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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英】Little beast

作者 : Hispid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黑塔利亚 阿尔弗雷德F琼斯,亚瑟柯克兰

标签 米英

状态 已完结

1032 5 2021-6-19 22:06
他没有理会美国的问题,随即躺回床上。
美利坚从一个勉强的角度看到被炸伤的那半侧脸颊以肉眼可见的诡异方式愈合,好像某种劣质的特效,通过每次眨眼的间隙骗过了视觉系统。他以为自己会看到重新生长出的肌肉蠕动着攀爬附着,然而他什么也没看到,英国的脸再次变得完好如初时,美国人就忘记了刚才见证了什么,那张脸与过去的一百六十多年没有任何不同。
我也会变得和你一样吗?
不,他疲倦地说。
“你不会。”
美国罕见而耐心地等着后文,但确实什么也没有了。凄厉的哭喊不绝于耳,又一位战士得不到足够的输血,又一位战士不得不截肢,在这之中,英格兰沉沉睡去。
我被诅咒了,英国。我需要帮助。
可那里没有回答。




Little beast
|usk




后来美国才想到,也许当初看着杰里米的时候,他是能够短暂体会到法国心情的;同时,因为法国和他的不同,就与他和英国的不同,就与世界上所有他们同胞间的不同一样,所以显然,在同理心方面所做的一切努力永远不会有圆满的那一天,他很早就放弃奢望在这方面有任何建树。那么邂逅美国人丽莎的时候,法国也会有一种奇妙的恐慌蔓延开吗?巨大的惊喜与大难临头一样让人头脑空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美国经常会不小心把杰里米叫做戴维,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他被其总结为对谁都很热情,使友谊显得廉价的那一类人。
“什么!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真心?”
“我没这么说,”杰里米咬了一口卷饼,一手提着公文包急匆匆地赶路,“你很闲?不用上班吗?”
“呃,”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其实随时随地都在上班,“事实上你瞧,我可以说自己还没毕业,你看我像上班的年纪吗?”
“少来,作为你的国民有责任在待会儿路过宾夕法尼亚大街一千六百号的时候把你交给保安,以国家安全为由,我还可以报警。”
“不——”美国人格代表哀嚎道,“我要向你的上司抹黑你!”
“哪个上司?我不是政客,抹黑没有用处。”他坏笑着说。
“可我无事可做,”他抱怨,“有事打电话找我就行了,我不想被关在办公室里,他们不能这么对我。”
杰里米用奇异的神情扫了他的国一眼。
“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还能保持这个状态。”
对方咽了咽口水。
“英国佬丢了苏伊士运河,他们该退场了,即将到来的时代将会是前所未有的。任何那栋房子里的人都强压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心情,您却没有变化。”
这可能吗?美国足够聪明,捕捉到末尾被略过的发问。
“有,当然有,”他蠢兮兮地摆了个健美先生的姿势,“我也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很棒,呃……非常好,还有……”
形容词匮乏的滑稽模样受用者范围如此狭窄,拙劣得就好像在英国面前的表演。
杰里米笑了一下,没什么兴趣地转过头:“我到地方了。祝您日安,祖国。”
美国向他道别,然后继续逃班之旅。


他不常见到英国。
这意外是个相当稳固的断论。即便在有了时间观念以后,它也不需要做修正。何况尚未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流逝的那些日子就像草原上的一株草,永远抬头专注于天空飞过的风和云,无论白天黑夜;他不会感到孤单,大陆的生命与之息息相关,他光凭感觉就能数清它们的心跳,直到有一个人仿佛将他从湿润的土壤里剖出,或是从一段漫长的梦中抽身,那个瘦弱的男人把他拎起来打量两眼,飞快地抛出一句:你好。那是他面对一件战利品仅有的礼貌。
从今天起我是你的宗主国。
“噢……好的?”
小小的新生的国并非平白无故地困惑。维京人到来的时候,他们没有找过他,西班牙人和法国人上岸的时候,他们没有找过他,至于印第安人,他们从来没注意过他,无论和平或斗争,大家都照旧过着自己的生活,没人觉得他与那些事有关,没人觉得他像棵寿终正寝的树一样躺在大地上有什么不好。
可英国找到他,强迫他住进房子里,逼他穿紧绷的衣服,要他学他说话。美利坚心想:我讨厌他。他也讨厌我。
想必那就是英国不常来,他不常见到英国的原因。在英国人看不见他的时候,在讨厌的欧洲岛国没有踩在他的土地上的时候,他得以不断练习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手去触碰,当他闭上眼,就与世界失去了联系,他从来没遭遇过这样的困境,这都是英国的错。现在他变成一个普通人了。
美利坚把这个结论告诉英格兰时,对方露出了相遇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如果两片嘴唇歪歪斜斜地错开,嘴角敷衍地勾起也能算的话。
“你试过去死吗——抱歉,你经历过死亡吗?”
“没有。”当然没有,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死,或许可以拜托一匹狼把他吃掉。当生命死去,它们睡着,然后回归大地,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本来在安逸的死亡中度过每一天,是英国硬要他起来费劲地活着。
“你试过就知道了,”他说,“这会是最直观的方法,你可不是普通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美利坚。”
“什么路?”
“成为一段真正的文明,一个真正的国家。”
“可我不是国家,”男孩儿用不熟练的英语磕磕绊绊地向他解释,“我只是出生在这里,我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有些不同,我没有爸爸妈妈,但……我不明白,我大概是一个‘精灵’或是别的什么。”
我不是国家,国家怎么会是个人呢?
英国没有争辩。好长一段时间里,美利坚以为他还有别的话要说,等意识到他早就不想理会自己时,已经浪费了一个下午在盯着他翻书时手腕的转动上。
他为什么不直接说不想理我?这样我还能早点出去玩儿。
若世界上所有人的行为都那么令人费解,一定得找个方法回归遇见英国前的状态才行。美利坚认为他本是大地的一部分,决心把自己埋了。
泥土盖住他后,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他发现自己不能像原先一样感知世界也看不到天空,虫钻进他的领口袖子,它们虽然很友好,并不打算咬他,可是美利坚却不可抑制地排斥起足与触角接触皮肤时的感觉,黑暗与窒息势不可挡地袭来,在他能思考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拨开土,奋力爬出来。
满身是泥的孩子努力回忆从前的日子,以求寻找到哪一步出了问题,却发现难以想起具体细节,唯一笃定那并非一块石头一粒尘土的记忆,他从来不属于它们其中一员,而像一只兽从混沌中惊醒,并且它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美利坚最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就像已经降临于世的动物,想要重返蛋壳或母亲的子宫一样徒劳。从今往后世间万物都与他不再有关,他不得不穷尽一生重新建立与所有事物冥冥之中的关联。
那一刻他终于品尝到了孤独。
他站起来,迈开双腿,拼命地逃离草原,逃向英国胁迫他搬进的小房子。他光着脚,不停地跑了一天一夜,急不可待地推开那扇门,却发现英国已经离开,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失踪了。
“我要给自己取一个名字。”他在信里写道。他学得很快,已经会读写了,“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叫我美利坚,请称呼我理查,或者乔治,或者威廉。向你定期报告这件事的必要性总是令我费解,但我还是将这一点告诉你。我讨厌当国家。”
这是我的反抗之一。
四个月后他收到一封回信,上面写着他被二十六个未曾谋面的人经讨论后决定的名字,还盖了官方印章:“不容反驳。”
他气愤地撕毁了信。
再次见到英国是七年后,他骑着他的小马驹回家,发现门前站着一个毫无变化英国男人,背对着他,没有高一点,也没有胖一点,连衣服的款式都没有变一点,区别仅仅是它们褪色得厉害。当他接近,他便闻声转过来,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美利坚却感觉他心情不错。
“别来无恙,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笑出了声。啊,英格兰,可恨的宗主国,他一定在七年前就计划着这一刻了。
“你长高一点了吗。”他接着问。
“你不记得上次见到我什么模样了?”
英格兰无视了他,仿佛本来就不期待问题能得到回答:“领我进去。”接着英国人带来的随从和他的行李变戏法似的填满他的起居室,晚餐前他发现了一地手抄本,和一架未能组装完成的书柜,而英格兰蹲在地上给自己包扎。
“你在干嘛?你的仆人呢,为什么不交给他们去做。”
“那不是仆人,是我雇的搬运工。”
“噢……那你的仆人呢?”
英格兰皱了皱眉头:“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吗?”
美利坚一头雾水。英国人不再理会他,拿起锤子继续对付他的书柜。过了一会儿又开口:“我还指望你混出点名堂雇几个人给我使唤使唤。”
他说什么?阿尔弗雷德忽然想通了一切,脱口而出:“你很穷吗?”
英格兰一锤子又敲到自己手指上,倒吸一口气:“……这不叫穷,这叫公费出行资金有限。国家不能随心所欲,我必须效忠国王,服从命令。”
“那你的待遇还真的蛮糟糕的,国王肯定不喜欢你。”英格兰对此毫无反应,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仅仅保持着一贯的沉默。美利坚走向他,蹲下替他固定住木板,“我就不同了,大家对我都很亲切,因为我也对他们很亲切。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
“他们?”
“我的邻居。”
英国停下来,冷冷地盯着他:“你每个月见总督几次?”
“什么?我需要见总督?可他从来没找过我啊。”
“没有人给你安排工作?”
“没有人觉得我这样的小孩子能做好什么工作!看看我——”美利坚站起来转了个圈,身上的衣服过于肥大而不合身,他的模样看上去不超过十二岁。
“你我都清楚你不是孩子。”
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涌上来,美利坚握紧拳头。英格兰,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数年间唯有寥寥几笔通信,却指望再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学会一切——身为国家的一切,当他发现事情不如自己期望的那样,第一反应是责怪他。
“真是个散漫的地方,我得去和管这儿的人谈谈了。”
“我只是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美利坚拔高声音,“你不教我,我怎么知道要履行什么责任?”
“我以前也没人教。”
和他根本说不通!美利坚不想再将这段对话进行下去,他跑出屋外,丢下英格兰和他的带来的一地狼藉。在这之中英格兰独自安静地思考着,过了一会儿,榔头敲打钉子规律的节奏重新响起。
直到天黑美利坚也没有再出现。英国终于装好书架,将全部书册收纳完毕时,美利坚正在一里地外的草地扑萤火虫。他收集到了一整罐发光的星星,捧着木罐准备回家,返程的路走到一半时,忽然打开盖子把它们都放了。
那栋平平无奇的木头房子再度出现在视野。他缓缓走向它,同一扇门像是主动逼近,而不是他去靠近那扇门;他推开门,看见起居室溢出的壁炉光,闻到空气里的茶香味;他走进起居室,英国正坐在壁炉旁借着光看书。


“美利坚合众国!”
他吓了一跳,四处张望,结果没有人喊他。他们口中是另一个层面的美国,街头演说家站在花坛台阶上发表着讲演,大声赞扬政府捍卫中东正义的战果,话锋一转将矛头对准犹太蛆虫,一无是处,贪婪而狡猾,美利坚合众国想要更进一步,必须肃清掠夺资源的外来者,留下纯正的,值得骄傲的美国人。
合众国荒唐地笑出声。
纯正的美国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美国人。他们的祖先从亚洲来,从欧洲来,从非洲来,他们的血揉到一起,世世代代,难分彼此。真正的美国人没准只有他而已,而他以白皮肤的样貌诞生,像个恶毒预言。
他几乎能听见英国的嗤笑了:原来你有自知之明。
但英国不可能知道他此刻的想法。
他走上前,叫住那个大放厥词的纳粹,用刚好能骗过绝大部分美国人的蹩脚英音嘲笑了他,如同在西奈半岛失败的英国本人一直以来对他做的那样。于是人们说:滚回去,英国佬!你们会为傲慢与自负付出代价,世界早已不属于你们,苏伊士运河不属于你们,埃及不属于你们,美国不属于你们——美国不属于你!

阿尔弗雷德忽然怒火中烧。
他忽然对必须服从这声音的命运,以及向这一切妥协的自己怒不可遏。
“我一定是被诅咒了……”他低声重复着,迎着他的人民对大不列颠的咒骂向街对面走去。
你诅咒了我,英格兰。
你对我施了可怕的魔咒。
你让我变成了美利坚合众国。



英国是对的。
当他最终懊恼地发现这个事实,又是几十年的时光从指缝里溜走。他们不需要被教导。
“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你也不该向我求教,”说这话的时候英国显得心不在焉,视线也不曾从书中抬起,他一秒也没有看向美利坚,紧接着说下去,“向人类学去吧,如果你的人足够聪明,能创造出值得你学的事物。”
壁炉的光笼在他的半侧,造出一圈连绵的神秘的阴影,仿佛凭借它,英国得以带着美利坚所不知道的无数真相躲藏起来。等到又是很久以后,在起居室外傻站着的男孩长大,第一次知晓了英吉利的阴天和雨,他会感叹这一切与英格兰是那么地浑然一体,他天生就是这样的国。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噢,”美利坚摆动了两下小腿,“那我上楼了,晚安——”
“不是的,”英国在他转身前打断他,抬起眼,“我的意思是,你不来炉子边上坐会儿?”
“可是天气很暖和啊!”
“是吗,”英格兰望向燃烧的木柴,淡淡地说,“我倒觉得有点儿冷。”
美利坚等了一会儿,想看看他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但是没有:“那么,晚安英吉利。”
英国没有反应。
他有点不服气,再次大声道:晚安!用力到整间屋子似乎都被震得发颤。英国吓了一跳,终于看向他。灰绿眼睛折射的光全都汇聚到美利坚的蓝色虹膜,他们的视线正式地交汇着。
“晚安,阿尔弗雷德。”他说。于是美利坚注意到了。
他还不知道英格兰的名字。
美利坚是个行动家,第二天一早英国起床,便立刻直截了当地问他。英格兰显然不想回答,故而选择泼他冷水:“我不需要向殖民地报上我的名字。”
“好,这是你说的。要是我哪天碰到他们中的一个,发现他知道你叫什么,你要怎么办?”
英国愣了愣,迟迟做出反应:“打这种无聊的赌对我有什么好处?一边儿去。”
“如果我输了,我保证下次你来这里的时候,我将有能力雇得起三个仆人供你使唤,一个管家、一个女仆、一个厨娘,怎么样?”
这太可笑了,所以英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见到他们?”
“你带我去不就行了。”
英国乐不可支。
“不得不说,你让我挺愉快的,”美利坚不解,他接着说,“我没在别的地方见过我们的同类,不如说,我的殖民地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
美利坚张大嘴。他自认第一段占据上风的对话,他与英格兰的第一个赌约就这样泡汤了。
“不过你要是真想见见别人,我也不是不可以实现你的愿望,替你张罗个名分上的兄弟。”
“真的?”
“嗯,”英国依旧笑着,“等个五十年吧。”
美利坚的脸又垮了。
“别忙着沮丧。等那天到了眼前,你一定会发现半个世纪原来不过弹指一瞬,”英格兰说,“好了,我的早餐在哪儿?“
“什么早餐?”美利坚从反复起落的情绪里恢复,“你的意思是让我来给你准备早餐?”
“你不会做饭吗?那你是怎么活到现……”
“我当然会!”美利坚撇撇嘴,“我不会问你想吃什么的,所以我做了什么出来你就咽下去……就这么定了,同意吗?”他回到自己房间披上外套,出门时碰落了青草尖上的露水,绕到屋子后面的鸡舍掏了几个新鲜的蛋。
他们的赌约确实不曾存在。但是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美利坚早已学完了当时他能学到的一切建筑学知识,原地扩建了自己的房子,翻了几乎三倍,雇了三个人帮助他完成自己来不及干的活,一个负责棉花田、一个负责牛棚、一个负责打扫屋子。
“英吉利!”青年在翻土的间隙直起腰舒展四肢时看到他,咧开嘴冲他笑,朝他挥手。
“别来无恙,阿尔弗雷德。”而他一点也没打算革新打招呼的方式。
他向英格兰走去的时候便决定用陈述句,他和英格兰不同,敢于直言自己的判断:“你竟然长高一点了!虽然没有我长得快。”
英国挑了一下眉毛。
“你的行李重吗?要我帮你搬吗?”
英国人瞥了眼他的小殖民地那双沾满泥土的劳作的手。
“不用。”
他给他带来了新的文学。多年的通信中英格兰确信,他的美利坚已经被那里的人类养成了一个粗鄙之人,说话毫无艺术感。
“咦?他是谁,名字真奇怪。摇……‘摇晃的替补’……?”
“莎士比亚。不要故意分开念,”英格兰想起了什么,“对了,他叫威廉。”
那是美利坚没能得到的名字。然而青年却没有对这坏心眼的捉弄做出英格兰想要的反应,他继续拿起下一本书翻来覆去打量,接着象征性地翻两页,他的视线掠过书籍上霍布斯与洛克的名字,以为他们写的东西大约和英国一道带来的莎士比亚还有别的什么人是一样的。
“嘿,”小伙子忽然叫起来,“这是法文?”
英国点头。
“你不是最讨厌法兰西了吗?”
“对,”英格兰面无表情道,“所以别告诉他我偶尔欣赏他的文学。”
看来英国的意思很明确,书带来了,看不看是自己的事。可他上哪儿去学法语呢。
“总督告诉我法兰西的殖民地在北边,最近你们还有些摩擦,好吧,你们总是有摩擦。”
英国危险地眯起眼睛。
“我只想知道能不能去那里学法语。”
最后他的异想天开没能成功。英国早有准备,带来的书里包含了本法国人用英语编写的法语教材,字里行间散发出一种压根不想让人学会的感觉。但他知道了一件事,英国不希望他去北方。那么毫无疑问,只要英国一走,他就动身。他与美洲同名,但他却不是美洲,北方还有些什么呢?美利坚根本没有做足功课,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就出发了。
于是他在快冻死的时候遇上了加拿大,比英国引见他们认识早了百年,那时他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纠正阿尔弗雷德,自己叫新法兰西。
从那之后,美利坚茅塞顿开。他想见什么人的话,为什么要英国带他去呢?他已经有能力自己远行了。事实上他差点忘了,在刚诞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能跑遍整片堪萨斯草原。他不是用双腿跑的,而是当心里只想着远方,他就是那支南风,不需要马匹,不需要马车,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一颗相信的心。
可惜他做不到了。所以这一次,他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装备齐全,成为了往后合众国的人民做梦也不会想到的,西进运动真正的第一人。


“祖国?”有人敲门,但是房间里没有应答声,于是来者扣了第三回以后,便直接推门而入。
英国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霍华德只得叫醒他,直面祖国显而不露的不悦,告诉他首相想见你。
“好的,我这就去10号。”
“不,他想让你去圣詹姆斯公园的长椅上等他。”
英国瞧了他一眼:“我知道了,多谢。”
他通常不评价自己的上司,但他有制定个人喜好标准的权利,而要是有人总对艾森豪威尔暗送秋波,那么在这件事上他恐怕只能将意见保留到底。安东尼老远就向他捻了捻帽檐致意,来到他跟前时递给他一袋面包。
他盯着包装袋,计算着要是直接把它扔进湖里,那么一场需要靠喂鸭子调节气氛的谈话是不是就能当场结束。
“要是喂不完您可以自己留着当点心,或者您不想要还给我也行。”
英国觉得自己没什么力气点头,作为替代只垂了垂眼帘。
我要辞职了,他说。
英国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同一张长椅上,尼维尔告知过他一模一样的事。
“同时我也将不再担任任何内阁职务,我会彻底离开。哈罗德建议,在被迫要求为更多我无能为力的事负责之前退场,以免晚节不保。他倒是没说得那么直白,不过就是这个意思。”
“我理解。”他的国说。
随后,首相照例问候了起国家人格代表的健康。这个习惯从17年前开始,却仿佛已是一项传统。
很糟,糟透了。
心脏跳得十分费劲,两肺的扩张像有烧红的铁链勒紧,脊椎似乎不能再支撑哪怕一片落叶的重量,腹背似乎套上了沉重的马具,而他正拉着一节火车头吃力地前行。
“我很好,谢谢。”他回答,一边撕着面包,俄而递给安东尼一些。
首相微笑了一下,摊开手掌,英国分了他一半。他们无言地撕着面包,丢进湖里,目睹鸭群啄光它们。
“那么再见了,祖国。”安东尼站起来,“很遗憾不能继续为您效力。”
英国闭上眼睛,听着脚步声远去,正如他生命也随着时代远去的步伐有条不紊地衰退着,总有一天会消耗殆尽,而他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到来。


在辽阔的北美大地由于种种原因受伤时,大部分情况下他只能等待自愈。
有时运气好,美利坚会遇上一个部落的印第安人,他们一点也听不懂彼此说的话,但他们总是会帮他疗伤,给他食物,尽管他们整整一个世纪以来所对抗的正是如他一般相貌的西班牙人。他想起英国早年所言,直到几十年后自己才意外地有机会实践,但他从来没真正濒死过。在旅途中,他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很快,他能与碰上的大多数人交流,他们无非说着近似的土著语。偶尔有西班牙语的使用者,但美利坚尽量避免同他们接触,天知道他们要是发现了一个英格兰的殖民地会怎么对待它。
在某次同行中,一群卡多斯人告诉他,他们认识一个与他非常像的人。美利坚开玩笑地心想,加拿大也会不远千里漫游吗?
“不是的,他也像你一样健壮,无论受了什么伤都能很快恢复健康。”
美利坚震惊地望着他们,心狂跳起来。
此后几个月,他都跟随着他们一同迁徙,期待着有机会能够遇到他们口中的人,最终,他如愿以偿。
那是一个棕皮肤的孩子,赤裸着上身,四肢与躯干涂满了美丽的红白色花纹。他见到每一个人都像见到自己的家人一样,他说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并向他们问好,除了自己。
“你好?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美利坚一时失语,在他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他的棕皮肤伙伴们替他回答:“他是个朋友(tayshas),和你一样。”
美利坚这时总算缓过神来,开口做自我介绍,声音有些发抖:“我叫阿尔弗雷德,你呢?”
我没有名字,孩子说,我是一位“朋友”,是所有人的朋友,是所有人的守护者。
“特、忒……忒休斯?”
“有一点点不对,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这么叫我,按你的方式说就可以。”
年少的美利坚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原来在离他如此近的地方就有他的同胞,有一位朋友。他的土地也许被侵占,但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绝不是任何人的殖民地。
他是完全自由的。

可笑的是,当英格兰的小殖民地得知这一事实,脑海中首先冒出的念头,是企盼着何时能将它与宗主国分享。
在向西的旅途中他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虽然在田野里劳作并收获也令人满足,但那远远比不上围聚在浩瀚星空下的篝火旁彻夜舞蹈,比不上手持短刀与长枪唱着猎歌追捕羚羊,比不上骑着鬃毛里伸出羽毛项链的奶油色良驹,飞驰在峡谷与平原间与四肢短而健壮的野马赛跑,双方任何一匹的背上都没有马具,美利坚必须紧贴在马脖子上有些坚硬粗糙的浓密鬃毛上,放低身体不让自己被颠下去,它们不依不饶地追着白头鹰的影子决心分个胜负,它们跑得那样快,蹄下的大地是那样没有尽头般地任由他能够不断向前、再向前,直到跨越整片大陆,踏遍美洲每一个角落。
“你做的很好!”还是个孩子的忒休斯驾驭着比自己高大三倍的生灵,追上来与他并驾齐驱,黑色骏马在太阳下毛皮发亮,反射出炫目的光,紧贴皮肤的肌肉随奔跑显露出令人心醉的线条,马尾与鬃毛高高扬起,在鹰的眼中如同一支黑色的箭。
“我喜欢这里!”美利坚大声说。
“我也是,”棕皮肤的国开怀地笑,乌黑的眼珠泛着水光,“我爱这里,爱他们所有人!”
“守护这片土地上所有生命,祈祷祂们永远幸福,我一定就是为此而生的。”

想必他会深深怀念忒休斯。
因为这个男孩儿的缘故,在寄给英格兰的信中,美利坚得以坚定地提出异议:并非必须像你们那样的才能叫国家,我知道一个尚且无名的国,没有政府,没有国王,但有他的人民与他的爱。
总有一天,美利坚不得不离开,回到盘踞着欧洲人,到处是遭迫害的清教徒,投机者和剥削者的那十三块地盘。但这一定不是永别,他随时可以来见他,与之再次驰骋在他的土地上,感受他的国壮丽的色彩。
他的国将会叫什么名字?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又或许,会像跨上马背的瞬间一样,无需在意边境,所到之处皆有爱与自由。

美利坚一度以为自己永远无从知晓了。
1750年一个晴朗的午后,为了保护他所爱的人们,忒休斯倒在西班牙人的枪口下,如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即便战时,英国本人与国民一样享有休息日;尽管他不会因食物短缺而挨饿,但他的进食没有意义。伦敦西区的公寓窗帘紧闭,黑暗里蜷缩着从疼痛中惊醒的英格兰,桌上摆着被揉成一团的早晨收到的最新电报,从窗帘缝向外看出去,门口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幻影,车里下来的人正试图在用武力闯入前做最后一次说服。
“请不要为难我们,先生。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伦敦将不得不作为诱饵,请您去苏格兰避难。
前来护送英格兰去国王十字站的卫兵已经在他家门前耗费了三分钟,屋内依旧没有回应,他们到来时从窗户看到二楼一闪而过的人影,姑且确定这份沉默不是由于祖国有可能失去意识无法应答而造成的。
时限到了,他们准备破门,抬脚要踹的瞬间,门从里侧被拉开,英格兰出现在他们面前,苍白得像这辈子没照过太阳。
“我要见首相。”
“他很忙,先生。我们可以给您安排时间,但那样会推迟您的行程——”
“去他妈的行程,”病恹恹的小个子男人突然爆发出骇人的低吼,“甚至陛下都凭着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与全体市民一同坚守伦敦,你们却发来一纸该死的通牒强迫我去苏格兰,压根不打算问我的意见甚至从来就没指望我回复‘遵命’。”他扫了一眼卫兵肩上的枪带。
“你们去告诉温斯顿——”

“‘英格兰绝不离开他的土地’?”即便是第二次提这件事,他依旧险些笑得呛住自己,雪茄灰颤得频频抖落到褐金色的手工地毯上。
“温斯顿!”英格兰试图喝住他,却显得很无力,“我没和你开玩笑。”
首相没有说话,端起高脚杯缓慢地吞着雪莉酒。
这是他们仅剩的好意了,英格兰,你明知道的。他们完全可以把你丢下不管,任你自生自灭。
早在诺曼底人占领他的岛,早在第一个法兰西王宣布对他的所有权,早在亨利一世的温莎城堡中开始传出盎格鲁撒克逊语的交谈声,他就已经存在千年。被罗马人俘虏,被丹麦人杀死,被法国人消灭,从混乱的欧洲大陆一次次苏醒,他挣扎着逃回他的小岛,却看见无数遭抛弃的空城与饥饿的农民,而他的王急不可耐地越过海峡,向着欧洲腹地贪婪而渴求地伸出手,双眼尚且倒映着冰冷漆黑的海水,却早已按捺不住沸腾的血液,仿佛地平线的尽头已经凭空出现了耶路撒冷的城墙,如此地梦寐以求,唾手可得。
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两位他的王,一位将一生都献给侵占法兰西的土地甚至死在了它的心脏,一位对他那贫瘠蛮荒的土地厌恶得只求出征能让其再也不用回到那座岛。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两位他的女王,一位将他小小的岛化作迅猛而致命的双桅船,将枪炮对准那太阳的国,那海上车夫,掠夺所有从西方的海域满载而归的人们,一位让那窒息的黑烟无拘无束地飘向世界,任没有尽头的索取吞噬劳动者卑微的灵魂,眼中所见满是遍布七大洋的辽阔领土。
而他们从未回头看向自己。

眼前的男人曾有意无意地评价:美洲过去就像您的夏宫。每当被繁重的职责扼制得无法呼吸,您便躲到那里去。随后笑着承认对他来说差不多也是如此,是啊,当然了,他的身体里流着一半美国人的血。
连他自己都渴望远离自己,连他自己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如同蛇发怪物不敢望向镜子。

那么英格兰,你要留在这儿吗?你要像你临危受命的国王一样拒绝了前往加拿大的提议,展现与人民同在的勇气吗?你要什么也做不了地留在这儿,而他们必须看着你的心脏被摧毁,看着一个宛如人类的英格兰残破的身躯预示那黯淡的前路,时刻提醒他们退无可退的境地?
那么请便吧,如果你执意赴死。

“……如果,”他干涩地开口,“如果伦敦不是我呆的地方,那么就送我去战场。皇家空军现在急需补充飞行员,以我的经验只需不到一周的训练就能够投入战斗。”
温斯顿·丘吉尔放弃般地叹了一口气。
英格兰离开后三小时,克莱门汀·丘吉尔从丈夫口中得知,他们那体检恐怕百分之百通不过的祖国,即将通过特殊渠道加入驻扎在南安普顿的战斗机编队。
“你就让他去啦?他要是实在不能接受苏格兰,我们也可以想办法找个低风险的方法让他去加拿大,大西洋还不完全受德国人的控制。你明明应该说服他搬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完全有这个能力。”
“但他不想被我说服。恐怕他认为我们把他送离伦敦只是想摆脱麻烦,减少一个必须分出精力照顾的人,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怎么会那样想?我们只是希望他能平安。”
首相轻拍妻子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问她是否爱不列颠,爱英格兰——是否爱他们的祖国。她说当然,这算什么问题。温斯顿笑了笑。
可英格兰并不相信他们,他不相信爱。


自忒休斯死后不知何时起,美利坚常常会梦见一个陌生的英格兰。
梦里的英格兰会温柔地亲吻他的头发,耐心地教他说英语,他会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件珍宝,会哄他睡觉,为他准备三餐,会因为他的欢笑而微笑。
而他则会因为英格兰总是匆匆离开他而哭泣。
他被摇醒,晨光已经撒进屋内,英国站在他的床边,望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古怪。美利坚侧头看向他时,脸颊触到枕头,发现湿了一片,他下意识抹了把脸,坐起来面对他的宗主国。
“……早上好,英吉利。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又来了,仅此而已,”他笑了一下,“我总是会来的不是吗。”
“噢,你……”美利坚仔细端详他,他的英格兰面朝窗户,朝霞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使他看上去很精神又或者他本来就是。他注意到一个又一个十年以来,英格兰打扮得越来越精致花哨,当然他知道除了因为他的生活正变得越来越好,还因为他的人们实际上从未停止过模仿法国,不过他不会笨到在他面前提这一点的。
“你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正巧我想找个人抱怨母国的税收,没有谁比它本人更合适了。你们又在打仗?”
英国对“又”字皱了皱眉头,随后恢复常态:“是。”
这算什么反应?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嘿,等一下,你是怎么进我家的,我忘记上锁了?”
“你还好吗?”
“什么,我很好啊?不要岔开话题。”
突然的关心只让美利坚感到诡异,也许英格兰看到自己睡梦中的眼泪产生了一些有失偏颇的想象。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英国忽然有些无聊地转过身,走出美利坚的卧室。美利坚下床跟着他,经过厨房时发现那里出现了十二箱茶叶。
“你最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想干什么它们都该放进仓库而不是随便堆在屋子里——英吉利?英吉利!”
他走向他家唯一的客房,百年来只住进过几次客人,客人除了英格兰还是英格兰。
所以唯一的客人打量着一尘不染的房间,饶有兴致道:“我发现你从来不忘记打扫这间房。”
“不是我干的。我雇的女佣,每周会帮我来一次大扫除,”美利坚咕哝着,“你想说什么?”
英国十指交叉放在脑后,向床铺倒去:“我想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能相信你吗?”
“怎么不能。”
“因为你带了十二箱红茶。”
英国咯咯笑了起来,他突发奇想到一句话:我喜欢你,因为乌鸦像写字台。美利坚的回答就是像这样的。
“说认真的,你很快就回国了,而我喝不完这么多。我可能得花一年才能把它们消灭,到时候它们都变质了。”
“我不回国。”
美利坚愣了一下。
“我不回国,”他重复了一遍,“我也许得在这里呆个一两年。”
他的小殖民地罕见地噤声着,像个高超的模仿者,复制着他的宗主国最擅长的事之一。

“那你的意思是我得白养你一两年?”
英国反过来愣了一下。
“你来之前没有人给你安排工作吗?”
“呃……”
“起来,”美利坚走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英国震惊地瞪大眼睛,“我带你去见总督,问问他有什么活儿给你干。你擅长什么?”
“呃,”英国竟认真思考起他的话,“击剑、搏斗、射击、喝酒……之类的。噢,还有掌舵。”
美利坚忽然就笑了:“而你百年来每次到我这儿却只是坐在屋里看书?”
大不列颠王国顿了一秒。
“我试图给你做个榜样,总不能上来就教小孩子打架。”
所以他迟早还是会教他打架?这用得着教吗。
美利坚后来没能把英国拖出那间屋子,他早就长得比他高,比他结实了,他想不通为什么英国在力气上却不输给他。
“我不去见总督。”他执拗道。
“那怎么办?要是没人给你开后门你能去哪工作。噢,我想到了,你要不要入伍?”根据他所擅长的事物来说。
英国用力摇头。
“好吧,”美利坚头疼地说,“我可以让你住我家,不过你要帮我干农活。”
“我不擅长种地。”这不是借口,早些时候他自家的农产品甚至不如荷兰进口的价廉物美。
随后英国难以置信地看到美利坚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就学!”
大不列颠实在是个糟糕的耕者,美利坚怎么教都没用。他能轻易地踩折小麦的茎,轻易地涝死棉花的根,轻易地激怒拉犁的马,然后被踹断三根肋骨。
“我什么都没干!是它突然发疯踢过来……疼!”英国怒视把自己按回床上的小家伙,他已经长大的美利坚,“你是故意的,你们都是。简直造反了,你们要谋杀宗主国——”
“闭嘴,”美利坚五指并拢推到还打算起身的英国面前,暂停了他的动作,像在训练什么未驯服的野生动物,“躺下。”
“你去哪?”
“在你骨头重新长好的这段时间里给你点弄吃的。”
英国看着他走出房门,背影一晃消失在走廊里。

美利坚离开后的房间,安静得仿佛与半分钟前处在两个世界,大不列颠连鼻息也收拢得几不可闻,若非胸口微弱的起伏,他几乎完美地扮演着尸体。他闭上眼。
闪耀的欲望在他的头脑里发疯般地横冲直撞,大西洋的屏障也不能再切断这声音了。
亚琛条约、威斯敏斯特协议,奥地利王位战争的后遗症动荡着欧陆,谁声称一块土地是谁祖传的领土,谁清算与谁的新仇旧恨;地中海、汉诺威,威廉皮特的体内蕴藏着祖上留给他的掠夺天赋,受鼓吹的西敏寺蠢蠢欲动,再度野心勃勃地望向海峡对岸,但这次瞄准的不再是其本身,而是属于他的海外的领土;愚蠢的盟友、同床异梦的敌人,哪一个更能让他发笑?将普鲁士那位戴着王冠的聪明小丑明保暗弃地丢给自诩欧陆主人的家伙咀嚼,而大不列颠的舰队就要向新法兰西前进了,掠夺、掠夺,将法兰西置于死地为止,这一次能否画上句号,这一次誓将画上句号。西班牙、奥地利、俄罗斯,留在这片陆地可笑地缠斗不息就好,“支配吧,不列颠”!
小小的、新生的不列颠将要去征服更遥远更辽阔的海,而英格兰只能无助蜷缩起来。
纵使紧锁的手臂给予断裂的肋骨二次伤害,他也无法停止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像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面对噩梦时所能做出的唯一举措。权杖可怕的挥击声,枪炮撞碎船骨的轰鸣声,黑孩子们绝望的哭喊声全都朝他扑来,它们擎住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喉咙,满是血污的指甲撑开他的眼睛,强迫他必须注视这一切,所有那些声音都在他耳边呢喃:看,快看。这就是你的国,你将要成为的帝国。
可狂乱的呼啸中出现了一个格格不入声音,悲伤、孤独、泫然欲泣,他拼命拨开那些伟大的宣告,洪亮的呐喊,寻找它,找到它,发现是那背对欧陆的深蓝色海洋另一头的孩子,那个从不曾向他索取,不曾向他求助,也不曾哭泣过的孩子。可他却流泪了,并非为他自己,而是为一位朋友的死,不可名状的巨兽般的情绪吞没了他的孩子,而他迟了五年才发觉,他的孩子已经苦苦与那野兽战斗了五年,他才总算听见了他。
帮帮我、帮帮我,英格兰……
英格兰如梦初醒。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他爬起来,挣脱一切到他的孩子身边去,就好像他从来都是那样慈爱,从来不会弃之不管,就好像他作为普通的人类出生在普通的家庭,从父亲那儿,从母亲那儿,从兄弟那儿,他曾经见到过爱是什么模样。
他不顾一切地跨越海洋。
然而他终究会可悲地发现那个事实,美洲越来越近,急迫到不可救药的呼救声越来越强,但那不是他的孩子的声音,英格兰恐惧地拒绝听那声音,恐惧地捂住耳朵。他终于发现有谁原来早就躲在那呼救背后,更大声地哭喊着,可谁也听不见它,谁也帮不了它。它长着灰色的金发,灰色的绿眼珠,又矮小又丑陋,面目可憎的野兽上百年上百年地躲在他漆黑冰冷的森林里不敢见它的人民,当他最终鼓起勇气击碎蛋壳,蹒跚地走到阳光下,他的人民却四散而逃,惊恐得谁也不愿意看他一眼,以为人间的罪孽使上帝降下了惩罚才造出了如此可怕的东西。
他不顾一切地逃离自己。




美利坚端着一碗甜粥回到房间,却发现一个留有余温的空被窝。他开始在屋里喊着他宗主国的名字到处找他,最终在书房发现他。美利坚在大约六十年前给自己新修了一间,原先的起居室早就放不下逐年增添的书了,而现在他的书架上似乎又多添了一些,英国趁他不在的时候又擅自把新带来的塞了进去,添置完毕后正站在书柜前随意地翻着一本旧书,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把它放了回去,美利坚走进来的时候刚巧看到,那是一本《论法的精神》。
他走上前,将碗放到一旁的书桌,有些不快地问英国为什么明明听得到自己在找他却不回应,英国却跳过了他的问题,一如既往。
“我记得我给你带的是法文版的。”
“啊,你说这个,”美利坚脸上的不快一消而散,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得意地笑起来,“这是我自己翻译的。”
英国惊讶地看向他。
“我译得怎么样?”
英国想说很烂,但实际上美利坚译得很好,于是他说:一般。
年轻人没有被这评价影响,他突然出现的好心情依旧保持着。
“你要在这儿把粥喝掉吗?要勺子吗?”
“不用。”他像个海盗喝朗姆酒那般端起碗将粥一饮而尽。美利坚心想,他与总督会面进餐时要是这么干,准被暗地里笑话没教养。他思考片刻,犹豫着开口。
“我说,你有没有办法试着给你们议会的决策提些建议?”
英国忽然嗤笑了一下,但不是对美利坚的发问。
“当然,谁还没提议的权利了。”但不是谁都有决定的权利。
“他们很不满,我能听到,”美利坚声音轻了下去,“大家都觉得宗主国近年越发变本加厉了,当然,主要还是钱的问题。可你的殖民地早就不止我一个了不是吗?”
美利坚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似的闭紧嘴巴,但是来不及了,英国已经大笑起来。
“你是在鼓励我剥削别的地方多一点而对你少一点?”
他竟使用剥削形容他自己,真是个笑话,但美利坚可笑不出来。青年涨红了脸,好像回到小时候不擅长控制自己的心跳一般血液上涌:“不,我是认为你们现在的生活本就能过得足够好了,只要你们停止战争。”
“英吉利,别再打仗了,求你了。”他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孩子般地哀求。
“或许你认为我们就是那样的生物,仿佛被贤者之石点过,不会衰老也不能被刀枪致命,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天真的、善良的、无辜的,并且死去了的忒休斯一遍遍掠过他的记忆。

“你会死的,战争可以致死。我亲眼所见。”他说。
“我不希望看到你死。”
英国睁大眼,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我更害怕脑子里缠着我不放的声音,我有预感他们有一天会伤害到你,要是他们拒绝给你的政府纳税,要是他们拒绝将粮食或者棉花远运,你会怎么样?你会变瘦,会生病吗?……”
青年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远去,英格兰渐渐放空了自己。
终于——
终于。

他忽然如释重负,心仿佛飘到将近两百年前的草原,又或是身处那个天真得还以为自己是一株草的孩子傻乎乎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整整四个小时的下午,从那时起,甚至从更早的时候,来自远方的岛国就一直在等待,静静地、耐心地。但是还不行。
还差一点。英格兰想。
美利坚看到英格兰又回归对任何语句都毫无反应的状态,急切地提高音量,仿佛这是他能想到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办法:“我是认真的!”
“美利坚。”他打断他。
美国地错愕地看着他,他已经快两百年没有听到英格兰这么称呼自己了。
然后英格兰吻了他。
他用手轻轻覆在他的后颈揽进自己的颈窝,亲吻他耳边的头发,温柔得像一场梦。
“我答应你。我不会死的。”


他从柏林拼了命地逃回来,护送的轰炸机早已不知去向。编队失散,弹药枯竭,燃油告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而他不得不祈祷自己能躲过最后一架从法国起飞前来拦截他们的梅塞施密特109,不得不祈祷英吉利海峡上空的乌云能够再一次保护他逃过敌人的眼睛,这样他就能回家了。但是天空放晴,只有寥寥几片单独的云挂在半空,他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灰色的阴影从上方俯冲而下,机枪对准了他遍体鳞伤的喷火式。
英格兰瞥了一眼下方海域,忽然猛推圌操圌纵杆,直直冲向两万英尺之下的海面。
要么被击毁坠海,要么在空中爆炸解体然后坠海,既然没什么区别,不如碰碰运气。
螺旋桨呼啸的声音引起了皇家海军驱逐舰的注意,他们看到一架喷火式全速坠向大海,身后跟着一架痴迷于追击猎物而来不及减速的德国战斗机。
英格兰在坠机前听见了舰炮发射的声音,紧接着剧烈的撞击如期而至,他失去了知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一切可以就此结束,他已经有些厌倦了。
但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已经做不到在1755年他的北美殖民地面前那般无耻地撒谎,如今他说谎时早就感觉不到羞耻了。
英国很快就会投降,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德国、法国、比利时,甚至英国也认为英国很快会投降,结果英国说不,于是他们又说英国顶多坚持三个月,三个月后,他们又说英国很快会被击溃。很快。
需要多快呢。
需要多快,他才不会再次睁眼,发现伦敦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自己不知所措得仿佛坠落到海峡冰冷的海水中得不到救援,在孤独和绝望中冻死的他的孩子们。他们是那样年轻,却已经死去了,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会活下去。
就算政府遭解散,土地被侵占,只要他的小岛上还有一个盎格鲁撒克逊人,又或者哪怕只是一个离开了家乡转而加入他的人,只要那个人还记得他的国的名字,英格兰就不会死去。
所以你为什么当初要骗他呢,他迟早会发现的,然后他迟早会报复的。就像现在这样。温斯顿,你凭什么认定,你哪里来的自信。
就算呈上被炸得残破不堪鲜血淋漓的英格兰的心脏,端到他眼前,他或许也懒得动一下眼皮。

你那天真的、善良的、无辜的,或许是此生唯一的真正的朋友,他根本不可能因战争而死。国家是那样地爱着战争啊,它们崇拜它就像困境中的人崇拜上帝那般。

总有一天,美利坚将会听见他那些向西前往墨西哥寻找机遇的孩子们传来的讯息。他将随手把墨西哥战胜了西班牙后赢得独立的报纸垫在牛奶杯下;他将听着广播中墨西哥政府天才地邀请美国人踏进他们的土地,后者自然而然地为利益与他们站到一起共同镇压印第安人反抗的消息却无动于衷;他将对独裁政府把美国人重新视作蝗虫后企图驱逐他们,却反而被他经引诱教唆的孩子们奋起反抗夺取了领土的报告付之一笑。然后他将会听到那个名字。
德克萨斯共和国。
原来这就是你的名字。
短短九年后,为了这片曾属于忒休斯的丰饶土地,他与墨西哥开战。德克萨斯共和国并入美利坚合众国,从此不复存在。早在它诞生前八十六年就已经死去的它的人格代表的命运,被抛弃于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宛如一个恶毒的预言。
有趣的是英国甚至曾试图从中调停。大不列颠最值得骄傲的孩子后来就和他一样,热衷于参与任何国家之间边境的纷争。他一定颇感欣慰。
于是1940年的英格兰站在泰晤士河畔的残垣断壁中,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癫狂以至于路过的人以为他在撕心裂肺地哭,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搬开废墟将他家人的遗体救出来安葬,他说谢谢,但是不用了。
那根本救不完啊。
他目送他们朝领取救灾物资的救济站走去,祈祷他们不要错过最后一份。


英格兰开始在美利坚的地盘整日无所事事,美利坚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被耍了,不过冷静下来以后,他明白自己幼稚的要求不合情理。
宗主国的总督来了又去,到如今已经数不清多少代了。他们从一开始根本想不起他,到现在乐于定期与他交谈,与之谈话用处颇多,甚至算得上一项消遣。他得知欧洲再度为了土地或面子扭打起来,得知了很多“趣闻”,总督说完它们率先笑起来,他就姑且算它们是有趣的好了。
他没有把英格兰就藏在他家的事说出来,美利坚发现了,原来他是偷跑出来的。
好吧,让英格兰走进大不列颠王国的议会大吼一声“停战!”他们就会乖乖听话了吗?只要他自己不在战场上就行,只要这样就够了。也许他只要不像忒休斯那样直接被子弹穿透肉体,这场战争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总督那儿出来,冬夜已经提前降临,坐骑跑起来时风迎面钻进他的领口,冻得他拉住缰绳不敢再骑得太快。迎风艰难行了五里地,他跳下来,用冻僵的手指尽可能快地栓好马,接着急忙跑向家门。
开门的瞬间暖气流正面直冲他的鼻尖,整栋房子前所未有地暖和,他四处查看了一遍,发现英国点燃了几乎每个房间里的炉子。
他冲进起居室,一把拽起又在装模作样看书的英国哭笑不得地控诉:“你再这样浪费下去,冬天过不了一半我们就没有煤了。”
英国“哦”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问他需不需要吃晚饭。
这真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难吃的食物。
可是他强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坐在餐桌对面的英国男人逐渐与梦中的英格兰重叠,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也不想去考虑。
也许这是预言,他做的是预知梦呢。英国不是总说起魔法?也许他有着这样的天赋,只不过觉醒的比较晚。
又没准,这是英国的魔法。当他因忒休斯的死而感到再次被困在了这十三块小小的土地上,当他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像从前可以随心所欲地抛下这块属于英国的资产到处远行再一次寻找同胞,当他终于发现他能有机会牢牢抓住并且确信不会消失的依旧只有英国一人而已——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当一块殖民地这样可耻地想念他的宗主国时候,英国就出现了。并且这一次,他不可思议地长久地同他待在一起,不会突然出走,不会突然消失,不会像一百四十七年前那样,当他发现了自己从此将要孤身一人的真相,害怕得无以复加地逃回英国送给他的小木屋,他却早已离开。
他是这样地为了一己私欲而害怕英格兰消失,怕他消失在战争中。

“我去年带来的书你看过了吗?”
他们一起度过了圣诞节,一起度过了新年,还一起过了他的五朔节,整个镇上只有他们一户人家折来桦树枝挂在门上,还在门前的地上象征性地摆了一簇篝火围着它转圈,一边跳着不成乐章的舞,最后从中取了火种放到他们自家的壁炉里,据说能保佑家人幸福,所以他们希冀着他们的人民都能幸福。等美利坚几乎耐心耗尽地完成了麻烦的欧洲节日习俗,英国突然小声惊呼说他好像把某一步的顺序弄反了,那样所做的全部就都没有意义了。
美利坚不在乎地拨着房间里的火,说反正我们的愿望也只是愿望而已,幸福终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的努力才能得到。
接着某天早晨英国忽然问起书的事,他连忙将焦黑的司康饼吞下去。
“还没有。”
“是吗,”英国淡淡道,“有时间看看吧,很棒的书。”他不小心露出马脚,用了单数词。
是哪一本呢?
英国忘记告诉他就出去给花浇水了,他种不来粮草却会种花,不过那大约是因为牵牛花意外地适应他家附近的土壤与气候,英国只搭了个架子没怎么管,它们自己就长得很好。他在书架上搜寻着看上去比较新的没见过的书,找到了几本用英语写的、几本用法语写的。他想了想,决定在英国离开前再译完一本,这次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地评价:很好。
美利坚是个行动家,他随手挑了一本便坐下开始翻译,书名是“Du contrat social”。

“一切社会之中……最古老,而又唯一自然的社会,就是……家庭。”
美利坚愣了愣。
“然而孩子也只有需要父亲养育的时候,才依附于父亲。一旦这种需要停止,自然的联系也纠解体。”
“孩子解除了他们对父亲应有的服从,父亲解除了他们对孩子应有的照顾后,双方就同等地恢复了独立状态。如果他们继续结合在一起,那就不再是自然的,而是志愿的了;这时,家庭本身只能靠约定来维系。”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人所共有的自由,乃是人性的产物。人性的首要法则,就是要维护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关怀,就是对自身的关怀;而且,一旦一个人达到有理智的年龄,可以自行维护自己生存的适当方法时,他就从这时起成为自己的主人。”
他飞奔出屋外,大声呼唤着英格兰。
但是没有回答,不会有回答。
他的英格兰又一次离开了他。

1757年,在他国土的北方,威廉亨利要塞的英国守军同意向法军投降,他们走出要塞,却被敌人阿尔冈昆的盟军屠杀殆尽。自此,大西洋彼岸的遥远的岛上的人们携着枪炮声势浩大地踏上北美的土地,阿尔弗雷德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更不知道,自己甚至很快会面对它。
英格兰,可恨的英格兰,他骗倒了他。
他根本不是偷跑来的。
他没有为了躲避欧陆令人烦心的纷争而逃来美洲与他依偎,他从最初就是为了在他可怜的,愚蠢的小殖民地家中度过一段安逸的等待,等他的国准备完全。
他便能立刻投入到进攻新法兰西的大不列颠军队中去。

美利坚心中燃起无名怒火。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带行李,不分昼夜,不眠不休地向魁北克前进。他到了那里,惊恐地看见无数人轻易地就被击中,倒下,并且再也站不起来,他看到与他容貌如出一辙的新法兰西仿佛仍幼小地像他们初见那般,双手却已端起沉重的步枪,麻木而一步不退地瞄准前赴后继的英国士兵,血染红了头发。他身中几弹疼得龇牙咧嘴,哭着冲上去大喊:快醒醒,马修。快醒醒。当他碰到他的肩膀,年幼的新法兰西再也支持不住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他看到血光之中的他的英格兰。
他背对着他,军服血一般红,身形没有因为连月的交战瘦一点,手也没有因为夺走数不清的生命抖一点。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那个背影侧了过来,英格兰面朝南方,着迷地望着天际与大地的交汇处,美利坚在他转身的刹那还以为他在看自己。
随后他发现英格兰的确看着自己,他看向新英格兰的方向——
美利坚几乎在血污与腥味笼罩的大地上强忍呕吐般地捂住嘴,他简直无法相信他刚才得出的结论,一个可怕的真相或是一个可怕的谎言;他忽然再也不认识眼前的与他分离却也与他相连百年的国,他想起了英格兰百年来不知疲倦地给他带来的书,想起家中译了一半的《社会契约论》,想起那些作家的名字;他想起英格兰总是若即若离的态度,以及从他家消失前给予他的一件礼物般的温情;他想起英格兰在相遇之初就说过的话。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直到成为一段真正的文明,一个真正的‘国家’。”
他一直来如何称呼他?
美利坚、阿尔弗雷德——
他从未叫过他新英格兰。

后来美利坚合众国仍会时不时消遣似的寻思,自己是不是每次都是他国土上第一个受启蒙运动中不断更新的思想浸透的人。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没有早半个世纪就用枪对准他的宗主国。然后他笑了一下,又觉得像1776年这样的时间可能刚刚好,再早一点他可能打不过他。你瞧,英吉利。
打架根本不用教啊。


九月的街头来不及为凋零的夏花哀伤,晚开的万寿菊依旧占领着头顶掠过的窗台,火红的石蒜与斑斓的蝴蝶兰紧随其后,从窗户里伸出的百合,在温室里延活的月季,以及向他微笑的少年少女们。巴黎城芳香满溢。
直到下船时美利坚合众国还有些紧张,但现在他已经身心舒畅地站在凡尔赛宫前。
“如何,”法兰西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手在空中随意地挥舞,“很美吧。”
“是啊,巴黎真不可思议。”
“我是说我。”
“呃……”
美国僵硬地转头看了一眼法国今天的打扮,挤出一句“美极了”,法兰西王国满意地放过了他,示意他跟上。
在隔海眺望的近两百年间,他所见证的往事里似乎已经出现过以巴黎命名的条约了,但当法兰西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谈判桌上,他还是乐意用他的首都来命名。
虽说明面上的赢家是他,但法国并不怎么看中这点。两小时后等双方人差不多到齐就坐了,他还是躺在一旁的沙发上哼着歌,看上去比谁都享受着胜利,或者说,他早就打累了,他享受着战争结束的恬适。
所谓的输家中最后一个走进大厅的人左看右看,面无表情地搜寻着自己的位置,他发现一个空位,便走过去,走到半途看到还在沙发上的法兰西,又看了看对方就坐的人员中间同样空了一个席位,灵活地翻了个白眼。
但他就是没有看到自己。
他不可能没看到,他只是没有反应。
签字仪式意料之中地冗长无趣,条件都已事先谈好,他只是过来签个字。他看着带领他打胜仗的其中几个孩子已经能熟练地在欧洲四壁晃眼的宫殿里保持专注,而他自己还是忍不住犯困。
“那么,”一个声音站起来宣读,“即日起,大不列颠王国承认美利坚合众国是自由的、自主的、独立的国家;英王及其后嗣和继任者放弃对其每个部分的管辖权、所有权和领土主权。”
大不列颠用那他早已不再模仿的语调平静地念着。他又是时隔多年才能再次听见他说话,一如既往。
声音不知何时停止,他回神看着协约被带到桌子的一端摆正,第一位上前握起那只羽毛笔的是个西班牙人,翻转几下手腕划出他认不出是什么字母的漂亮弧线,接着一个又一个,墨水画出黑色的,有些还特别长的名字,它们都排列在宣告他独立的条约上。
合众国这时才窘迫地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练签名,他的字不算丑,但也不算好看。他最后一个拿起笔,深吸一口气,接着一笔一划,笨拙却踏实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从前当人们相隔两地,只能通过信件交流。漂洋过海,耗费数月,有些受潮泛黄的信纸拿到手中甚至比金子还要沉,还要珍贵。而现在一封电报,一通电话就能将声音瞬间传到世界的另一头,并非批判科技的进步中我们丢失了什么信仰,而是美国实在对英国的来电感到不可理喻,他觉得英国在话说出口前应该多花点时间思考它们,哪怕是像从前那样提笔到落笔之间的那几秒也行。
“请来参加我的葬礼。”
“What??”
“我正在消亡,”话筒对面似乎想了一下,补充,“我正在死去。”
“我知道是那个意思!别开玩笑了,少又来这一套。我们又没彻底断绝给你们的贷款。”只不过是英帝国解体而已!……而已。
英国在另一头叹了一口气,不过听上去是失去耐心的那种叹气:“是非正式的葬礼。”
他有点听不明白。
“我懂了,你在用这种古怪糟心的仪式报复我。”
“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干了什么?”
“太多了,我记不住。比如一战靠你们的危机大发横财,二战对你们的危机袖手旁观,还有,还有……”还有这次。
他听见英国嗤笑一声,仿佛在说:原来你有自知之明。
“邀请函已经寄给你了,记得查看信箱。”
结果还是寄了书面文件。他到底为什么要占用专线,天知道这几分钟他错过了几个国家的电话,不过扪心自问,他也不是很想接。但这是他的工作。
美利坚合众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无聊地盯着墙上的挂钟,计算着什么时候下班。
三小时后他回到华盛顿郊区的房子,知道如今跨洋邮件依旧不会到的那么快,却还是下意识打开信箱看了一眼,发现葬礼的邀请函已经躺在里边,盖有熟悉的邮戳。英国早就将它寄出,而专门等到寄达的这天给他打电话,美利坚哆嗦了一下。
他拿着信走进房子,打开起居室的收音机,屋内飘扬起忧伤的蓝调。他从抽屉里找出拆信刀,打开来自大西洋对岸的信封,接着开始第二轮发现,除了一张写有某个位于温切斯特的地址的小卡片称得上邀请函外,剩下的只是英格兰在抱怨而已。
他懊恼地说自己还是有些悲观主义,不过管他呢,他已经这幅样子好几百年了。他被病痛缠身,所以他必须想办法让国家好起来,他才能过得舒服点。“人性的首要关怀,就是对自身的关怀”,不是吗?但作为英国人,还是痛斥他政府的背信弃义。
而美国没有察觉到看着他的字迹时自己正逐渐露出微笑。
岛上现在有几个盎格鲁撒克逊人,又有几个背井离乡的孩子呢。
他会好起来的,那些都是他们必须适应的事,而他会找到办法偷偷帮他的。阿尔弗雷德想。为此他不能再逃班,他得开始好好了解他国会的新同僚们了。他们既是命运的预言与诅咒,也是命运给予的一件礼物。他不会再怨恨他们让自己走上现在的路了,他会鼓起勇气面对它,就像英国曾经做到的那样。

1940年九月的欧洲是他不可想象的。
他试着想象巴黎的街道是否依旧如同百年前他初次造访时一样照常开着花,因为法国没有什么激烈的抵抗就投降了,也许他的人不至于遭受太多肉体上的苦难。
他想象瑞士和列支敦士登,现在是否已经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喝茶赏秋,过着不会像被卷入战争的那些国一样被欲望支配,明哲保身的日子。
他想象那场决定他命运的欧洲战争的发起者,不知普鲁士现在搬到柏林去了,还是如同神圣罗马一样成为了一个历史的幽灵。不过二十年前美国还听说过他在战场上的消息,想必他足够顽强,现在依旧在欧洲的某处坚持着写日记的习惯吧。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可当他试着想象英国,忽然就有成千上万张新闻照片丢到他桌上将他淹没,完全不给他想象空间,放眼望去无一不是被伦敦被炸成废墟的景象。
他简直不认识这个亲手将他俘虏又亲手将他推开的国了,他何时这么直白过,又或者这不是他的主意,连他狡黠首相都比他的祖国了解自己,了解合众国。别忘了他身上流着一半美国人的血呢。他甚至看到一条英国的新闻标题夸张的写着《英国是否将会迎来它的葬礼》?
美利坚不服气地撇撇嘴,算上殖民地的日子他好歹也有三百岁了。
“来救我吧。”
这一次他确信自己听得很清楚。


虽然很困,但美利坚合众国的视线从没离开过他。大不列颠波澜不惊地念完巴黎和约的条款,面带微笑地与在场的人握手,接着站得笔挺地排在签字的队伍里,一、二、三……他是第六个。
第一位上前握起那只羽毛笔的是个西班牙人,翻转几下手腕划出他认不出是什么字母的漂亮弧线,接着一个又一个,墨水画出黑色的,有些还特别长的名字,它们都排列在宣告他独立的条约上。
合众国这时才窘迫地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练签名,他的字不算丑,但也不算好看。他最后一个拿起笔,深吸一口气,接着一笔一划,笨拙却踏实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同时充分利用他光明正大地拖住的时间,将排在第六行的那个名字的每一个字母认真刻在心中。

亚瑟·柯克兰。

他用力划下“s”的最后一个弯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大不列颠的手腕就跑,小个子的英国人获得了直布罗陀,获得了加拿大,获得了全部的印度,他已经变得无比强大,可他却挣脱不开他,他大叫着你疯了合众国。
合众国!
“你以为你成功地摆脱了我吗?”
他终于拽着他停止奔跑,停在了花都不知何处的明媚街道,大不列颠的手腕被用力过猛地掐出红印,气急败坏地瞪着他。
“我只想让自己好受点,结果没有用,他们夺来的殖民地还是越来越多。”
“你很难受吗。”待在他家的那段日子就是?
“是啊,”英国活动着手腕,忽然笑了,“我一定还是太年轻了。”
美国想问他几岁,不过他注意到这不是个提问的好时机,尤其是这种问题。
“我曾是高卢人的一块地。”他忽然说。
“更早的时候我还是凯尔特人的,罗马人的领土。我甚至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我自己,但它还是发生了。”
“所以我想,也许这是迟早的事,可能会出现几个例外,不过大部分都是这样。”
“夺来这些地的人不知道,但我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总有一天这些孩子都会离开的。”
“我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美国本打算静静听着,但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必须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有点生气了。
“你到底在讨论一块地的归属,还是像我一样的人?!”
英格兰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地抬起头,街上走过的法国人好奇地看着两个说英语的人,阿尔弗雷德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如果那个人最终爱上你,他就不会离开你,不管他的国归属于谁,又或者他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主人。政府阻止不了他,人民说服不了他,当他学会爱的时候,他就不再是触不可及的国家,他将是活生生的了。”
“你不相信吗,亚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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