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113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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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明日方舟 炎客 , 送葬人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炎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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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4 21:51
- 导读
- 本篇为正文部分
炎葬个志《你要如何讲述爱》通贩结束
未公开文章在此解禁
感谢支持本子的每一位老师
WHAT'S YOUR LOVE LANGU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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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这个世界,就在目前这个状态下,是无法让人容忍的。因此,我需要月亮,或者幸福,或者永生,需要的东西也许是荒唐的,因为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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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团的晚宴算不上声势浩大,但大多数都是头戴虚衔的军官才有空参加,故而也颇做出了几分交际舞会的意思,这种宴会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一次,那些已经退役或是受了伤却还身居高位的长官们就会来这里消遣并互相交换情报,不过今天不少人都在讨论同一个话题——弗拉姆长官带了一个很漂亮的哨兵来参加晚宴。
“跟着我,没什么别的需要你做的。”炎客给副驾驶位上的费德里科调整好领带,“那帮老家伙精着呢,别理他们的鬼话。”
“我不明白。”哨兵低头看着炎客给自己整理衣领的指尖, “但我会执行。”
“那就行了,不用你明白,宝贝儿,有我糊弄他们。”炎客拍了拍费德里科理好的衣装,凑过去给了爱人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好了,记得别喝多酒。”
费德里科被命令等在车里,直到炎客先下车给他打开了车门,随后跟着他的长官走进晚宴大厅,他一向不擅长这样的社交场合,炎客也不喜欢,但炎客为什么一定要来呢?他不明白。
“弗拉姆上校,您来了。”一个尉官端着酒杯朝炎客颔首行礼, “您身后这位是……?”
“吉亚洛上尉,我的哨兵。”炎客简洁明了地介绍了费德里科。那尉官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精彩,但勉强算是管理成功了,他僵了僵,举杯打着哈哈跟炎客寒暄: “啊,是,是,弗拉姆长官,你也知道,我许久没往军部走了,从前没见过这位长官……”
“他不在军部工作,是我的部下,不参与政事,你也不必和他客套。”炎客已经开始打量桌上有什么好酒,但还是着重读了“我的部下”这几个词,那尉官立刻找借口溜了,炎客绕着就近的一个长桌转了一圈,失望地摇了摇头,都是红酒,没有他爱喝的。
费德里科则对这些看起来像葡萄汁一样的酒水产生了兴趣,在得到炎客的许可后拿了一杯尝尝,随即被苦得一愣——炎客家里可没有这种酒,总是白兰地和伏特加居多,他没喝过,但知道那些是烈酒。
“不好喝就别喝了,这种地方惯不肯拿好酒的。”炎客把他手里的高脚杯拿走放回桌上,指了指大厅另一侧的长桌,那里夫人小姐扎堆,都是长官们带来的家属,“那边或许有可可和热果茶之类的,要不要去看看?”
“……我不想去。”费德里科眨眨眼,又把那杯葡萄酒拿起来,“我就喝这个。”
“好吧,随你。”炎客两手空空,倚在桌边看费德里科小口小口地喝红酒,像只小猫舔牛奶一样可爱,他想,自己的眼光真是好得没救了。
费德里科是在十五岁那年被炎客捡到的,那年炎客二十,还只是个中尉,费德里科则是个未登记的哨兵,从城郊的一个福利院里跑出来,闯进了炎客的院子里,炎客收留了他,当作副官带在身边,费德里科十八岁那年,炎客为他谋了个少尉的虚衔,八年里几乎从未参加过军部任何活动,除去帮炎客写报告就是待在家里看书吃点心,偶尔被炎客带去军部的校场打靶子,今年他二十六岁了,刚授上尉。
炎客年轻时军功累累,军衔升得很快,但他二十三岁后就不再主动为军部效力,说是再也没拿过枪都不为过,除去有时候握住费德里科拿枪的手教他射击,他几乎像是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军官一样悠闲自在地在家里养花,或者去军部坐办公室,但看小说或者喝新的酒,只有费德里科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身上,炎客感染了矿石病。
他发现的时候炎客已经独自捱过一阵子了,那些黑色的半透明小石头沉默地从他肩胛处生长出来,像是天使切断翅膀后留下的疤痕,后来那些结晶越长越多,几乎爬遍了炎客整个后背,而费德里科只能看着,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在夜里听着身旁的人轻轻挪开揽在他腰上的手离开床铺。费德里科窝在被子里闭着眼,妄图将眼泪关在自己漂亮的澄澈的瞳孔中,但精神链接的波动总是把两个人全都出卖个彻底,可谁也不说,就当这一夜什么也没发生过。
现在炎客已经习惯了这些,但变得不得不常穿高领的衣服来遮挡已经蔓延到脖颈处的黑色诅咒,费德里科透过圆鼓鼓的玻璃高脚杯看他,模糊一片,已经见底的酒液在杯里晃来晃去,炎客还没意识到他的哨兵只靠半杯葡萄酒就把自己灌醉了,他听见有些人在议论他们的关系以及费德里科军衔的来路,不过他不在乎,他们确实是情人,军衔确实是走关系得来的,同样毋庸置疑的还有,费德里科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哨兵。
他感受不到痛,更准确地来说,费德里科没有痛觉,炎客看着他蹲在地上去捡打碎的花瓶瓷片,手上的血口割了老长也浑然不觉,鲜血混着水渍洇进地毯中,朴素的花纹中立刻绽出了一朵火红的玫瑰。
“你不疼吗?划破了。”炎客拽住小费德里科纤瘦的胳膊往起拉,“起来,别捡了,我去拿簸箕扫。”
“什么是疼?”哨兵仰起头认真地看着比他高出许多的向导,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后来炎客试了很多种方法测验,包括但不限于用手掐脸颊,用枕头拍后背等等,发现费德里科是真的感觉不到痛,但身体仍然会受到相应的损伤,骨折会无法行动,流血过多会晕倒,而不巧这些他都亲眼见过。
这个年轻的黑哨兵似乎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又或者说他有很多东西都不懂,也难以理解人的感情,但在成年后第一次喝醉时吻了炎客,漂亮的蓝眼睛里盛着比龙舌兰酒更醉人的东西,炎客意识到自己无法抑制地沉溺在其中,他吻了回去,伸出精神触手去包裹住哨兵的精神域,而哨兵对他毫不设防,轻易地给了炎客把他据为己有的机会。
和黑哨兵构筑精神链接是很危险的事,炎客清楚,但他发现费德里科所感受不到的痛觉能够在精神链接中得以体现,并通过自己的情绪影响反之传递回去,从而达到“感觉痛”的目的,而费德里科似乎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炎客帮他把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挪到合适的位置。
他在和炎客从市立图书馆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伙劫匪,几个没有枪的混帐当然没什么难应付的,附近的警察在费德里科拆第三个人的关节时就赶来了,但头顶的一块匾额却忽然砸了下来,等炎客回过神来时,哨兵已经用右手撑住了那个钢铁造物,剧烈的波动从精神链接中传来,一定骨折了,炎客想。
“请搭把手。”费德里科向炎客请求,顺便分心看了看一旁目瞪口呆的办案警员,改口道,“弗拉姆长官。”
“所以,这就是痛吗?”哨兵用左手轻轻拉扯着床边搭着的毯子,眼睛望向房间里不知什么地方, “从精神连接中,我感受到了……很难过的情绪。那是您所感受到的吗?”
“对,这就是痛。”炎客低着头,费德里科看不清他的表情,“记住这种感觉,过量的痛会让人失去行动力,甚至死亡。”
“我会学习,但那您呢?您会受到这种……痛的影响吗?”费德里科握住炎客按着医药箱的手, “您不高兴了,对吗?”
“……这是不可避免的,作为精神链接的另一方,我会承受和你相对应的痛苦,并反之传递给你让你感受到,所以尽量别受伤。”炎客叹了口气,“现在过来,做精神梳理。”
费德里科的精神域很狭窄,最开始是一个纯白的四方形空间,令人感到枯燥、逼仄甚至头晕目眩,后来随着哨兵渐渐长大,这个小房间开始出现花架、手枪和甜牛奶,这些东西看似毫无关联可言,却有序地摆放在原本一片空白的房间里。而炎客的精神域很广阔,是一块算不上丰饶的、怪石嶙峋的土地,边界线渺远到无法一次探到边缘,精神链接建立之初,费德里科并不敢在这里探寻太多,总是找个地方坐下,安静地听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声。慢慢地他发现石头缝中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花和杂草,大多没有鲜艳的颜色,有些几乎与土石融为一体,他开始在荒原上四处走动,弯腰看一看那些在沙尘中屹立不倒的小瓣花或是轻轻抚摸某棵古树的枝干,直到炎客吻他,告诉他精神梳理已经结束。奇怪的是,他很少觉得自己“需要”炎客帮忙精神梳理,反而总是向导主动提出这件事,然后他顺从地靠近比他高出许多的向导怀里,闭上眼感受精神链接中缓慢流淌着的复杂情绪。
2
“你在想什么?”费德里科就着桌上的小点心喝空了第三杯葡萄酒,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但仍然试图聚焦在炎客脸上。
“没什么,以前的事。以前你还小的时候……才这么点儿高。”炎客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笑着捏了捏哨兵泛红的脸颊,“不是吧,这就喝多了?”
“我已经长大了,你怎么还没把那些都忘掉。”费德里科不满地拿掉炎客的手,开始耍醉酒后的小脾气, “我没醉。”
“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喝醉,快死的人都觉得自己不会死。”炎客看了看表, “半个小时,面子给到了,回家吧。”说着便把费德里科往外拉,醉鬼轻轻挣扎了几下,直到被揽在腰间的大手掐了才老老实实地顶着一众军官们各异的眼神离开会场。
“跟以前一样无聊,下次还是不带你来了。”
炎客把费德里科打包塞进副驾驶,哨兵一脸茫然地以标准的军队坐姿挺直后腰待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炎客启动着车子忍不住笑: “车上也要坐这么板正吗?这儿就我一个人,歇会儿吧。”
“不,炎客喜欢训练有素的哨兵。”
“……噗,那是因为训练有素的哨兵不会给我添麻烦,以前在军部,整天都有人安排我去给这个那个的哨兵做精神疏导,有些兵崽子的精神域烦得很……”
“看来你也是向导,那你见过炎客吗?就是……弗拉姆长官。”费德里科醉了的脑子转速已经相当慢了,此时已经忘了他的弗拉姆长官其实就在眼前坐着,仍然乖巧地等着这个正在驾驶车辆的“向导”回答他的问题,“他……也给很多哨兵做过精神疏导吗?”
“大概吧,毕竟曾经在军部就职,你要理解他。”炎客开始厚着脸皮为“自己”说话,反正他的宝贝哨兵明天一觉醒来就会全忘掉。这次费德里科没有再问东问西,只是扭过头去朝着车窗的那一边,像是在观察窗外排列成行向后移动的街边绿植。
“我曾希望我能够再早些参与进他的生命之中,但我不清楚拥有这样的想法是否正确……”炎客没听清后半句,偏过头去问他说了什么,却发现哨兵早已安静地睡着了。
环境的低噪音让炎客开始分心,思绪越过主城区熟悉的街道飘向费德里科小时候的模样,今天总是在想过去的事,毫无来由地,但通讯器的响声很快把任何胡思乱想全部打断,他看了看熟睡中的哨兵,挂断了呼叫,结果对方坚持不懈地再次打来,炎客把白眼翻到车顶棚的天花板上。
“我已经下班了,你最好没事找我。”
“但是卡尔福利院起火了!”电话另一端的军官有些焦急地说, “抱歉长官,但是只有您离开酒会了,能不能请您……”
“福利院起火去找安保科和警务署,我没听说军部什么时候兼职灭火了。”
“是,长官,警务署已经灭火了,但是斯图亚特长官死了。”“谁?”炎客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了下来。
“斯图亚特长官,曾经多次代表政府去慰问过城中各处福利院,今晚起火时他刚巧在卡尔福利院里……”
炎客没停车,左手搭着方向盘,右手捻着通讯器的电线拧来拧去:“死了就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电话那头听起来快哭了: “斯图亚特长官毕竟是军部的人,我们有必要出面……”
“知道了。”炎客不耐烦地打断通讯员,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调转方向开往城郊。街边的灯盏越来越少,光线逐渐暗淡下去,费德里科仍然睡着,炎客没叫他,把车停在福利院附近的一处居民区中,从车座下摸出枪独自下了车。
“弗拉姆长官。”
一名士兵向他行礼,炎客单手松着领带快步走近那处废墟,这里居然已经有不少军部的人,不过显然没有能说了算的人来拿主意,除他以外军衔最高到军士长,恐怕费德里科在这儿说话都算是管用的。
“具体说说,怎么回事。”炎客低头越过那些湿漉漉地闪烁着火星的烂木头堆,“都混到上尉了还能活活被烧死,斯图亚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斯图亚特长官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下属,福利院里的小孩子们也都吓坏了,问了一圈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炎客皱眉: “这儿管事的呢?”“院长……呃,可能失踪了。”
“什么叫可能失踪了?”炎客咧了咧嘴,“到底在还是不在?”士兵顿了顿,啪地立正行礼,视死如归地上报真相: “我们并没有在福利院里找到院长,但这里的小孩子们全都说院长就在房间里坐着!”
炎客在坐到上校的位置之前,处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烂事,小到街边混混打架斗殴头破血流却离奇和好,大到名门豪宅价值连城珠宝不翼而飞,有的尚且能用武力和头脑解决,有的只能草草结案流落成谜团。
费德里科常会看着那些不了了之的工作报告出神——但也只是看起来,炎客知道他在想自己还有什么是能为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些不幸的人做的,可惜大部分时候没有。除了把那些写滿谎言的白纸黑字装订整齐压进档案夹里,他们也做不了什么。闹得最难以收场的一次,年轻的长官按着桌面拎起了另一名上校的领子,原因是那人喊住路过的费德里科帮忙销毁一份文件,后者理所当然地向对方询问理由,而即将變成碎屑或纸灰的任务报告上显然没办法呈现出什么完美的逻辑来,这正是费德里科最难以接受的。
于是炎客赶到时那名上校已经气得脸色铁青,又苦于扯着自己的手力气大得像铁钳,只能瞪着眼睛把气撒在另一名军衔还没来得及超过自己的军官身上: “弗拉姆长官,这是你的下属吧!这像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无天!”
“是是,太不像样了,你怎么还没学会控制力道?松开他,你快把他勒死了。”炎客抬手象征性地在哨兵手背上摸索过两三圈,另一只手指节一扣,解救下那些快被攥成一团的废纸,费德里科顺从地把上校丢回椅子上,眼里仍有余怒未消,“您知道销毁这份报告的后果吗?”
“随便什么,但我知道你在这儿把他掐死的后果。”炎客通过精神链接安抚着哨兵的情绪,说的话却不留余地, “现在回去,立刻马上。”
“你……!他……!”上校气得从椅子里跳起来,炎客轻飄飄地看了他一眼,上校腿一软又跌回去,眼睁睁地看着费德里科转身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临走还砰地一声摔上了门,也不知是在表达对谁的不满。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坐好,等着弗拉姆替他的下属给他赔礼道歉,说几句好话或者送点礼物,但炎客只是翻了翻那些文件,然后把纸张全部撕成碎片,手腕一翻丢在空中,一些落在桌上和地上,甚至有几片飄在了上校面色铁青的脸上。
“他在军部对你动手固然不对,算我管教不严,但你下次做这种蠢事最好也别再让他看见,我可不会向你保证我每次都能管得住他。”炎客在那上校惊怒交加的目光中走向门口, “军部长官酒后掳掠市民母女,你的位置要是不想坐了就让给他,我看他犯浑摸女人的功夫虽然不如你,但力气比你大多了。”
费德里科正坐在饭桌前生闷气,对炎客提回来的椰蓉蛋白饼视若无睹,尽管看不太出来,但向导能感觉到哨兵的心情相当糟糕,又囿于某些原因没能发泄出来。炎客只好亲自剥开包装纸把饼干递到人嘴边,椰蓉碎屑掉了一些在桌面上,费德里科抿了抿唇,还是张嘴咬住了,炎客却没松手,捏着小圆饼的另一半叹了口气: “下次能不能不在军部动手,万一有其他人看见了当场对你开枪怎么办?”
费德里科本以为他要开始教训自己,咬着饼干的嘴角都往下耷拉了一个度,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椰蓉碎屑还在锲而不舍地簌簌掉落,他不舍得咬碎饼干,只好闷着声音从喉咙里应了,低着眼睛去计算桌子上的碎屑数量和密度,直到炎客松了手,才顺利把整块饼干吃掉。
“又没训你,自己生气什么呢?”
费德里科咽了饼干,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你向他道歉了吗?”
炎客笑了一下,“你认为我会道歉吗?”“你不会,但对方在军衔上高于你,倘若……”“他的军衔一样高于你,你不是也动手了?”
“可是那个孩子死了!”费德里科拔高了声调,桌边的饼干碎屑几乎被震得跳起来, “还有她的母亲……可他却妄图掩饰这一切,我不能……”
“如果非要一个我阻止你维护正义的理由,”炎客再次打断了他,“你是吉亚洛上尉,也是我的哨兵,我知道你不在意军衔,我也一样觉得那东西没什么用,但我还不能离开这里。”哨兵的手忽然被握住,牵住探进了向导的领口里,那些小石头安静地蛰伏在自己的手掌下,费德里科猛地顿住了。
即使他也很想离开。
可那些附骨之疽大概永远、永远都无法消失了,那样的话眼前这个人一辈子都要留住军部做一个军官,从上校做到更厉害的将军,走在路上被更多的人行礼问好,但病痛会让他承受更多的痛苦,那些他感受不到的——所谓痛苦。
而他能永远维护正义吗?驳斥长官拯救不了已死之人的生命,却会让军部对炎客的怨怼加重——他曾经为军部做得很多,军部为现在的他提供矿石病的药物,这本是两厢平衡的交易,只要他不去打破其间那条脆弱的纽带,不去搅动军部背后阴暗处的灰尘,这样的日子就能永远过下去。
“我明白了。”炎客早已放开了牵着他的手,于是他便向上去摸向导的脸颊,唇边,相贴越来越近直到两人吻在一起。
“我会陪你留下来。”
3
福利院内部的装潢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尽管炎客已经让自己的五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那么敏锐,有些断壁残垣带来的灼烧感还是令人感到不适。
院长办公室在福利院的三层,这栋建筑也只有三层,炎客把手搭在金属制门把手上——还略微有些发烫,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来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起严重的火灾,接下来打开门后看见任何惨状都是理所应当的。
他其实做好了准备看见这房间里有点什么吓人的东西,比如院长形容可怖的尸体,或者哪怕是鬼魂也行,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连魂也没有,仅从表面上来看只是一处已被扑灭的火场,绕着走了一圈仍并未感受到什么特别之处,想来那些说见到了院长的孩子多半是产生了些什么幻觉,至于具体的缘由还暂不能盖棺定论。炎客站在一个角落里释放出精神力覆盖住整个房间进行探查,身后的窗户忽然传来响动,像是风声,在此时出现却显得有些突兀,炎客转而研究那扇窗户的功夫,从走廊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并未刻意掩藏行踪,炎客压根没管,费德里科走路的声音好认得很,况且整个军部都找不出来第二个会在日常生活中也能保持训练时步伐节奏的人了。
哨兵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车里,用了好几秒的时间给自己的大脑开机。附近是陌生的居民区式建筑,显然还没到家,车门及车体没有明显损坏,不像是遇袭,那么就是有事下车去办。醉酒的头脑算不上清晰,费德里科坐了没一会儿就跑下车去找炎客,并质问他为什么不随身携带通讯器,炎客正靠在窗边看楼下的小花园,随口反问回去: “你是怎么上来的?”应该没几个人认识费德里科才对。
“我说我是你的哨兵。”费德里科也走到窗边向下看,花园里有些颜色鲜艳的花,还有一些城市里常见的绿植,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他们听说我是弗拉姆长官的哨兵,似乎很惊讶,为什么?”
“下次你也可以说你是吉亚洛上尉试试,说不定有人会听过你的大名。”炎客随手往旁边一抓,想把哨兵拉过来,却握了个空,费德里科已经走到房间的其他地方查看,见炎客回头看他,便主动走过去站到向导身侧。
“楼下有人吗?”
费德里科知道他指的是除了军部以外的其他人,但他方才已经看过了,哨兵的五感一向异于常人,黑哨兵更是如此,他若说附近没人就一定没人。酒精令他愣了一会儿,半晌反应过来: “未必在楼下。”
两人一齐看向窗外,随即转身朝门口走去,忽然风声大作,子弹裹挟着夜里的寒气破窗而入,费德里科无视皮肉被擦过的声音原地转身从炎客口袋里迅速拔出枪,被钻了孔的玻璃已经整片脱落,哨兵仍然瞄准了对面
楼房的某处,第二声枪响后再无动静,只余下郊野的回声和两人的心跳。
炎客强硬地拖着费德里科下楼,半路遇到听见枪声上楼查看的士兵,见两位长官一个脸色差得像要吃人,另一个则半边肩膀染着血,纷纷不敢多嘴让到一边,目送向导把哨兵塞进车里驶离现场。
直到车子拐了弯,炎客才稍稍放开了些精神链接中痛觉的传递,费德里科原本板板正正地在副驾驶上安静坐着,立时疼得僵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又阖上,重新沉默着坐好。炎客在福利院后院正对的楼房底下停了车,伸手朝费德里科要枪,后者看着平摊在自己身前的手心时愣了一下,破天荒地没能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直到炎客从精神链接里传来疑问的讯号才皱眉掏出枪放进向导手心。
黑哨兵的身体自愈速度相当快,伤口几乎已经止血,但仍免不了有感染的风险,炎客边走边操心费德里科肩上的枪伤,在没有灯的楼梯间跑得呼呼生风。房间门开着,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炎客站在窗边朝福利院的方向望去,深夜里一座刚被烧毁的庄园有些骇人,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直萦绕在身周,就像是不远处正有某人在窥探一样,像是某种精神力场,与在院长办公室房间里的感觉有些相似。肉眼是看不出来什么了,炎客没再停留,转身要走时扯动了窗帘,浅蓝色的布料褶皱里藏着几片血迹。
费德里科一个人在车上不敢睡着,正把炎客留下的西装外套盖在腿上用手指摆弄衣领,听见开车门的声音忙松开手,又怕衣服落到地上赶紧捞起来,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顶着炎客的低笑抛到后排座位上。
“我发现你喝多酒之后比平时多了不少小动作。”炎客目视前方拉手刹踩油门,心里盘算着回家就把那件外套丢到费德里科衣柜里看他怎么办,负伤的哨兵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算计了,只惦记着刚刚和自己对枪的人。
“你打中了,但没死,跑了。”
哨兵似乎有些失望,肩膀微微松下去些,但什么也没说。炎客任性地无视了路上的若干个红灯一路开足马力回到家,幸运的是军部再没打来电话,那些杂七杂八的问题他实在不愿挨个回答,一想到明天还要解释今晚的枪击事件他就一个头顶两个大,上床前还不忘了去把睡着在浴缸里的哨兵拎出来擦干裹好塞被子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忽然再次袭来,炎客一下愣在原地,无意识地盯着费德里科安静的睡脸看了半晌,慢慢地冷静下来。
这种“身旁有人”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更何况正是大半夜的时候,哪怕炎客从不相信那些鬼神之说,却讨厌有敌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夜半梦半醒,等到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军部门口了,费德里科看上去倒是精神,肩上的伤已经结痂,宿醉也没能给黑哨兵的身体带来多大影响,反而是炎客看起来脸色差得要命,哨兵在临出门前反复确认了好几次,直到向导忍无可忍拎着他制服领子在嘴唇上啃了一口才作罢。
军部的人果不其然跑来炎客的办公室盘问昨夜福利院的事情,开枪的是谁、打伤了谁、人逃到哪儿去了,炎客眯着眼睛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不知道、费德里科、不知道。问话的人不巧又是个跟炎客老早就互看不顺眼的快退役的老向导,此时吹胡子瞪眼睛地恼道: “你除了费德里科还知道些什么!?”
炎客听了这话且抬了抬眼皮,然后忽地笑了一下,像是听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费德里科在一旁站着听,一个面生的哨兵忽然推门进来:“吉亚洛上尉,苏勒坦上校请您过去一趟。”炎客翘着的二郎腿放下了,彻底无视了方才嘲讽他“只知道费德里科”的老家伙,问那个年轻哨兵:“金纳德找他什么事?”
“弗拉姆上校,”哨兵规规矩矩地行礼, “我不清楚,上校只是让我来找吉亚洛长官。”
“如果只是有指令要下达给我,我会在半小时内回来。”费德里科冲炎客点点头,示意自己一个人能应付得来,从今早开始他就发觉炎客似乎有些不安,但又问不出来,只好暂且搁置。
金纳德·苏勒坦的办公室比炎客的要低一层,听说办公室的设置一般与各位长官的军衔有关系,不过具体明细他没有去了解,也没有为自己申请办公室——炎客有只是因为那货需要一个独立空间用来更好地偷懒和在上班时间调戏费德里科。
金纳德正在给自己泡咖啡喝,费德里科对这种一点也不甜的饮料兴趣缺缺,敲门进去行礼问好转身带上门靠边站好立军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是炎客刚有办公室那会儿练出来的,不过后来慢慢演变成进屋后就自己找地方坐着看书了。金纳德似乎对他完全符合军队标准的举动十分满意,推了一杯咖啡到桌边,费德里科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但并没碰。
“苏勒坦上校,请下达您的指令。”
“别这么公事公办,来,我知道你是个很有本事的哨兵。黑哨兵,对不对?弗拉姆总把你看得那么死……想找你聊聊天还怪不容易的。”
“如您所见,我是弗拉姆长官的下属,您若有军部的委托也可以直接向他传达,我同样会为他执行。”
金纳德心里暗笑,这哨兵倒也没有传闻得那么木讷,三言两语间便把试探尽数堵了回来,话里话外不过一个意思:我是炎客的哨兵,我只为炎客做事,若要为军部做事得先经过炎客的同意。
费德里科察言观色,摸不准眼前这哨兵长官是什么意思,只好按兵不动,耐着性子听金纳德对自己夸赞有加,顺带踩了几脚炎客整日懒散埋没人才,费德里科越听越觉得话题的走向开始不受控制。
“你已经和炎客结合了吗?”
“我一直是弗拉姆长官的哨兵。”
说得还挺委婉的,金纳德心想。但这话他只能半真半假地信,吉亚洛如果真是黑哨兵,炎客不可能不清楚和他结合的风险有多大,更何况炎客自己还能活几年都算是未知数,谁也难说是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个哨兵绑在身边。军部的八卦传播速度也不是开玩笑的,昨晚宴会炎客大摇大摆地带着费德里科同进同出,举手投足间一副宠溺相,有没有结合不清楚,超越上下级关系的事肯定是做了。
这边金纳德还在琢磨着两人的关系,费德里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表,直截了当地准备脱身,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行离开了,若有指令请通知弗拉姆长官,不必麻烦越过长官单独召我。”
金纳德没说什么,摆摆手放他走了。
4
没过多一会儿,有人把一份白纸黑字的“指令”送到了炎客的办公桌上。“要费德里科去跟这个什么向导……尼尔瓦纳·斯托克检测匹配度?”炎客念着纸上的字,“他有病?”
“别这么说,”费德里科顿了顿,又回想了一下上午在金纳德办公室听到的话,补充道, “但不排除这种可能。”
“金纳德疯了吧。”炎客嗤笑一声,“他自己是哨兵没办法抢我的人,就找个别的向导来?”
费德里科抿了抿唇,似乎在组织语言,炎客放下手里那张薄薄的通讯用纸,目光在桌面上来回巡梭,似乎在寻找有没有趁手的武器能拿去揍金纳德的,看了半天后在桌下的抽屉上停住了。费德里科注意到那是放药的抽屉——军部会把属于炎客的治疗矿石病的药放在这个抽屉里,尽管炎客从不会让那些药在这里过夜,但他还是意识到什么,抓住炎客的手腕说:“除了你,我不会去为别人效忠,哪怕是军部的将军和其他长官……”
“这话关上门说说也就算了,”炎客阻止他继续表忠心,手腕一翻反握住了费德里科的手,捉在掌心里揉弄哨兵指尖上的轻茧,“那家伙算准了我们常做抗命不遵一类的事,这次寻了个由头非让你去不可,还拿到了将军的签字。”指尖在桌面那张纸上敲了敲,费德里科能感觉到炎客身上疲惫的气息越来越重,甚至有些溢出似的顺着精神链接传递过来一些,“这个尼尔瓦纳·斯托克以前没听说过,是金纳德临时找来的也说不定,先看看他打什么鬼主意。”
费德里科无声地牵起炎客的手抚上自己脸颊,炎客站起来,搂着人转了半圈靠在窗台上,装饰用的窗帘没什么遮光性,大部分阳光都透过那张单薄的布料拥在了费德里科身周,如同原野上纯白的风车塔,沉默无声地缓缓转动着叶片,连带着眼中的淡蓝色也被映得晦暗不明。
“炎客,我并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我只想确认你是否认为我还有留在你身边的价值。”
“不需要什么价值,只要你在这儿。”炎客压下去咬住他的唇磨蹭,费德里科被啃得不断向后折,却没推拒,反而伸手环住了身上人的肩背,穿插在黏黏糊糊的亲吻中轻声回应,“我……愿意陪伴你,我想留在你身边,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炎客嗓音发哑: “我没那么容易把你的命交给别人。”
费德里科手指缠在他军装领口处向下摸,很快探到那些附着在皮肤上的黑色石头,炎客更用力地咬住费德里科的唇瓣,直到血腥味在两人口中弥漫开来,他没去影响哨兵的五感,故而费德里科在此刻很清晰地感受到了疼。
炎客亲够了才把人放开,垂眼替他理了理弄乱的衣领,自己的外套则干脆脱了丢在一边,矿石结晶在衬衫边缘若隐若现,费德里科又去牵他,他没推开,也没再回握住,只是拿着那张指令通告作了最后的总结呈辞:“军部不会永远待下去,有些问题不是非要我和我的人去给他们做走狗才能解决的。”
“你相信我不会吃亏,是吗?”费德里科问。
“还记得十年前那个花瓶吧,”炎客拉开半扇窗帘,午后的阳光来势汹汹地吞噬了窗前的年轻人,与过去的少年身量气质都已大不相同,唯有玻璃珠似的眼永远盛着清澈的海水, “你知道其他黑哨兵一般都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道。”费德里科仍牵着他一只手,想将两人拉近一些,炎客却不动,只是站在窗边的阴影中看他,连面容也被光线模糊,只剩下掌心的温度,他突然渴望更强烈的触觉感受,或者说是害怕炎客在此时调低他的感官灵敏度,否则他将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碰不到他。
几秒前的问题他似乎有了答案,但语言模棱两可地飘散在脑中的各个角落,已经由他的向导负责拼凑起来。
“黑哨兵很难找到与之匹配的向导,即使有,也不乏普通向导因无法平衡其巨大压力而死亡或坠落意识深井的案例,所以他们无法靠自己完全控制自己的痛觉,大多数都因重伤却意识不到而生生流血致死。”
“但你很强,你曾是军部最强的向导。”费德里科语调里有些着急,那些话不像是在提前宣判他的死刑,反倒像是在阐述拥有一个向导对黑哨兵来说多么重要。
“我知道,这不用你说。”炎客似乎笑了一下, “我们总得有分开行动的时候吧?你不可能一直跟着我,尤其在军部眼皮子底下,金纳德清楚你的实力如果不能得到军部控制会是什么后果。”
费德里科皱了皱眉: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控制我。”
“差不多。”炎客靠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平时的方法多不过塞钱放权笼络人心,龌龊一点的往床上送人也常见,他们自然不难看出你对那些不感兴趣,但哨兵一旦被精神链接控制就能被轻易剥夺战斗能力。”他顿了顿,用指节敲了敲费德里科的太阳穴: “换句话说,到时候随便一个稍微有点能力的向导都能靠黑哨兵的特质杀了你。”
费德里科并不惧怕死亡的威胁,如果没有炎客,十一年前他就已经死了,倘若军部为了控制他而对炎客下手,他将不会再介意自己死在哪个复仇后的夜晚。现在炎客用看似轻松的语气同他讲这些未来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就像是在聊一本与他们两个都无相关的小说,令他感觉不适。
“我要如何才能不与其他向导建立精神链接?”费德里科问,“他们会控制你吗?”
“会,而且只是时间问题。但我不会任凭他们控制我,并且比起远离其他向导,学会自控对你来说更重要。”炎客摸出一把折叠军刀,想了想又丢回桌上,转而捏住了费德里科的手腕,后者不明就里,由他捏着,一双眼仍明亮地看着他。
“也有少数黑哨兵因为找不到向导而选择成为自己的向导,虽然他们做不到完全拥有向导的能力,但如果能够在战斗中控制痛感,活命的几率好歹能大点儿。”炎客说完,忽然发力扣住费德里科手腕猛地一拧,费德里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到了骨骼错位的声音,但他下意识在同一时间做出反击和防卫的行为,试图将炎客扳倒按在桌上,炎客忽然屏蔽了他全部的感官,一时间世界陷入黑暗,耳边所有杂音全部消失,手腕上的痛感也消失不见,像是坠入了另一个时空一样,他再也不能感受到炎客就在他身前,无论禁锢还是亲吻,一切都离他远去,好像过去二十六年的光影都像是梦一样褪去了,他原本就该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白色房间里的花架、手枪和甜牛奶骤然碎裂,变成空气中转瞬即逝的尘粒,自己的心跳成为最后的生命象征,迷茫地喧嚣着,亦如死亡的前一秒一样。
眼前陡然明亮,费德里科发现自己还保持着刚刚试图制住炎客的姿势,视听觉和其他感官同时归位,炎客还在,但说了什么他却听不清了,喉咙酸涩得像吞了柠檬,视线越来越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泄了洪,尽数闷在炎客胸前。
炎客清楚地看见费德里科眼中恢复亮色的一瞬间便红了眼眶,脸色苍白得连嘴唇也没了血色,眼下被拥在怀里也抑制不住地发抖,只是死死贴在他身上不让他看见自己和眼泪一起淌了满脸的慌神。
“吓哭了,唉。”炎客抱着给人顺背, “其实应该一步一步来,比如先屏蔽单个感官,再慢慢增加之类的。”费德里科环住他腰身的手臂紧绷了一下,像是在抗议炎客拒绝循序渐进的教学行为,炎客没理,强行捏着下巴把人扳起来,这才发现费德里科脸上哪怕不受控制地哭得泪水纵横也还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费德里科正要辩驳,却发现自己又被屏蔽了视觉,但仍能听到耳边低低的轻笑声,只好泄愤似的摸索着捧住炎客脸颊亲了上去,闭着眼睛乱啃一气,炎客知道自己刚刚吓坏了人,此刻也不吝啬出卖色相补偿,连搂带抱哄了一会儿算作安抚,等到怀里的人不再掉眼泪才恢复了视觉的控制。
费德里科原想再试几次,被炎客干脆地拒绝了,只以为是这时候想起来要循序渐进,炎客却是意识到让已经和自己建立精神链接的费德里科真正独立起来根本没有说得那么容易,后者已经对他产生了依赖,无论是精神与心理上还是身体惯性上,都在被控制感官后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他,若是十年前他兴许还有功夫慢慢教他,但眼下军部恐怕不会再给二十六岁的吉亚洛上尉逐渐适应的时间。
金纳德暂时没再发难,炎客临下班时摸走了办公室里所有贵重物品——私藏的小口径子弹、两把不同规格的军刀、一把折叠小刀,一瓶藏酒和费德里科送的杯子。这些东西在回到家后各归其位,原本放药的位置忽然空无一物,费德里科指着空荡荡的柜格问炎客,后者只是远远地站在料理台边说换了个地方放,他便没再问下去,主动过去为两个人的晚餐帮厨。
入夜前外面有些刮风,等到再晚时干脆下起了雨,炎客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另一边,费德里科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爬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轻轻咬他的耳朵。
“你醒着吗?”
炎客半梦半醒地应了声,费德里科从身后伸过手臂,环住坚实的胸膛,嘴唇向下移到颈间,似无意地蹭到矿石结晶上。
“我需要精神疏导。”炎客被耳上和颈间湿润的触感彻底闹醒,闭着眼翻了个身把哨兵搂进怀里, “嗯,过来。”
费德里科甚少主动要求精神疏导,常常是闹得鸡飞狗跳了才被炎客强按着安抚一遍,倒也不会显出多少不情愿,只是对自己的需求没有概念,说直白点无非是被自家向导惯出来的,仗着黑哨兵的精神力深不可测就肆意挥霍,唯有这会儿怀着些别的心思才主动贴上去。
费德里科被带进炎客的精神域,发现那片荒地之上的天空阴沉昏暗,狂风呼啸卷过荒野上的树木和杂草,若非精神体没有实物,恐怕连他也要被卷走了。
他把自己塞进炎客怀里,努力地感受着向导飘摇不定的情绪。从打昨天那场火起,无数纷杂的思绪飘绕在这片荒地上,炎客甚至想过,是否他们过了太多年安稳无事的生活,命运不甘心让他们就这样拥有无病无灾的一生?他立即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有多么荒唐,哪怕它几乎根深蒂固地烦扰了他十数个小时。他走进费德里科的白色房间中,里面一切如常,马克杯中盛放的甜牛奶变成了半杯清水,不过起码不是毒药,炎客没边际地想,花架上的植物正在盛放,处在这个房间中就像待在温度适宜的花房里一样惬意。费德里科的意识云十分平静,他想着哨兵忽然要求精神疏导的理由,但他实在有点困了。房间正中忽然出现一个看起来很舒适的软沙发,一侧的扶手上甚至放了一个软绵绵的抱枕,炎客躺上去,难以抑制住困意,没过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费德里科像是什么也没做一样拥着炎客一同睡去,在这个家里、在这个房间中,在他的怀里,就没有什么长官、上校之类的头衔,也没有生老病死的概念,有些情绪太过复杂,他时常会觉得不懂,唯一所求或许是相伴——就像这样相拥睡在一起,呼吸交缠,肌肤相抵,他觉得很满足,倘若可以,他情愿永远这样下去。
5
军部先金纳德一步剥夺了两人睡第二晚安稳觉的权利,翌日一早,炎客甚至还没出门就在玄关门口发现了军部的来信,信上长篇大论地写了一堆,他刚吃了早饭看得头疼,干脆甩给费德里科提取摘要——这种事他常做,每每炎客不想读文件了就丢给费德里科,他总能安静而快速地阅读完无论多少繁杂冗长的信息并总结出关键词句念给炎客听,至今为止还没有出错过。费德里科放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擦了擦手展开信件,炎客坐在一旁把桌上最后半个煎蛋塞进三明治的火腿和生菜中间夹好,再递到费德里科嘴边,后者顺从地凑过去含进嘴里嚼着,眼睛却已经掠过半页纸的文字,表情却变得不悦,连翻开下一页的动作都急躁了许多,炎客伸出手指按在他嘴唇上: “先吃,吃完再看。”费德里科便闭上眼睛,拿着信的手垂下去放在腿上,眉头依然紧皱,炎客也不急着问,仿佛全然不在意信里的内容一样,只是等着费德里科咽下最后一口早饭后重新拿起信读到最后一行,然后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翻回第一页打算重新看一遍,像是不相信自己读到的内容一样。
这还真是头一回,炎客笑了一下: “以前你从没把同一份文件读过两遍。”费德里科的记忆力堪称人形打字机,不仅阅读速度超群而且过目不忘,更遑论有读错的地方,他很快又看完第二遍,有些迷茫地放下信纸看向炎客, “他们要收你的枪,为什么?”
炎客理所当然地反问回去: “你在问我?我又没看信。”
费德里科抿了抿唇,语速快而略急地复述了一次: “信里说,前夜福利院的枪声……一方是给我留下枪伤的未知嫌疑人,另一方是——你。”他紧盯着炎客的双眼,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我是问,为什么向军部上报是你开了枪?明明是——”
“继续说。”炎客命令道,“我开了枪,然后呢?”
“在居民区的夜里开枪给城郊的平民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恐慌,因条律及其他原因,且事关斯图亚特长官的死,在事情调查清楚前要求对你……停职检查并收缴配枪。”费德里科抓着那些信纸,“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条例?
凭什么可以收你的枪,你是军官,是城市的守卫者,而且你并非先开枪的一方——不,根本就不是你开的枪。”
哨兵似乎冷静下来一些,立刻起身要向外走: “该收也是收我的枪,你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你,请您松开。”炎客抓住了他的手腕,几乎有些强硬地把他拖回到身边坐着,肩膀上的伤早已好了,但在此时他仍感觉到一阵刻骨的异样,被称作“痛”的那一种。
信上写的文字要比费德里科说得温和得多,无非拉出所谓的人民群众做挡箭牌口若悬河地忽悠一通,再委婉地劝炎客主动上交配枪,军部暂时不会采取任何强硬手段。炎客一眼盯在了“暂时”那个单词上,实在太有军部作风,想挖苦几句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嘴,费德里科仍试图挣脱他,又不敢太过用力,正低着头去掰他的手指,他知道这是在生军部的气,还没有到生他气的程度,否则早就拼尽全力扑过来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也要给他一拳了。
“那东西我不需要。”炎客握着他的手稍松了些,手指向下划过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到指腹上揉捏,这样的安抚方式对费德里科而言一贯有用,“你比我更需要它,早晚会用到,我还有他们。”炎客指了指墙边立着的两把刀——昨晚刚从军部拿回来,费德里科这下可以确认这件事完全是炎客故意而为之的了。以军部对炎客从来懒得说谎的了解上,十之八九会对他说的话全盘照收,那么那一枪是谁开的,在此刻当然是炎客说了算。反正受伤的是费德里科,炎客在军部把人惯得上了天,连上校军衔的军官也敢得罪,只是为了追击伤害自己哨兵的敌人而开了枪,怎么听都不能更合理了。
炎客这下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上班了,只是把自己的配枪交给了费德里科让他带去代为“上缴”,于是军部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吉亚洛上尉一大早就冷着脸闯进军务器械办公室,又冷着脸走出来,最后在午休时间之前就独自离开了军部大楼。许多人不禁感慨,吉亚洛上尉果然离开弗拉姆上校就变得生人勿近,从前在弗拉姆上校身边时虽说不上如沐春风,起码倒也从容平静,甚至有人曾不小心在停车坪上看到过吉亚洛长官被弗拉姆长官招惹到主动凑上去献吻,那场面实在是过目不忘。又有人提起昨日听说苏勒坦上校单独约谈了吉亚洛上尉,也不知今日两人一个摆脸色另一个干脆翘了班是否跟苏勒坦上校有关系。
费德里科独自去了卡尔福利院,他当然对这里并不陌生,甚至是如此熟悉,他就在这里长大,并在十一年前逃离了这里,来到了炎客身边。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和这个充满故事的庭院打交道了,前夜虽然在酒会上喝醉了,但从踏进那扇铁艺大门时就已经无比清醒。炎客曾问过他是否恨这里的某个人或某件事,他摇着头说只是自己感到和那里的其他人全都格格不入,其他的孩子有些整天哭闹不停,有些互相作伴拿着简陋的玩具笑得心满意足,而他对那些情绪感到全然的无知,甚至迷茫得有些恐慌,在被院长单独找过第无数次后,他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逃出了福利院。
夜里很黑,尽管庭院里也没有太多灯,但那时的郊区甚至还没有那些居民区,庭院外就是一片荒地,唯有远处城市的光亮像夜空中原本销声匿迹的月亮一样悬在费德里科眼前,于是他向着月亮跑去,跑到肺腔里充满了血腥的气味,跑到四肢头脑全都发麻,最终用尽仅剩的一点力气钻进了一个看起来生机勃勃的花园里。庭院的主人像是已经睡了,房子里关着灯,费德里科不会开锁,便抱着膝盖坐在炎客的门口,数炎客院子里的花,数着数着天就亮了起来,又坐了一会儿,身后的门开了,等待了一夜的月亮从门里走了出来。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费德里科偶尔还会梦到在荒地上奔跑的那一夜,后来那些从他身边疾驰而过的灌木丛慢慢变成了甜司康饼、蔓越莓起司蛋糕和烤甜牛奶,但收留他的青年从不吃这些东西,往往只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尝一小口就都推给他,并且露出很嫌弃的表情,但费德里科认为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幸福了,不用排队领早饭、不用大声朗诵经文、不用听其他小孩子哭闹或嬉笑——炎客的客厅里总是很安静的,只有酒在被从瓶子里倒出时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炎客不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起码在收留费德里科前绝对不是。常常有饭就吃一口,没有也懒得做饭给自己吃,房间不是很经常打扫,当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他整理的。费德里科住进来之后,新的储物柜替换了原来只有三层的木质置物架,烈酒瓶子旁边有时会突兀地出现装甜牛奶用的玻璃瓶,房间反而比之前干净了很多,费德里科会自觉打扫,看起来很熟练。炎客问过他的来处,却没深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与他无关,哪怕这个漂亮得像支冰淇淋一样的男孩现在吃他的用他的,他也没兴趣去打听一下他是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抛弃的。
费德里科很感激炎客能给他这样的生活,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也不明白所谓的“感激”其实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是从前有人教过他,如果有亲属以外的人给了你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就应当学会感激,若是被给予的东西很贵重,甚至可以把他视作亲人。
他曾问过炎客: “我可以把你当作我的亲人吗?”炎客却说: “别了吧,像我这样的人,还是算了。”像他那样的什么人?费德里科那时不明白,他是很好的人,愿意收留他,允许他随便看家里的书,甚至带他去学如何用枪,让他见到了卡尔福利院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为什么炎客却不愿意做他的亲人?
他踏进院子,这次没有急着上楼,而是绕着围栏在院子里走,仅剩的驻守在这里的几个士兵虽不认得他,但见他军服上佩着上尉军衔的徽章自然也不敢加以阻拦。他毫无来由地感到自己的情绪有些纷杂了,意识云也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于是他强迫自己去数刚刚走过的围栏,与从前几乎一样,甚至十一年前他为了出逃而设法弄破的一处窟窿都还留着,只不过重新用铁丝网敷衍地封了一层,并挪了个巨大的盆栽挡住。在费德里科眼中,这里的一花一草甚至都不如炎客院子里的那些漂亮,尽管看上去都差不多,但他总是觉得这里的人养这些花草无非和抚养他们这些小孩一样毫无意义,若是能不养便早就抛弃了,否则也不会在他逃走后的十一年里都没有人来找过他。
他发现后院里秋千的铁缆绳被砍断了,挂着木板的下半截不翼而飞,只剩两根生了锈的铁索晃晃悠悠地悬在横杆上,他找来了一个福利院的职员询问,得知是曾有很多小孩子因为坐秋千而摔下去受伤,这样的事情发生太多次后,院长宣布谁也不许再去坐那个秋千,但孩子们的顽心总是屡禁不止的,于是仍有孩子趁没有职员在附近偷偷去荡秋千,又因为太过紧张或其他缘故再次摔下来,于是秋千最终被院长毁坏了,没了木板,这下谁都再也坐不成秋千。
这时院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紧接着有人从车上下来走进了院子里,费德里科正在后院,本能让他停在原地没有到前院去看,直到说话的声音消失,像是进了楼房里去,他才绕回前院跟进楼里,他听到刚刚的声音中有一个是金纳德·苏勒坦。
6
费德里科屏起呼吸,把五感调高、存在感调低,没有炎客在一旁辅助时他还不能做得太熟练,但炎客不会永远在他身边陪着的,他已经长大了,而炎客偶尔需要他。
不远处的两人仍在交谈,他试着去听谈话的具体内容,却有细微的金属扣碰撞的声音在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哨兵立即做出反应——肘击、回身、把枪顶在来人的胸膛上。身后的人动作竟有些无可奈何的熟练,挽住力道十足的手肘、顺着人转身的角度拉进怀里,最后把手掌摊在胸前握住枪口。
“别开枪,你男人。”
费德里科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他默默收起枪,顺便还理了理炎客被自己扯乱的风衣外套,手掌滑动间未见伤口,警报解除。尽管从两人肢体
接触的第一瞬间就已经分辨出了来人的身份,但炎客全新的开场白还是有些令他难以消化。向导在精神链接中传递来的声音给人感觉很疲惫,费德里科很想问他去了哪、做了什么,遇到了谁,但两人刚刚的动静似乎有些大了,金纳德已经回过了头,他们暂且没有时间再讨论其他问题。
“谁在那?”
炎客一把拉住已经准备走出拐角的费德里科挡在自己身后,从容地站到金纳德面前,金纳德身边的另一个人凑上前去低声说了些什么,金纳德便又道: “让费德里科也出来,枪丢开。”
费德里科走到炎客身侧站住,神情不定地看着炎客从自己后腰拆出来一把陌生的枪卸了弹仓丢在地上,向导从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却笃定他走出来时已经藏好了自己的枪。
“我说的是你们两个的枪。”金纳德重复道。
“今早军部刚缴了我的枪,你不知道?”炎客装作一副意外的样子,“这把就是他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另外一人已经掏出枪对准了炎客,他的声音让费德里科感觉有些熟悉,却竟然一时间无法分辨出具体的身份。
“信不信由你。”炎客口气轻松,好像那人手里拿的只是一支开瓶器,“退一万步,你们有资格要求费德里科交枪吗?”
那人和金纳德对视一眼,后者示意他放下枪,他没有照做,反而朝着费德里科走了过来,炎客没动,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人的手: “你最好就站在那儿,别再往前走了,斯托克。”
尼尔瓦纳差异地看了炎客一眼,但没说什么,只是收起了枪看着费德里科,全然不在意炎客能杀人的目光。费德里科已经判断出眼前的这位“尼尔瓦纳·斯托克”是一个怎样的向导了,倘若是个哨兵或者低级向导,刚刚恐怕早已被炎客恐怖的精神力场按倒在半路,而这人竟然能对一名黑哨兵和军部最强向导的威胁熟视无睹,恐怕和他身后那个普通哨兵没什么关系。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费德里科平静地与他对视, “我的军事能力、我对军部的忠诚,还是我的性命?”
他能明显地通过精神链接感受到炎客的不悦,但他还是这么说了。对方显然对费德里科这番话有些意外,不过反而笑了起来: “你真的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可惜说话也还是像个冰块儿。”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费德里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他对这样的评价感到不满的同时,这个人的声音和样貌都让他觉得奇怪,甚至给他一种他们原本就该相认的错觉。 “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如果三个都想要呢?”尼尔瓦纳不住地打量费德里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得炎客的耐心几乎呈断层式下跌,费德里科默默往后站了站,让自己的身体大半被掩在炎客身后。
“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但你也要应允我,无论如何绝不能伤害炎客。”
尼尔瓦纳嗤笑一声,炎客回过头瞥了他一眼,费德里科躲开他的目光,等待尼尔瓦纳的答案。
“既然是任何条件,那么来做我的哨兵吧。”尼尔瓦纳伸出手,“就现在,从弗拉姆身边离开,到我这儿来。”
炎客一把攥住那只手发狠一扯,另一只手挥拳朝着尼尔瓦纳脸上便招呼过去,脚上蹬了膝弯迫使他跪下,几乎是金纳德举枪的同时,短制军刀已经从炎客的袖子里滑出来架在了尼尔瓦纳的脖子上。炎客突然发难,但尼尔瓦纳对于这一切看起来竟然没有半分还手之力,几乎是顺着炎客的动作跪在了地上,枪也掉在一旁被费德里科踢远。
“我说了你不该再往前,哪怕一只手也不行。”炎客死死抓着他的双手,尼尔瓦纳嘴角渗血,仍抬头去看费德里科,炎客松了刀,又是一脚踩在脊背上让他不能直起身再看费德里科一眼。金纳德强作镇定,与在军部传召费德里科时那个言语从容的军官判若两人,这次轮到炎客嗤笑: “别忘了你们停了谁的职,现在我可不是军人了,少拿军部那套狗屁理论管我,想给我的哨兵换个向导?行啊,先杀了我再说。”
“炎客。”费德里科意识到两人的言辞愈发激烈,而在这里发生混战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叫了炎客一声,炎客应了,抬头看着他。尼尔瓦纳头脸被压低与地面平行,仍旧发疯似的执拗着不肯松口: “现在可不是和你的小宝贝儿交流感情的时候,弗拉姆。”随即,两人之间的精神链接应声而断,炎客看到上一秒还在和他对视的那双水蓝色眼睛几乎是在瞬间便像是被打碎了玻璃壳的夜明灯一样暗淡下去。
金纳德不敢朝费德里科开枪,又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冲上来试图制住哨兵的双手。他以为费德里科骤然被切断了与炎客的精神链接会脱力倒下甚至失去意识,但费德里科没有,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了许多,炎客的身形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几人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更远的地方曲折坎坷地传过来似的,但他仍能支配自己的感官,这已经足够了——比起让他失去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一切意识要好得太多太多。
费德里科向金纳德发起反击,后者不是他的对手,但触觉灵敏度的下降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判断,他试着自主控制自己的感官能力,挨了金纳德几轮拳脚才全力回应,他发现在失去部分感觉的情况下,自己同时也缺失了部分痛觉,这让金纳德的进攻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表情上的变化,如同读一份报纸一样轻松地接住那些拳脚,但金纳德严重怀疑自己听见了费德里科某些骨骼断裂的声音。
他意识到这就是黑哨兵的能力,在失去向导的调节后便成为暴力怪物、战争机器,眼前这个人似乎连如何思考也忘记了,身体先于大脑更快一步行事,自己制不住他的同时更占不到上风。反观炎客,链接断开后向导所受的影响会比哨兵少一些,但与黑哨兵结合过的向导不能与普通向导相提并论,换言之,链接断开后向导的精神力和向导能力都会受到损伤,尼尔瓦纳只是差在没有炎客这样堪比哨兵的身体素质,却在此刻爆发出笼罩整座庭院的精神力场。炎客没有松手,把刀尖抵在尼尔瓦纳后心处: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控制他?”
“我凭什么?”尼尔瓦纳跪在地上,转眼间已是目眦欲裂,“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永远拥有一个不属于你的黑哨兵?!费德里科是在这里长大的,你凭什么以为你供他生活就能永远把他留在身边!”
“凭我会杀了那些非要带他走的疯子。”炎客再不废话,腕上用力就要把刀插下去,衣料已经被划破,他几乎能听见皮肉绽开的声音,忽然一只无比熟悉的手握在了刀上,力道大得有些失控,炎客一言不发地松了手,费德里科眼中最后一抹水蓝也被黑色吞噬殆尽,徒留苍白的脸上带着尼尔瓦纳无比熟悉的那种迷茫。
刀被费德里科轻易夺过,尼尔瓦纳带着期许地看着他,用带着蛊惑的声音沙哑道: “对……就是这样……拿着刀,拿着他的刀,杀了他……来我这儿……”费德里科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炎客,但眼里没有半分杀意,就好像是想要凑上前去拥抱,却忽然忘了面前这个人是谁。那双眼燃烧着炽烈的火,似要把他点燃,可他的意识云一片空白,如同一潭冰冷的死水,白色房间的门被上了锁,他站在门外呆立着,看着炎客的脸,一滴泪从漆黑的睫毛上坠落,划过脸颊和唇边,直直地掉下去,打湿了代表着荣耀的军衔徽章。
炎客最后看了费德里科一眼,放开尼尔瓦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三人谁也没追。费德里科还站在原地,眼神空洞而冰冷,金纳德则是被卸了一条腿一条胳膊,尼尔瓦纳趴在地板上,低低地笑了起来,几乎有些神经质地,他用脸贴着地面,侧着头仰视着眼前的哨兵:“你为什么不杀他?是真的爱他吗?还是不敢……你不要不敢……我听说他在军部里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做,怎么,他没教过你杀人吗?让我来教你……”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握住费德里科拿刀的手腕,牵着他往前走,一步步靠近坐在墙边的金纳德。
7
炎客去了军部,但没人敢拦他。人员档案室还有斯图亚特的资料,炎客按照上面记录的信息找到他家里,而那栋房子已经人去屋空,连家属也没找到一个。紧接着是尼尔瓦纳——军部压根没有这个人的登记信息,他又找出金纳德的档案,果不其然在“临时向导”一栏看到了一个名字,只不过并不是尼尔瓦纳·斯托克,而是卡尔·斯托克。
家里没有除他以外的人了,一如十一年前一样,但又有太多改变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个有两人共同居住的房子。傍晚时军部来信恢复了对炎客的停职限制,但并没有归还配枪,也没有其他的什么解释,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就回到房间里了,信随手丢在门口的信箱上。炎客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捱着时间,睁开眼睛是费德里科的枕头,闭上眼是费德里科的脸。失去精神链接的瞬间如同挖掉身上的一块血肉一样痛苦不堪,他不怕疼,也有得是血可以流,他大可以重新再和费德里科建立新的精神链接,哪怕千次百次的组织再生长,也好过去选择一个其他哨兵。
他不知道费德里科现在在哪,甚至是否还活着,这种失去对自己哨兵的控制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或许那个黑哨兵有自己的想法,或许他已经完全被尼尔瓦纳——不,卡尔,完全被卡尔所控制了。那么斯图亚特又是为谁而死?与此同时,费德里科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他正坐在炎客的花园里,就像他逃离卡尔福利院那夜一样。花园里的花草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在两人的照料下也开得更好了些,此刻一枝山茶正戳在他的脸颊上,他知道自己背靠的墙的后面是厨房,离卧室最远的房间,炎客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避开炎客躲在这里,是因为喜欢这些花吗?山茶是很漂亮的,他把手放到那朵花上,想要把它掐下来送给炎客,可这些花本来就是炎客的,即使并不由他转赠,炎客也可以一个人在花园里欣赏它们生命中那几个月盛放的时光。
尼尔瓦纳握着他的手杀了金纳德,但完全控制他的行动耗尽了向导的精神力,以至于尼尔瓦纳甚至没能意识到,在费德里科拒绝把刀刺向炎客时,他对费德里科单方面的精神链就已经断开了。向导对哨兵建立的单方面的精神链往往极其脆弱,能够维持的时间较短,倘若哨兵的意识云强行反抗便有断开的可能,通常不会有向导这么做,这种无异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还是太不划算了,但尼尔瓦纳宁愿做这样的赔本买卖,他几乎欣喜若狂地看着鲜红的血从苏勒坦的身体中流淌出来,沾在费德里科握刀的手上,他又听着哨兵亲口说着再也不会回到弗拉姆身边,他将为他屠戮每一个他想要结果的生命。那样清澈纯净的蓝色眼睛、如同盛着海水的玻璃珠一般漂亮的双眼——在他面前垂下眼睫。
福利院中的孩子大多为人抛弃、缺吃少穿,能顺利长大并分化成哨兵的屈指可数,直到费德里科的出现。那个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双腿的男孩有一双蓝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他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喜欢把秋千高高地荡起来寻求刺激,就只是安静地坐在上面,任由风吹动沉重的铁链小幅度地摇晃,他走过去问那孩子的名字,他说他叫费德里科·吉亚洛,他又问,你为什么不把秋千荡高一点?那样可以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
“我并不想看高处的风景,斯托克先生。”小吉亚洛说, “我只是认为这些很好看,先生,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月季花,那边的是山茶花。”卡尔告诉他, “月季常开,但山茶很快就会谢了。”
“为什么会很快就凋谢了?”
卡尔不知道要如何跟一个孩子解释花时和花期的道理,于是便说:“因为春天就要来了。”
从那之后,他便时常关注这个小哨兵,看他日复一日地在福利院中过着枯燥刻板的生活,但他似乎很少有情绪波动,既不会因为得到什么而高兴,也不会因为失去什么而伤心,他似乎感受不到痛苦,哪怕遭到无故的责难也只是默默听完后独自离开,挨了打也从不喊疼。他知道这样的人更难为外界所诱惑,也许很难与人建立信任关系,但与其相对应的是绝不会背叛。他总是无所求,或许就只有在多得到一块新制的曲奇饼干时能够表露出一些愉快的迹象,卡尔想,他能给他很多、更多的曲奇饼干,他可以在家里买蛋糕机,甚至去开一家甜品店,只要这个孩子愿意做他的哨兵。
但在山茶花彻底凋谢之前,那枚蓝宝石从福利院的庭院中消失不见了。
没人留意到深夜的街上有个十五岁的孩子跑去了哪儿,想在主城区中翻天覆地地找人也不现实,最快捷的方法是打入政府机关,他辗转多年,与无数个军官打了或深或浅的交道,有些哨兵军长看中他能力不俗,却无法在精神力匹配中得到满意的结果,有些则干脆看穿他的接近目的不纯,为了不惹麻烦而与他疏远的大有人在,即便是金纳德也对他提出了相当多的条件,并要求他在纸面上与自己建立临时哨兵的身份才能接近军部。与此同时,金纳德是最少对他问东问西的一个人,从不对他为何执着于一个费德里科那样的哨兵追根究底。卡尔猜他心里可能早已有无数个龌龊想法,但他不在乎。
很少有人见过真正的黑向导,他们比起令人望而生畏的黑哨兵还要稀少,因为黑向导终其一生无法与黑哨兵以外的任何哨兵真正匹。而黑向导的精神力不会像普通向导那样无穷无尽地增长,没有哨兵的黑向导一旦精神力枯竭就只能沦落成普通人甚至死亡。斯图亚特曾经严厉地警告过他,费德里科身边已经有了向导,而且弗拉姆绝对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把自己看中的搭档拱手相让的人。更有人夸大其词地描述他甚有得不到就毁掉的潜质,倘若把人逼急了,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黑哨兵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的问题卡尔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弗拉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是他的生命,那之中除却他所珍视的人以外再无其他,要他毁了费德里科后再去找个其他哨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他把斯图亚特骗到福利院来灭口,并点了一场火,这样大的声势必然会引起军部的注意,当晚金纳德便找上门来警告他别多事,劝阻无效后便向福利院中的两人鸣枪示警,费德里科回了一枪,打中了卡尔的手臂,伤的不重,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兴趣。眼下卡尔过河拆桥杀了金纳德,却无法真正控制住费德里科的行动。哨兵表面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福利院,可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费德里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从那场火灾起的一切都有意地指向自己,而当年福利院的那位年轻院长同样姓斯托克,那么尼尔瓦纳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他改成靠坐在炎客的门边,这样对方只要一出门就能被自己察觉,似乎是傍晚的阳光恰好从不适当的角度照射过来,费德里科感觉头疼。炎客因为矿石病而感到疼痛的时候会去吃止痛药,放在药箱最显眼的位置,但他总是阻止,试图靠揉按太阳穴的方式帮助他缓解痛苦。他抬起胳膊,把手指放在自己额角揉了揉,分明什么用也没有,头还是很疼。
身旁的门开了,费德里科立刻站起来拦到门前,剧烈的头痛几乎让他倒回去,但黑哨兵的身体素质强撑住了他。
“你去哪?”
炎客绕过他走下台阶,头也没回道: “郊区,看看风景。”
“城郊现在已经不适宜观光了,炎客,你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再去插手军部的事。”费德里科拉住他,袖口还沾着血迹,炎客停下脚步,鞋跟磕了一下地面,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掰开哨兵的手,“叫我什么?”
“……弗拉姆长官,”费德里科改口, “请您留在家里,不要去城郊。如果你需要我以其他身份博取尼尔瓦纳的信任,我可以……”
“闭嘴,收起你那些多余的揣测,我从没说过要你去卖命,费德里科。”费德里科感觉头痛再次加剧了,炎客甚至不再看他一眼,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竭力搜索着应当在此时用来安抚炎客的话,却一无所获,最终只是重复了一次: “请您留下来,尼尔瓦纳会杀更多的人,您会有危险。”
“但你最好还是在这儿等我回来。”炎客无视了费德里科混乱的敬语系统,抓着人的手臂把他甩进房子里,关上门, “如果我真会听你的,你就不会说出这句话了。”
厚重的大门在费德里科面前合上,冷汗顺着紧贴额头的发梢划过眼角,他感觉到窒息,如同被泼了满头满脸没有甜味的蜜糖,闷得喘不上气来,门板上的纹路像长了眼睛一样盯着他看,精神连接的另一端空荡荡的,但他知道本应在另一端的人正在地理位置上逐渐远离他,他想要移动脚步,但此刻的双腿仿佛有千斤重量一般难以挪动半分。
卡尔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了炎客的住处,他相信费德里科不会再出现在其他地方了,炎客正拎着园艺剪在后院打理盆栽,见他来了甚至打了个招呼。卡尔完全没有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直截了当地对炎客说:“让费德里科跟我走。”炎客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房子,“你自己进去跟他说,只要他同意,我没意见。”卡尔看了他一眼,不相信炎客这次这么容易就放人时,长刀已经劈了下来,划破他胸前的衣服和皮肉,鲜血喷溅而出,他毫不怀疑倘若他站得再近一点,那把刀会直接把自己切成两半。
这次无论如何也没法再掩盖住打斗的声音,客厅的窗户看不到后院的方向,费德里科从沙发上翻起来扑到门边去听,刚刚盖着的炎客的毯子被带翻在地,他暂且没空管别的,把所有感官集中到听力上分辨两人的战况。尽管不知道原本要去城郊的炎客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家里还和人动了手,但炎客的短刀还在他身上,他坐在门外时读了炎客丢在信箱上的信,想来军部也没有归还炎客的配枪,那么他能用的武器就只剩那两把长刀。
他并不担心炎客近身搏杀的能力,连他自己战斗时的经验还是炎客手把手传授的,只是他想起几个小时前他不受控制地握住了炎客拿刀的手,可那并非他本意。而这样的事坚决不能再在炎客面前发生第二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甚至希望假如卡尔再次控制了他,炎客能狠下心来杀了自己以绝后患。费德里科把手搭在门锁上,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推门出去,忽然后院传来枪响,他再也按捺不住,想要用蛮力把门撞开,那扇门却在他碰上门锁时直接打开了——炎客根本没锁。这意味着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只要他想,便随时能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离开,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但他没有哪怕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离开炎客,他所要失去的那份东西是他即使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也依然不愿放手的,那种感情他愿意用更多的时间去探寻和发掘,只要是同炎客一起。
费德里科冲到后院,伤痕累累的尼尔瓦纳已经被炎客的长刀钉在了地上,刀尖穿过前胸刺入地面,地上满是血迹,有些甚至溅到一旁的花瓣上,炎客似乎对此有些不满意,对着地上躺着的人踢了一脚。费德里科注意到地上丢着一把军部配枪,炎客右半边脸上已经被血染透,看不清究竟伤了哪里,鲜红的血不断顺着脖颈向下流,连带着那些攀附在皮肤上的黑色结晶也被红色淹没。费德里科伸手去碰,却被炎客躲开了,他指了指半死不活的尼尔瓦纳,示意等处理完这半具尸体再讲话。
“三个问题,少回答一个,多来一刀。”炎客从花丛里抽出另一把刀,“斯图亚特怎么死的?”
“呵……死都死了,你还管他?”尼尔瓦纳眯着眼睛向上望着,无奈血模糊了大部分视线,夕阳也已经从地平线上褪了下去,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炎客没管他的混蛋态度,问了第二个问题:“有没有伤费德里科?”
“你不是说……自己问吗……”尼尔瓦纳已经回答得相当艰难。费德里科在一旁想,这应该算两个问题都没有给出正式的回答吧,难道炎客真要再补两刀?
炎客只是咧开嘴笑了一下,拔出第二把刀: “第三个问题,遗嘱是你现在说,还是我替你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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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部的通缉并没有如预想般的立即到来,一座福利院的倒闭,死了两名军官,另外的两名军官竟然还能在辞职后待在家安心休整。
炎客的右耳被打穿,费德里科心疼得一夜没说话,炎客反复强调只是少了一半的听力,不会影响正常生活,更何况还有费德里科在——现在他又是自己的哨兵了,费德里科仍不肯开口,只是坐在他身边,嘴角向下耷拉着,睫毛也垂下来遮住眼中流淌的情绪。
那时尼尔瓦纳死后,费德里科不由分说地从身后抱紧炎客,第一件想到的竟然是尽快恢复精神链接帮他分摊痛感。炎客没有拦着,由人扶着自己进屋去在客厅地板上坐下,他不想弄脏沙发和床,失血过多也让他走不动更远的路了。本以为费德里科会抱着自己哭一场,或是说些什么表达对尼尔瓦纳的不满和怨恨,但他没有,只是沉默着面无表情地为他处理伤口,低落的心情显而易见。炎客一向受不住他什么也不说,最终还是掐着下巴让他抬起脸与自己对视。
“跟谁学的冷暴力?’费德里科眨了眨眼,还是抿着嘴: “你。”
炎客想起自己下午把人关在房子里的事,忍不住无辜道: “那不是没锁门吗?”
费德里科比他更委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没锁门。”
炎客没了脾气,只好用实际行动补偿,凑上前用嘴唇亲了亲发红的鼻尖,费德里科用了几秒时间反应,随即贴上去,把所有情绪揉进一个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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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见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