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梦境像隔琉璃而望的风景，朦胧而不可控，却平添了神秘的绚丽。如果不是自身的警觉叩醒了他的意识，八岐大蛇其实还想在睡梦中探究片刻。他不太情愿地睁开眼，熹微的晨光已经给帷帐罩上了一层昏暗的青白色。

“早安，八岐大蛇大人。”

耳畔响起轻柔的问候，身旁的赤发青年似乎醒来很久了，双瞳清亮，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在自己脸上——这显然就是扰他清梦的元凶。

“……你醒来就这么看着？”

“啊啊，是我失礼了，”夜刀神露出略带歉意的微笑，“我担心会吵醒您就没有起身，但是又无事可做，便利用起这难得的机会，还是打扰到您了吗？”

八岐大蛇对此不予置评，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摇摇晃晃地跌回梦境，显然人类的身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醒来。

“转过脸去，别再打扰我。”说着又要合上双眼。

“您是还想继续入睡吗？这恐怕不行了，对于皇室而言这个时间应该起身了。”

夜刀神说罢伸出三根手指。

“三。”

门外的走廊传来轻绵的脚步声。

“二。”

脚步声停在了和室门口。

“一。”

“主上，中宫大人，该起身沐浴更衣了。”

“……”算了，反正已经醒了。

清晨来一次温度恰到好处的沐浴算得上享受，上朝听闻人世间的烦恼观赏人类间的勾心斗角也可以说是有趣，但是一切都在困顿中变成负担了。

在八岐大蛇第三次垂下眼帘半捂住嘴打哈欠时，一旁的太政大臣终于忍不住出声责问。

“主上，您昨夜没有休息好吗？”头发花白的男子也不敢明面斥责，只好拐弯抹角地问道。

难道不是因为起得太早吗?八岐大蛇腹诽着，也正准备以此作答，谁想有人先他一步回答了。

“须藤太政，您忘记主上昨夜是在中宫大人那里过夜的吗？”左大臣一脸谦卑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含沙射影，“难免身体疲惫，我们应该体谅主上。”

太政哪里想不到这点，只是为了照顾天皇的颜面没有说穿，结果被左大臣一言揭底，脸顿时就黑了，杀人般的目光倏地掠过诸位大臣指向某个鹌鹑似的男人。

那个位置应该就是户部卿的席位，八岐大蛇顺着太政的视线多看了两眼，只见一个唯唯诺诺的男人缩在原地，一副我哪敢说话的样子，再联想到夜刀神的亲生“父亲”，不禁露出嘲讽的笑容。

这个表情落在众人眼里就各有解释了，左大臣脸上的笑意越发阴阳怪气，他咳嗽两声，装模作样地劝说：“主上，臣本不该干涉您的房中之事，只是您应该保重身体，将精力花在更重要的人和事上……”

“卿左大臣。”

天皇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柔缓慢，可那似乎未变的波澜不起却叫他心里咯噔一下。

“须藤太政问我，你为什么作答？”

左大臣只觉得这淡漠的声音里藏着一条毒蛇，顺着自己的脊背窸窣爬过，留下阴冷湿黏的痕迹。他霎时冷汗淌下，有些慌不择言地解释道：“主上，臣只是在意您的身体状况，关心则乱，所以不小心越矩了，还望主上海涵……”

“更重要的人和事……”八岐大蛇半眯起眼睛，回想话本的内容，大概猜出了其中的利益关系。他突然感觉到一丝乐趣，决定好好扮演一下自己色令智昏的人物形象，顺便给夜刀神加两笔祸国妖妃的美名。

“这天底下没有比赤水更重要的人和事了，”他单手撑着下颔，偏过脸视线放空，柔声细语的样子，仿佛在回忆所爱之人美好的面容，如果现在眼前有面镜子，他估计都要被自己深情款款的笑意恶心到，“别说是一夜，这一辈子我都只会陪他一个人了。如果他想要，我甚至可以把整个后宫都遣散……”

“主上使不得！”

古板的太政大臣惊怒到当场打断，相比之下左大臣可以称得上淡定自若，虽然他的脸也已经黑如锅底了。

“主上一定是在说笑吧，您可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必须保证您髙贵血统的纯洁延续……”

左大臣的声音很快沉下，因为他发现天皇笑意里的愉悦在某一刻消失了。

“我是不是说笑，这不重要，”八岐大蛇依旧保持微笑，青紫色的眼眸却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彻人骨，“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在我心里，你们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如赤水重要。”

鸦雀无声的御殿让他跌破底线的不满稍有回升，他收敛气息，继续用懒散的声线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有事明日再议，以及从现在开始，日常上朝的时间移到未时。”



中宫常御殿内，夜刀神正兴致勃勃地对话本做各种试验。他起身更衣后就将话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而除了昨晚的文字，话本上没有多出任何内容，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买到了覆本。直到他不甘心地试图拆开线封，却发现柔软的细线坚如铜丝，拆不开也剪不断，就此引发了他的探究欲。

手撕、火烧、水泡，能想到的破坏方法他都用了，话本依旧是原来的普通模样，连个破口都没有多出。他甚至故意当着侍女的面做了这一切，然而侍女的脸上只有对他古怪行径的好奇，没有一分该有的震惊。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决定在规则的边缘作死试探，转向侍女问道，“这番破坏之下脆弱的纸张居然完好无损。”

“中宫大人，这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比起无法毁坏的书本，侍女似乎认为一早起身就折腾书本的中宫大人更令人奇怪。

认知扭曲吗？夜刀神心中了然，索性将话本摊开到侍女面前：“不想看看吗？”

多年的教养让侍女矜持而克制，但她终究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她低下头扫过话本，随即红透了脸。

“中宫大人，这种图本您应该收好，怎么能随便拿出来给外人看呢？”

这个羞涩的反应，难不成此世人看到的话本是春宫图吗？他哑然失笑，原来他昨夜是拿着一本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和八岐大蛇大人侃侃而谈吗？

“有意思，”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羞耻或是恼怒，反而觉得这恶趣味的规则深得己心，“你也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侍女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作答了：“小人卿式部。”

“不，不是你宫中的称呼，”姓卿吗？听起来是个惹不起的姓氏呢，“我想知道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见侍女犹豫而畏缩的样子，夜刀神放轻了语调，慢慢引诱对方开口：“作为我的贴身侍女，你不需要留意你的家族背景，也不需要有过份的家族负担，我只希望你能以自己的身份待在我身边，”说着他起身拍了拍侍女的头，垂下眼帘露出浅淡的微笑，“毕竟你还是个小姑娘。”

侍女沉默片刻，不着痕迹地开口道：“大人您想的话，可以叫我阿红。”

“阿红？真是不错的名字，放心了，我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叫你的，”夜刀神伸出食指贴到唇边，“算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他轻易看穿了阿红平静表面下的手足无措，只觉得这个小女孩越发有趣了，也不知道她在这个话本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阿红，陪我去御池庭走走吧，主上应该已经下朝了，也许我们可以恰好碰到他。”

更可能碰到一些难缠的家伙，比如说，那位在话本开头一笔带过的，皇后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