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写完昨天那场不慎失手的手术报告，春野樱在房间里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打开从管家那拿到的U盘。
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读取数据时机械运行发出轻微的轻微声响在这与世隔绝的房间里放大了好几倍，随着屏幕上数据读取进度条的前进，樱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些吵。她咽了口口水，意识到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
终于，进度条走到了尽头。随着进度条的消失，代表日本警视厅的旭日章标记跳了出来。樱的瞳孔骤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阅读的文件可能涉及国家机密。一个国家级别的事件，这可比她想象中的涉黑案件严重多了。
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双击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关于人体潜能及基因开发的可能性报告
日本警视厅生物技术开发部部长
千手纲手

极具冲击力的标题以及纲手医生陌生的头衔让樱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喝了一口水帮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开始仔细阅读报告的内容。
阅读这篇报告及U盘里存储的其他资料花了樱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色大亮，早起的鸟儿们开始欢快歌唱，樱才终于合上了电脑。此时樱的手边摊着好几张写满杂乱笔记的纸，重回学生时代的既视感让樱有一瞬间的恍惚。基因改造技术，这个从诞生之日起便备受争议的技术，在涉及人类基因时更是敏感，而樱刚刚看的所有研究都绕不开人类基因改造。樱盯着自己笔记里被黑线圈起来的“基因改造成功个体”几个字，抿紧了嘴唇。
樱知道那指的是卡卡西。她读完那篇让她倒吸冷气的报告后，马上明白了那是卡卡西提到过的让他成为ES改造人的枪战过后，千手纲手对卡卡西进行的初步体检报告。一个围绕着卡卡西的研究计划就此展开，刚开始的研究主题似乎是基因改造的可逆性，但途中突然就变成了卡卡西的案例能否复制，是否还有改进空间。
樱靠着椅背，望向窗外水池反射到天花板上的光斑。无论是哪个方向的研究，她都看到了自己纲手师傅的名字。她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纲手真正想要研究的——虽然她推测是前一个——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樱的眼神有些忧郁，她不知道纲手在进行那些将基因改造技术武器化的研究时带着怎样的心情。
但无论如何，她都需要和纲手谈一谈。樱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理清思绪。这一晚上接收的信息太多了，她需要有充足的精力来和自己的师傅探讨这些文件的问题。
管家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带着早餐来到了樱的门前。似乎是考虑到了樱旅美十年的经历，今天的早餐是樱熟悉的圆面包搭配培根煎蛋。但最终樱推开培根和煎蛋，只就着咖啡吃了一些园面包——那些资料的一部分内容让她没有胃口。
樱并没有急着和纲手见面。而是在重新整理了一遍资料，并尽可能的好好睡了一觉之后，在第二天下午向管家提出了与纲手见面的请求。在听到樱的请求后，不知为何管家看起来变得忧心忡忡，但还是答应樱会立刻确认，并让侍女递上了之前樱要求的“随便一点的衣服”。
樱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她换上一件宽松的帽衫和牛仔裤后，管家隔着门告诉她纲手已经准备好跟她见面。
樱又一次跟着管家穿梭在错综复杂的长廊之中。今天是个阴天。深秋的冷空气已经开始掩饰不住凌厉，樱不由地紧了紧衣服。在经过一个庭院时，樱越过廊桥的房檐看向天空，深灰的云层翻滚，像是要下雨。
“我想您是看过那个U盘里的文件了，春野小姐。”
管家突然的搭话把樱吓了一跳，但她还是马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的，我看过了。”
“虽然这个话很僭越，但我希望您已经切实地做好了选择。”管家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那些文件，曾经让纲手大人很痛苦。”
“我明白。”想到文件里的内容，樱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暗淡，但很快又明亮起来，“但我想我已经做好了选择。”
管家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看向樱的眼神依旧有一丝担忧。“希望您不要后悔，春野小姐。”

房门被打开了，房间里的仆人带着樱走向二楼的办公室。在那里，她看到纲手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口。
“师傅。”樱轻轻唤道。
“我想你是为了那个U盘的事。”没有转身，纲手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的。”
“所以，你已经知道所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是的……只是当您说在这的日子不会像我想象的那样轻松时，我没想到面对的会是这样的内容。”
纲手背对着樱，抿紧了嘴唇。
“那么，你应该知道这个计划一旦加入就没法回头。”
“是的。”
纲手抱着双臂的手微微握紧。
“樱，在你做出明确回答之前，你应该知道只要签署过保密协议，你可以不参加这个计划——”
“然后带着这个巨大的秘密‘自由地’活下去？”樱站在门口没有动，“师傅，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作为研究者的良心不允许，警视厅的高层也不会允许。”
纲手沉默了。她知道樱说的是事实。
樱向纲手走近了一些。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是和师傅在乔纳森医院的相遇其实并不是什么可笑的奇迹吧？毕竟那家公立医院实在是过于普通。”
“……是的。与你的相遇不是偶然。”纲手低下头，将双手撑在窗台上，承认道。从樱的角度看过去，纲手的背影像是被乌云笼罩的山。“当时研究遇到了瓶颈，警视厅高层向我施压，要求我挖掘年轻的优秀人才，并给了我一份预选清单。”想起当年自己不得不向高层屈服的情景，纲手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哈佛医学院毕业生，医学与基因组学双学位，这样的成绩即使是在那份名单里也显得相当耀眼。更何况稍加调查就知道了你曾经是卡卡西的学生……”纲手沉默了片刻，“当时我亲自去找你，确实是带着要把你招进组里的心情去的。”
“但您当时并没有跟我说任何研究的事情。”樱又向纲手的方向迈了一步，“是发生了什么吗？”
纲手的神色看起来更晦暗了。
“在我告诉你之前，静音——我的另一个徒弟，你的前辈——来信告诉我，研究主题被强行改变了。”纲手终于侧过身来向樱看去，“有证据表明，公安制造出了人体基因改造试剂，并投入了实践，警视厅必须做出相应对策。”纲手走向书桌，示意樱在自己对面坐下，浅黄色的眼眸里沉淀着浓重的悲伤，“很不幸，高层的选择并不是找一种方法来改正这种错误，而是想要制造一种能够与之争锋的武器。”
“所以我在指导了你三个月之后匆匆离开了。一开始我确实是带着面试的心情去见的你，那段短暂的相处也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纲手给樱倒了一杯茶，“樱，你不光有天分还相当努力。当时——当然我现在也这么觉得——如果不是选择了医生的道路，你会是一个优秀的研究者。”
“谢谢。”樱接过纲手递来的茶，注视着茶杯中淡绿色的液体。“但看样子，我最终还是要走向研究者的道路了。”
“真的很抱歉。”纲手垂下了眼，“既然你已经卷进来了，就有资格知道一切——在这一点上我和卡卡西意见一致，但你应当有选择的权力。”纲手抬起眼，郑重地看向樱，“虽然当年的我没能做到，但现在的我有能力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没发生过——只要你想，这一切都可以回归原样，你没有看过计划书，依旧只是为了暂避风头，受我邀请在宅中小住而已。”
“谢谢。”樱迎着纲手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谢谢您尊重我的选择。但是，刚才我也说过，这还涉及到研究者的良心。更何况，”想起材料中关于实验者身体素质的研究，樱又一次低下头，微微握紧了茶杯，“这还涉及到卡卡西老师的将来。”
“樱……”
春野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郑重地看向千手纲手。
“我希望参加这个项目，并希望重启关于基因改造可逆性的研究。”
纲手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她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徒弟。欣喜，悲伤，期待，愧疚，这些情绪混杂在她的脸上，让她原本精致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扭曲没有持续太久，所有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谢谢你，樱。我会努力为你提供一个适合研究的环境。”

当樱回到房间，身心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她躺倒在床铺上，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对未知的惶恐与不安。这种感觉很熟悉，这是她在十年前到达美国以及前不久刚刚回到日本时的感受。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生活，这种感觉樱本以为会在工作步入正轨后消失，却没想到会在和佐助确定关系后，因为卷入佐助的过去而达到顶峰。
当年在美国，樱靠着疯狂学习暂时摆脱了那种感觉。这次也许也能靠着专注于研究挨过去？然而资料中某些血腥，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实验片段跃入樱的脑海，让她有些想吐。樱侧过身，捂住嘴，紧紧抱住了被子。刚刚在办公室，纲手和樱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资料里的实验内容。课题是关于人体基因开发的研究，在有卡卡西这么一个现成的实验体的情况下，直接实施某些实验确实是一个很有效率的选择。虽然那些实验并没有持续很久，但樱真的很难想象卡卡西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的病毒，毒药，甚至断肢的测试，而纲手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撰写的实验报告。她相信以纲手的为人做那些实验并不是纲手的本意，而意识到这一点却只能让樱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面对的是国家级别的黑暗，她冠冕堂皇地说着想要改变卡卡西的未来，但拥有的却是微不足道的力量。
只要大脑和心脏不同时被摧毁就不会死。
樱想起不久前卡卡西对她和佐助时说的话。在纲手给她的报告里并没有提到实验体的死亡。得出这个结论，难道说要杀——
樱又是一阵干呕。她庆幸自己没吃多少东西。蜷起双腿，樱把自己团成一个球，身体颤抖不止。她不后悔自己参加研究的决定，但是她还没准备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樱在黑暗里像溺水的人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但收效甚微。
有谁来……拉我一把……
手机适时地振动了起来。拿起手机，屏幕上的名字让樱感到意外。
“……井野？”
樱听到自己的声音疲惫而沙哑。电话那头的井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樱？你还好吗？现在在哪？”
“我……现在在纲手师傅这里，放心，我很安全。”
“啊，那我就放心了。”井野的声音听起来放松了一些，“我今天来医院看丁次，本来也想顺便见见你，结果跟你同科室的那个小医生说，两天前，你在下班前见过纲手医生之后就没再回来，纲手医生这两天也不在，还以为你被停职查看了呢。”
樱不禁轻笑。
“放心，没有。我那天确实是在手术时失误了，但还不至于被停职。啊，对了，”樱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谢谢你借我套装。只是现在一时半会儿没法还给你了，抱歉。”
“哎呀，谢啥啊，那都是小事。”电话那头的井野摆了摆手，“不过一时半会儿没法还给我是怎么回事？你最近都不会来医院了吗？”
“嗯……看来那天那些匪徒找的人就是我。我被卷入了……某个麻烦的事件当中，纲手师傅和我都认为暂时待在千手宅邸比较安全。”
井野知道千手一族在日本只手遮天，在千手宅邸待着比较安全意味着樱被卷入的事件怕不仅仅是“麻烦”两个字就能形容的。意识到这一点，井野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担忧。
“希望不是你在美国的时候惹了什么黑帮，现在被追着满世界跑。”
这次樱真的笑出了声。
“放心吧，不是。”虽然也差不多了。
“好吧。”听出樱不想细说，井野便也没再追究。“话说回来，你跟佐助联系了吗？他昨天打电话来问我你是不是在我这，我说没有。你们俩吵架了？”
听到佐助的名字，樱又一次蜷起了腿。在她愤然下车，并搞砸了一场手术的那天晚上，佐助打给她的几个电话都被她无情掐断，那之后佐助又给她发了好几条Line消息，但樱至今未回。
樱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问问井野的意见。
“呐，井野。你怎么看我和佐助？”
樱突然的发问让井野一愣。“怎么看你和佐助？嗯……你追了佐助那么多年，现在佐助终于开窍，应该是好事吧。不过，”井野想起烤肉店里樱黯淡的神色，“这两个月来你和佐助是不是都没好好约会？之前你说佐助这两个月都很忙。”
“也约过几次。只是，井野，”樱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眼神空洞，“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佐助在一起总是觉得很累。”
“嗯？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了？”
“倒也不是。你听我说……”
樱对井野讲了她和佐助说不上好坏的约会，对佐助工作的担忧，香磷对佐助的暧昧态度，和佐助之间总是匆匆结束的交流，以及最近一次因为佐助过度的保护欲而导致的不欢而散。
“呐，井野。不知道为何，我总是觉得我和佐助之间有一层隔阂。他带我去帝国酒店，带我去菊乃井，我知道他大概是想讨好我，弥补十年前那场约会带来的愧疚，但我其实不需要那些。比起高级酒店，我更喜欢大众餐厅，比起高端商城的购物，我更想和他坐下来聊聊天。”樱闭上眼睛，顿了顿，“也许香磷说得对，我和佐助早就不在一个世界了。他需要的不是我，而是香磷那样一直跟他出生入死的人。”
井野沉默了。她猜到自己的挚友和佐助的感情之路进展并不顺，但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
“我说，宽额樱，你先别管佐助需要的是什么。”井野的声音听起来少有的严肃，“你先想想你自己要什么。我和佐井谈恋爱的时候也总是磕磕绊绊，吵架什么的常有，但我从来没想过和他分开。因为我爱他，我能包容他的坏习惯，能允许他和我意见相左。不满的地方我能毫无顾忌地告诉他，喜欢的地方也能毫不保留地跟他说。我跟他在一起觉得轻松愉快，这才是我跟他在一起的原因。
“樱，你要知道，爱情需要的不是讨好和弥补。你觉得佐助在讨好你，弥补你，你又何尝不是在弥补自己十年前的遗憾呢。你们俩，唉，不是我说，都爱得太卑微了——爱应该是平等的——而且我觉得佐助对你的感情或许根本不是爱……这样不会有好结果的。
“樱，真的，还是那句话，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你需要一个真正关心你的，跟他在一起能感到轻松快乐的男人在你身边。”
跟他在一起能感到轻松快乐的男人。
卡卡西的脸一下子跃入樱的脑海，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挚友的直言不讳让樱没有马上接上话茬。她没想过自己是不是爱得卑微，但她确实隐隐约约感到她和佐助怕是不能善终。佐助不久前对樱和卡卡西是否过于亲密的质问还在耳边回响，而刚刚井野的话让樱意识到自己对于卡卡西的感情或许真的不是“曾经的学生和老师”那样简单。
细想起来，重回日本后她和卡卡西的单独相处也不过三次，但她很确定每次和卡卡西的相处都可以用轻松愉快来形容。哪怕是在卡卡西面前出糗也没觉得尴尬——虽然想起想起那次和卡卡西在酒吧的相遇樱依旧会脸红，但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回忆，甚至相当喜欢。
樱确定和佐助相比她更享受和卡卡西在一起的时光，但她不确定自己抱着的感情是不是爱。
“也许我和佐助都需要冷静一下。”樱说。
井野叹了口气。
“或许吧。毕竟这种事也不是马上就能决定的。”
之后井野又就其他琐事嘱咐了樱几句，告诉她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随时叫她，然后挂断了电话。
樱把手机丢到了一边。虽然和井野的对话几乎没有涉及到让她感到不安的研究工作，但是久违的女生谈话让她感觉好受了些。至少这次，她知道自己身边有一个能随时倾诉的挚友。
但短期之内，还是靠研究来压住这份不安和恐惧吧。樱翻了个身，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