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间休息过后，场内照明再度暗下。原本嘈杂的人群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还来不及归位的观众都加快了脚步。众人凝神期待了几分钟后，270度扇形舞台的中央投下一束鹅黄的灯光，照亮了台上一把木质高脚单人椅。光晕之外的不远处摆放了一台价格不菲的双排键和一副全透明架子鼓。内场里先一步看清这架势的观众已然骚动起来，荧光棒和各类手牌伴随着尖叫摇得飞快——直至上半场结束，这场演唱会的主角还并未在任何一首曲目中展现他多才多艺的一面，而他自出道起的这十六年来，正是以广博的乐器精通和极高的音乐造诣在流行乐坛奠定了至今无人能够撼动的神级地位。

五分钟后，场内所有照明彻底关闭，徒留楼梯两侧微弱的指示灯，混在无数应援灯中，形成美轮美奂的星辰大海。不知何时一股凉意从空气中传来，星海被一层绵绵薄雾笼罩，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连同那舞台上投射下的仅有光源都变得不再真切。

清新而湿润的薄雾中，一丝香气悄悄地渗入。吸进鼻腔后，令人欲罢不能的香甜霎时占满了感官。
好香。人们低声赞叹。
不等众人猜测是什么香味，淡淡的苦味又随之而来，细细分辨，似乎还并非一种，最后苦味淡去，徒留余香环绕。

座无虚席的观众席上，人们开始低声交谈，有人甚至俯身寻找气味的来源。就在大家都按耐不住好奇，骚动渐响之时，一个低沉而磁性的男声在场馆内响起，距离之近仿佛来自每个人的耳畔，清晰地、叙事般地、带着一贯的懒散、却又饱含着感情说道。

「这首歌，是我十六年前写的——」

「因为它，才有了现在的你们，和现在的我——」

「今天，我想请一个人来唱给你们听——」

「你们刚才体验的甜和苦，正来自于他的灵感——」

「而这首歌，很像现在的他。我认为，再也没有比现在的他，更适合演绎这首歌的人了——」

「我想对他说——」

薄雾散去，聚光灯下的单人椅上已然坐了一人，低着头，单手扶着立麦，怀中抱着一把木吉他，吉他的琴头与音孔周围绘着明亮艳丽的花纹，与他一身暗红印花的棉质衬衫意外相配。
来人迎着底下潮水般的呼声抬起头，红棕发丝下，一双铁锈色的眼眸缓缓睁开，直视前方，深邃而明亮。

「——欢迎回来。」

座上之人垂下眼，轻轻一笑，将头靠近麦克风，张开口，低声清唱。

想问天 你在哪里
我想问问我 自己
一开始我聪明 结束我聪明
聪明的几乎都毁掉了我 自己

穿着黑衬衫的男人不知何时已在键盘前坐下，修长的十指轻拂琴键，钢琴温柔而清冷的音色早已随着第一句唱词翩然而至。

想问天 问大地
或者是迷信问问宿命
放弃所有 抛下所有
让我飘流在安静的夜夜空里

早有人夸过他的嗓音漂亮。
从他18岁出道起，圆润而又有辨识度的嗓子，加上男性少有的极广音域，再加上大大超过录音棚效果的现场表现力，很短时间内就让他和他的组合在流行乐界打响了知名度。
时至今日，虽然他的搭档已经离他远去，虽然因为不明原因突然退出公众视线而引得众说纷纭，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新闻和八卦遭受过漫天的质疑和指责，但从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实力，他对音乐的热爱，和他十多年如一日的敬业态度。
数周前，在销声匿迹了两年之后，他带着新专辑突然回归，封面和他出道的第一张专辑如出一辙，只不过两人换做了一人，意气风发的少年换做了饱经世事的男人。
而现在，他又突然出现在了同样沉寂许久的神级唱作人的演唱会舞台上，台下的观众惊讶之余，竟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张佳乐和叶修在同一个舞台上，演艺同一首歌，一首叶修的歌，太稀奇。

台下的老饭都知道，十几年来，这才是他们第二次同台。第一次同台早在他们相识的第二年，三个意气风发志趣相投的少年在舞台上肆意挥洒着初露锋芒的音乐才华，曾一度成为热点在各大视频网站和饭圈中流传了好一阵子。当时两人的关系着实不错，被拍到过不少私下来往的街照。不过后来随着双方名声渐响，频繁的来往逐渐销声匿迹，在其中一位先一步拿到流行音乐领域最顶尖的某奖项时，两人关系恶化的传言四起。之后多年，媒体始终宣扬两人不睦。尽管两位当事人在镜头前云淡风轻地辟着谣，却再未见到什么实打实的互动。久而久之，不明真相的群众都对他们之间水火不容的状态信以为真。而有一小批从最初就同时关注两人的粉丝却一直努力在各种渠道为二人的关系正名，从两人平日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各种隐晦的痕迹试图打破不睦的传言。可惜证据无力势单力薄，被双方庞大的饭团视为笑柄和叛徒，坊间戏称其为YY团，意为纯属意淫。
如今台上这架势，莫不是YY团的坚持竟然是真的？还是说，这次两位大神打算靠一场同台演出击破多年的不和传言？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
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张佳乐因为内心的悸动手有些发抖，握着吉他的左手掌心里全是湿汗，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会儿出丝毫的差错——回到阔别两年的舞台，他几乎紧张得像是重回了十代。
他希望身旁的叶修没看出来。别看叶修刚才人前说得好听，要是等会儿因为紧张错了哪怕半个音，下了台都绝对是一顿犀利的冷嘲热讽。
对于Live，叶修从来都苛刻到极致。
然而今天自己的声带却发挥得极其给力，肉体仿佛比他的心冷静得多，连日练习产生的习惯性记忆让他轻易驾驭住了这首比他的演艺生涯更老的歌。每一个吐字，每一次吸气，每一个颤音，都在他的控制下被完美演绎。这一切渐渐平抚了他波澜的心绪，那种曾经无数人为之疯狂的神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
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他拖长尾音，头向后仰，在第一节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闭上眼。
整个场馆弥漫着他精心选择的香气，这是他最喜欢的香味，中调为了这场演出特意混杂了几种苦，最后留下清甜的回味，让人仿佛置身于冬夜尽头的第一个初春黎明，颇有翘首以盼苦尽甘来之意。
然而一丝格格不入的烟味刺破了所有甜蜜的美好，侵入了他的鼻尖。

叶修点烟了。他心想。果然忍不了多久。

连着他最后一个音，钢琴声渐淡，取而代之的电音极其轻柔地响起。与钢琴不同，电音连绵不绝，极其缓慢而顺滑地上扬——叶修演奏乐器时对力道的掌控已经炉火纯青到了异常可怕的地步。
张佳乐的十指扣上吉他的琴弦，摸到早已练得滚瓜烂熟的指位，在既定的小节轻盈地拨进。
这段Transition是张佳乐整首编曲里最喜欢的一段。电音的绝妙选择也是他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对叶修评价颇高的原因之一。而现在叶修演绎的方式和他记忆中初次听到的录音室版本一模一样，那绵延的音色一直向前沿伸，再沿伸，直钻入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而那个地方，埋藏着太多不可诉说的秘密，背负了太多不能宣泄的情绪。它们随着琴声幻化成丝，将他心底所有的黑暗串连成线，从心口的缝隙一点点流泻出来，最后变作一声声无言的轻叹。
耳返里传来叶修的每一个音符，都恰如其分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让他浑身舒爽。
拥有这样大神级的伴奏，实在太过惬意了，简直有些奢侈。
烟味如同凝神剂，契合着美妙哀伤的间奏。他调整好气息，开始了第二段Verse。

想问天 问大地
或者是迷信问问宿命
放弃所有 抛下所有
让我飘流在安静的夜夜空里——

鼓点在耳边激烈地响起，一直保持安静的观众席像打了强心剂一般沸腾起来——叶修换了架子鼓。张佳乐不用看也知道，那双好看的手此刻一定在透明的鼓间翻飞，而那个人，一定放松地垂着头，黑发遮住眼，一副自认为随意却在别人眼里酷到不行的耍帅模样。
啧，装吧你就。张佳乐默默鄙视，却没意识到一股愉悦的情绪已在自己的心里悄然而生。
他握着麦，更用力地唱。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
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
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凑
慢慢的拼凑
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高潮过后，像是释放了所有精力般，一种被时间折磨的疲惫重新占据了他的全身。他弓起背，想缩回被自己的头遮挡而投下的阴影里，仿佛在这片大而空旷的舞台上，这是他唯一的归宿。然而想起前几天叶修彩排时对他解释这首歌的含义时说过的话，他便又微微扳直了后背，试图在自己的眼中注入一丝坚定。

『“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叶修当时严肃地说，『在行走在漫长的黑夜中后，“他”明白了失去的意义，也更坚定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此刻，张佳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叶修身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十分可怕的特质，一种只有在舞台上和他一同表演才能注意到的特质——而他在相识的十五年后才堪堪意识到——叶修能轻易地将同演者带入自己的节奏。叶修的配合使他几乎不用刻意迎合现场，在叶修的引导下他十分容易地就被带入了叶修想要呈现的状态，连同对嗓音和情绪的把控和都像是能被叶修隔空拿捏一般。自跨入这个圈子起，他可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滋味。
他的后颈顷刻间出了一层薄汗。
以往的他不曾注意也无法体会这一点，因为他们之间几乎没有live合作。而唯一一次和叶修的live，早在十多年前，由于孙哲平的风格狂放，加上自己当时舞台经验尚浅，并未留意这么多。
他仍然记得当时下台后孙哲平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这人不简单，得多小心。他那会儿只当孙哲平是忌惮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未曾多想，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吗？
那时的自己只有十九岁，而他，也才刚满二十而已。
心口突然灌进一股满满的冷空气，一种颓然涨满了胸口。

我不愿 再放纵
我不愿 每天每夜每秒飘流
也不愿再多问再多说再多求 我的梦

『这首歌，很像现在的他。』

呵呵。还真够狠。
他自嘲地一笑，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此刻又回到键盘前的那人。
心灵感应似的，叶修也正好转头看他，咬着烟的嘴边居然挂着淡淡笑容，见张佳乐望过来也丝毫不加掩饰。乌黑的双眸中满含笑意，明亮深邃。
张佳乐一怔，方才脑中翻飞的念头顷刻间灰飞烟灭，徒留那个笑容像是太过刺眼的阳光一般，印在了视网膜上，久久不能消散。

我不愿 再放纵
我不愿 每天每夜每秒飘流
也不愿再多问再多说再多求 我的梦

那又如何？既然这次下定了决心回来，就绝不会再轻易动摇。
他合上唇，掌声雷动。

*

下台后两人一前一后挤进狭窄的通道，按照计划，第一首结束之后两人还要合作几首张佳乐的新歌，因为行头不同，换场时必须抓紧时间。然而通过漆黑的台阶时，张佳乐听到前头的叶修轻笑了一声，说。
“怎么，被哥感动到哭了？”

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种种，张佳乐的大脑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
“……啊？”

叶修在台阶上停下，回头看他。张佳乐只得跟着停下。通道太黑，完全无法分辨叶修的表情，只能靠香烟时亮时暗的微弱光芒找到了他的眼睛。
他依稀看见叶修好像努了努嘴。
“自己都不知道？”

张佳乐这才察觉异样。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竟然一片湿热。
我……哭了？
他的大脑顿时像宕机了似的卡在了原地，叶修却已抬起了手抚上他的脸颊，替他抹着泪痕。叶修的指腹上有着常年拨弄乐器留下的薄茧，此刻毛糙而湿润的触感，居然极其温柔。

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感动个屁，我只是觉得自己牛逼死了。”

他满以为叶修会毫不留情戳穿他拙劣的谎话，然而叶修什么都没说。看着自己似乎是在……笑？
张佳乐一时有些窘迫，又有些生气。这货，黑灯瞎火地嘲笑自己，偏偏自己还看不见。这算什么？仗着在他的地盘，就对特邀嘉宾实行精神攻击？张佳乐一时想不出什么犀利的嘴炮来还击，只想去揪叶修那张欠揍的笑脸，但手一摸到皮肤温热的触感，心徒然一跳，于是停了下来。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是挺牛逼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叶修说。声音里确实带着笑意，却与张佳乐以为的完全不同。没有什么戏谑和嘲讽，而是真心实意的称赞。
张佳乐顿时耳根发烫，面对这样的叶修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缩回手，僵硬了半天只挤出两个字。
“……谢谢。”

“行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归第一天就在舞台上哭鼻子，一会儿被我的人看到，你这巨星的脸还往哪儿搁。”
叶修拍了拍他的手臂，回身继续往前走。气氛又变了回来，仿佛那尴尬的瞬间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张佳乐只好跟上。
“切，又不是菜逼新人，这点真情流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归说，他还是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换上一副精神抖擞的面孔。
通道尽头已经变得明亮，叶修瞥了他一眼，又是一笑，转头不再说话。

他今天笑得有点多。张佳乐跟在他后头想。

一出通道就听到一个声音大吼。
“你又在台上抽烟！！！”紧接着一个黑衣美女风一般冲上来，将叶修口上叼着的烟一把夺走，狠狠扔在地上。
还不等叶修反驳，服化人员就把两人团团围住，剥衣服的剥衣服，补妆的补妆。
而黑衣美女还在恶狠狠地数落。

“上次现场变淋浴你忘了啊？啊？还来！”
“那不是舞台小么，这里大啊，不会触发报警器的。”叶修懒洋洋地辩解，“再说了老板娘，上次的意外可是涨了一大截粉啊，湿身play什么的他们最喜欢了……”
“你还说！！”陈果瞪眼，“上次因为道具音响被淋湿，赔了多少钱你不知道？！还有山一样高的家长投诉，你知道你的影响力多大吗？！多少孩子因为你学抽烟！！偶尔上个台就不能管管你的烟瘾吗？！”
“烟瘾能管我还抽它干嘛……”眼见陈果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叶修终究软下来，露出些难得的歉疚，“好了好了，这不人来了我高兴嘛，下次我注意。”

张佳乐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叶修嘴里的“人”指的是他，顿时又侧目过去。
感觉到张佳乐的视线，陈果终于转过头来，像瞬间换了张面孔似的，对着张佳乐笑得灿烂。
“大神你别介意啊，他这人就这样，千万别让他影响你发挥。刚才你唱得特别棒！我都感动哭了！”

“老板娘你也太假了——”
“你给我闭嘴！”

不等叶修再说什么，服化都已调整完毕，副导在旁边拼命催促。两人不再耽搁，重新钻回了通道里。

“第一首歌就这么激动，一会儿还行不行啊？”返场中叶修又揶揄道。

“放心，比你行。”张佳乐这会儿已经重新进入了表演状态，从容地回道。

“还想哭就给哥打个手势啊，导演组都备着呢，切个大屏幕还是没问题的。”

张佳乐哼了一声。
“用不着。”

临上台前叶修又对张佳乐说了句什么，但因为场内已经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张佳乐没听见。

“你说什么——”
他拿下耳返对着叶修吼。

“我说——”叶修吼回来，眼中被已经闪烁起来的舞台灯光映得一片群星璀璨，“下个月你的个唱我已经想好合作曲目了——”

“靠——马上要上场了你和我说这个——”

“就唱——”

叶修的声音被激烈的前奏彻底淹没，但张佳乐却笑了，嘴角咧得不能更大。这一瞬间他的脸上似乎重新洋溢起了十九岁时的稚嫩和朝气，他对着叶修大吼了一声“好——”然后转身利落地跳上了台。

叶修说，就唱《百花缭乱》吧。
那正是叶修用化名为他们两个写的第一首歌。
嗯，这首歌再合适不过。张佳乐心想。

完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