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认识多久了？”

“很久了，”安东尼奥笑着咳了声，语调从容，似乎在打着趣，“没十几个世纪可说不过去吧？”
　


　
他正在接受几位年轻人的采访。逮住他的是个拿着话筒的小姑娘，正是青春洋溢的年纪，直觉很准，还有着安东尼奥所熟悉的灵魂。

“你看起来有个好故事。”她说，“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格格不入，很平静，也不随着人群一起闹。”

安东尼奥恍然。

“也许是的。”他认真将几个小朋友打量了一番，放松眉眼，友善地打声招呼，“各位下午好，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如您所见，今天是个不得了的日子。”

女孩子腼腆地笑着，道，“我们正在为一期专题节目取材，介意我们问几个相关的问题吗，先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那么下一个问题——情窦初开时，会选择用哪个词来定义‘爱’？”

安东尼奥咬着字，“……情窦初开时？”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哼着悠远的海浪声，涨潮一般从心底缓缓涌上来。他的鼻尖又缠绕上淡淡的咸腥气息，记忆若隐若现地与眼前的景象重叠，恍惚间有光碎在余光里。

“绚烂吧。”

安东尼奥垂下视线，端详着手中的彩虹旗，无端觉得它有些刺目，“就像它一样，就是没这么鲜活，也没这么温柔。”

他似乎陷进了冗长的回忆里，良久才醒过来，“爱容易把人逼疯……”他最终模糊地笑出声，眨眨眼，“不过这个故事限量供应。”
　　
小朋友们互相交换了眼神，都显得犹豫不定。过不久，摄影师率先放下了摄像机，紧随其后罢工的是女孩子，她诚恳且温柔地放软语气，“这是我们的荣幸。”

安东尼奥闻言笑得更真心实意了些，随后他阖眼，任凭回忆啃噬上自己的灵魂。
　　
爱人，斑驳的光，神。
　　
他斟酌了一会儿，眼底又浮起那日斑斓的色彩：
　　
“……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属于我，所以我无所顾忌地吻了他。”

那时正是黄昏，教堂的玫瑰窗投下一片斑驳的色彩，而他们被埋在这些色彩之下，光怪陆离，遍体鳞伤，像极了溺毙在爱中的样子。

　　


安东尼奥在拽过佩德罗的衣领、吻上他前，曾皱着眉抱怨了一句，“我不喜欢血的味道，我也怕疼。”
　　
可却如他所言，这个吻唇齿磕碰，短暂纠缠间铁锈味便已浓郁得化不开。舌尖碾过伤口时疼痛酥麻，安东尼奥微眯起眼，算过时间，便卸去力道，稍稍退开距离。
　　
“放轻松，”他目光阴翳，随手抹平佩德罗衣领上的褶皱，捻着安抚的语气放低身段，低语，“这不算什么，不过向你宣示我对你的主权而已。”
　　
下一秒他失去平衡，天旋地转。
　　
疼痛在脑海里炸开，安东尼奥后知后觉有人将他一拳掼倒在地，还得寸进尺地扼住自己的脖颈。而罪魁祸首正狠狠舔舐着嘴角边的血渍，他微喘着气，眼中沉淀着震惊、不可置信，以及近乎滔天的怒意。
　　
佩德罗勉强稳住声线，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安东尼奥，你疯了？”
　　
他分明在质问，高高在上，仿佛他一直都稳坐在世界之巅，从来就没有摔下来一样。安东尼奥不明白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上次沦落至此还是在1588年。被人从海里捞起之后，亚瑟用一把刀抵在安东尼奥的脖子上，字字诛心，字字也见血：“你以为你是谁？”

当时他红着眼，嗓子发苦，海水令他近乎失声。“此仇必报。”他气息不稳，声嘶力竭，“此仇必报。”

可现在不一样，安东尼奥悲悯地想着，现在只有神站在佩德罗那边。他胜券在握，且势在必得。
　　
血迹蔓延开，在斑斓的光彩下显得难以分辨。
　　
　　


时间放慢脚步，近乎停滞。
　　
安东尼奥狼狈地咳了几声，自暴自弃地抽着气，“怎么可能，”他咬着牙扯开一个热烈的笑容，眼神却如深水般温柔，“谈情说爱的，怎么能叫疯呢。”
　　
又是干脆利落、见血的一拳。佩德罗俯下身，距离暧昧，话却刺耳，“你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安东尼奥回以挑衅，“那不然呢？”
　　
眼睛睁不开，头也疼得麻木，可他依旧在笑，“我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你懂我意思了吗？佩德罗，”安东尼奥说，“你也爱我。”

颈间的桎梏骤然收紧，佩德罗瞬间暴怒，“住口！！”

“只会惨叫的废物。”安东尼奥见状笑得发抖，他勉强睁开眼，“有本事就下死手，天堂我上不了，那就送我下地狱。如果你只恨我，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但是你敢吗？”
　　
　　


佩德罗的拳头悬在半空，颤抖着，指节苍白，掌心鲜血淋漓。

最终他的肩膀无力地垮下来，松开手，“……你疯了。”
　　
　　


“随你怎么想。”安东尼奥语气冰冷。他目光灼灼，眼里烧着火，“现在，吻我。”
　　
两人都如死一般沉默。怀表碎在地上，但它似乎还在响，秒针走一步，再花一年走下一步，期间夹杂着风声，振翅声，遥远的海浪声，和永远不停的心跳声。
　　
安东尼奥从未这般清晰地感受过时间的质感。他的灵魂沉重，不安地沸腾着，焦躁地等待着，终于一双手捧上了他的脸。
　　
他缓缓醒过来，然后欣喜若狂地意识到：我谋杀了佩德罗和他的信仰。
　　


　
佩德罗的拇指草草拭去安东尼奥眼上的血，浑浊的春意终于在一片猩红中悠然转醒。视线相交时佩德罗僵了一瞬，他垂下眼，发现余光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寒芒。
　　
——是铁质项链上的十字架。
　　
佩德罗眼中的无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动摇的虔诚与敬畏。透过玫瑰窗的色彩正到了最浓郁的时候，浓墨重彩，将佩德罗的面容勾勒得好似神迹。
　　
虚伪。安东尼奥嗤之以鼻。
　　
他们太熟悉了，熟悉到只需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于是安东尼奥伸手握住那枚冰冷的十字架，好心劝道，“别忏悔了，神不会听的。”
　　
双手猛地一抖，佩德罗怔住，他的眼中终于浮现出毫无遮掩的茫然，然后在一瞬间消融，直至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深情。

“好，”他使了点劲，将指腹上的血细致地抹过安东尼奥的唇，“那就不忏悔。”

有人敲响了教堂的钟声，震耳欲聋，缓缓响了十七下。白鸽自教堂前的广场振翅而起，将飞往四面八方。
　　
“你要记住，是我毁的你。”佩德罗俯下身，呼吸相依，语气轻柔得好似诱哄。
　　
“……一起下地狱吧。”
　　
最终他们吻在一起，疼痛入骨，然后死在爱里。

　　


“我们在教堂里打了一架，然后气势汹汹地亲上了，动静很大。所以推门而出的时候，我们正撞见一位修女躲在门后偷听。”
　　
安东尼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番茄，用袖口擦了擦，“可把她吓得够呛，但因为跑得足够快，我们就没听清她到底骂了些什么。”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女孩子身上，笑，“还别说，你们俩长得倒挺像。”
　　
“但我会祝你们幸福。”女孩小声反驳。而举着摄像机的男孩子还在继续追问，“只有这些吗？”
　　
“当然，”安东尼奥啃着番茄，苦哈哈地笑了笑，“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对话，因为不重要，我也就记不清了。”
　　
小朋友们似乎还有话要说，可人群忽然如浪潮般缓缓喧闹起来。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摄像机开始工作，女孩子举起话筒，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安东尼奥悄悄消失在人群中。
　　
由远及近，大游行要过来了。
　　
　　


安东尼奥看到游行队伍中有人在拥吻，可淹没他们的并非任何沉重的东西，而是欢呼，掌声，祝福，阳光，以及飘扬起的彩虹色。
　　
有人高喊：“Love is love.”
　　
　　


安东尼奥忽然很想打个电话。他举起手机拍了张照，随后摁开拨号界面，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敲下了一串他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是我。看新闻了吗？”
　　
“哟，稀客。”听筒里传来轻笑，是佩德罗，“看了，祝贺你啊。但你们在这方面走得太前，教会那边没说什么？”
　　
“谁管他，让他们闹。”安东尼奥太阳穴猛地一跳，暴躁了两句才回过神，“不对，”他抓着头发，看起来很懊恼，“我找你是想问那个教堂的玫瑰窗！挺漂亮的，我打算改天抽个时间去看看。”
　　
佩德罗回呛得很迅速，“想得美。”

“……？”

“那窗子看不顺眼，早被我砸了。”佩德罗态度懒懒的，“听说后来也没换给扇新的，也挺可惜。总之你死心吧。”
　　
砸了？
　　
安东尼奥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什么时候？”
　　
“第二天。怎么了，又发什么疯？”

安东尼奥耳边仿佛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昭示着他伤痕累累的灵魂将要复生。

“没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倒映着与那日截然不同、却同样夺目的斑斓色彩：
　　
“就是忽然觉得，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我也许能跟你做些在原来的世界里我们无法去做的事。”




＝
*2005年6月30日，西班牙同性婚姻法案获得批准，并于7月3日起合法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