没法把东西全部带走,留下了些可能对你有用的,都在我桌子抽屉里,随便你怎么处置”。
坎贝尔耸耸肩膀,过去将抽屉拉开。里头除了一些日用品外,中央摆着的,赫然是一台年代久远但保养良好的旧版游戏主机。
4、
……这也巧合过头了。
年轻小伙子本能地有些疑虑,但这些毫无由来的危机感很快就被理智所打消。他的舍友之前一直劝他不要把弦绷得那么紧,该放松的时候放松些,会留下游戏机也在情理之中。反正近来他的校内兼职差不多告一段落了,生活费还算充裕,偶尔玩玩游戏也无伤大雅。
坎贝尔其实也挺好奇这盘漂亮卡带里头刻录的到底是什么游戏。其表面的贴纸早就被撕得一干二净,光看外表完全猜不出来。
他给游戏机通上电,抱着卡带、主机和手柄挪窝到床上盘腿坐下,试着把这盒卡带装上去。
5、
卡带非常完美地嵌进了插槽里。
温馨而欢快的背景音乐响起,屏幕闪了几下,随即重新亮起来,进入了主界面。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蜡笔儿童画风格的人物形象——这应该就是主角了。不得不说,这游戏虽然看上去古旧,但美工做得着实不错。主界面背景为暖色调,画面中央的二头身小人双手扣住头上顶着的卡通锅盖,像是在掩盖脸上的伤疤那样垂下脑袋,即使是像素和画风限制,神态也描绘得活灵活现。
尽管奇怪于主界面上为什么没有游戏大标题,诺顿还是在菜单里头点选了“新游戏”新建了存档。
他给他的角色取名为“N”。
6、
如果问诺顿游玩感想……至少现在他只能用“令人失望”来回复。
他的角色被投放进了一间小小的房间。如果不是背景墙纸依旧是令人安心的暖色调,以及温馨欢快的bgm仍然在播放,他都会以为这是间囚室。
这游戏的流程设计者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白瞎了那么好的美术风格。且不提完全没有快捷键指引这件事——他摸索许久才勉强试出拾取、调查、唤出菜单这些按键——然后,在进入游戏后的一分钟内,他就陷入了卡关地狱。即使他靠上帝视角能隔着墙壁看见外面的走廊,他也完全走不出这个小房间。
坎贝尔都快把房间里可以交互的东西调查遍了,还是压根半点进展也没有。甚至连物品介绍都逐渐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N:“床铺。我以为你应该已经习惯和老鼠虫蚁同床共枕了?”
N:“一扇门。你绝对是真的疯了才会想从这里直接出去。”
N:“便池。顺着下水管离开房间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N:“勺子。是的,一把金属勺子。大概是吃饭用的。”N松开手,勺子“梆”一声吸附在他的锅盖上,整个演出相当叫人迷惑。
N:“打火石。它的上一任主人死于爆炸和坍塌。我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幸存者。”
N:“蜡烛。准确地说,餐烛。你不觉得它放在锅盖上正合适吗?”
N:“大白天点燃蜡烛?很有幽默感。你在给谁默哀?”N脑袋上顶着锅盖,锅盖上插着燃烧的蜡烛,怪模怪样地双手合十,“但愿我没事。”
暖橘色的房间一角,头顶锅盖的主角半睁着一双无神的纽扣眼,仿佛在隔着屏幕睨着玩家。就连欢快的BGM也怎么听怎么让人烦躁。
坎贝尔冷静地存了档并把卡带拔出来。这玩意果然还是放着当个摆件比较合适。
7、
硕鼠拖着长长的尾巴,窸窸窣窣地从房间中央横行而过。惨白的灯光隔着铁栏杆,从门上那个窄窄的窗口渗进来,照亮了一小方肮脏潮湿的水泥地面。
远处传来了近乎凄厉的诡异笑声。
他如同胎儿般蜷缩在梆硬的床上,将脑袋上顶着的锅盖往下压,用哆嗦的手指使劲把散发霉味的被单往身上裹紧,好将体温尽可能多地存留住。
这太奇怪了,现在明明应该是七月份……他在半梦半醒中恍惚地想着。
我之前在做什么来着?对了,我在睡前收拾了宿舍,给课程老师发了邮件,还有……被主治医生带去做了例行检查,注射了神经阻滞剂……
……?
“我”是谁?
8、
坎贝尔从梦中骤然惊醒,一身冷汗。
他惊魂未定地开了灯确认四周的状况。他依然在自己的宿舍里,这毫无疑问,屋内陈设也没有异状,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但梦境确实也给了他一些启发,关于要如何走出游戏中的这间囚室。
年轻的学生坐在床上思忖片刻,重新打开了游戏机,屏幕幽幽的荧光映亮了他的脸。
9、
这游戏意外地装载了时间系统,房间看上去也是处于夜晚,墙壁背景色由白天的暖橘转换成钢蓝,完全不同于梦境中的潮湿肮脏,反而透着股静谧安宁的气氛。
坎贝尔控制着主角从床上起身,抄起那把金属勺,在便池旁边的墙壁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勺子直接挖下去。
N:“气势不赖。但你当真觉得现在是个合适的时机?”
诺顿没管游戏主角的抱怨,自顾自摁着手柄上的按键,继续挖掘工作。
“等一等。”N像是突然发觉自己的手压根不受控制一般,开始惊恐起来,“停下!我没在开玩笑。挖穿这块墙壁的确是计划中的事情,但不是现在。”
N:“你听得见,是不是?我像这样和自己讲话,只不过是为了保持理智,顺便防止忘记母语如何发音,而不是想把自己逼成精神分裂!”
N:“该死的,那所谓'被害妄想'绝对是误诊……我就知道这破地方呆久了即使不疯也会被逼疯……”
N:“一个被关进疯人院的正常人,要怎么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没法证明。你所做出的所有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的举动,在他们眼中只代表着你的病正越发严重。”
N:“闹腾的病人会被电击。但难道不反抗就会有好日子过?那些安静的、乖乖配合的病患,像是那带鳞的家伙,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N:“可是反抗也得有个度!越狱必须一次成功,否则你觉得等着你的会是什么?”
N好像真的在和玩家隔空喊话一样。这游戏文案确实挺有意思。坎贝尔完全没半点同理心和愧疚感,啪嗒啪嗒摁着对话跳过键,当了个冷酷无情的挖掘机器。
他挖了一千下?还是五千下?坎贝尔记不清了,总之N全程都在和他絮絮叨叨。墙壁上的石灰被刨去,砖石被一块块松动挪开,最终挖出了个勉强够他通行的洞口来,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我死定了。”N抱着脑袋蹲在洞口,双手尚还沾满了墙灰,扣着锅盖往下压,作了个标志性的自闭姿势。
10、
坎贝尔控制着N,用金属勺当刮片,刮开打火石表面的隔离漆层,飞溅出的火星点燃了蜡烛。他把这截蜡烛放到锅盖上,借助那一豆灯火,一头钻进墙壁后的黑暗中。
BGM消失了,只余下滴滴答答的水滴音效。
这地方看上去压根就不是给人走的,通道极为狭窄,统共就一格宽。N双手抱住脑袋上的锅盖,弯着腰,怕黑似的颤抖得厉害,前进得极为缓慢。
坐在屏幕前的玩家猛击着跳过键,试图省去这漫长过头的过场动画。
“别催!你难道想让我跌进哪个坑……”
对话框内的最后一个字符甚至还没显示完全,游戏主机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噪音,然后卡死黑屏了。
11、
坎贝尔试着重新插装卡带,但是没用,这玩意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块砖头那样毫无反应。
……没头没尾的。诺顿看了看外头尚还黑沉沉的天色,决定放弃和它较劲,先去补一觉。
12、
他在剧烈的头疼中勉强恢复了意识。
“我”是谁?现在在这里思考着的,到底是被强塞了锅盖头记忆的大学生诺顿·坎贝尔,还是凑巧获取了坎贝尔记忆的锅盖头?
他摔下去的时候只顾着抱紧锅盖,完全没调整体态,翻滚之中手肘在粗砺的石块上蹭破了皮,最后脑袋磕到了墙壁上,他都能摸出来锅盖碰撞处凹下去好大一块。
坎贝尔跪坐在原地,维持着弯腰垂首的姿势,双手抱着脑袋缓了好一会,这才堪堪摆脱了轻度脑震荡带来的恶心呕吐感。四周黑得十分彻底,以至于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没什么太大差别,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了视力。
他并不畏惧黑暗,只是能看见东西总归更方便观察环境。好在那枚打火石还捏在他手中,蜡烛也还牢牢嵌在锅盖上。他将打火石擦出火星,重新将烛芯点燃。
一点暖色的烛焰于浓黑之中散出微弱的光芒。像是升腾到半空中骤然绽开的烟花,坎贝尔的眼前忽地亮起来——
那是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他整个视野的结晶块。烛火所散出的光线在这些晶体的规则表面上跃动着,反射、折射、散射,流光溢彩,璀璨生辉,叫人目眩神迷。
太近了。他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出去。
一双独属于野兽的眼睛骤然睁开,竖瞳缩成狭长的一条细线。
像是两颗举世无双的金色猫睛石。
顺理成章一般,坎贝尔将手掌轻轻贴上了怪物的脸颊。
13、
身披鳞片的野兽从喉咙里挤出嘶吼声,缺乏嘴唇的口中尖牙毕现,似乎作势欲咬。
换成锅盖头的话这会大概已经忙不迭逃跑了。而坎贝尔,带着点初生牛犊似的无知无畏,在自己的右手被整个咬下来之前,把左手也贴了过去。他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怪物侧脸的鳞片,用一种如在梦中的语气开口:
“真是美丽……”
14、
怪物睁大了眼睛,来不及收回的信子从口中垂下,看上去莫名有些呆呆傻傻的。
看起来应该能听懂人类语言。坎贝尔趁着大蜥蜴发愣,再接再厉地将对方的脑袋往自己胸口按。
怪物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便放弃了反抗。随即大蜥蜴的躯干也凑了过来,双臂环住人类的腰,尾巴从后头绕了一圈,贪恋温度似的紧贴着人类的大腿。凸起的肋骨和骨刺一般戳破皮肤的结晶硌在坎贝尔肚子上。
这副躯体枯瘦得像具尸骸,寒冷得像座冰雕,美丽得像件稀世藏品,唯独不像什么活物。人类伸手回抱住怪物,把自己不多的体温递了一半过去。
坎贝尔听见细微的呜咽声。怪物埋首于他胸前,无法自制地颤抖着肩膀,溢出的泪水濡湿了他的领巾。
15、
锅盖头从柔软的床铺上猛然坐起,竭尽全力才把喉咙口的那声惨叫咽回去。
外头天刚蒙蒙亮,整洁的宿舍看上去熟悉又陌生。他下意识想抓着锅盖边缘往下压,但伸出手去才发现自己脑袋上什么也没戴,只好烦躁地摸索到坎贝尔的棒球帽,帽檐朝后反扣在头上。
他摸到洗手台前。镜子里头的家伙他再熟悉不过了——不过看起来要更年轻些,脸上身上没有那些狰狞的灼烧疤痕,胳膊上也没有青青紫紫的一片针头痕迹。
那场矿难是扎进他心头的一根刺,而来自疯人院的非人折磨则借着这点裂痕进一步将他的精神摧折得千疮百孔。但是,这边的坎贝尔显然没有经历过这些破事。看看这张青春洋溢的脸就知道了。
“真叫人嫉妒。”锅盖头喃喃。自言自语的习惯他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
他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来。而现在这一切都归他所有了。他继承了这具身体的全部记忆,继续课业完全没问题。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旁人就算看出不对劲也能轻易糊弄过去。
谋划多年的出逃计划居然以这种形式达成了目标,这也是锅盖头没想到的。
另外那个坎贝尔会在疯人院遭遇什么?锅盖头猜得到,但是不想管。就算是同体——那毕竟也只是他人的不幸。
此刻,距离他遇见这边这位尚还未变异的迪鲁西教授,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