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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大理寺日志 陈拾 , 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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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8 00:53
沉木归家
很多时候,洛阳的天是清亮到人心里,能诱人嘴角发甜的蓝,晚上点了灯,就是勾了几段蜡烛的黑,再加上巡街金吾卫金甲叮啷的声音,此夜便阴森催人速速入眠。
洛阳的一切都很偏向这种极端,要么让人美滋滋,要么逼人浑身冰凉。
丘神纪斩首过后一段时间,陈拾常是端着盛了饭菜的托盘站在大理寺少卿厢房门口,一顿一顿,从热气腾腾变得冰冷,最后被他囫囵吞进了肚子。
后来,王七坐在一边,因为身高不得已悬着脚晃悠。看陈拾又站在门口踌躇不前,他就说:“既然如此,你便吃了呗。”
“俺今天都吃了四顿了。”
他扬着声音说到,也试图让里面的大猫听见:恁要是再不出来,饭就又要进俺肚皮了,恁就挨饿,俺也吃不下。
陈拾转头去看王七,又看到崔倍阿里巴巴和孙豹,想着要不咱几哥俩分而食之,门就倏忽打开,一尊佛似的僵硬冷傲的大猫踏了出来。
他一向观察仔细,看得到那红痕晕湿,泪沟深深,金瞳锐利却有缕缕浑浊血丝。李饼什么都没说,光是站在那,气势就压迫得众人喘不过气。
陈拾冷汗涔涔,他忽觉胃里鼓胀感越发严重,一时竟觉喉头将要满出什么东西来,不由得匆匆躬腰搁下托盘,缩着身子隐晦按住胃部,慌乱狼狈退后几步:“猫爷,俺去给恁拿药来!”
李饼默许了他的离开,也确实,他不吃饭也不可耽误喝药。王七望向陈拾背影,心里颇感别扭,抬头看见孙豹冲他轻轻摇头,耳边又传来李饼吩咐他们搬走房中卷宗的命令,只得心有不满地拽着崔倍进了厢房。
陈拾的确没有拿药,不过在取药之前,他急急奔向树下,撑住树干狂吐不止。胃部痉挛挤迫,留不了一点残渣。吐完,陈拾软着身子靠着树干,扑面而来的酸臭味又熏得他头晕眼花,无意抬头见天,却觉天昏地暗,耳边嗡嗡作响。
他勉力直起身,为打起精神狠狠甩头,稍稍缓解才有力气拿袖子抹抹嘴角。陈拾低头一看,自语感慨道:“娘嘞,吐这么多……还好俺这件衣裳没弄脏。哎呀,明明先前吃那么几顿都没涨过,今天倒是怪了。”
“嗯,还得给猫爷拿药……对了,他不吃冷食,还得给猫爷找点热粥垫肚皮。”陈拾自言自语走进厨房,刚倒了药便瞥见柜子上落了灰的鱼壶,思索片刻还是拿了起来擦干净,给里面满上。
将药和鱼壶一道送进厢房,陈拾跪坐一边服侍李饼办公。由于李饼没有这几日沉湎哀伤没有工作,案卷积压很多,自白日起笔下未停一直忙到深夜,陈拾才为他理了床被,熄灯告退。
回了吏舍,大伙儿都睡了,陈拾轻轻推开门,又叹了气,合上门,转身去了背后廊道坐下。
他低下头,恍惚迷茫。
看着草丛,他想,没有老家的得劲。哪怕是家门口被狗尿浇出来的杂草,都比这里的更高更粗壮,韧性,它们得要很用力才能从中间扯断,但是也脆弱,捻指掐住底端一拔,连根带土就孤零零死在地上。
看见假山,他想,也没有老家的宽阔壮观。老人们说,原来陈家村这地是块矮丘,迁来的祖宗们在这里日复一日踩踏、挖地、耕种,几十上百年过去,矮丘就平了,但是村子周边还是青山围绕。陈拾觉得那片土地像个盆,像个几百年不朽不烂的绿盆,春夏秋冬一年年过去,老人们逝去,又有了新的老人,山还是在那里,不动不移,沉若入眠。
看见屋檐,他想,可比老家气派多啦。斜对门最富的丁二婶家也用不起这么好的瓦,房子更不能修成这么气派豪华的模样,最多朱墙青瓦。重重叠叠,一片一片,下雨天陈拾能在自家听到丁二婶家当当淅沥的声音,然后是二婶搬了板凳到檐下和谁高谈阔论,她们是不会着急雨水漏顶的,只有陈拾或是其他一些人会耳边过了她们的谈论,弯腰和泥又爬梯上梁,满脸被雨水打湿。大理寺的屋顶从来不害怕漏水漏雨,或许是因为这宏伟建筑是朝廷工事,屋瓦密实厚重,陈拾入职以来再没有雨天爬上房梁修补的情况。他突然想到最开始站在大理寺门口时的震撼,入眼一片阔大庄重,他这么个言寡词少的庄稼汉只能目瞪心震。这辈子或许再没有什么景象能比得上那一刻。
看见月亮,他想,他说:“月是……是那啥来着,俺记得阿里巴巴教过……”
“月是故乡明。”
忽有声音自身后乍响,抑扬顿挫,吓了陈拾一跳。他心里惊怕是不是先前听过的鬼故事成真,扭头一看正是披头散发的讲书人本人,王七。
王七没穿外衣,披了件斗篷只着中衣就走了出来,还光着脚。从被子里出来时还好,现在风一吹竟忍不住哆嗦了下。他踢了踢陈拾示意给他挪个位,陈拾就乖乖往旁边挪了挪。
王七顺势盘腿坐了下去,拉紧斗篷领子打了个哈欠。
“跟班,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嗯?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吹风?”王七压着声音靠近陈拾,满脸不解探究,“还是看星星看月亮?我可记得你没这么诗情画意啊。”
陈拾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也没啥……俺就是想家了。”
王七愣了一下,这倒霉跟班以前可从来没提过想家的事啊,更别提不久前吏舍夜话时他提到自己已经守丧三年,家里只剩自己一个——不过娘去世前说他还有个哥,去年来洛阳也是因此。
一个没了人烟的家有什么可回去的,王七沉默了会儿,忽地一巴掌打在陈拾后背,面上怒气冲冲:“好啊你,陈拾,上回才说把我们当家人,这就不算数了是吧?啊!”虽是这么说,王七却眼珠不错地盯着陈拾的表情变化,想从中看出什么东西来。
听七哥这么一生气,陈拾忙伸手告错,想到了什么又叹气,眉眼垮了一半,看得王七起鸡皮疙瘩:陈拾以前有这么丧气吗?
“俺没有……不是,俺也把恁当家人的,恁对俺都很好。俺一个庄稼汉来这儿啥都不懂,都是七哥恁、阿里巴巴、豹哥和崔哥帮俺照顾俺,俺现在才过得这么好。就算还没找到哥,恁各位都是俺很珍重的人。”
虽说这种真心话实在听得王七心情舒畅,但他还是敏锐找到了关键点:“那少卿大人呢?你平日里最跟着的不就是他?”
陈拾双手交握,心里想了一会儿,才说:“俺也可感谢猫爷了,他也不嫌弃俺刚开始笨手笨脚,恁包容俺,还喊阿里巴巴教俺读书认字。每天跟着猫爷,俺接触到了很多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还挺让人高兴的。”
王七拧眉,这呆跟班怎么老是说别人的好说得这么利落,他可做不到。盯着陈拾抬起的侧脸,他寻摸了会儿,吸吸鼻子,道:“既然你想家,那你给我说说你老家的事儿呗,我倒要听听有多值得怀念。”
“俺老家啊……”
陈拾就从他记事起开始讲述。讲娘抱着他在夏夜月下乘凉,蚊子可多了,那时候细皮嫩肉的小孩被叮得扭过去扭过来,痒得直跳。娘看着他笑,扯了路边蒿草揉搓出汁液,擦在红包上,又搂着终于安分下来的他,摇着蒲扇赶跑蚊虫。不过蛐蛐和蛤蟆是赶不走的,就不远不近地叫,于是镶着圆月的黑幕都被叫得鼓动,轻轻震出看不见的波纹。
陈拾当时没啥感触,就觉得好安静啊,仿佛除了眼前摇动着的蒲扇,世间所有事物都入眠了,于是他也轻轻闭上眼睛,那晚睡得香甜。
后来灾年饥荒,邻村易子而食。消息传到村里,一时人人自危。但他和娘从来没怕过。最饿的时候哪怕是啃了树皮也活得下去,娘甚至会拄着拐杖到地里去掏庄稼的枯根回来,烧热水泡软吃。娘以前经历过这类饥荒,也知道哪些能吃哪些吃不得,按着苦痛的经验硬是拽着陈拾熬过那年恐怖饥荒。只是她年事已高,第二年身体就垮得来几乎不能下地。
乌鸦反哺。彼时不过十二三岁的陈拾一力扛起家中全部事务,最开始那段时间不甚熟练,他忙得脚不沾地。但陈拾很开心,因为每天干活回来都能被娘摸摸头,因为劳累所以自己做得每顿饭都很香,哪怕没肉少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娘常常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明明是正该抽条的年纪却吃得如此辛酸寡淡,这以后哪能长得一副好身体呢?陈拾就亲近地挨紧娘,说自己耕种的时候小翠姐来给她爹送饭,也顺带给他捎了一份来,一老一小就坐在田垄上啃饼喝水,倒像是对父子,所以每天回来的时候肚皮饱胀,吃也吃不下多少,以后还得劳娘多吃点,免得浪费。
“大概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个几年,娘身体实在不行了,告诉俺有个哥在洛阳,”陈拾掏出一只银项圈,低头轻轻摩挲上面的刻字,“俺就守了三年孝,进了城。”
王七听得入迷,乍一看他掏了个银项圈出来还没缓过神,大眼珠子盯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某个前些年逃出大理寺,和陈拾相貌相差无几的人。王七直觉不想让陈拾牵扯到他,虽通过容貌已大差不差猜出那人便是陈拾苦苦寻找的大哥。
寂静中夜风微凉,吹来薄云掩住小半玉缺,让二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王七用力扯紧了斗篷带子,恨不能把自个儿缩成一个球,又羡慕起少卿大人的浑身猫毛,觉着这么个冷天气,那身白毛定是保暖至极,要是给他王七披上……得了吧,他不被扒一层皮都算好了。
陈拾倒没那么多想法,只是遵从最本能的做法一边哈气一边搓手,转头问王七:“诶七哥,恁好像也少有讲恁家里边的事咧。”
“那、那有什么好讲的!”王七突然梗脖子,大眼睛鼓起试图气势迫人,但最后还是泄了气垮了肩,苦笑道:“我家可不比你家,你娘好歹就带你一个娃。”
王七向来觉得自己家事没什么好讲的,甚至称得上是一种不堪回首的往事,哪怕从小到大死性不改坚持作死的人确实是他自己,但不受重视边缘人物的也是他自己。
小时候炸屎炸出了一手独门技艺,长大了烧牛尾巴发明自主耕地法,再到入职大理寺,镇上的人都说他好福气,真命硬,花活儿瞎整都没死人,最后还得了个神都的官职,真是可喜可贺普天同庆。
可炸屎的最初,是那年春节全家忙前忙后,大哥二哥三哥全部入了祠堂弯腰叩拜,五姐六姐嗑着瓜子在外堂和各个亲戚待客交谈,唯他,孤零零杵在后堂,抱着一串炮,不知找谁戏耍。小孩此时已然心中有气,挤过中堂人群,一溜烟跑到茅坑前边,忿忿点了鞭炮一股脑全摔了进去。也算王七聪明,早早躲得老远,不过鞋上依旧沾了点炸出来的粪水。他是果不其然被训了一通的,但他反而高兴得很,至此之后炸屎成瘾,甚至凭一己之力将炸屎行经传播开来,使其在镇上蔚然成风,直到他被狠狠鞭打,跪了三天祠堂才算了结。
被顺带着去佃户田里看他们耕种的时候,王七十五岁。看着农民满腿泥地在田里拔出又陷进去,那耕牛拽着犁耙慢慢前进,又听家人说这已经算是高效率了,要碰上牛儿不配合又或是哪日天气坏,可更没得进度。彼时心气已经有些高的王七眼珠子在农户和牛身上转悠,在大伙儿要离开前,兀地出现在耕牛背后,极快点上一簇火烧中牛尾巴。
“噫,恁缺德!”
“那是缺德了点……我后来不也被蹄子撅了吗……”王七眼神游移,心虚道。
“更别说进大理寺这活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镇上那群人嘴上说着恭喜恭喜,实际上都想的是我王七这个祸星终于去霍霍别人了。什么命硬,什么福气,不过都是些中听不中用的托词!”王七恼得很,咬着牙说到,“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离家那天就立志,我王七!定是要在大理寺大展身手,闯出一片天地让他们刮目相看!”
陈拾被他情绪感染,也跟着握拳激动起来,眼神那是相当崇拜。不过王七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但你也看到了,我每天在大理寺,除了审卷宗就是查案子,查完案子又得写报告,去年遇上改元还得加班加点,前几天少卿大人压着案子不放也让我们工作量暴涨……唉,别说闯出一片天地了,明早上能少点事都算好了。”
陈拾忽地有些惭愧,自己要是没吵醒七哥,或许他现在还能在床上做个美梦。王七瞧出他的想法,挨过去抬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说:“你那表情收收吧,我看了别扭……而且说出来也好过点,我可是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这些了,你可不许跟别人讲!”
“诶,好!”陈拾郑重点头,认真到王七发愣。
他顿了顿,抬头看月亮掀开了薄云,月光泄下撒落一地银星,才转头对陈拾笑道:“谢谢你啊跟班,愿意当我的树洞。”
“这有啥谢的,就是听恁说几句话嘛。要是恁不介意,下回可以去俺老家,俺带着你多耍耍。俺老家的大哥大姐婶子叔伯都热情得很咧!肯定不会说恁啥福不福星祸不祸星的了。俺可以带恁去山上转,哦还有阿里巴巴他们也可以一路,山顶上看月亮可得劲咧!恁大伙儿肯定喜欢。”寥寥几语说得王七心动不已,他装得高傲:“那我就勉为其难……”
“好诶,窝也要义气去!小拾做导有!”(好诶!我也要一起去!小拾做导游!)
“我也……”
“到时候可就麻烦陈拾你带路了!”
二人惊讶扭头看去,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阿里巴巴孙豹崔倍的脑袋和小乌云挤在一起,满脸是笑,连情绪稳定的崔倍都眉眼期待。
陈拾突然感觉心里面暖涨涨的,眼角挂上眼泪花子,忍不住扑过去抱住窗台上的几人:“中!俺带恁们回去玩!”
王七睁大眼,又忍不住笑起来,伸手去拨开崔倍头上鬼鬼祟祟的小乌云:“得,变春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