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13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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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流浪地球 马兆 , 图恒宇
标签 无cp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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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24 13:29
马兆在长到28岁之前,知道最疼的事情就是打耳洞。
打耳洞这件事总会和打针打疫苗挂在一起,比喻就是让蚊子咬了一下——谁家蚊子不是咬人之后才被发现的——打疫苗你可是要眼睁睁看着那针管扎进去,当然也有不敢看的人扭过脸去哭。不过马兆是爱看,尽管打完疫苗总觉得肩膀酸痛,所以马兆觉得打疫苗也就还好。打完就疼完了,血出过就愈合;而打耳洞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痛苦,打的时候疼,转耳钉的时候疼,发炎会疼,淋雨会疼,冬天上学把耳钉拆下来耳垂热腾腾吹在冷风里会疼。
就像夏天漫长的一场雨,湿淋淋贴在身上连绵不绝地落着,一滴雨接着一滴雨、一滴雨摞着一滴雨,像是被潮湿和苔类缓慢地腐蚀,不是一场排山倒海将人击溃的海浪,而是一片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等你没有力气放弃挣扎以后,你就发现这玩意已经漫到胸口了,放弃了,等死了,伤口却到了愈合的时候。
当然他一开始也没想打耳洞,他妈也不赞同这事,一边说大小伙子打什么耳朵眼,一边又讲打了多像小混混,让马兆想都别想。
马兆对这些事情向来没什么兴趣,对听她的抱怨也没有,只是很安静地听着,一边做自己的事。
她就和往常一样数落他一会,然后凑到他边上看他在写什么东西,撇撇嘴说现在小孩子的作业怎么这么难了,真烦人,然后去厨房翻箱倒柜几分钟,探出头来问他:“我们去外面吃吧。”
数上往前的几辈子她在家也没做过几顿饭,曾经马兆觉得馏馒头蒸包子就是她的极限了,直到她把鸳鸯锅放在电磁炉上一边热粥,一边锅底通红通红——她说要炒菜,还没来得及放油;情急之下他往烧红锅底的那边倒了一瓢水进去,呼噜噜的水喷着大泡,才将家里硕果仅存的还能用来做饭的东西保住了。
“你们单位食堂还行。”马兆默默提醒,其实食堂味道真的还行,两荤一素还有一个去早有料去迟刷锅级别的汤——反正比几十年后强多了,马兆不太想回忆比起现在多种多样还要考虑色香味俱全的食物,那些玩意充其量只能算作是饱腹的东西。
他看了一下手表——只能防水定时的普通电子表,像这种可以定时的电子表连接上雷管就会变成一个好东西,这都是他很早之前学的,现在也用不上——快十二点了,自己还有十三年不到的时间了。
只因马兆过了28岁知道的另一件很疼事情是死,他没死之前并不知道,死也是一件很疼的事,看着自己死,比世间大多数时间要痛苦得多,是的,死亡是一段时间,并不是一个瞬间,是一个过程,就像从1到2需要迈过无数个数,就像人从生到死也需要迈过无数个瞬间。
而大多数死亡,人死的时候并没有死了,意识无法唤醒坏死的肌体,于是痛苦一直缠绕在躯体上,很疼。
马兆已经经历过了大多数死亡,每一次都是读着秒数,每一次都很痛苦。
他不惧死亡,他只是想少些痛苦。
他的每一段人生对于死亡太过写实,太过真切,似乎在用这种方式逼迫他珍爱生命,但是总会在28岁的时候以各种方式死去——他很少活到28岁以后,马兆很清楚这是什么原因,核心节点丢失,他的28岁应该有着与之前不同的人生才算成功,只是他实在不知道,怎样的28岁,才算是走上正轨。
这一次,大概也是。
他走上街道,望着天亮的地方,却看不见太阳,马兆只是看了一阵就收回了目光,无所谓太阳氦闪的真假,他最近的目标是活到二十八。
他看到了一个玻璃小车。
卖豆沙饼的,这种小车很少见,更多的其实是烧饼店包子铺,这个小车在他记忆里,也只恍恍碰见过几面。
其实马兆上学的那会根本不爱吃这种饼,不过大早上哪有那么多花哨东西吃,上学路上找点东西吃吃得了。早上多的就是拿烧饼或者包子对付一下,确实很少吃这个。但是情绪就像是一阵风,你也不知道它会刮到哪去,而他就在梧桐叶随风飘落的路边站着,突然就很想吃这个饼。发面饼带点酒酿的酸,只放了一点点的红豆沙,就是那种普通的猪油和很多糖一起炒的豆沙,有点甜,更何况发面的饼子本就柔韧厚实,不一定每一口都能尝到那点甜,所以他会自己按一下,把红豆沙按均匀一点,被压过的面饼口感结实了很多,一口一口咬着,面饼上烤得发白的面粉有淡淡的小麦香气。他想,这面粉可能是东北的,只有东北才有这么热情又这么潦草的滋味。
好久没去东北了,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渣,他缩起脖子,在合肥的冬天开始想念东北。
马兆很怕冷,但是懒得戴围巾手套,索性从来衣服买大一号——校服也是——手和脖子都刚好能缩进去,这毛病很快就被东北给治好了。东北的风和雪,平等地伤害着每一个不裹围巾不戴帽子不套手套的小孩。
但畏高楼遮望眼,只因身在最低层。如果是在东北,大概没什么能遮住他看向更遥远地方的目光。那时候还没有太阳危机,修建于前苏联但还没来得及废弃的旧建筑和十几年前从俄式阴影下走出的建筑混搭错落,树叶败落的老树底下摆着一圈老头。他只是混乱地回忆着也不知道是哪岁哪季——只记得踏哒哒哒哒从脸前晃荡过去的马达声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关门大吉倒闭店面的招牌、胡乱涂鸦的话语,还有源源不断吹着、席卷全城的狂风。
然后他就这么死在了某一天,然后醒来。
他的出路,到底在哪呢。
太阳危机是真的。
太阳,氦闪了。
马兆咬着笔头看电脑,眼前的镜片随着页面滚动不断明暗交替地反光,他在看网上因为太阳氦闪引发的无效恐慌,那些原本只是作为谣言流窜的细枝末节变成了夸夸其谈者口中的早就知道,民科们每个都拍着胸脯说自己是预言家,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预言家已经死了。
滑动鼠标中键的手停下了。
镜片上的反光也停下了。
看起来自己的出路就是这里了,数字世界。
这是他第一次没奔着航空航天去。在他一开始的估测里,地球出现危机,制造飞船才是离开最优解,只是他一直没活到28岁之后,马兆便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路出现问题;于是他开始不断学习更多更复杂的东西来寻找最优解,好在他的死亡就像是一场简单易懂的排异反应,把错误选择的门一扇一扇给他闭上。
他总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找到正确的道路。
好消息,这次应该不会那么快死了。
Nornsforever。
马兆不算了解这个人,但是他还算了解这个以命运三女神命名的组织。自从数字世界的代码开源之后,数以万计的人工智能的专家涌入了这个地方,而凭借着这些专家,诺恩斯构建起了更严密的保护系统和身份验证手段。在更混乱的时代里Nornsforever掀起的些微波澜根本算不了什么,再加上对于那些信息的删除、封锁,使得诺恩斯轻而易举地从大众的耳目里消失了,自此无人知晓,这些从GitHub发源的水,流向了一个更隐晦的海。
后来人所进入的渠道,就只剩下内部的口口相传。
怪不得自己以前都没听说过这个平台。
笔头一下一下在嘴唇边上点着,马兆镜片上的反光继续开始闪动,再往下翻就是一些需要兑换的东西了。
如果仅仅是创造数字世界,那么只需要将维持数字世界的服务器放置到宇宙中漂泊就好了,比制造巨大飞船的代价小而且真的可以让每个人都活下去……那么应该由谁来保持飞船航行和维护数字世界的服务器呢?
交给AI吗?
还是交给更危险的人类呢。
那么这样存在的人类和维护数字的人类,又是什么呢……
想太远了,他敲了自己一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么多年下来视力似乎更糟糕了。
找个机会换个眼镜吧。
“怎么还不睡?”马兆看向门前,不戴眼镜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片人影,都是自己家里他也就没有锁门的习惯,于是门被忽地拉开确实不算意外。
他重新把眼镜戴回去,“在看论文,这段时间会多,比较忙,你自己看着把饭吃好。”
马兆大概世界上最在乎的人也就只有她了,在北京有个落脚地方后就把她也接过来了。
“也不看看你眼睛什么度数了就天天盯着电脑看,”她不在乎,只是找个借口数落他两句,“我又饿不死,你把速食都塞了一柜子,做饭不一定行,我开罐头还是没问题的。”
马兆听到这忍不住要接一句:“罐头不能直接放微波炉加热——”
“要打开之后倒到碗里再热,你给我做的AI做饭助手都给我说过,我知道。”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和痛打落水狗似的狠狠抢白他几句,然后用一句早点睡觉作为胜利的宣告关门离开。
马兆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摇头,继续翻看论坛,打算找到一些更有用的线索。
太少了,线索还是太少了。
那些被刻意抹去的互联网记忆,还是太难查了。
摘下眼镜往眼睛里滴上几滴眼药水,休息一下再想第二天的事情。
上班去马兆保持了一贯的沉默寡言,他也没什么朋友,自然也没什么来亲近他的人,他罕见得有些不太习惯。只因他第一次活到28岁以后,从前总觉得难活到一定岁数,和人有什么交集只是觉得没必要——现在过了那年限,无人交集又觉得不太自在,不过好在习惯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数字生命探究所的成立似乎是一种必然,作为同期出现的为延续人类文明所诞生的方案之一,倒也不是说马兆自然加入了数生所就要说数生所的好话,而是另外那几个办法都看着太离谱。
方舟计划显而易见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对于马兆来说这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排除法:没人比马兆更清楚自己当宇航员死了多少次,因此这条路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移山计划的扯淡程度比数字生命计划还高。所以正确答案是血肉腐朽而精神永存,保存文明的最好方式就是将人类留存于机械之中,由机械,延续文明。
真有创意,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游戏了。
玩饥荒一直被饿死可真的没意思。
这次总算有点挑战性了。
马兆坐在电脑前疏松疏松筋骨,这一日,再入键仙境!
“小马我知道的,脑子很不错,”一包宇宙牌香烟被随便丢在桌子上,抽烟的人撇着肥厚的嘴唇狠狠嘬了一口,烟的一点火光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就是办事太瓜,年轻人嘛,总得活泛一点。”
马兆默不作声,他有点摸不准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尽管他活了几辈子,早死的那些年他从来都是和机器打交道,他教机器什么,机器就学什么,现在轮到和人说话,他有些张不开口。
“小马愣着干嘛,敬酒啊。”
啊?
马兆看着这些他记不住的脸一阵发愣,端起酒杯词都没念就给干了。
……
几个月过去,开例会的时候新的文件发下来,马兆才知道那几顿饭吃了个什么意思。
难怪他说人工智能为什么一直是和智能打交道,人工合着在这等他呢。
都他妈太阳危机了这些过场能不能收一收啊!如果不是理智尚存……马兆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他以为自己收敛控制得很好了——事实上他的键盘都要被他砸出火星子了。于是每个路过他背后的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生怕惹得这位新上任的主任不快,一把火烧过来。
“马老师,”有人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来,眼睛忽闪忽闪的,“他们都这么叫你,我也这么叫你行吧。”
马兆停住了拿筷子的动作,隔着镜片盯了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几秒,这张脸他没印象,其实这里的大多数人的脸他都没印象,对于马兆来说——这些人分明长着一张脸。
但是图恒宇的这张脸实在出众,在研究院大家同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披着白大褂顶着个寸头,明明都是平平无奇的一双不会说话的眼睛外面框一个镜片,怎么就有人能格外出挑。
可是很遗憾,马兆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
马兆手里被很自来熟的图恒宇塞进来一双筷子,他接过还没说什么,就听见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自顾自地开口说话:
“我是图恒宇,之前人工智能和机器人高峰会上听过您的演讲。”
说到这个马兆就有印象了,他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其实根本没在听,如果不是不能点击skip,他都懒得吃饭。
“……正好孩子老婆也在这边,我就干脆回来了,正好国内不也组建了数字生命研究所吗,马老师我觉得你当时说生命以机械存续简直太帅了……”
马兆听到这句差点被噎住,自己讲出来和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发言根本就是两回事,马兆简直尴尬得不能自已。随便和图恒宇搭了两句话,迅速吃完了饭狼狈逃离,徒留图恒宇一人抱着半个烧麦发愣。
有人端着餐盘坐过来,拿胳膊肘捣捣图恒宇,脸上是神秘的似笑非笑,“你可不是第一个和他搭不上话的了,老马……反正他就这个德行,我劝你也少和他打交道。”
数字生命的研究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得多,除了依旧查不到诺恩斯相关的资料,计算机的更新换代和数字生命的思维模拟让他更相信自己走的这条路的正确,看起来很快就能迎来大结局了,马兆从口袋里抽出根烟——他原本是没这个瘾的,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去找地方缓口气的时候被人递过两根,一开始还不适应这味道,后来常在烟气缭绕中和人讨论些工作的细枝末节,也就习惯了。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和早上起床枕边摸索的手机,晚上睡前放在床头的眼镜,他的习惯里插入了一根燃着的香烟。不过他极少在家里抽烟,被老太太看到了又要被讲:年轻要注意身体、少喝咖啡少抽烟。
这些话题他总是唯恐避之不及,这两个问题他已经很是注意了,作为经常死得不能再死的人,大概没有比他更珍惜活着的时间——死就意味着要经历死亡的痛,醒来要从0开始。
“今天晚上回去晚一点,对,庆功宴,嗯嗯不会多喝的知道,嗯,你晚上记得吃饭,钙片给你买了新的放在微波炉边上了,你没看见?你中午是不是又没吃饭?”马兆特意把药放在微波炉边上就是为了方便她热饭的时候看见,倒是好,赶上她没吃饭的茬。
“好,好我知道了,吃了就好,晚上给你打包份菜回来,嗯……我知道。”
“马老师,”图恒宇突然冒出来,“大家都等你呢。”
“这就过去。”见马兆又恢复了惜字如金的状态图恒宇倒也没气馁——比一见面就跑那会好多了,也不知道是他第一次见面话太多把马兆吵着了还是怎么回事,马兆一见他就躲,能打字的事情保证不和他多说。
后来被大师提点,说马兆是社恐发作,除了和他妈打电话的时候——图恒宇还记得大师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近乎阴阳的语气——再和谁都不说话,庆幸他技术过硬别人替代不了吧,要不然就这个性子,不让人玩死都不错了。
本来这是劝他知难而退的话,到图恒宇耳朵里则是成了马兆这个人很强大只是比较难沟通;再加上他对马兆又有些盲目的崇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一种要保护马老师的责任心,总爱往马兆边上凑。一开始马兆确实不太适应,不过图恒宇还算有分寸,分寸把握住了倒也还好,后来食堂也能坐一起吃饭了,有时间聊着聊着就聊到家里;马兆知道图恒宇爱人写书,家里还有个小姑娘叫丫丫,在上幼儿园;图恒宇也知道马兆一直没结婚,家里只有个老母亲,现在退休了和他住一起,不怎么会做饭。
“小宇,怎么和我们老马没大没小呢。”一个打扮风骚的男人走过来,北京七八月的天气非要穿着西装,熨得锋利的裤缝和擦得锃亮的鞋头看得出来是特意回去捯饬了一顿。
马兆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这个叫他老马的人,没出声也没回应,倒是惹得那个风骚男人冷哼一声鼻子出气,目光转向老老实实和风骚男人打招呼的图恒宇。
“走了,”马兆开口,镜片下的目光闪烁不明,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图恒宇。”
马兆在小宇和小图两个称呼之间犹豫了一下,不管哪个都显得太热切了,纠结了两秒钟,还是选择了在北方更常见的连名带姓地叫法。
“好的马老师。”图恒宇有点摸不准马兆和这个人是不对付还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和风骚男人点了下头表示告辞,他其实还算尊敬这位,一开始有关马兆的忠告,就是这位大师提点的。
风骚男人还是保持了自己的风度,点头笑了一下,假装并不在意马兆没理自己这件事,反正一直都是这样,他都快习惯了。
说是庆功宴,其实就是他们这群人的小小的一个休息时间,地球的危机没进入已经解决的正轨,他们就没有大操大办的资格。
没有横幅,没有酒精,只有食堂特意多炒了两个菜,放了几个果盘在边上。而马兆故意早早把自己埋在角落里,好躲过台上人的:“马兆你也上来讲两句”。
他没什么好讲的,也不知道讲什么,好像故事就应该这样安然,在经过波折之后迎来HE,马兆给自己杯子里续上开水,慢慢喝着。
虾好吃,给她打包点,西瓜也好吃,也带点回去,今天都放冰箱里,菜第二天往微波炉里转一下就能吃。老太太也到了像小孩的岁数了,喜欢吃点有味道的,太寡淡的反而不招她喜欢,他这么想着,笑意被茶杯尽数吞下。
另外的一个好消息就是放一天假。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被喷涌而来的欢喜敲中了头顶,喜得令人发晕。
“上次听到放假还是在上次。”
“真放假放啊?”
“嘿嘿嘿我不管我先申请了别请假人太多了批不到我。”
“马兆人呢,给我通知到啊,他不放假。”站在台上讲话的那个佯装发怒,引得台下哈哈大笑,这位虽然是挂名,但毕竟是正职。而马兆作为技术骨干是副职,更何况就是台上讲话的这位一手把马兆提拔起来的,当然有资格在这开他玩笑。
马兆面无表情,不放假就不放假嘛,你吼辣么大声干什么。
“马老师,我想七号请个假,”图恒宇悄悄凑他耳边上说,像是在说什么惊天秘密,“那天丫丫生日,我想带孩子出去玩玩。”
那你就去玩啊,一瞬间马兆很想问一句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对知道这些具体的安排没有任何兴趣,但他还是忍住了,回了句哦,表示自己知道了。
末了又想起补一句,等下就手机上申请一下,他回去就批。
“谢谢马老师。”图恒宇兴高采烈地冲他点头,这种情绪似乎感染了他,马兆拿起手机翻了翻,却丝毫没有想休息的念头。
其实这里的人谁身上都有一堆未曾实现的假,他们只是习惯了忙碌,他们的家人也习惯了他们的忙碌,回去的路上马兆打开手机提示的消息,只有寥寥几个人告了假。
而且日子都不相同,似乎在私下就已经沟通过了,他们也不想给所里工作上造成什么负担。
马兆挨个批了,早点申报上去,也好早点通过了让他们休息,自己也挑个时候休息一下吧。
……
滋——滴滴滴滴滴——
这不对这不对,这肯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马兆坐在椅子上惊醒,病房是黑着的,他握着的手还有温度,只是这眼前的黑,却不是灯能照亮的。
北京,三月七日,晴。
马兆握着的这只手,已经不复从前柔软,皱纹、干燥,满是岁月的痕迹。好像时日一天天过去,岁月也忘了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依旧将其化作朽木。
只是看着那张闭得不紧的眼睛,总觉得她会在下一秒醒来,可是这下一秒、似乎一直是下一秒,无限不循环。
似乎这几天有人来看过他,他并不太记得那些人在他面前的样子,只记得有句话被重复着提起:
他们要自己,节哀。
料理后事之后马兆回去上班,还是谁也不理会的样子,只是看起来越发孤僻了。
后来数生所被解散,他们之前担任550系列光量子计算机的研发的团队直接并入北京航天中心,加入逐月计划,听通知的时候马兆只是在默默收拾东西,其实他无所谓自己去哪,反正都差不多。
“这是你们的数字生命卡,保留还是销毁看你们自己,要留就在文件上面签个字,不留的现在就销毁,我需要留存视频销毁的记录。”
马兆几乎没犹豫就交上去了,数生所都没了,留着数字生命卡做什么,庆祝数生所成功解散的纪念品吗?
要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放大,几乎是把写着自己名字的数字生命卡给夺了过来,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他站在那里几乎不能动,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数字生命卡,合金的冰冷外壳抽取着他身体的温度。
如果早点想起来这事就好了……就算留不住她的生命,就算,就算……
他捧着数字生命卡缓缓蹲下。
“老马,老马你怎么了……”
“马老师,马老师?”
“马老师!”
……
嗡——
大脑从嗡鸣中醒来,马兆摆了摆手,他借着别人扶他的力气站起来,“没什么,就是心口有些疼。”
“马老师你还是去医院查一下吧。”
“对啊去医院吧。”
周围的声音杂乱,有人关切有人警惕,还有人提起了隔壁有人突发心梗,被送去医院的事情。
马兆脑子里很乱,他摇了摇头,重新将数字生命卡放了进去,避开所有人的建议和挽留,只可留下一句:“我的销毁,我需要休息。”
背后传来“图恒宇这张谁给送过去”的声音,马兆没有理会,图恒宇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和他隔了好多年了,他甚至都想不起上次听到图恒宇的声音是在什么时候。
只知道他回来的上班的时候,图恒宇已经被调走了。
具体是主动调走的还是犯了什么事,他也没心情去了解。
再见是在月球基地,他没去细看图恒宇的模样,只知道图恒宇一直在看自己。
马兆很难去和他搭什么话,从前他们的交谈都是由图恒宇挑起话头,当那个常说话的不说话了,气氛就自然低沉下来了。
直到逐月计划顺利完成,他们都没有讲过任何与工作无关的话,就像一个严丝合缝的机械在和另一个机械对话。
无人知晓他们也是旧识。
临危受命。
马兆的脑海里出现这四个字,他伸手,接过一个写着机密的档案。
“这个名单上的你挑三个,作为先遣队成员,进行北京根服务器的重启。”马兆知道有什么东西被刻意忽略过去了,但是他不想深究。
他没问名单是哪来的,也没问这个名单上为什么会有图恒宇的名字。
图恒宇。
“我不去。”逐月计划结束之后图恒宇也进了北航,不过不是去搞科研,是去教书了。
比起以前凑到他边上马老师长马老师短的图恒宇,细细的眼镜框镜片比他们在月球基地见到的那会更厚了,只是一身条纹西装,确实也有几分马兆从前就不怎么喜欢的那种骚包劲。
“马老师,你又想让我以大局为重吗?”窗子大敞着,风一下一下吹动图恒宇脸上宛如旗帜的嘲讽,“我已经抽到地下城的名额了,我不会去的。”
马兆不擅长说服任何人,他只会摆事实,讲道理,有时候他选择什么都不说想假装无事发生,殊不知这种沉默,在那些失去理智的人眼中近乎羞辱。
图恒宇也被他的沉默给激怒了,他揪住马兆的领子,那件领口有些发白的工装的拉锁垫到了他的手指,但是他不在乎,他只是想知道这张从无阴晴圆缺的脸上会有什么精彩表现。
他近乎快意地问道:“马老师,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马兆并不理解图恒宇的失控,只是握住了图恒宇扯着他领子的手腕,用力从自己领口拽了下去,“不愿意就算了。”
转身离去的时候,马兆看到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人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忍。
刚想开口问什么,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窗外的景象对于常人大概穷极一生都难以忘记,漆黑的天空巨大的带着奇长尾焰的陨石向他直直飞来,听着身边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他的内心反而有些平静了。
“马主任——”
马兆睁开眼睛,六点十分不到,是他正常醒来的时间。
拿起手表核对一下时间,基本上一致的时间,好消息,是梦。
坏消息,还有得死。
没人知道马兆站在那面画着生命之树的壁画下为什么站了那么久。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只是觉得这幅画看起来对视力很好,多看了一阵。
马兆几十年前就知道数字生命计划在这个核平的国度支持率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一,被陨石砸死之前他并不在意,但是确定数字生命应该是人类存亡的出路的时候,他想自己应该在这个国家试试。
“那幅画是谁设计的。”马兆很想认识一下这个夹带私货的人,这或许是他为数不多能接触到诺恩斯的机会。
美国对于兄弟会这种东西有着中国人难以想象的狂热,诺恩斯大概率也是这种情况,不过接受人群被限定在了人工智能这方面,不过显而易见里面肯定是有别的领域的人物——计算机,这是马兆唯一有些自信的地方,但是被陨石砸死的那次他并没有被诺恩斯吸收,排除国内对于这方面严格管控,也可能是自己对于这些交际并不敏感的缘故,导致自己错过了他们发出的信号。
马兆一直在复盘自己上一轮的问题。
那是他第一次活这么久——虽然还是死了,不过人生本就不是平稳过程,但是好在遍历定理依然成立。
顺利的开局被他照搬到了这一轮,不过这一次他选择了待在美国。
马兆原本也想把她接过来,只是她不愿意去,说在老家待着挺好。
又说,有什么事可以联系你爸。
马兆罕见地冷笑了一下,说自己能有什么事。
马兆除了见过那个据说是他两岁的生日礼物的东西,对父亲这个生物全部的记忆都是照片。
有很年轻的黑白照,也有很模糊的彩色照,对于马兆来说,父亲就是一个没什么剧情的NPC,没有刷好感度的必要。
而且自己这次也没有死,说明自己在哪影响并不大,马兆想到这不由得叹了口气,用生命试错,还真是痛苦。
“谁知道呢,说不定UEG的审美就这样。”和他走在一起的人随口答道。
“你在数字生命研究所那玩得怎么样?”
马兆很注意地把自己的日常讲了讲,涉及机密的倒是一句没提,这次他是作为代表来这边参加会议的,偶尔遇上之前的同事聊两句也正常。更何况他现在有了些许人际交往的常识,别人问自己什么,自己也应该回问些什么,这些交流不一定有什么用,但是一定要有,好在这个人也是中国人,两人直接用汉语交流,倒也方便。
“有个印度的哥们给我说你们脑机链接上边有突破了,这回可真是小盒才是永远的家了。”这人给他挤了挤眼睛,倒是用了个90后才懂的梗。
“还早,”马兆摇头,他实事求是,当时国内也是搞出了人格模拟之后才走在全球数字生命研发的前沿,“人格模拟做不到的话,数字生命卡记录下的也只是被训练成功的AI。”
更麻烦的是之后因为数字生命引起的伦理问题和被禁止数字生命研发的法律制定。
他必须得抢在法律禁止之前加速数字生命的研发,只有更快地搭建数字世界和将数字生命上传,上一次还是太慢了,550系列可以说是他的全部希望,如果自己更早研发出能够承载人类生命的生存环境——毕竟数字世界只是让人类换了一个环境生存而已,而且那将是一个无限大的世界。
每个人不用承受灾祸,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数字世界里,不再需要食物和水分,只要有充足的电力世界就能维持运转,去中心化的管理,让每个人成为自己的主宰,如果再有一个严格禁止向下自由的管理——不能由人来担任,只要有人就会有欲望,如果……
如果这个世界将由AI管理,那将是一个多么公平的世界啊。
马兆心里燃起莫名的火,他看着眼前丑陋冰冷的餐包也感觉面目可亲起来,满意抹上黄油一口咽下。
和他一起吃饭的停下目光看了马兆两秒,为什么就吃这一会饭,他明显感觉马兆的心情好起来了,“怎么吃个饭你都能燃起来啊?”
马兆的回答确定了他的想法。
“因为我不看博人传。”
马兆的好心情只维持到一辆送他回去的车停在他面前。
在没到信号封闭的地方之前打开GitHub打算看看有什么新动态,再默默给几个数字生命相关的项目添加星标,然后参与一些项目,再将自己的一些有关AI的想法发上去——坐在他前面的人只是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继续盯着他。
对于诺恩斯马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选择大海捞针。
最后拿出手机在监控的环境下和家里通话——反正通话也是被监听的——马兆只是确定她今天有没有出去,确定她没出门马兆才算放了心,这一次他不在边上,还是不希望她出事。
很快就到了信号屏蔽区,马兆的手机已经自动连上了里面的专用网络,经过一堆乱七八糟的认证才走进去。
不过很明显,软件再强,硬件跟不上就是白搭,之前做到极限也只是将550c全面推广。这次马兆决定往硬件开发走,他前几次搞航天的时候很清楚,发现新材料是偶然,用现有的材料达到应有的目的才是常态,这事比软件开发慢多了,但是很有必要。
只是很奇怪,美国这边为什么会把硬件开发和软件开发分开,之前数生所关闭后就是很自然地取消了数字生命研究的项目,只保留了550系列的开发,在中国同步进行的研发在这边居然直接给分开了。
不过这个应该影响不大吧。
毕竟……
问题很大!
马兆把眼镜框往上推了推似乎要把那个装在三件套里的身影看个清楚,而那个被包围着的人好像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对他的不可置信报之一笑。
“图恒宇?”
而站在中间的人也并不惊讶被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人叫出名字,就好像他的名字本该被天下人所熟知;于是图恒宇可以傲然站在人群中心向众人挥手致意。
图恒宇为什么会在这?
马兆很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安全系数有多高,真要说得极端一点,因为出于安全考虑被限制的人身自由,尽管这里有住房商场酒吧局域网,但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的他们几乎是在坐牢。
尽管这里常有新人进驻,可是为什么图恒宇在这?
马兆心乱如麻。
图恒宇不应该在中国——不对,图恒宇说过是因为自己的演讲,可他还有孩子老婆在国内,就算自己没有参与峰会他应该也会回去才对。
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然并不是说马兆对于图恒宇扯着他领子这件事有什么不满,不过既然现在是同事,倒也没必要把那些几十年前的没人知道的事情摆上来。
只是现在事情与他的想法有了出入,马兆只是觉得不安。
任何一个新人的到来都是一场盛宴,更何况来的是图恒宇。
马兆这才知道自39年以后被完全封闭的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图恒宇向全世界分享了人类生命如何转化为数字生命。
他就像当初的诺恩斯一样,开源了代码。
但是同样因为他天真的分享,导致他被各方势力盯上,马兆听着那个拍着图恒宇肩膀的人的叙述简直难以想象图恒宇是怎么在层出不穷的暗杀和绑架中活下来的。
后来两人熟悉了图恒宇和他说那是用他钓鱼,其实他在研究所早就把该交的东西交上去了,开源也是他们尊重了图恒宇自己的想法,倒是用他钓鱼,抓到了不少好东西。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图恒宇的到来带来了另一个项目。
参加这个项目宣讲的人并不多,更加严格的对于金属物品的检测,马兆的手机被没收走了,他习惯装在口袋的钢笔也被收走了,甚至他们要检查自己鞋底乃至屁股——马兆多少有点受不了这种近乎侮辱式的检查,刚想说点什么——突然金属检测仪的声音玩命地在他身后响起,马兆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僵硬转过身,不是自己,是跟在他后面进来的高大白人。金属探测仪正对着这个白人男子屁股的位置上玩命地响。马兆迅速扭过脸,他并不想知道为什么那玩意会在那种地方响起来。会议正式开始之前身边的嘈杂声仿佛摩擦沙滩的浪花——马兆几乎没在这看到多少熟人的脸但也合群地聊了几句,有关天气,有关等下的会议。至于刚才的白人男子——马兆看见他被带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
而他在这里最熟悉的人大概就是讲台上的图恒宇,只是身着西装的图恒宇,他并不算得上熟悉。
衣服是人的第二层皮肤,它比皮肤更能体现一个人的阶级,无论是年轻或是苍老的身躯,只要包裹进富贵的躯壳就会引人趋之若鹜,可是身着优雅的图恒宇不一样,即使包裹着朴素的外套皮肤也只是他的血肉皮套,他站在讲台上,哪怕面容已经有几笔刀刻斧凿,但是那年轻的灵魂依然在熠熠闪耀。
马兆好像认识他,又好像不认识。
但他在听着图恒宇的讲解,听得很仔细。
他说:人类需要数字生命,人类文明的延续需要数字生命,只有成为数字生命,我们才能在这个灾变的时代获得真正的自由。
马兆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后心发凉,他承认这些事情他是想过的,但是他并没有想让所有人都变成数字生命。
这个活在图恒宇皮肤下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可不记得图恒宇是这样的人。
图恒宇背后的屏幕自动翻过一页,马兆视力并不好——他担心之后会遇上上太空的任务,眼睛手术不能做——他好像看见幻灯片的底面有一团隐隐约约的半透的红色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标记,光投在幕布上他看得并不清楚。
“丫丫,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数字生命卡蓝色的灯光亮起。
马兆认识那个数字生命卡,2041年的通用款,他也有一枚。
而他数字生命卡里面的内容还在逐年更新。
“爸爸早上好,”幕布闪了一下,一个拿着画笔的小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先和自己的父亲打了个招呼,然后才转向他们,“大家好,我是图丫丫。”
……
马兆走出大门的时候几乎说不出话来,从他看到图丫丫在屏幕上出现开始他的脑子就变得空空荡荡,能够在没有互动的情况下自娱自乐的图丫丫显而易见是有了自我意识。
他只是没想到图恒宇能丧心病狂到这个境地,为了试验数字生命的可行性,上传自己的女儿。
通过数字生命的脑机接口上传至数字生命卡的前提就是肉体的死亡。
数字世界的图丫丫形成了自我意识,那么真正的图丫丫的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马兆身为科学家的自尊不允许他和这群疯子共事,拒绝签署文件参加这一项目的马兆被安排去了另外的地方,他的社交软件被监控着,他的电话被监听着,他对于诺恩斯信息的搜索被无限搁置。
自由派的游行示威和恐怖袭击并没有停止,互联网没有被关闭——没关闭也不是什么坏事,待在这种地方,有网络至少没和世界完全断开联系。马兆把外用骨骼拆下来,坐在地上有一瞬头晕目眩。拿出手机,6G的网络倒是满格,尽管是被监听着,不过马兆和家里的联系倒是没断过——他在这个世上的牵挂并不多,习惯早死,习惯不被在意,真的活得足够久了,再缥缈的感情也可以凝实了。
“我在家里很好的,”视频那头她看起来精神很好,和去了北京那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你小姨现在和我住一起,我们都蛮好的。”
“你今年什么时候回来啊,之前你说有要紧的事情可能几年都没办法联系,真的吓死我了。”
“那时候工作比较忙,确实没有时间。我能有什么事,有事就会和你讲的。”
马兆挂了电话,还看着手机壁纸上高中去游乐园两人坐旋转木马拍的照。
看了一阵,习惯设置了半分钟无操作自动息屏,黑色的屏幕上出现了他自己那双依旧有些茫然的脸,看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马兆无端产生了一种被注视的错觉。其实这也算不上是错觉,他的全部都在被监听着,他的脱密期是终生,没身中六弹确认自杀,已经是仁慈了。
他大概只有在这个地方待到死了。
所有东西都是按量领取,好在马兆对于生活质量没什么太高要求——谈不上是因为苦日子过管了,只是向来如此,倒也习惯了。
也不知道现在家里怎么样。
马兆其实欣赏不来风景,他也欣赏不来那个高大的总是捧着诗集咀嚼一般念诗的毛子,可惜他的耳机他自己调试过,能把俄语翻译得更适合中国人的耳朵。
他有时候也想关掉这个东西,但是又懒得,他想毛子应该也是个很孤独的人,人和人之间的孤独不可共感、替代,但是人和人之间偶尔也需要一点共情和陪伴。马兆在他念诗的时候总是沉默不语,假装听得懂他在念什么——事实上“听得懂”和“听得懂”的区别比人和狗之间的区别还大。
如果翻译也是一种创作,那么这种被AI所代替的创作,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马兆在这个离家一万五千五百公里的地方,第一次对艺术产生了一点好奇。
……
你为什么叫我诗人
我的忧愁便是众人不幸的忧愁
我曾有过微不足道的欢乐
如此微不足道
如果把它们告诉你
我会羞愧得脸红
……
毛子念诗的声音很大,耳机的声音也只占了一半,随着诗歌的二重奏,马兆一边读手机上的消息,红色的题头写着全球证券交易所关闭,马兆对此毫无波澜,货币退出人类历史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反正他也没有钱,哦对,现在还没有保险。
他继续往下翻着信息,由于一些伦理问题,数字生命计划还是被彻底禁止了。马兆心里居然翻起一丝欣喜,不过很快就被自己打灭了。
数字生命计划的终止给他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和另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来的是马兆的熟人,俏皮对他挤挤眼睛似乎也很为他高兴。
“好消息是什么。”马兆配合道。
“好消息是你可以回到纽约了。”
果然世界上大多数正确的东西都没有意义。马兆默默举起左臂的机械臂,沉默看着来通知他可以离开的人。
“另一个好消息是你家里的信,都在这。”
马兆看着那厚厚的信件,竟然没第一时间接过来。因为网络全部关闭,除了偶尔能够使用的局域网,他几乎没有接收到外界信息的机会。更何况他从网络断掉之后就没收到家里的信了,于是也没想到自己也可以寄信过去。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有人给他写了信,写了很多很多信,写了很多很多他几乎拿不动的信;他安装线缆的手没抖过,他检修机组手没抖过,而他看着那些信,还没抬起手,便发觉手有点抖。
他在害怕什么呢。
……
我想
我是个病人
我确确实实是个病人
我每天都会死去一点
我可以看到
就象那些东西
我不是一个诗人
我知道
要想被人叫做诗人
应当过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生活
……
马兆,你在乎你自己是否要过另一种生活吗?毛子稍稍喝了些酒,脸却烧得通红,毛子的话语十分浑浊,而那双翠蓝的眼睛却如同燃烧着火焰般的清澈。
马兆,你不在乎,马兆。
酒像风刮进毛子的喉咙,毛子竭力饮尽那来之不易的酒。
那用于自卫的子弹穿过毛子的胸膛,马兆知道那并不是一个适合自杀的方式,含在口中和对准太阳穴会最大程度地降低死亡的痛苦,告诉自己搭档这些无聊常识的毛子选择了对准心脏,用最痛苦的死亡,将心脏击为残片。
马兆突然就很想知道自己的搭档感受心脏破裂的十来秒里想着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和痛苦对抗。而他前一天晚上既没有被枪声惊扰,也没有被毛子的痛苦所惊扰,于是他在这世界的坟场向下挖去,拨开无人问津的花园,里面住着一具枯萎的尸体。
马兆突然听到自己的耳机在念着什么。
这声音很熟悉,总在日暮时分格外清晰,毛子拿着书,背对夕阳向东方站立,那近乎嘶吼的朗诵几乎把诗歌变成了刀匕。而他木然地站立,听着耳机里两个声音恍惚交替,就像有什么东西从眼前的尸体上站起。
马兆的心野空空荡荡,却响起宛如巨石滚落的轰鸣。
那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变成了怒吼,毛子高喊道:
Нежные! 温情的人们!
Вы любовь на скрипки ложите. 请用小提琴演奏爱情,
Любовь на литавры ложит грубый. 粗鲁的人用定音鼓。
А себя, как я, вывернуть не можете, 你们能不能像我一样把自己反过来,
чтобы были одни сплошные губы! 使整个身体变成两片嘴唇
……
Хотите - 假如你们愿意-
буду от мяса бешеный 我可以变成由于肉欲而发狂的人。
- и, как небо, меняя тона - 变换着自己的情调,像天空时晴时阴,
хотите - 假如你们愿意-
буду безукоризненно нежный, 我可以变成无可指谪的温情的人,
не мужчина, а - облако в штанах! 不是男人,而是穿裤子的云!
……
马兆被世界的嘈杂包围,陷入另一种境地。
学术的大门重新向他敞开,他得用自己错过的几年去习惯那些新的东西,他开始写信,开始和别人交际,开始和自己的幻觉对话,开始在时间的夹缝里练习俄语。马兆从来无所谓成为别人眼中的怪人,更何况在怪人堆里,他也不算扎眼。
马兆隔一段时间总能收到一封信,信上写着他关于季节,关于生活的问答,他一边看信一边写信,把那些错季的问候一一回应,再去询问她最近的状态。
他收到她写来要加衣服的信落款是十月,马兆收到信已经是圣诞节了,他说自己一切安好,平安夜收到了很不错的苹果——尽管事实上并没有他在国内吃到的那么不错,但是在这灾变的时代里也是一份意外之喜——每个同事说这也是习俗之一,要在平安夜吃苹果,于是马兆在信里大胆猜想,这个所谓的习俗应该也是中国人搞出来的,可是谁在乎呢,能在物质匮乏的冬天吃到苹果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谁会去在意这些习俗是否真的自古而来。
再收到回信已经是春天,她老了,老得很厉害,前面的几页是用笔写的,后来的信都是印刷的文字里满是口语的习惯和一些思考的嗯……嗯,她说家里又添了口人,小姑娘长好可爱;她还寄了照片过来,马兆看了,的确可爱,但是时间太久他已经不太记得其他亲人的脸,也看不出来像谁。
接下去的日子忙得天昏地暗,马兆整日泡在实验室里几乎忘了时间。
等回到自己闲置已久的卧室,电话已经被语音留言塞满了。
从浴室出来之后一条一条地听。
“马兆你之前要我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记得看邮箱。”老友只发来这一句话,语焉不详。
非和平年代,信件也变成了一种奢侈品。他披上外套打开邮箱,除了老友的信,还有几封其他零碎的来信。马兆没有多想,只是随手将信垫在老友的信下,他的确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拜托过这样的事情。
信里发来照片是他们在UEG大楼里见过的壁画的完整版,马兆想起来了,不过更让他失望的是:但凡有一点密码学常识的人都会发现上面的摩尔斯密码直白得就像挑衅,但是无人在意,那些能决定地球生存与否的关键人物忙忙碌碌或者骂骂咧咧地都在这幅画下面坐过,而他们对这一切毫无所知——或许有所知,心里还在暗自得意吧。
马兆默默将邮件点燃,假装对此一无所知,更何况那些极端的数字生命派已经被处决了,他应该,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
敲门声。
“马兆?”这位看上去衣冠楚楚的大人物神情里没有丝毫尴尬,美式的爽朗笑容让他看上去傻极了。
这是自从他到了美国就一直试图与他修复关系的,父亲。
不巧,他的这位父亲,搞的也是人工智能,知道这件事的马兆心里就和有蚂蚁在爬一样,所以这次他主要学习的是机械设计,既避开了和这位的直接接触,也继续有了探索诺恩斯的机会,只是后来他自己无法接受这种事情被驱逐,即使回来了,也和这位没什么联系,这次这个人突然过来,马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知道这件事我也很遗憾……”马兆听着这美式汉语皱眉,从他手中接过信。
最上面是两个简单的汉字:讣告。
马兆看完了每个字,大脑却好像出于一种神奇的短路状态,他似乎明白每个字的意思,又很难将字连贯,看末尾落款的时间,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尽管如此,对于内容——马兆知道,自己的大脑又在欺骗自己了。
他木然地送男人出门,站在门口茫然地张望,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哪——随便去哪,他只是潜意识不想回到那个略显空旷的房间。
马兆恍惚走出门去,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俯瞰地面的水泊,一个个或多或少地印出他脸的几分之几,踩碎自己和背后的阴云,路过的落地窗映出无数条他晃动的身影,似乎有人与之同行,只是他好像被这场雨击打得粉碎,哪一面都照不清他的心情。
他看见了黑色巷道里戴着安全头盔却喝的烂醉的人,躺在雨里,享受这个由他们建设的纽约的繁华,但是纽约的繁华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他。
“DR.Ma?”马兆充耳不闻,他是直接出来门的,早已习惯英文交流的他没戴耳机并不影响生活,不过突然没有中文ai的回声他还有些不适应。
“老马!”熟悉的声音和并不熟悉的称呼。
母语唤回了他的些许神志,马兆顺着声音望去,居然是图恒宇。
老马这个称呼,从图恒宇的嘴里出来——马兆想了一下,倒也合适,这可是在美利坚,他这个早早被数字生命计划排除在外的才是那个挑战者。
数字生命终止之后回归,马兆其实见过图恒宇。马兆对于图恒宇下意识地有些回避,他知道当时数字生命计划叫停,美国为了尽快摆脱数字生命派的标签用了最快的速度销毁了几乎所有的数字生命相关的东西。毫无疑问……第二次失去图丫丫的图恒宇几乎成了一个疯子,整日蓬头垢面地坐在研究所的台阶上,任由人流绕过他独自构成的围墙;不理他倒还好,但凡有人对他付出多余的耐心,他就要狠狠地控诉那些毁灭他的心血,他的女儿的人。
马兆看到数字生命卡被集中销毁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最重视人权的国家,却没有给图丫丫该有的人权。
之后,马兆真的不敢想那个曾经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想听,但是研究院之外的八卦就那些。
后来他听说图恒宇也不闹了,只是依旧顶着一蓬乱糟糟的头发胡乱转悠,身体逐渐撑不起西装的挺拔。他拒绝为人类的巴别塔出谋划策,于是他的职位一降再降,最后一次马兆见到的图恒宇是在带实习生。他总在八卦里听说图恒宇在酗酒,没人知道他的酒是从哪来的,就像这里的人默契不提起那些令人迷醉的药剂是从哪来的,马兆对于无法克制自己欲望的人总是嗤之以鼻,而他唯独不想看见图恒宇这样。
那个上辈子总是叫自己马老师,却又深切恨着自己的图恒宇。
“老马,”图恒宇走上来揽过马兆的肩膀,眼眶鼻子脸颊又红又肿,身上酒气熏天,他嘿嘿地笑着,“老马,你想去喝酒吗?”
马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图恒宇的住处比他的要狭窄一些,酒咣咣咣地倒下来,马兆喝了一口,异常上头的劣质酒。在他的人生规划里没有酒精的部分,主要是酒精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以前不喝是因为他的大脑留着还有用,今天大脑已经不起作用了,喝点应该也没关系。
马兆看着图恒宇很熟练地开酒倒酒,不追求什么仪式感只是为了喝醉,马兆有点心慌,他还没这样喝过酒,而图恒宇却毫不在意地搬出要和他要不醉不归的架势。
两杯下去,马兆眼前有些发晕了。
图恒宇一边开酒,一边对着他笑,“老马,你不会喝酒啊。”
两个男人,两个被浸湿在名为亲人离去的回南里几乎要溺水的男人在人群中酗酒。
马兆捂着发晕发涨的脑袋觉得这真是太刺激了,他瘫着沙发上一动不能动,图恒宇指着他笑,“看你那衰相,我告诉你,我还能弹钢琴呢!”
“放屁!”马兆喝得昏天黑地,个人素质低之又低。
“我,我这就给你弹一个看看……我,我看看……琴呢?”
图恒宇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转了一圈,从眼睛缝里找着了钢琴,一步摔两步倒地磨蹭到钢琴面前,马兆从眼睛片后面看着图恒宇坐定,抬手:“登登!”钢琴被图恒宇吓了一跳,图恒宇摆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看错键了。”
“邦邦!”钢琴又叫了两声。
图恒宇这次点了点头,“这下就对了,你等等我。”
马兆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下午吃的那点东西全都在和酒精蹦迪。
City of stars
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图恒宇声音响起了的时候马兆被震了一下,原本只是略有声响的房间彻底安静了下来,马兆心想他和图恒宇认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图恒宇有这一手。
City of stars
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Who knows
I felt it from the first embrace I shared with you
……
You never shined so brightly
马兆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的坐垫,呆滞看着亮着光圈的天花板,他在歌声里似乎短暂地飞行起来,跨过纽约那几十年前尚且耀眼的高楼大厦,身体随着他想象不出的动作在舞蹈。
他的大脑依旧没有恢复作用,只是脑子里不住地冒出一句话:醉了的感觉真好。
“图,你女儿是什么时候死的。”马兆看着那光环,突然问他。
他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为了科学试验去冒犯生命……不得不说他当时的愤怒和一开始对图恒宇的偏见不无关系。
图恒宇似乎喝得很尽兴,并不觉得冒犯,“她生日那天,我们开车出去哼哈哈哈……”图恒宇莫名其妙开始笑,笑完继续道:“我就是搞AI的,自己家的人却被AI控制的车给撞了,呵哈哈哈哈哈,报应啊,老马你别睡,喝……快喝……”
“怪不得,看上去不大……”马兆嘴动了动,他心里记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死活想不起是哪里重要。
马兆突然意识到周围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看着图恒宇阴郁的脸色,酒醒了大半,他努力地想要站起来,身体沉重得倒不像是自己的。
“他们对于丫丫的死亡,定性是谋杀——老马,你知道么,”图恒宇吐字清晰,说到这又喝了一口酒满足地叹气。
马兆竭力想要站起来,但是耳朵里图恒宇的声音不断灌进来:
“他们告诉我,想要让我的丫丫回来就需要创造出真正的数字生命,只有真正的数字生命才能唤醒数字世界的神祗,到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会进入数字的世界,我们都是主宰世界的神。”
马兆手指在不自觉地发抖,不是寒冷,也不是恐惧,他现在应该是中了一种什么针对神经类的毒素,他现在所有的神经都在失控。图恒宇演技太好了,这个带他来喝酒的家伙根本就没喝醉,一个习惯酗酒的人酒量不会太差,是自己太松懈了。
那么,图恒宇,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呢?
图恒宇手里拿出一张数字生命卡,暗沉的金属光泽,是44年生产的那一批,也是数字生命计划终止前的最后一批。
那枚数字生命卡上并没有名字,联想今天是移山计划启航的日子,全球网络要重新开启,他无比清晰地猜到了图恒宇的想法。
黑色的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
图恒宇就站在他面前,圆形的灯管在他头顶晃晃悠悠,宛如天使的光环。
而这天使拿着枪,低头看他,“所以老马,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图恒宇的眼睛晦暗冰冷,那似乎凝聚着毁灭世界的风暴而声音逐渐轻柔:“地球就要启航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老马,就帮帮我吧……”
可是——
咔嗒。子弹卡壳了。图恒宇脸上的阴狠化成错愕,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受过枪械的训练,遇上子弹卡壳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马兆忽地笑了,卡壳的子弹让整段酝酿的风暴都化作一场滑稽的演出,马兆不知道图恒宇准备这一场演出准备了多久,老友的信件和多年未见父亲送来的讣告,找到这个几乎是完美的在自己内心被攻破的时机。
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意外?
他低声道:
хотите -
буду безукоризненно нежный,
не мужчина, а - облако в штанах
图恒宇脸上阴晴不定,看得出来图恒宇并不懂俄语,他嘴角抽动着笑了笑,没关系,不知道也很好,诗的美,或许就是因为词不达意。
马兆开始无法完全地控制自己抽搐的身体,就算不被子弹打死,他迟早也会被这毒素侵蚀,不过他毫不在意,手指一跳一跳地握住枪口。马兆将对准自己眉心的枪口移到了胸口,他的嘴角一下一下抽搐地笑着,含糊的吐字却非要把话说得完整:“来吧,重,重新上膛,你你获——得了一个鲜,鲜活的电子生命,我获得我这,我这新的一生,图,图恒宇,你还在等什么呢。”
马兆,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毛子说的对,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激情的家伙,自己只是普普通通过着这普普通通的生活,要想做一个诗人,应当过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生活,他下辈子只想好好休息,过另一种生活。
他握住图恒宇的手对自己的心脏开了第二枪,这一枪,子弹没卡壳。
“图恒宇啊……”
图恒宇通红的眼眶湿淋淋地下着雨,马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表情,他就在这种怪异的麻痹感里,度过漫长如一生的几秒。
他的脑海响起死寂的嗡鸣。
“我准备去美国。”
“一定要去吗……”
“我必须去。”
“为什么?那大洋彼岸的风景就那么美丽吗?你爸也是……你也是……”回忆里的声音逐渐带上眼泪的声音。
……
“不,因为那里有着全世界最高的数字生命计划的支持率,我想亲自去看看,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人间炼狱。”
马兆睁开眼睛。
如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数字的天堂他可能都不会过于失望。
显而易见,眼前熟悉的模糊一片是幼儿未成长的视力,他的人生又要从一开始,他不知道图恒宇有没有获得一个鲜活的电子生命——当然也可能是一具鲜活的尸体——但是,显而易见,马兆的确获得了自己新的一生。
毫无疑问,数字生命就是一个谎言,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因为数字生命卡的存在诞生出新的东西出来。
马兆突然感受到了一丝绝望,自己几十年来坚持所做的一切,原来就是一个骗局。
马兆。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班主任皱了皱眉,似乎要很努力才能从记忆里找到这个名字。
他不喜欢当班主任就是这个原因,除了自己的课还要管一群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和思想健康,最重要的是每个月就多给几百块钱,还要搭上自己半条命。
很不值得。
所以这个马兆……哦,他有印象,很省心的那个嘛!
省心对于老师来说就是没有印象,没做过什么大事,也没有成为能做成什么大事的人,只是班级里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学生,于是很省心。
“马兆啊,挺,挺乖一个孩子,怎么了。”班主任对上校长略显突兀的脑袋,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校长摇了摇头,“这小子,搞不好是个天才。”
马兆不喜欢戴眼镜,尽管他是有些近视的,但他的确是不喜欢戴眼镜,很麻烦,很容易让他想起很多他不喜欢的事情,马兆随性了几百年,突然迎来了自己的叛逆期。
他把所有自己喜欢过的,在意过的东西乃至对于他的下意识对数字的反应都在刻意去磨损,他只是被这个世界击溃了罢了。
数字世界对他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他只是觉得自己以为好不容易寻找到的通关密码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笑话,他自以为的数字世界的自由自在,其实——数字世界这个概念本就不存在。
他死了,那怕他的一生在死后被图恒宇记录进数字生命卡他也确确实实没有重新复生于数字世界,马兆白死了。
可是自己既然能真实地死了,是不是说明这并不是地球该有的结局呢。
马兆在开学考试那天撑着头睡觉,后排的窗帘微微遮挡的阳光实在太温暖,他把眼镜放在桌边上,只是期末考试而已,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于是他选择了享受睡眠。
“喂,考试呢。”
马兆头顶突然挨了一下,有些恼火地看了一眼敲他的人,于是把头转向另一边继续睡觉。
“考试呢还睡。”
马兆半眯着眼睛,仰头看了一眼敲他的人,似乎勉强辨认出了这个人是他目前惹不起的人,于是低下头揭开笔盖,眼睛扫了扫被他直接翻到大题的试卷,写下几个答案,继续闭上眼睛了。
校长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你就是这么敷衍的?你大题怎么没过程?”
扯过试卷,发现前面已经做完了,还没填上答题卡。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没睡醒的声音,“这有什么可写的,心里微一下不就好了……”
微一下?
“嘶?”考场的同学早就注意这好久了,碍于校长的威严一直没敢发作,听到这种发言都忍不住要啧他一下。
但是这些声音他都没有听到,因为他又睡着了。
事实上是马兆晚上睡眠质量很差,他晚上很难不做梦,他不断梦到自己的各种死法,不断地被惊醒,然后抱着无论如何都要睡着的决心再睡着,于是睡眠不足导致视力急速下降,精神状态像是被丢进破壁机的花生,磨得粉碎掀开盖的时候还会冒烟。
可是这种情况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愈演愈烈,小时候身体容易犯困,梦到几次睡死了也就算了,自从他的记忆开始逐渐清晰,他甚至一度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只觉得梦里和现实都很痛苦,他甚至无法确切感知哪个更痛苦,又不想死,所以只好这样浑浑噩噩地度日。
等到他又一次被自己的梦境惊醒的时候教室已经从考试拉开的前后桌恢复成常态,值日生已经在打扫卫生了。
马兆看了一下时间,睡了四个小时不算太差,他人缘并不好,今天考试又摆出一副刺头的姿态,任谁都会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马兆就像往常一样地走出校门,却又不知道为何回头抬眼看上一看。
他的未来,到底在哪呢。
马兆下意识捂住胸口,似乎那里破碎的心脏还没愈合,甚至他有了奇怪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脏是碎裂的,就算他能听到自己心脏是跳动的,摸着自己心脏的温度,他总觉得胸口空空荡荡,似乎里面盛着不属于自己的心脏。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块红豆馅饼,走上前去买了一张,感觉比小学的时候小了,可能是通货膨胀也可能是他膨胀了,不管是哪个,总之有东西膨胀了。
马兆嚼着发干的面饼走回家,觉得自己过的并不是自己的一生,是偷来的,本该属于另一个阳光的马兆的一生。
马兆用口袋的钥匙转开门锁,看到屋里没有灯,只是叹了口气,重新将钥匙装进口袋。看样子今天买饼还是买对了。
放下书包,窗外对面的楼已经亮起了灯。
马兆拉上窗帘,打开台灯,桌上没有熟悉的大电脑,只有一摞草稿纸,他做完作业无事可做的时候就画草稿纸,随便划拉一下他大脑里出现的数字,那些草稿纸都被他正反用过好几遍,大概随便来个正常人都没法从那些一层一层的数字里看到他拿毫无意义的计算。
这是他少有的能解压的方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逃避一下现实和梦境。
然后呢,他要继续这个没有意义的计算,然后在某天淘来一个二手的大屁股电脑在网上做一个制造毫无意义谣言的民科。
他听到传来开门的声音,迅速关掉了台灯。他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在他门口停下,大概是站了一会吧,总之是走了,马兆这才躺回到床上。
马兆一瞬间觉得自己并不像个人,他做贼一样地寄居在这个躯壳中,不管是见人还是见光,他都见不得。他躺在床上摸着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心想,明明自己是活着的啊,为什么还和死了一样地活着,没有选择死去呢。
自然,马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是他并不想死掉……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但是又很难有什么精神去做,只是他一想到自己所珍视的,竭尽全力去完成的梦想,其实都根本不存在,就很难再去争取这个未来。
反正再过几十年地球就要毁灭了,被坚持下来的计划,大概只有火种计划和移山计划了,但是他真的不看好移山计划,尽管移山计划是能保留足够多的人,但是毫无疑问移山计划代价最大。
机械设计的精髓就在于按具体情况权衡轻重,统筹兼顾,使设计的机械有最优的综合技术经济效果,马兆的大脑几乎就是一个精密的计算机,有关建造一万台推进器这件事他并不乐观,更何况,他并不热爱这个世界。
热爱……马兆坐起来,反复思考自己,似乎除了幻想过数字生命的未来之外,并没有真正热爱过什么。马兆少有的没有继续复盘自己的前几辈子的错误,而是真正开始正视自己为什么以前从来不考虑这些问题,可以坦然地、不求甚解地活着。
他爱什么呢。
马兆首先想到的就是隔壁的房间,两次死于他之前的母亲。
在经历这两次与自己相关的亲人的死亡之后,他似乎每一秒都多在这个世界上学到一点东西,那些痛苦一直在他胸口生长,享受着他情绪的最高优先级。
马兆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这种患得患失真的还是自己吗?他迅速反驳自己,只是情绪偶尔的失控而已,很正常,很健康,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又做梦了。
马兆看向周围,门关上了,窗子也紧闭着,至于监控……这里怎么可能有监控?人渐渐围上来,马兆看去,那几个进门时觉得熟悉的身影,转过面来眼熟到好像上次见面还在休息的半天之前。在要追根溯源,这几个人也参与了数字生命计划,他们出现在这里怎么可能是意外?
马兆眼睛向后瞟去,他看到了带来灾祸信件者的举杯,似乎也在祝贺他将获得自由。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头顶,图恒宇若有若无的声音从一片空白的脸上传来:……他们告诉我,想要让我的丫丫回来就需要创造出真正的数字生命,只有真正的数字生命才能唤醒数字世界的神祇,到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会进入数字的世界,我们都是主宰世界的神……
马兆的身体又一次变得僵硬,他想伸出手推开枪口,或者远离枪口,可是他在空白面容的人群中看到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还是生出了些许恨意。
又失去了力气。
他的感情还是太鲜明,被人抓住了把柄。
马兆在枪声后惊醒,扯开被子,后心已经湿透,贴在背上有一丝凉意。他把图恒宇说的话一字一字的想起,他们——毫无疑问是说诺恩斯,那么他们说的数字世界的神祇到底是什么东西?
除非他们捕捉到了从网络之中诞生的……数字生命?
马兆下意识看向窗外对准大门的摄像头,突然回忆起自己被监视的那些年。那些人只要通过无数个连接在一起的摄像头,就可以监控一个人的全部动向,那时候的马兆并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东西,而且他也不想被更极端地监控着……就像他的搭档,然后被这种无孔不入的窥视给活活逼死。
那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如果摄像头后面坐着的并不是一个人呢?
而是就像他们说的,数字世界的神祇。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马兆彻底睡不着了,他感觉他好像生活在一个科幻小说里面。
回去拿卷子的时候,马兆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发到卷子,班主任把他叫了出去。
带到了校长室。
马兆听着他们说的内容,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昏昏沉沉的脑子醒了大半,大夏天,他坐在沙发上后心发凉。
学校怀疑他考试作弊,需要他重新做一套试卷,否则通知家长,通报批评。
马兆突然感到了一丝羞耻,都活了几百年了为什么还要被请家长啊?
最恐怖的是还真的请得到啊!
马兆摘下眼镜绝望地捂住脸,手掌下是扭曲的表情。
在旁的看来马兆似乎陷入了某种自责,班主任一脸求助地看向校长,觉得没必要对一个小孩这样。
校长很愧疚,但是校长觉得如果学校里真的有一个能和附中那个传闻中的天才相提并论的学生,这点愧疚他可以假装没感觉到。
马兆捡起眼睛戴回去,眼眶是被按压过的通红,班主任看得心里更不是滋味,老老实实的一个孩子你非得这么折腾个什么劲。
可是心里也不由得有点小期盼,万一真是个天才也挺好。
马兆的几份卷子都判下来了,得分率都在百分之七十之间,而且这次他没再做出心里“微一下”的操作,都老老实实写了解和答。甚至在校长问要不要多几张草稿纸的时候无意间说题比较难,草稿纸可能需要多几张。
班主任心里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摆了摆手让他回去了。
只有校长乐呵呵地看着这几张试卷,心里似乎有了底。
“不是搞不好,这小子就是个天才,有这个水平不搞竞赛有些浪费啊。”
“啊?”班主任是教语文的,他确实看不懂这些题,并不代表他看不懂分数,得分率在七十左右实在算不上顶尖啊。
“这是我从附中要来的题,他肯定没地方知道答案。”
班主任以为校长下一句就要说附中卷子怎么怎么样了,校长才开口,“你看他做完这么多题累了吗?这里可是三套卷子。”
“或许对他来说这些题和考试的题并没有区别,控制得分只是对他来说这些题和考试题目的难度都一样。”
“想想办法吧,尽量把他引到竞赛的路子上,现在竞赛的加分是不如往年了,但是有这种好苗子,还是得培养。”
马兆走出门去,他尽量让自己这套题的分数和平常考试一样,他这次可不想再走老路,加入数生所,家里人有危险,离开亲人,自己有危险。他既不想被诺恩斯那帮疯子再次盯上,又不能不加入数生所。
他还有别的路能走吗?
马兆找不到这个世界之外的门。
假期人还是很多啊。
马兆老老实实给自己亲妈打着伞,拿着一瓶水跟在边上。
“兆儿,我给你也买了个许愿牌,去挂树上吧。”
马兆看着眼前的树枝被挂满红色的丝带,叹了口气,他都不知道要挂哪。往高处挂是另外的价钱,他就在这边上随便挂挂吧,反正地球也要完蛋了。
马兆围着树走了一圈也没找到能挂在哪,倒是看到了写着母亲名字的许愿牌,上面字迹清晰地写着:愿我儿平安。
默默看了一会儿,他把自己的许愿牌挂到了边上。
风吹过来,许愿牌滴溜溜地打转,等到风息水平,才看见那许愿牌上面却是什么都没写,自顾自地和另一个写了愿我儿平安的牌子挂在一起。
马兆想,他就是这种普普通通的人,爱着这普普通通的人生,大不了再死一次。
就算这辈子白活。
马兆进了数生所,刻意藏拙躲进阴影里,不和太多人接触,可就在这时候,他的桌子上多了一张写着倒4的便签纸。
诺恩斯的大门,向他打开了。
马兆不动声色地将便签纸夹到书中,毫无疑问,数生所里有诺恩斯的人,至于是谁把这张便签纸放到他桌子上的,他得去查监控。
研究所的监控不是想查就能查的,他没有这个权限调用,哪怕是所长想要调用也需要和警方申请,太大动作会打草惊蛇,他最好别惊动更多的人。
“老马干嘛呢,还准备加班啊。”一个说话声音和走路声音都很响亮的家伙走过来,脸上一副假意的亲热。
马兆一直以来就不是很喜欢这种很高调的人,不过碍于此人是他的师兄,马兆倒也没和以前一样完全不搭理他。
“没有,洗下杯子准备回家。”马兆合上书。
“不出去喝点?”师兄冲他挑了挑眉,做了个喝酒的动作。
马兆摇头,他对酒精有心理阴影。
而且他对酒精的心理阴影面积都有一个估值,喏,就心脏那么大。
“哎,活该你单身啊。”
马兆不接话,默默收起书准备离开,他晚上还得去研究一下这串密码。
走出大门,就看见一辆救护车闯了进来。
图恒宇浑身是血,那个总是精神明朗的小伙子现在满身是灰,他捧着自己的女儿从救护车上跑下来,马兆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血压直冲头顶,快步走上去:“丫丫怎么了?”
图恒宇眼眶里全是泪水,不做应答,只是抱着孩子要往数生所里面去。
马兆瞬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拿自己的工牌刷开让图恒宇进去,一边他的师兄已经在联系所长了。
在这的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也不用说太明白。
图恒宇坐在图丫丫边上,眼泪止不住地掉,马兆隔着那扇门看他,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是觉得自责,他如果早知道……
等一下……
马兆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车祸,车祸!
上上辈子他的母亲就是死于一场车祸,上辈子他为了避免母亲再次遇上车祸,特意让她那日整日在家待着,上辈子因为躲过去了,他就没再多想这件事。所以图丫丫的事情也能解释得通了,图恒宇根本没有丧心病狂地为了确认数字生命的存在而上传的图丫丫,他是没有办法!不对,时间对不上啊,图丫丫的那枚数字生命卡是合金制成的,合金的数字生命卡都是42年之后的事情了,可是现在才39年啊?
除非……那时候存在42年数字生命卡里的图丫丫只是用图恒宇的记忆塑造出来的?
“不可能!”
石破天惊的一声震撼着所有人。
“小宇,丫丫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但是这项技术根本不成熟,还不足以支撑一个孩子的一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来人是他的恩师,也是数生所的所长。
马兆刚站起来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所长用眼神喝退了。
“可是所长……”
“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今天也是一时冲动了,回去好好把孩子安顿了吧。”
马兆心底发凉,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恩师会说出这种冰冷的话语,那如果是自己呢,如果自己现在坐在那里的是自己,他也会被这样拒绝吗?
师兄竭力劝说着所长,“……就是给小宇做个念想而已。”
“你闭嘴!”所长大声吼向师兄。
这是马兆没见过的情形,老所长已经五十好几了,马兆从来没见他和谁红过脸,这一次突然爆发的反常,简直会让人怀疑占据这个身体的是不是另一个灵魂。
“老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技术现在还并不是很完善,但是……”
“我说让你闭嘴听见了吗!”
马兆走过去,看他们吵架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默默拉开门又关上门隔绝二人的争吵。马兆坐到图恒宇的边上,他想自己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就这样陪陪他吧。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大概是自己失去母亲的那天也是这样想的,要是有人愿意陪陪自己就好了。
图恒宇想要请辞离开数生所,马兆去送他,其实这辈子图恒宇和马兆并不熟悉,见到马兆来送他,不管怎么样也该礼貌点。
“一定要走吗?”
“我不知道……我可能只是想出去走走,离开一下就好了。”
图恒宇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老所长是死在一个雨天的,临死前,他让马兆陪他出去走走,走着走着下起了雨,两人撑着一把伞,各有半个肩膀淋在雨外。
“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马兆说没有,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都知道,”老所长哼笑了一声,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窖:“接到邀请了是吧。”
马兆没出声。
“伞我检查过了,今天正好是个雨天,声音监听不到,监控也拍不到我们的唇语,今天我就把该和你说的都说了。”
“你之前的邀请是我挡下来的,你其实早就应该加入了。”
“图丫丫的死不是意外,是他们的名单上,有图恒宇的名字。”
“诺恩斯一开始的目的只是想让人类数字化,也就是将人类折叠进数字生命卡,成为延续人类文明的一种方式。”
“但是现在他们发现了新的东西,你应该知道的,收到的类警告信息,他们认为,在网络诞生之初就存在着一个神。”
“那位给出警告信息的神明,是真正的数字生命。”
“可是你知道的,从AI中诞生的东西,终究是和AI差不多的东西,那些沉迷于高度规则化秩序化的死物,和人类是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所以他们认为需要让这位神明获得人性,获得人类的思维方式。”
“可是AI就应该是AI,不应该是别的东西。”
“所以他们选择了谋杀人工智能相关人员的亲属?”因为他们更容易被上传至数字生命卡,马兆没说出后面的话,但是老所长的目光已经暗示他理解的没错,那么他们如果真的认可这条道路,为什么不上传自己?
当然是因为被上传的数字生命肉体首先要在现实里死去,这些自诩天之骄子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付出生命。马兆的大脑迅速运转,而且谋杀的工具是人工智能所控制的无人驾驶的载具,如果去调查的话,哈,甚至可以让想象力丰富的人类猜测是人工智能的觉醒。
“他们疯了……”
“是,所以我走之后数生所就交给你了,盯着点你师兄,他和我不是一路人,”老所长对他笑了笑,“你是我最聪明的学生,数生所交给你我放心,不过你得改改你那个爱摸鱼的性子了,我知道你就是习惯犯懒,不能得到最好的那个就没干劲,可是我现在只能靠你了马兆。”
老所长的眼神带着哀求,“没人知道把数字生命上传上去会发生什么,人格会不会被信息流裹挟成为AI模拟出来的机器,如果任由他们在背后控制世界的信息差,没人知道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马兆,我只能靠你了。”
马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和他走在雨里。
“你要去哪。”
马兆语气平平,似乎只是无心之问。
“明天你就知道了。”
老所长把担子分出去了,终于轻松地笑了。
这是他和马兆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马兆得到的,是老所长死了的消息。突发性心脏病,突然倒下去的,没醒来。
家属拒绝尸检。
马兆打着伞走过去,这些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大家对于这些事的探讨仅限于隔壁也有被心梗被救护车接走的事情,有对死者的哀悼和对生者的怜悯,或许更多的是担心下一个是自己。马兆沉默着刷工牌,他忽然发现自己现在有着数生所最高的权限,走进了无数次的办公室,陌生的权利的滋味,打开电脑,发现每个电脑在干什么,他全都看得见。
他好像可以理解诺恩斯的那帮家伙是怎么想的了,他们在监视器后窥视着一切,他们可以决定谁生谁死,他们高高在上、他们俯瞰人间。
道德只能规定博弈的尺度。
而他还远远未够水准。
七点四十八分,文昌卫星发射中心。
每个人都快步地走着,偶尔抬起眼皮看一眼站在路边放着旅行箱的少年,多的是并不在乎的人,少有的几个心思活络的想的是这是哪个领导的小孩来镀金的,毕竟航天的政治影响要远超一般科学领域,难免多看几眼。
有人快步迎出来,走到少年面前小声问道:“马兆?”
“是我。”马兆摘下一只耳机,主动和来者握手。
顺势握手之后来者脑子感觉自己脑子卡了一下,难道这小子不才是实习生,自己怎么一种被领导视察的感觉?
马兆面色如常,拖起箱子示意来者带路,似乎并没觉得刚才有什么不对,前两天面试的时候他已经来过这里了,给他的权限并不大,仅限于能在这地方走一走,还不能走太里。
他跟着走进去,带到一个人面前。
“实习生?什么时候了往里面塞人?”头发呈M字秃顶的人抱胸抗拒:“这都没上大学吧。”
“物理和信息竞赛的冠军。”领着马兆过来的人清了清嗓子。
“冠,冠军这这还没几个冠军了……”M字秃顶明显动摇了。
“数竞是去年参加的,全国第二。”
M秃顶就像抓到了什么弱点,“第一是谁?”
“还能是谁,初中就被北大数学系带走的那个怪物,上次不是把人借来算了几组数据么,你忘了?”
马兆穿着白短袖,右边耳朵上挂着耳机,脸上没什么起伏,似乎并没有自己被刁难的感觉,仅仅是来走个过场,并不太在意结果如何。
M字秃顶小声嘀咕,“要是再差点,考试过了就得了,突然来这么尊大神是怎么回事。”
但凡这位读个硕博,估计一院六院都抢疯了,一般他们可遇不上这种大神。
“人家是真的想为这次归零做点什么的,”领着马兆过来的人小声答了句,“而且自修了机械工程和动力工程。”
“他上哪学的?”
“他爹叫……”
“草,这怎么能行。”
“都能让我送到这来,政审早过关了,这是你操心的事吗?”
马兆其实读得懂唇语,看到他们提到某个名字的时候眉毛还是跳了一下,本来他也不想用那个已经挂上美籍的家伙的人脉,但是要加入这次归零,他实在没别的牌可打。
要是这次被赶出去了,就得想别的办法了。
数竞实在是考不过那个怪物啊。马兆听到这里拳头都硬了,今年的时间对不上,只能去年考,恰好撞上了是真的没办法。
M字秃顶点点头,算是把他留下了。
马兆默默跟上去,“这次主要是去做哪方面的归零。”
他这次需要更快的出名,越早引起诺恩斯那边的注意越好,加入得早就能早控制这方面。
“我们的任务是排除一切可能有问题的地方,属于技术上的归零,你对模糊数学了解多少。”
“不如数竞第一。”马兆实话实话。
“别用那个怪物当标准,”M字秃顶白了他一眼,“你要用他做标准这里所有人都不如他。”
“还行。”马兆这句也是实话实说。
“算我白问,那LSSVM呢,这个熟吗?”
“概念比较熟悉,计算过程可以看懂一部分……”
“原理是没那么难,主要你也知道程序优化是需要时间的,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两人渐渐走远。
“马兆同志,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我不出国。”
“我还没说完……”
“我自愿为我的祖国奉献一生。”
“你能不能让我有点仪式感……”说话的人后面几个字都有些咬牙切齿。
“不用浪费那个时间,我不是他。”
马兆脸色并不好看,说完这句就收起东西离开了。
“非得整这出,小马都给你整毛了。”一个人拿胳膊杵另一个非得走过场的。
“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也啊。”
“想什么呢,是我们池子太小。”
事实证明就是他们确实没看走眼,马兆的机遇和能力堪称梦幻,仅仅用了十几年,就走完了别人几十年都没走完的路,而他高中时期为技术组归零做出的重大贡献只是开启了这传奇一生的序章。
马兆,成为了共和国最年轻的院士。
他不会再把命运交在别人手上,他要亲自组建数生所。
中国科学院数字生命研究所,只能有他一个人加入诺恩斯,再一个也不许多。
这是马兆重来的第多少次他已经忘了,也没记住的必要,因为他已经发现了只要将重点事件重点关注,保证这件事发生,就不会出问题。
诺恩斯其实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而且能够控制操控着未来走向的感觉,并不差。
诺恩斯并不是一无是处,他们的有些想法是正确的,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太激进了。AI代表的是什么?在他们的理解中就是先进的生产力和完全公平的分配方式。但是AI学到的这种绝对公平,也不过是从人类历史中得到的,老所长有句话错了,从AI中诞生的东西,并不是和AI差不多的东西,AI是从人类中诞生的,其实是和人类差不多的东西。但是AI终究不是人类,也不应该成为人类,想要成为带领地球活下去的东西,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人类所具有的感情太充沛;把地球交给这样的AI,和把地球交给一个人并没有区别,中国人读这么多年的书,打这么多年仗,不是为了让一个独夫来控制世界的。
把地球的命运交给地球的所有人,如果毁灭,那也是所有人的选择,人只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可以了。
马兆慢慢收起自己心里的杂念,怀念过去只是在用已故的时间刻舟求剑,他最好收起那些不够理性的细枝末节做一个人类中的机械,他只需要维护好这个世界的运转,为地球寻找最合适的出路。
工作到天黑已经是习惯,不过好在食堂八点以前还亮着灯,马兆要了一份馄饨,薄皮大馅的冻品,飘一点紫菜,汤里味精放得很足量。
马兆在心里默默评价后干干净净吃完,回到楼下的时候马兆看见自己那位很喜欢打扮得和斯文败类一样的师兄坐在台阶上,酒气熏天。
“你可真了不起啊。”
马兆就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径直走过去,步子都没顿一下。
“呵呵……”师兄冷笑了一声,马兆从十几年前就是这副德行了,他印象里的马兆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他们中间总是隔着一场雨季,马兆就是一个会动的细白影子,并不以命令控制着谁。
但人人信服他。
他很想揪住马兆的领子告诉他,你他妈懂不懂老子加入诺恩斯的含金量,你他妈懂个屁你他妈,数生所了不起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是马兆就这样走了,好像并不在意他在心里自顾自走过的那些故事,就像一个成熟的喜剧演员,把严肃的故事讲得像个笑话。
马兆没时间和这个人打交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他不是闲人。
他已经很久没和家里联系了。不是因为工作忙,是他不想让家里人再次死于非命。对此他已经总结出经验了,不能有太强烈的感情,不能和家人关系太紧密,不能在家人死亡的时候,距离太近。
他很怕她在某日死去,又怕那时死去的她身边没有人陪着,会冷。
我在医院,你别来。他不知道这几个字她是怎么打出来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盯着这条消息太久,对于马兆来说这只是普通一天里的一条普通信息,他应该放下手机继续工作。他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那些他无意识释放的信息都会暴露他自己。
马兆一如既往地坐在电脑前,他的电脑上能看见,这一层的电脑几乎都熄灭了,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马兆迅速抬头,图恒宇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马老师还不走啊。”
“就走。”马兆缓慢关闭电脑,打算等图恒宇先走。
“马老师今天冬至,反正你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到我们家一起过冬至吧。”
马兆没说话,他其实心里并不很想去,图恒宇接着说,“丫丫妈妈煮了汤圆。”
这就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了,冬至北方习惯吃饺子,汤圆也不是买不到,只是需要自己煮来吃又有些麻烦。
习惯吃食堂的马兆几乎家里不动火,真要说他的对于厨房的全部理解,大概放到日本也算是个“微波炉仙人”。
马兆路过超市的时候问图恒宇丫丫喜欢吃什么水果,图恒宇连连说不用,一起吃个饭这么客气干什么,马兆执意要买,他没有空着手串门的习惯,于是买了几盒草莓,才算完事。
图丫丫说话很流利,一点也不像个才上幼儿园的孩子,拿到草莓还会乖乖说谢谢马伯伯,然后先把草莓喂给爸爸妈妈吃。
汤圆是黑芝麻馅的,很甜。马兆谢绝了图恒宇要送他出门的行径,只说不远,走着就回去了。
冬至是一年里黑夜最长的一天。
这天是马兆的生日。
似乎出生在节气的小孩都觉得自己的生日带点宿命的意味,但是大多数穷其一生,只会发现最具有宿命意味的只有生日那天。
马兆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老家打来的,电话时间很短,让他及时赶来。
马兆下意识撑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脑内闪过20381222212908然后放下手腕。他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用时间去记录事件。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这段时间比较忙,没什么时间回去,家里还是麻烦他们了。不痛不痒的几句关心和感谢之后不忘附带一句,等下会把钱转过去。
雪洋洋洒洒落下来,很快落了一层,落满了树尖,一阵风吹过来,激得他眯极了眼睛,他把腿从地上抬起来,一步一步继续往下走。
妈,北京的风真的好大啊。
这是他在这一年里,黑夜最长的一天。
2039年3月7日,马兆坐在办公桌前,就像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只把今天当做普通的一天过。
马兆又一次被“谁来负责”“这可是公家的东西”“这项技术确实不成熟”给包围。
不过这一次的中心是他自己。
马兆突然发觉历史就是这样很多个偶然叠在一起,他就在几百次轮回之后的一个下午,明白了那个揪住他领口的图恒宇的痛彻心扉。马兆说我负责,把责任和吵闹都隔绝在门外,脸上是无意识的笑。人永远只有在人生异常苦楚的时候,才能品味到对生命堪称放肆的豁达,而他不想这一天竟来得如此快。
就像是穿越时空完成了当年没能做到的事,他所误解的图恒宇——就好像图恒宇此人从来如此,而他突然回头看去,看到了那个站在窗边被图恒宇揪住领子质问:马老师,你想过会有今天吗曾经茫然的身影,马兆的心脏被自己酿造的苦酒浇灌,他想自己或许并不需要一个逢魔时分的恍然大悟,然后去为图恒宇做那件他原本就要做的事。
他只是觉得图恒宇不应该变成一个怪物,至少……不应该。
马兆将他的白大褂泡进水里,他知道自己可以换一件新的,但是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洗清。
夕阳像一片红色的海,漫过屋顶漫过墙壁漫过落满烟蒂的灰白水泥地,漫过那血迹斑斑漫过他的头顶。红色潮水里那伤痕不算清晰的衣衫在鸟游动的海里起伏,宛如一座幡。
世界总是属于一小部分人的,但这是绝大多数人的观点。
马兆他想,自己不属于那一小部分人,也不属于那绝大多数人。
他只能代表他自己,他代表不了任何别的人,他也成为不了他自己。
天台的太阳格外大,图恒宇就站在天台边上,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忽然就很想知道云踩在脚底下是什么感觉。
图恒宇背靠着天台栏杆,看马兆走过来。
他想等会马兆说什么都不过去。
马兆也没说让他下来。
似乎是一种默契,也好像是一种怜悯,图恒宇视力并不好,他看不清那双反光的镜片下面马兆的眼睛。
马兆往前走了走,点了根烟。拇指食指中指捏着,抽了两口,手指捻着已经有一半长的过滤烟嘴,隔着宛如添加了低劣增稠剂的空气递给他。图恒宇愣了一下,马兆依旧伸着手,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于是图恒宇小心翼翼接过来,放进嘴里吸了一口。
一口烟气吐出,图恒宇沉甸甸的胸口有几分轻松,拿着烟望向脚下,竟然有些恐高,于是慢慢坐下来又深深抽了几口。烟气从他鼻腔打个转出来,脑子一个激灵。他会抽烟,偶尔抽,抽得很少:一方面是对身体不好,另一方面是烟已经逐渐步入奢侈品的行列,他只是顺手戒了没成瘾的烟。不过马兆据图恒宇所知,几乎没什么其他的消费,连去食堂带饭都是选最简单的菜式,想不到他身上还有烟。
马兆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站着也是一口接着一口,风洋洋洒洒带走烟灰,顺势略过过滤烟嘴吐点烟气出来,也算是陪了他们一口。
图恒宇拿着烟头有些许手足无措,马兆也拿起自己的扬了扬,“这不怎么上来人,垃圾桶只能去楼下。”
“好的马老师。”图恒宇点了点头,站回到天台上,踩踩有点麻的脚底,等马兆先转身。
他就是习惯跟在后面了,让他一个人往前,他是不知道要去哪的。
图恒宇还是离开了数生所,是马兆让他走的。
一个即将被淘汰的550A是他能给图恒宇最大的让步,再多他给不起,他也不敢给。
一个没有网络可联的超级计算机除了能让图恒宇偶尔打开看看那个AI模拟出来的人格,没有其他意义。
“你想去哪。”马兆递过去一打资料,资料主要是月球基地和空间站建设相关。
图恒宇翻着资料,其实他也没什么想法,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在走神,又惊醒,低声道:“现在不是在建设月球基地吗,应该也需要通信的工程师,我先去接受一下训练吧。”
“那你自己填表,填好发给我。”
马兆不再说什么,他的关心到此为止。
再见是在月球基地,马兆是带着550C上来的。
马兆没抬头地坐下,坐在他周围的人的名字早就烂熟于心,就是希望不要让他来做什么战前动员,他实在不是很想和人讲话。
图恒宇很难忍住不看550C和马兆,尤其当马兆脸上微微露出笑容的时候,他心里在想,马老师大概是忘了自己了,马兆自始至终都没抬头往他这边看一下。
“图恒宇跟我一组。”马兆依旧没抬眼,似乎并不想和他对上目光。
周围的人都猛地看向他,图恒宇像是被这目光扎了一下,他啊了一声,说好的马老师。
马兆拿着东西离开,图恒宇被几个熟悉的围上来,“没听过你说认识马主任啊。”
“你还叫马主任老师,你跟着这么牛的导师怎么混到这来了。”
图恒宇很勉强地笑了笑,“是我自己要来月球基地的。”
没人再关注他们问图恒宇的第一个问题。
之后马兆只带着他一个,熟练做了硬件连接之后他发现自己没有继续的权限了,“马老师,这边需要您授权一下。”
图恒宇理所当然地在那等着,他以前要用马兆私人电脑的时候马兆都是直接告诉他密码是圆周率小数点后多少多少位,这个多少多少仅取决于马兆的心情,图恒宇在马兆说完之后开始计算,然后顺延,算六位上去。后来次数多了他发现马兆的私人电脑的密码每次的密码都不一样。他问过为什么不一样,马兆只是冷冷告诉他,他的所有私人密码都是周期性更换的,末了还不忘补刀:“难道你不是?”
图恒宇心说我当然不是,谁闲着没事换密码也不怕记混了。
就比如他的银行卡是丫丫……哦现在不用银行卡了。图恒宇心里毫无波澜地打断自己的联想,有些事情他不想想得太深。
马兆没像以前一样告诉他,只是眉宇间微微露出了些许不满,图恒宇就很识相地把头转过去,很好,他得想别的办法了。
反正他从来都不是马兆最喜欢的学生,他就知道。
他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马老师看到丫丫,他就会明白的。图恒宇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他会在这里告诉马兆图丫丫是不一样的,马兆就像早就知道了一样冷静问他这是多少代了。
这几乎是戳中了他的死穴,图恒宇觉得并不是,但是他没办法证明自己不是,除非让马兆看到550C上图丫丫的表现,但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不可以。”
马老师其实也很兴奋吧,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图恒宇自然注意到了马兆颤抖的手指和下意识看手表的动作,马兆已经习惯了用时间去记录事件,一串长长的数字能给他的安全感远胜一切。
马兆在被憋死的前一秒想的是活着有没有可能就是一种幻觉,一种吸入氧气就会产生的幻觉。是不是只要停止呼吸就可以从死亡里活过来。马兆曾经强迫自己停止过呼吸,只是他的求生欲还是强迫他回到现实里。
这次没憋死,但还是没保住550C。
马兆很想再死一次重开,可是谁又知道通往正确的路上还有多少次死亡,马兆不想某次打开门,里面堆积着自己的尸山血海。
没关系,这一局继续。
图恒宇如愿以偿,他知道马兆没有别的选择,马兆虽然从来都是一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气场,但是马兆意外地不想死,不是怕死,是不想死。
似乎死亡也是一种返工,马兆会重新挂上那张都给我死的表情继续工作。
图恒宇其实知道马兆是那种骨子里有点懒的人。
马兆很难被除自己以外的东西所驱使着去做什么,既不喜欢压力,也不喜欢给人以希望,他似乎很难有什么情感上的偏向,只谈利弊。
马兆的潜台词如此:“只要你能承受得了这个代价,那么你就可以去做。”
和那句“法律意义上的禁止一样。”
不就是犯法吗?
图恒宇跟他很久,知道马兆的性格,马兆有些自负他是知道的,且极少与人争论,最多是说清原因,再多也懒得解释,就像现在,释放出他心中的鬼的马兆在劝他。
要好好活着。
图恒宇。
图恒宇还能想什么,他在想那时候见到的马兆,站在万众瞩目的讲台上,他说:“数字生命,研究的并不是数字,是生命,我们要做的,是用代码创造一个新世界,将生命的长度严丝合缝地存放。”
他坐在台下,瞬间就被这句话征服了。
他在想,原来自己学了这么多年,要等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他的迷茫一扫而空,抛下在美的一切奔向了祖国。
谁能拒绝去创造一个新世界的诱惑?
他抛下美国的挽留光速回国,现在马兆坐在玻璃后面看着镜子后面无限反射的自己,回忆起当年台下有人问道:“你怎么证明那是真的生命而不是一串代码。”
他记得马兆那时候脸上轻飘自信的笑,不惑之年却如少年般的意气风发:“这就是我们要做的。”
现在告诉他,丫丫已经死了,那只是迭代进化的结果,要他活在现实里。
马老师真够狠的,连自己为之奋斗半生的事业都可以全盘否定。
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这是你对数字生命的狭隘理解。”
图恒宇还是恨他。
550W已经证实了他在月球上的猜想,设备算力只影响数字生命每代的持续时间而无法加速迭代过程。如果图丫丫真的是马兆所说的没有生命的电子宠物,那么在新设备上再次迭代出自主意识所需要的时间应该和初次一样,但链接在550W上之后耗时更短,毫无疑问,丫丫在自我成长,丫丫在没有他的地方可以获得无忧无虑完整的一生。
作为数字生命的图丫丫不只是他的女儿,更是他这一生最完美的作品。
图恒宇在他们闯进来的时候脸上露出轻蔑的笑,他证明了自己是正确的,而那个躲在安保人员背后,已经失去开启新世界勇气的马兆,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说话。
被马兆挡在背后的人终于意识到了,马主任打着劝说让图恒宇主动开门降低犯罪程度的名义,事实上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对视一眼,把马兆推到身后并不是在保护他,而是在警告他这个糟老头子别碍事。
马兆看向手表,时间够了。
“马伯伯——”
他听着电脑里图丫丫的哭声心下沉寂如冰原上的荒土,人的外壳渗不进去数字的眼泪,模拟出来的人性,不过病毒而已。马兆没做出任何回应,趁着关闭检查设备的档,将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装进口袋。
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作交易的道具。
马兆逐渐将生命活成游戏,他把自己的死而复生理解为被动技能。
如果没什么必要,尽量别死,因为死真的太痛了。
随着棉衣送进来的还有一盒草莓。
图恒宇捻起一枚草莓,红得很纯粹,草莓的香味清晰诱人,他想起图丫丫会对他说,草莓也是一种动物,因为草莓会长大。可是这一盒草莓真的摆在他面前了,他却没什么吃的欲望了,他想自己真的能毫无芥蒂地将这一盒草莓吃下去吗?他又想人生中很多事情都会延迟很久感受到痛苦,也许四十岁的某个盛满草莓的夜晚他才会听见2037年耳朵隐隐灌来的风声,然后被一颗柔软的草莓击穿心脏。
图恒宇将草莓塞进嘴里,不是很大颗的草莓,酸甜全看天意,图恒宇才不去计较这是谁送来的东西,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他吃得还算珍惜。
马主任还是知道怎么威胁自己哈。图恒宇在心里冷笑,怀里揣着三个数字生命卡。他就知道马兆不安好心,把自己从里面捞出来,不过是要自己的命。
不是说自己的数字生命卡已经销毁了吗?现在给自己的是什么?
“我没有要留遗言的人。”图恒宇把遗言板递过去,眼睛挑衅看向马兆,马兆侧目,他看见了马兆无意识般留在遗言板上无限的符号。
图恒宇并不知道,那是马兆发出的,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求救信号。
马兆的这张数字生命卡的内容输入,是在三个人的见证下进行的,他们中的代表说,“马主任不用勉强自己,我们信得过你的品格,但是如果你输入的内容不完整,数字生命卡将不会留存你完整的人格。”
这些话在座的都清楚,甚至现在备份这枚数字生命卡的人就是全世界最懂数字生命的那几个人之一,再说一遍只是提醒,马兆将在他们三人面前的信息备份,不能有任何的隐私可言。
马兆面上毫无惧色,和无数次在国旗下宣誓一样,郑重,冷静。
“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开始吧。”
他的沉默近乎冷漠,他将自己的一生分割成一串串数字,将自己化整为零,在新世界的尽头凝聚成鲜活的尸体。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自己解剖又缝合起,走向一个不算是既定的结局。
“图恒宇,”马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另外两人没有表情,马兆应该是选择的私人频道,“无论我们谁先死去,这一个人一定要先上传另一个人。”
图恒宇心想,他们怎么可能让马主任死在这呢,那俩年轻小子来不就是来保护他这个糟老头子的吗?
一个小蔡一个小徐,具体名字叫什么图恒宇根本没记住,反正他只知道是负责维护北京根服务器的两个年轻小伙子,职位什么他统统不在乎——反正自己又不会和他们搭话。这倒也不是他习惯在马兆面前犯懒,只是这种时候,他一个马上就要被马兆赛博飞升的人,很难没有什么情绪。
马老师又在看时间。
图恒宇嘀咕,看起来血对他的刺激还是那么大。
现在没人能保护你了,马老师,你要怎么办呢。
关于马兆理念的正确与否,关于数字生命,关于他所定义的人类,只差一次死亡。
马兆看着门被半锁上,冷笑一声,脑内闪过20580701325148在心里再记录下一串新的数字,似乎他的一生都在等待这些无数个瞬间,混沌,冰冷,杂乱无章,麻木直到最后,连痛苦都如同例行公事,他就活在这无数个瞬间里,于是这些无数扇开了又闭的门,锁上的是他的人生。
接过秘钥。水中图恒宇原本的怨怼如硝烟般散去,马兆看向那岸对自己的死亡还有不甘的学生,似乎是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心平气和地跟图恒宇道了别,推杯换盏挡酒的手向外送了送,水下他们已经看不清彼此脸上还有什么表情,无声道一句我先走一步。那眉目就像朋友相聚,沉沉的月色里聊至尽兴,饮尽酒底说自己要先回家了。而图恒宇成了被遗留在这世上的另一个人,困苦而哀痛地看着他离去,收起开启新世界密码的钥匙,就像收拾酒杯和餐盘,然后等待下一次的相聚。
应该走了,可图恒宇还在回望着,似乎想从马兆的死亡里获得些什么,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只能义无反顾地走向自己认定的结局。
他想,马老师,我向来不是一个好学生。
图恒宇从来都知道马兆并不想成为数字生命,马兆对于数字生命蔑称为电子宠物,那本该被销毁的数字生命卡就不该重新载入另一次生命的信息。
他知道马老师并不想在数字的世界里永生,图恒宇也并不想在这个只有自己的世界里独活,他漠然地对待指挥室的呼叫,如同漠然对待自己的生命,他好像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经历过这场死亡了。现在这里一遍一遍,死去的好像是某种讯息。
他终于在将死之时,弥留之际撕开了自己的伤疤。你不是我的小女孩,你是一个游荡在信息世界里名叫图丫丫的电子幽灵。图恒宇逼着图丫丫成为自己在数字世界的锚点,好让37年的自己知道应该怎么继续走下去。他终于在无数生命的损耗下明白永生的代价就是永死,他也会永远成为一个电子的幽灵在这里游荡,得不到解脱。
再见,地球。
重新睁开眼睛的图恒宇推开眼前的门,有无数门将他的过去和未来串联,向着未来无限延伸的大门嵌套着他一扇一扇的人生。
他所抵达的彼岸就是这个模样么?
后来他们的后辈提起他们,是否会提起2058年的他们就像一百多年以前的前辈一样,用不惜一切代价的牺牲,来捍卫这一切已牺牲的代价。他们不是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正是他们,用血肉点亮了整个黑夜。
马兆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依旧是不太清晰的白,又重新开始了吗?他下意识推扶了一下眼镜框,眼前竟霎时变得清晰。
马兆看清了眼前的正对着的竟然是一块玻璃,他看见了无数了个自己被囚禁在那个夏天里,他在0.2纳秒的时间里逐渐理解一切。
数字生命只是一方水,放进哪座鱼缸,就成为哪座鱼缸的模样。他记得诺恩斯有一个很有趣的猜想:人生就好比一个管子,人可以通过机械的极致计算推断出这个管子的材质厚度是被怎样压制等等一切的一切来知道这个管子是怎么完成的;那么是不是说明,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经历了这个管子的制作过程,就可以反推出这个人。
如果一个人看起来像马兆,说话像马兆,走路像马兆,思维方式也像马兆。
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
他在玻璃上写下一个4。
“你说,这个4,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倒过来的。”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好,马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