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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哪吒之魔童降世 哪吒,敖丙
标签 藕饼 哪吒 敖丙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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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1 22:04
- 导读
- “哪吒不敬父,但敬佛。人总要找个东西拜一拜,才好活,对吗?”
1.
哪吒的真名叫什么,除了敖丙,早没人记得了。
他们的大巴迫不得已跟在一串压路机、铲土机、和叉装机后面,缓慢碾过砂砾的声音令敖丙记起来之前所做的关于掉牙齿的梦,也是咯嘣咯嘣的响。到三岔路口时,工程车神神叨叨地散开了,阳光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洇进大巴里来。敖丙就此打了个激灵,有冷汗爬上额角,仿佛被那几台机械施加了轘裂之刑。他挪了挪坐得僵直的四肢关节,余光撞见窗外崭新的横幅:以党的建设高质量,推动经济发展高质量。红底黄字,背后朦胧映着一团日晕,就像泡在水里的生猪干。这边的太阳味道发腥,从车驶进钱塘镇时敖丙就意识到了。
他手里的公文袋是公司配发的,封面黄底红字印着:山河社稷建筑工程监理有限公司。里头装着前期相关资料,包涵乡镇各个项目规划书和图纸,敖李村第一、二、三产业发展现状和资源分布,以及村庄自然、历史、文化沿革报告等等。他们这次调研一行五人,没谁注意到敖丙的焦虑,毕竟他费尽心机去掩饰了。
大巴颠晃加剧,开始驶入几条好似静脉曲张的山路。敖丙可以想象到这辆车时刻要冲出薄弱的血管壁,并突然代为这片土地感到疼痛和瘙痒,两手狠狠搓了搓腿部。身旁瞌睡了一路的组长申豹渐渐醒过来,从座椅侧兜网掏出他的保温杯,喝的是某知名品牌的高档茶叶,敖丙不久前孝敬的。申组长当时欣赏了良久外包装,具体而言是上面的“贡饼”二字,认真得像质监局的专员。他灌了茶水,还习惯干巴巴咂摸好几口,然后清了清嗓子,总觉得应该表达点什么,目光就从车两侧的泥巴山坡转向敖丙,继而转向他公文袋底下压了半截的纸,问:“画?”可能因为最近要接待省建设厅的工程勘察检查,申豹压力过大,竟不明缘由地开始结巴起来,他想了个招,讲话便多了省字的毛病。
敖丙下意识笑了笑,说:“随便凃的几笔。”然后不用申豹出声,提前就把纸张抽了出来。上面画了座庙,当中草草勾了一尊托塔天王。
申豹说:“哦,这就是……”他的食指在空中点了半天。
“嗯,对。”
他们心照不宣结束了这一段对话。之前开会时,敖李村的这座神庙就成了重中之重的话题。据县志,大历十四年就有该庙扶乩祝祷的记载了,老一辈称之“毗沙门天王”。几年前,撤并村工作刚开展得火热时,县级和市级对他们就土地入股投资及做景区的安抚说辞磨破了嘴皮。可老人们听说要把庙推了,一个个惶恐,紧接着露出忿怒相,皱纹在额心虬结成第三只眼来。因此,敖李村的工作这些年一直进展缓慢,直至半个月前,县住房和城乡规划建设局重新联系了山河社稷,似乎村内口风有所松动。敖丙才刚毕业入职该司一年,会被组长带来啃这个硬骨头是因他的姓氏。“是这个村的人怎么不说呢?”申豹那时尚未结巴,语气还很生动。隔天,公司所有人便都知道了敖丙出身,且是他们镇上那届唯一的大学生。
敖丙将涂鸦纸胡乱揉巴成一团,但有一笔铅印还是力透纸背显出来了,像是被谁扯断的半截蚯蚓。那地方是天王左手上浮图塔的塔刹。敖李村的这尊毗沙门天王形制接近中唐时期,因而持物与后代的楼阁式塔型大为不同,是单层结构,莲花托基,钟形塔身,顶上一根塔刹尖细高耸,且极富美学装饰。他画到那笔时笔芯刚好绷断,咔嚓,仿佛刀刃子捅进了肉里。这声音使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但很快,那断掉的半个指甲盖长短的铅笔头就因颠晃滚落到地上,敖丙也索然无味了。
离目的地尚有半小时路程时,申豹就开始给村长打电话。第一通无人接听,他骂骂咧咧了一句,这时倒不口吃了。第二通响了五六声,那头才接。寒暄刚起了个头,敖丙就听见一道刺耳的尖叫从电话那头炸出来——我乃北方大圣毗沙门天王之子哪吒三太子是也!那个声音喊。
申豹嘴里“嚯”了一声,挑着眉毛给身边几个下属使眼色。这道背景音持续不断地嚷叫,可申豹倒是慢条斯理起来,那头村长忙乱的语气显得比他还结巴。挂了电话,申豹啧啧回头,跟几人说:“他儿子,精神病院待了三年呢,瞧这疯的。”申组长说这话的神色透着某种真诚,仿佛他就是诊断村长儿子的那个医生一般。只有敖丙好似没有当他的信众,他侧对着车窗,双眼被飞速而过的植被阴影一遍遍刮过,忽然间有种自己身体透明的错觉。这些绿荫肆无忌惮地穿过他、无视他。敖丙心虚地抬起指尖压在人中处,闻了一闻有没有被这束阳光久浸过的腐味。
实在腥臭至极,苍蝇正围着桌上那盘炒猪肝打转。这本是李村长昨夜炒来下酒吃的,他自己炒的。昨夜起了雾,村子里不知哪家得了肺痨的一直在咳嗽,咳得血沫子濡在雾气里震。断断续续了几个小时,那喉咙猛地掏挖出一声异常响亮的动静,便戛然而止了,像是薅完了田里最后一把草,终于直起腰杆。
李村长这时倒满了不知第几杯酒。那装酒的大塑料桶一滴也抖不出来了,被他哐当扔在脚边。圆筒因刚才砸在妻子脑门上凹瘪了半截,滚也滚不动。晕在床角的妻子然后也醒了,她觉得闷,神情恍惚地坐起来。半晌,丈夫的咀嚼声才飘进她耳朵里。她问:“雾这么大,他有可能死在山里吗?”
“可能吧。”李村长平静地说。
他回家时发觉妻子又没把哪吒看住的怒气已经消散了。
“那就好。”妻子说。她发出一声厌倦的叹息。
李村长一筷子顿了顿,说:“不是死的时候。”
但妻子没听进他的话,只怔巴巴望向大门,好像在希图一位喜庆人此刻就推门进来报丧。先一早,他们家老大老二倒是电话来报了个信,说建贫户政策或又有变动,埋怨父亲搬迁不及时。
没等李村长再动几口筷子,敲门声当真响起来。歊雾把这事的前奏都掩盖了,因而李村长刚拉开门就看到一把柴刀甩进屋,无比突兀。那把柴刀他认识,是他家的,但现在上头覆了一层血迹。周围水泥地把几滴血点都贪婪地吮吸走了,留下哺奶的母亲乳头颜色般的污渍。他妻子不安地瞟过去几眼,担忧难以抹干净的话,又会被丈夫殴打。
敖广就站在门口,喘着粗气,像只水鬼,身后还发出“呃呃……呃……”的怪声。他把绕手里的红绸绳子一拽,哪吒就被他拖出来,撞进门。红绳在哪吒颈部到嘴部捆了几道,令他继续发出含糊不清的窒息声。
“你的好儿子趁我睡觉时削了我一块肉!”敖广一边低吼,一边往桌边坐下,右脚跟踩在凳沿上。
李村长这才注意到他受伤的小腿,就着昏暗的灯光,特意凑近了看。敖广有严重的大疱性鱼鳞病,皮肤似一爿爿遭重金属污染的田,血块凝在上头浑然天成,因此李村长很费工夫辨别了一番,觉得跟刚吃进肚的猪肝表皮纹路像极了,再没什么胃口。
“是,是少了块。”他得出结论,缓缓坐了回去。
“就这样?”敖广问他。
李村长默不作声,转头把柴刀捡起来,递到敖广手边,说:“你也剜他。”
敖广冷笑:“我干脆再给你七千块,这回把你儿子命卖给我。”
李村长的妻子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她松了哪吒脖子上的绑,不敢松手腕上的,只顾拿红绸绳朝他劈头盖脸地扇,边怨骂:“你个讨债鬼又干了什么!”哪吒不躲,盯着敖广嘿嘿发笑,然后突然笑声一止,嘴巴歪到母亲耳边,语调怪异地说:“他当不成人……”哪吒的脸色长期苍白,衬得双眼乌青凹陷,但做母亲的记得,这孩子生下来时眸子可灵泛了。自从癔症深重之后,身体状况也一日不如一日。他没几天好活了,女人总在想,快了,快了。
“咱们村最开始全姓敖的。”敖广突然说道。他没握那把柴刀,却盯着看。“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天王庙,只有敖氏宗祠。”
那座宗祠就背靠村尾的“牛头山”。这山状如牛角,巍峨嶙峋,是方圆十几里地最虎的一座山。祠堂砖木结构,三进院落。几十年前,宗祠的戏台还会偶尔排几出大戏,祈一祈风调雨顺,后来就彻底空置,许久不新葺了。
李村长从桌上翻起个酒杯,酒分了一半过去,说:“反正过些日子,庙也要倒了。”
他一口干了酒,可敖广没动。敖广伤口的血迹已经顺着椅子腿落了一小滩,这令李村长不悦,他家地面弄得像个被开膛破肚的罪人。
“工程设计公司那边跟我联系的是你儿子。”他说。
敖广听到这句,果然松动了神色,恼火褪去,渐渐露出复杂的笑意。他这才灌了那口酒,说:“我儿子懂事,你家三小子不懂事。”
李村长点点头,随即望了哪吒一眼。他母亲正试图哄他睡觉,但是徒劳。哪吒仍旧鼓着双眼瞪向两个男人。这下轮到李村长大为光火,他记起某夜发噩梦,就梦见哪吒用这一模一样的恶相将他堵在天王庙内,像只夜叉于庙口踱步,手里拎着本该是毗沙门天王右手所持的戟,而自己就只能躲在舍利塔的阴影里。
“当初那事,过去了。”他说这话时,目光回视着哪吒。
敖广却好像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起身准备走。他的脚印一深一浅沾了自己的血,又暗又黏。
李村长和哪吒都不睡,屋里唯一的女人也不说话了,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天擦亮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因湿热在发霉,每呼吸一口,周围世界都似乎变得缓慢了些,也许她会先哪吒一步死去。后来屋里热闹了点,苍蝇出现了。妻子意识到要去忙早饭,她把那盘猪肝端走,本来要倒掉,可突然一想:有什么关系呢?再者她的腰昨天被踹了几脚,肿累得难以弯身,于是手臂一松,就一股脑倒进热粥里,苍蝇尸体打着旋儿在锅里滚。然后她呆呆站着,像站在一朵安静的花里,等粥好。
吃早饭后,哪吒又开始疯闹起来,说要找他的绣球儿,他们把他的绣球儿藏起来了。他发怒的胡言乱语倒还好应付,只是时常说起什么绣球便开始落眼泪。一时哭,一时喊。接近中午,李村长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的是“山河社稷申豹”,他正要接,却被哪吒的脑袋朝心窝狠撞了下,于是也顾不上接电话,扬手一个耳刮子就给呼过去。
母亲始终没过来这边,她要做午饭了,在她平静的厨房里。
电话再次响起,这回李村长接通,那头申豹说大巴即将进村,可以准备派人去迎了。
哪吒忽然从床上滚了下来,面朝黄土,目眦尽裂,像要爱极了这土地。他喉咙两侧爬满鼓胀的青筋,高亢、激切地呐喊:“我乃北方大圣毗沙门天王之子哪吒三太子是也——”
2.
对于李村长的接待,申豹既未表露出满意,也未表露出不满意。他只颇有热情地介绍了敖丙,说这是我们公司年轻有为的工程设计技术员。敖丙客气地与李村长问好、握手,眼神错开。对方与他如出一辙。
到村委开会,不出意外遇到了敖广。他在桌边敲着旱烟袋,透过烟雾看了敖丙一眼,没做声。他的眼神令敖丙忆起小时候下地里打烟的感觉。那时粗大的烟叶没过他头顶,一蹭就是满身黏糊的烟油。父亲摘得快,自顾自地在前头依稀走远了。敖丙望着他的背影,谨慎捂住胸口的一团火星,好像只要手一松,自己连同整片烟地便会葬于火海,可他隐隐又私下渴盼一触即燃的瞬间——他的身体会炸得四分五裂,铺天盖地的内脏如同烟油粘在烟叶上,再由父亲亲手摘下。
人齐后,不知是谁提话茬,赞许敖丙有出息,说给敖家争光了。敖丙一言未发。申豹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敖广以及几位村干部忙喊:“谈正事。”随后,各人对新村发展需求的讨论激烈,聚居点及服务设施的主要问题再度落脚到神庙的迁建上。见申豹对他们的执着不解,李村长建议下午走访走访。
敖丙本想婉拒随行,但申豹不容分说提醒他尽地主之谊,推辞终究没有说出口。他领着一行人去到庙口,就止步了。这座天王庙多年来不见什么变化,斗拱雕梁古朴,殿宇简洁干净。庙里有位正在上香的老太太,身边带着个小姑娘,正学她模样跪拜。申豹等人跟着村干部逛了一圈,兴致缺缺。李村长则有事须先走,他说,今天是他三儿子生日。村里人默默互觑,都知他并非急于给孩子庆生,而是因每年这天,哪吒都折腾得十分厉害。
敖丙楞了一下,这才把始终低垂的目光往寺庙里投,微微出神。申豹出来,轻声调侃:“这么喜欢建……建……建庙,推了这,这一个天王庙之后,干脆建三……三……三太子庙吧。”他说完,哈哈笑了。敖丙没能笑出来。
“哪吒不敬父,但敬佛。人总要找个东西拜一拜,才好活,对吗?”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苍老噎涩,像是有石磨在她喉咙里转。申豹被吓了一跳,怕扑了晦气般,忙往远处走开。
敖丙由她盯着,感觉沾了一身的谷芒,扎得他不安。老太太眯着眼缝,忽然像认出敖丙来了,说:“我们敖广家的小伙子长大啦。”敖丙仍不清楚她是谁,但村里人就两姓,大概是远房。他又听到老太太咕哝:“恶业,都是恶业,才会受堕畜生品。”敖丙猛地一震,嘴唇哆嗦,想骂她胡说八道,可半天吐不出个字,仿佛舌头给人拔走了。他忙侧身避过老太太,磕绊几步跨进庙里,好似隔着槛,就能躲开了。那老太太当真没有跟进来。她家小姑娘还在神台跟前玩,漠不关心别的。
神台是哪吒最喜欢坐的地方,敖丙想到。他与他整整五年没再见过面了,不多一天,不少一天。
那次生日,哪吒穿的是他最喜欢的一件暗红色T恤。记得他肩宽,锁骨直,露出来好看。他像往常一样盘腿坐神台上,好似供品都是敬给他的,笑着说,就知道你会来。讲话时微微扬起下巴的样子,让敖丙觉得总像在拷问自己什么。太阳酷热,敖丙感到背上密密匝匝出了许多汗。他把手中礼物递过去,是本食指诗选《相信未来》。哪吒低声说谢谢,过了几秒,才像下定决心般伸手来接。敖丙已经有所预感,臂和眼神都缩了一下,但还是被哪吒连书带手握住了。他的手心干燥,茧厚实。敖丙重新找回声音,说就要高考了。这不是个好借口,他早已错过了使用任何借口的时机,都被纵容过去了。所以哪吒弯着眼看他,嗯了一声,不为所动。敖丙只得与他的目光交汇。今天来之前敖丙就无数次思索过了,有时觉得这事大过天,有时又觉得不过是人生一隅而已,但都没有当下、眼前的轮廓清晰。他看见哪吒的脸庞被好闻的阳光托得神采飞扬,嘴巴开开合合。敖丙笑着,没有刻意听,因为有些话说与不说,都在心里了。后来想起来,敖丙也就回忆不清那天哪吒逐句讲了些什么,只印象很深,最后他说:我们的未来还很长。
“宝锦,走了。”老太太的声音遥遥传来。
八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转过身。敖丙突然发现她手里玩着个晶亮亮的珠子。
“你手里拿的什么?”他不禁问。
小丫头不遮不掩地摊开掌心,说:“菩萨给的。”
那颗鎏金的圆珠底端还带着小半截柱尖。敖丙下意识往毗沙门天王像望去,果然看到左手所托的塔没了塔顶的宝珠,断了,现在尖锐的宝刹正笔挺刺在外面。这神像高三米多,绝非一个顽皮小姑娘能掰得下来的。敖丙的后颈不知怎么泛上冷汗,茫然之中又听小姑娘问:“你要吗?”
敖丙摇摇头。这时,庙口的老太太又喊了一声:“宝锦——”
“送你吧。”她说着,扬手将珠子抛给敖丙,然后欢快地跑走。
反应慢了一步的敖丙胸口被砸中,手忙脚乱地兜了兜,发现是个毽子,由塑料袋自制的那种。哪吒忙将夸张的四肢动作收住,脸倏地一红,冲到庙门口一把将敖丙怀里的毽子薅回来。
“你……什么时候站那的?”
“就刚刚。”
敖丙恢复冷静。他绕过挡面前的人,径直走到神像跟前,拎起个蒲团,找了个阴影处放下,一肩卸了书包,开始赶作业。小满过了,比起高一暑假快到这件事,显然更影响敖丙的是夏收夏种要忙碌起来了。
虽然他没看见,可其实走到离庙口十来步时就听见了。天王庙里传出个神经兮兮的声音,感情丰沛地嚷:“我哪吒这一花花绣球,内有十六个头目,带领五千雄兵!哈!”然后等他一脚跨进庙,就莫名其妙地被砸到了。
哪吒一琢磨,干笑着挠了挠头,猜测到对方大概也早听见了,于是破罐破摔地说:“那你也被小爷收了,做我家第十七个头目吧!”
敖丙的笔顿了下,头也没抬,忍着笑轻骂:“神经病。”
他们俩同村同年级,镇上又只有那一所高中供入学,按说可以算熟人,可也并没什么契机做朋友。经过刚才的插曲,敖丙内心有几分意外,他印象里一直以为对方是那种为人孤傲,想法早熟而不屑于合群的人,这与没什么存在感的自己看起来相似,可实际大不相同。
“你怎么来这边写作业?”哪吒蹲到他身前,问。
一心写字的人不做声了。哪吒无所谓,反正他刚才最出糗的模样已经被敖丙看去了。
“透透气。”敖丙还是开口道。
哪吒继续盯着他的数学作业看,也不觉得没趣。看了半天,突然惊呼:“这题你都会!那上次测验你怎么考成那样?”话音一落,哪吒就意识到什么,慌张抿紧了唇。敖丙也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他,倒是没开口问他怎么会关注自己成绩。哪吒偷偷松了口气,自己找补:“之前见你爹脸色太臭,想不猜着都难。”
敖丙再度垂下眼,他的拇指不着痕迹抠着笔,像在组织语言。
“考试心态总不好。”他最终说。
哪吒往地上一坐,向后放松地撑着双臂,嗓音跟他的动作一样敞亮:“你应该学学我。”
“学谁?”敖丙含笑瞄了一眼他脚边的毽子,“哪吒啊?”
哪吒身子一绷,抓耳挠腮了阵,拿肩头撞他,说:“笑屁啊!踢毽子是……是正儿八经传统运动项目。我还拿过县里比赛冠军的……”他的声音到最后简直只剩嗫嚅。
两人默默相对了一会。当时,敖丙觉得光热与蝉鸣也没有那么歇斯底里了,是轻和的、活泼的。他的脑袋如空谷般安静,里头猛然回响起一句诗:从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于是他问:“怎么玩?”
很快,芒种未到,哪吒的生日就要到了。哪吒发现敖丙从不过生日,且他户口上的日期是假的,照搬的他爸的生日日期。哪吒问过,敖丙说不知道。他妈难产死的,好像确实无人问去。敖广续弦两任,依然就得他一个儿子,这在村里很特殊。那年,敖丙记得麦地收成特别好。哪吒生日当天,他在地里刈了一天麦子,看着日头在麦浪中升起落下,最后被满目的麦茬钉在地平线上,以玄黄色结束了战斗的交响。听到周围大人闲言碎语谈隔壁乡拆建的事,敖丙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世界上是不是也有别的所在,太阳不会呛出一股子泥土味。
他与哪吒并没有什么约定,但快入夜的时候,敖丙去了趟天王庙。夜晚的神庙给人某种不怒自威的敬慎感。敖丙抬头望了托塔天王像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个闲做的手工鸡毛毽子,正要搁下,忽然看见神台上已经压着一张卡片了。他迟疑拿过来,打开见是一张立体贺卡,除了“敖丙,生日快乐”六个字外,还刻着个小人,被绣球打中,落款是“哪吒”。笼罩在毗沙门天王阴影里的身躯呆立了许久。此后,神庙见证他们交换过三次礼物。
哪吒说“我们的未来还很长”,他捅破窗户纸时非常笃定。
最后那次生日,已经高考前放假了。前一天,他们两人刚各忙完上午的农活,汗涔涔的在庙里吃午饭。敖广的第二任老婆最近闹离婚,动静很大。哪吒提了一嘴,问:“为什么离?”
敖丙先是没做声,他咬着糖包,看了哪吒一眼,见他探问的神色状似有几分羡慕。嘴里的白糖馅嚼久了,开始发酸。敖丙缓缓咽下,才说:“她怀了。”
哪吒不懂:“怀了怎么反而会离?”他倒并未有追根究底的意图,只是对自己父母为什么不离婚的反向疑惑。这回,敖丙彻底没再回话了。哪吒于是才注意到他有些不对劲,他就像脖子上的汗珠,苦苦扒着皮肤,却终究还是往下滑。哪吒望着他,微微出神,一瞬间心里好似有许多关于人生的问题漫上来,尽是些他知道敖丙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这些迷茫沸腾了一阵,渐渐又归于无。
饭后,两人照旧蒲团挨着蒲团睡了会午觉。哪吒先醒来,他懒洋洋听着敖丙缓慢悠长的呼吸声,忽然觉得嗅觉不知怎么格外灵敏。先是闻到空气中残存的包子的香甜,他认为是敖丙一呼一吸带出来的,就靠近去求证。耸了几下鼻尖,不知不觉已将脸贴到了敖丙后颈。他身上的麦穗味与自己身上的不同,哪吒怔怔地想,然后随着一声呼吸的加深加长,前胸彻底贴上敖丙的背脊。一层肌肉的力量紧绷,哪吒知道他醒了。两人谁都没有再动作。他的唇触在敖丙第五节颈椎处,哪吒总觉得这应是人身上最硬的一块骨头,再狠的太阳打在上面也打不透。但现在,伴随着不知道谁的吞咽声,它变得柔软,变得敢坦然交付。
“我家没有那十六号头目,”哪吒忽然哑着声轻轻说,“就有你。”
敖丙仍然弓着身子没动,呼吸却陡然急促了。哪吒似乎还打算说什么,下巴越过了敖丙肩头,一个“我……”字已经出口了,但看到敖丙的眼睫阴影在颤,哽了一哽,然后缩回了脑袋重新躺好。过了会儿,他带着肯定的笑意,说:“明天咱们生日,中午来找我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敖丙来或不来,便已能说明一切。
3.
这天傍晚,李村长的妻子死了。她上吊在厨房里,用绑疯儿子的红绸布带往脖子上绕了三圈。
村里仅剩的老弱病残都围到了李村长家门口。敖丙站在圈外,远远看到女人的尸体被堆在墙角。房间井井有条,地面也真干净,她没有占多大地方。敖丙听见申豹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不……不幸啊,哪吒,疯!要把他妈,塞灶……灶头里,烧啰!”众人唏嘘。申豹又说:“他爸,来打,儿子把……把老子摔……摔一跟头!哈!就追出去了。”众人大笑。
敖广也在边上坐着,但没往人群间看。他一锅烟抽完了,又慢慢填了一锅,从烟袋里把火石和硝子掏出来,撇上火,让浓烟重新喷腾,吧嗒吧嗒狠嘬了几口。
“回家吃饭。”他对敖丙说。然后默默撑着膝盖站起,走路时还因腿伤而微微瘸跛。
今晚很燥,没有起雾,似有暴雨将临。敖丙望着那个暗扑扑的背影望得很清楚。接着,敖广走远了些,小了,越发像一簸箕骨灰。
敖丙缓缓跟随上。回家这条道,他走得很陌生。脚下的路已经不记得他了。别人说,村里的耕田这些年基本都荒废了,敖丙走过来才确实相信,收作物的味道很淡,几不可闻,该时节,只有他父亲一家还倔强地打了麦秸垛子。俗话说小满割不得,芒种割不及,敖丙难以想象这老头如何以一己之力照顾几亩地的。路过别家收割机时,敖丙见父亲似乎还刻意绕开了几步。走近了,听见他在嘀咕:“老天爷给你饭吃就给你饭吃,不给你饭吃就不给你饭吃。”一副神气模样,活脱脱他便是那个老天爷。敖丙记得,以前毗沙门天王庙每次办祭祀时,他总也是以同样受到冒犯的语气说:“什么东西!”如今光听到他的声音,敖丙就心生悲厌,令人联想到旱日里的池塘泥巴,可怜巴巴挤不出半点水。这大概源于四年前那次,敖广给在学校的他打电话,说李家的三儿子啊终于给送疯人院去了。然后那头好似轻笑了两声,又或许没有。敖丙感觉那声音化作一只皲裂的手往自己心窝掏,却什么也掏不出。他一挂电话就扑到厕所,阵阵发呕。
“走别的路吧。”敖丙出声。他慢下脚步,眼神落到不远处需要经过的天王庙那儿。
敖广回过头,笑他,然后说:“不,就走这条路。”
敖丙听见自己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说:“算了,这饭不吃了,我回招待所去。”
“你要吃。”敖广提高了音量,“回家吃饭。”
父子两冷冷对视,这一幕发生过很多次。
敖广又继续反问道:“一个疯子有什么好怕的?”
敖丙感到毛孔里的汗水涌出来,他抹了把脸,咬着每一个音说:“别提他了。”慢慢的,敖丙好像听到自己体内冒出一股奇特的嘶嘶声,他意识到是自己胸口那点火星子燎起来了。是的,他怕。这些年敖丙总不敢照镜子,他发现只要一照镜子,自己的眉眼就会像蜒蚰似的开始扭曲,变成哪吒的模样。哪吒不说话,静静望着他。他的皮肉就开始被凌迟,筋骨被抽剥,器官被捣碎,还原成一滩垃圾。把一切丢开,这纯属肉体的疼痛。因着对生的渴望,敖丙乞求哪吒离开。他认为那样他才好活。
敖丙终于把入学通知书从父亲手里接过的那日,是很平凡的一日。恰好继母也正收拾东西走人,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很开心,哼着歌。她抽空给敖丙下了碗面,说以后没饭吃还去找她。敖丙说不了,他也要走了,去读大学。女人说,也对,是好事,然后看着只挑着面没吃的敖丙,又说,人要糊涂点过。敖丙始终埋着脑袋,只在女人最后推开门要走时,偷偷瞥了一眼。她抚着孕肚,脊梁骨挺得前所未有的直。一脚跨过门槛,便从糊涂账中挣了出去。敖广仍坐在门口凳子上吸烟,谁也没提。
话头一旦落到哪吒上面,愤懑的火就开始烧,父子双方都是。敖广脸上本就参差的斑状皮肤纠结起来,像只融化的蛤蟆,口里冷嘲道:“七千块还养不熟你这个孽种!”月光照进他眼里,又被瞪出来。敖丙心里突然一恍,仿佛海潮凝固在拍上礁石的半空中,无风也无浪了。他有些机械地递话回去:“谁的种?”
两人呼吸着怒气,均不再出声。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划破宁静的这道声音从天王庙里传来。敖丙打了个哆嗦,说不清是惊还是恐。哪吒继续字正腔圆地诵道:“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随后,敖丙见到夜色里一个身影往庙里跑去,是李村长。他手里的柴刀刮过空气时,荡出一阵血锈味。不一会,就传来乒乒乓乓的打砸响动,异常激烈。敖丙的双腿终于拔动,连忙追上去。
他看到李村长和哪吒打作一团,狼藉的地面上已经有了血迹,不知道是谁的。哪吒的脑袋被父亲罩面按到地上,可口中还在对那首诗念念有词。敖丙扑上去,要拉开两人,手分别压在两人肩头。但忽然,一阵湿润,敖丙恍惚低下头一看,哪吒已经把他的左手无名指末节咬断了。敖丙觉得那根创面肌理模糊的指头仿佛并非自己的,也没有剧痛袭来。血顺着哪吒的尖牙滴落,他还想替他擦干净。他爱干净,敖丙心想,他不会喜欢这样蓬乱的。隔如此之近,敖丙还看得极清楚哪吒皮肤上新旧不一的疤,让这张脸变得奇怪。他们面孔间分明什么阻隔也没有,但敖丙望着他的眼,就好像再次对上他所恐惧的镜子。这份恐惧开始让疼痛觉醒,敖丙终于捂着手,喊叫堵住嗓子眼,在哪吒面前缓缓地、重重地弯下了腰。
这时,敖广也跟进来了。他怒火中烧,嘴里低吼:“狗东西!”就扑到哪吒身后,铜烟锅哐当哐当往哪吒颈椎砸。他双眼鼓着,动作太过投入,好像自诩来自地狱的刑罚使,没注意到哪吒摸到了他甩落的火镰跟火石。于敲打声中,火星溅燃。蒲团瞬间烧了起来,然后是桌布,然后是帘帷。火光生动地印在哪吒哈哈大笑的脸蛋上,他双臂猛挥,绣着“菩萨畏因,凡夫畏果”的布帘围绕他,涅槃得四分五裂。
“疯子!你他妈疯子!”李村长跳起脚来。
敖丙红着眼趴地上,心想,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呢?
李村长突然也像疯了般,手浑不怕烫,穿过火焰去揪哪吒,两人顿时滚成一团烧焦的臭味。他扼住哪吒脖子,往神像上掼,咚咚咚撞了三响。突然,硕大的雕塑轰的一下往侧边砸落。敖丙看见火光带着灰烬飞扬,泥砖迸溅,庙墙破出了个大窟窿。从窟窿里,远远可以瞧见村民们往这边赶来。
李村长一屁股坐到地上,皮破肉烂的手仍旧死死掐着哪吒后颈。哪吒一动不动,身躯似乎比水泥袋子还重,被李村长提了两下,才重新提起来。他喘着浑浊的粗气,还要把哪吒往倒掉的神像上撞,但心中一紧,突然想到:现在呵,死不得。他还要回去将妻子的尸体藏好。庙会重建,一切便将好起来。正想着,身子一歪,被敖丙推开了。
敖丙晃晃悠悠地站着,忽然发觉李村长没了一丝动静。他望过去,就见浮图塔的宝刹从李村长胸口横贯出来。他大概终于把他杀了,敖丙心里一个声音说。
受到惊吓的敖广回过神,与刚才高举烟杆的模样判若两人。他脚下打滑,记起来要逃命,便躲开火势往庙外跑。
摊在敖丙脚边的哪吒动了一动,他的眼黑漆漆的,望着神台,往那处爬。不知先前是因柴刀还是神像的砸落,哪吒的腿显然折了。敖丙脸色苍白的挪动视线,他知道现在应该转身走掉,而不是盯着一个半身不遂的疯子挣扎。哪吒趴到神台上时,敖丙突然记起曾经一起聊到读大学的事,哪吒说:我爹拦不住。腿长我身上,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敖丙垂着脑袋,感觉被钉在了原地,他只得抬起右手捂住双眼,眼泪却没征兆地从指缝间砸下来。烈火将这点水花吞噬得飞快。忽然,他的左手一凉,哪吒正握着他,手心把那根断指紧紧裹压,鲜血滚烫地贴在二人皮肤上。敖丙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越发收紧了,周身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他不禁觉得哪吒的手心如同那年夏天一样干燥、厚实,就像从没怪罪过他。
敖丙终于放下右手,泪痕遍布的脸缓缓抬起来。哪吒正默默望他,眼神确实似告白般温柔,但手上紧捏着、紧捏着。在一根烧断的横梁轰隆砸到耳边时,敖丙才仿佛突然从对视中惊醒。他抽了抽手,没能抽动。他由轻到重再次试图抽开,但哪吒却如同钢圈般将他箍住了。这一刻,敖丙的神情终于在脸上崩溃,五官像痛苦扭曲的巨蟒。哪吒依然默默望他。敖丙的嘴唇艰难地、无声地动了动,许是叫了哪吒的名字。
神台上的人眨了下眼,他用劲到指节发白的手松了一丝劲。敖丙猛地缩回手臂,不稳地倒退了几步。他看到哪吒的肩膀渐渐放松了,手臂用熟悉无比的姿势撑着,轻松、自在。火舌已经舔到了台边,哪吒的眼却重新带回笑意,好像说:走吧,第十七头目,绣球不装你了。
敖丙带着浓烟滚出了庙门,呛咳得跪地不起。他被村民扶起,又爬又滚要离身后远点,最终艰难地站起来,恍惚记起自己五年前离家去上学那天也是一个傍晚,出村子的路有一段长长的上坡要爬,敖丙走得很累,每一步,脚底都好像要与地面撕扯着割裂。他不打算回来,其实也不知会去哪。
“你的钱包。”
那个叫宝锦的小姑娘突然从一旁伸过手,手里是敖丙混乱中掉落的钱夹,正摊开。在左上角显眼地摆着张他的学生证,毕业一年了他从未取出过。现在再看着那张证件照,敖丙发觉已经不会浮出哪吒的容貌了。
哪吒死了。他的真名叫什么,只有敖丙,还想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