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够烦人。岸边露子默默在心里数着她惹恼自己的次数。

“露子老师——！”

第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光是这句话就可以给她加上无数次！用那样讨人厌的昂扬语气叫我的名字，明明说了很多次自己很讨厌她叫了吧！东方仗子，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女高中生！

气恼地摇摇头，她转过头赌气不去看朝这边小跑过来的女孩。耳坠的锁链撞击，清脆的响声。女孩子像一只小狗一样，突然就蹦到她面前。“为什么躲起来？”她执意凑到露子面前，惹得对方粗暴地伸出手把她的脸推远。“我的发型！”她鼓起脸抗议，露子狠狠瞪了她一眼，小姑娘立马蔫蔫地消了声。还有这个。对她那个愚蠢的发型奇怪的执念。噢，那明明就是，——是——一块愚蠢的牛排！这么愤恨地想着的时候她下意识搓了搓裸露的手臂，仿佛肌肉里还贮藏着疼痛，会在回想的时候突然袭来。该死的东方仗子。这个愚蠢的无聊的白痴暴力女高中生！啊，真是烦透了！一时间岸边露子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满身都是漏洞的程序，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穿着超长款校服的病毒。

“你干什么，东方仗子！不是说了不要过来烦我了吗！”岸边露子身体向后倾，双手交叠在胸前，做出一副无可争辩的姿态，决心要把这个时刻都要把她惹恼的大麻烦吓回家去。

“不要……”这丫头还真白，一点看不出是日本人。对了，她是混血来着？那样像星沙一样的白皮肤，就算是常年到世界各处取材的自己也很少见到。不，大概除了她就没见到第二个了。她一边这般胡思乱想，一边半推半就地要挣脱开拉住自己的手。

“放，开。”

“不要！”她嘟起嘴大声拒绝。那是我的专利。岸边露子这般想着，可耻的感到自己已经开始感到这家伙就算是不高兴时也是一副甜美的做派。糟糕透顶。岸边露子逼迫自己再次抗拒这个包裹着糖衣的病毒。可恶的小鬼。她暗自嘟囔着，心里却已经萌生了“稍微理一下她”的念头。

“啊，露子老师果然还在生气！”仗子凑近她的脸，装出一副研究的神色，“不过没关系，仗子酱来和老师道歉啦！”

“哼，你什么意思，道了歉我就要原谅你？”露子用尽全身的厌恶给了她一个冰冷的眼神，“我提醒你，东方仗子，不是你一句好听话就能取悦我，也不是什么漏洞你都可以堵。”

她别过头，拒绝再接收糖果少女病毒向她发射的求和信息。不行。如她刚刚所说，东方仗子随随便便就能把她激怒无数次。这次她一定要把她赶走，就算她把世界上所有的甜话都搬过来也是没有用的。

“好啦，不管你接不接受，仗子酱和露伴老师道歉咯？”小姑娘往后退两步，夸张地把手扬得高高地再落到胸前，鞠了一躬，“对不起啦，露子老师。”

“我，不，接，受。”

“不要急嘛。”东方仗子又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恶。可恶的小丫头。岸边露子暗自对她吐了吐舌头，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她要说什么。

“对不起露子老师……”她又低下头，一副真心认错的表情，“最近真的总是会惹露子生气，那我就把它们一个一个找出来一个一个道歉。”

不想听不想听啦。露子清晰地听见自己在这样叫嚣着。

但听听也没什么吧？反正也不会改变什么，你不打算原谅她，对吧？

对。我当然不会为她的任何谎话所动摇。

“唔……从哪里开始呢？”少女看上去很苦恼，用那种让人负担满满的小狗眼神偷偷看着露子。要说快说。露子想，自己绝不打算原谅她。

总之绝不会。

“那……一个月前？”

把手指轻压在嘴唇上的动作大概是一种做作的硬糖做派，但是看那样的笑容，大概没人会怀疑她是故意的。是星星形状的蓝莓果糖？只是有一层硬糖壳，咬开会有黏黏的蓝莓酱的那种吧？露子难为情地想阻止自己的幻想，绿色系美甲装饰的纤细右手停在少女温软的手心里。

“嗯……偷偷用了露子的口红……被骂的很惨呢。”

她维持着不悦的姿态，偷偷瞟女高中生裸色的嘴唇。

她不说她都快忘了。露子有些心虚地想，其实那次她没生气。

这小孩意外的还蛮适合绿色系。她那天采风回家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还在上高中的小女友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自己，脑袋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别扭的赞美。等到小孩开始一边磕磕巴巴地找借口一边颤抖着要把口红收起来，她才想起来似乎面对这样的情况她是该生气，于是几乎是例行公事一般把她骂了一顿。

她那时候一边骂一边忍不住去擦仗子嘴角漫出来的口红。以后教这个丫头化妆好了。她的指肚温温地擦过她的嘴角，近看女孩的眼睛就像是星辰。

“露子老师——！对不起——！”

女孩向她深深鞠一个躬，朝她露出一个甜度超高的笑容。无效道歉。岸边露子在心里评分。没道到点子上。直接扣分。

“我只是……很羡慕露子很漂亮会化妆……”

“哼。”

“真的！真的只是因为这个！”

仗子露出一个满带期待的表情。

“然后……露子老师还是没动作呢。”

“走开。”

“那还有啊呜呜！”

小姑娘拖住她的手臂。

“那个……上次找你玩扑克，我找未启隆帮忙被发现啦……-”

啊。这倒没错。那个自称外星人可以随意变换自己身体的黑皮肤女孩。变成了一张扑克藏在东方仗子手中。被发现之后为了表示歉意为她做了三天免费模特。

“你真是擅长给你身边所有人添麻烦。”

“可是我真的很想赢那一次……”

明明露子答应了如果我赢了到哪里采风的！

东方仗子把剩下半句话含在嘴里，想咽下又不甘心。被她攥在手心的，露子的手。白嫩的，毫无瑕疵的手。就算常年做着美甲也不见变黑变干。那其中还有自己一份功劳！东方仗子小心翼翼地含了一点怒气，希望露子看不出。毕竟她做美甲的次数都没她治疗的次数多。如果就这样她从来没遇见过自己，仗子直直地看着手中那双玉手，那它应该有多少伤疤？露子明明说过了，手是漫画家的命吧？

布满伤痕的手。然后是手臂，腰部，脖颈。别再想了。不会的。露子永远都是那样靓丽闪亮的精致女郎。什么满身伤痕，不可能。她摇摇头，看见露子瞪着一双光灿的眼睛看着自己。她多像包裹着彩色玻璃纸的青苹果糖啊。

可是血污？总是在自己的梦里出现的血污？有时候梦里吓醒吵醒了露子，她还怪自己青春期太多愁善感。可是你今天弄得一身的伤。为什么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也不和我说？这样的话也问不出口吧。只好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

是神迹。露子存在就是神迹。东方人中的白皮肤，是新制羊皮卷的白。饱满的嘴唇。总是涂着绿色的口红，勾勒唇线，艺术品的魅力。擦去口红后的唇色就像是蜜桃。喜欢她手上闪着微小光亮的绿色美甲。她耳边陈金色的笔状挂饰。她叫我名字时嘴唇轻翘，欲吻的样子。喜欢她不管在看什么，最终总会将视线转向我。她总是会骂我吧。但是她的眼睛就像青苹果味的汽水，冒上好多气泡。

如果没有人在旁边。如果自己晚了一点。

想到也许会失去这一切，就害怕得无法呼吸。

“总之……”她深深吸一口气，“对不起啦露子老师！”

“……你继续啊。”

岸边露子略带疑惑地看着面前小了自己好几岁的恋人。作为创作者，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四处遗留的犹豫。她看出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里都藏着一百句没说出的话。但好在她永远都不用猜忌那是辱骂，厌恶，憎恨。她只是用全身来向她表白心意。从来不会隐藏情绪的小女孩。自己原来多讨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自内心地向她投降了。

“那？弄坏露子老师画稿？”

“……现在想想就想把你杀了啊你这个蠢丫头。”

“我之后就帮你修好了嘛。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啦。”

笨蛋。

东方仗子从露子的神情里读出了这句话。

她还要继续多久？岸边露子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立场已经完全动摇了。

“那之前睡觉压你头发了？”

其实仗子的更长，更容易被压到。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啦，露子老师！”

“停！”

完全不间断的道歉终于被喝止住。岸边露子闭上眼不去看女孩，就着最后残存的一点怒气继续说。

“避重就轻毫无诚意！说得好像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一样！”

那天采风回家和她大吵特吵，甚至衍生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最后居然任性地说什么“你不许再去了”，没答应她就往咖啡里面放安眠药！

自那之后自己就气急败坏把她赶出了门，那姑娘灰溜溜地回家住了一个星期，在今天之前谁都没理过谁。

“东方仗子。你做这种事是想怎么样？你明知道灵感和体验对我有多重要吧？你是要剥夺我的事业吗？”

“可是难道你不明白吗？！你装什么傻，岸边露子！”

那天她终于忍不住了。

有人翻开她的手机找到东方仗子的电话。还在上课的仗子接到电话立即飞奔出去。

电话里的人说那时候岸边露子已经昏迷了。当她赶到时，岸边露子拦腰折在陌生人的臂弯之间，苍白的嘴唇像枯死的花朵。羊皮纸一样的白皮肤从未如此地白。像一片初春刚冒芽就被打落的白色樱花林。“谢谢，麻烦您了。”她颤抖地冲过去接住她。不要睡。不要睡。她搂住露子的头，尽力不去看血污和伤痕。不去看爬在她脸颊上的狰狞血虫，她腰腹上一大片血雾。你睁开眼。睁开眼啊。

她颤抖着把手放在她的太阳穴两侧。美丽的替身在她身后显影。

一瞬间岸边露子的身影似乎和穿着警服的老人重叠。外公。不，仗子。承太郎先生的声音冷冰冰地在耳边响起。没用的，死者不能复生。

就算是我，也没办法把你留下吗？

她失神地闭上眼。岸边露子身上的伤口正慢慢愈合。求求你，一定要醒过来。

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如果露子在这里死去的话，她也会死的。

好重的伤。她真的会死。

岸边露子已经死过几次了。听早人描述，自己有一次正好在场。自己一定就是这种感觉。感到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大了在呼吸，可是却完全无法克制缺氧的错觉。眼睛被眼泪刺痛，蒙在眼球表面的水膜。居然怎么都掉不完。

她真的会死。

“喂……东方仗子。”

露子？

睁开眼。露子正躺在她的臂弯里看着自己。

“你这时候怎么在这儿。”

就像猛地浮出水面一样。东方仗子发现自己一直在无声地鸦嚎。大概在露子眼里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双眼通红要吃人的怪物吧。她打开她的手拍拍灰站立起来，完全不打算解释这一切。

你是个漫画家吧，没有必要这么拼命。

为什么？

从不相信自己会憎恨露子的她，捕捉到了内心小小的恨意。

“算了……你要回去上课吧，陪你过去？”

她冲过去抱住准备离去的露子，保持跪坐的姿势像条丧家犬一样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毫不顾忌对方的责骂，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

“岸边露子，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吗？给你治疗的是我，你把所有恐惧都堆给我了，你自己可以等着被治愈或者……或者……”

眼泪又开始在眼角堆积。仗子发现自己哽住说不出话了。自己越来越爱哭了，每次都是在露子面前。

“或者……会死是吗？”

岸边露子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

她不知道。的确没什么感觉。

原来还是孤身一人的时候偶尔取材出了事，在医院醒来时总是有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是自从遇见了这个小姑娘。

昏迷临界点只是一种轻微的惊吓。似乎有什么理由让她可以放心睡去而不怕无法再醒来。

她。醒来之后一定是她在身边吧。

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依赖着仗子的自己。真的。太过于依赖她了。

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她暗中给仗子施加这么多压力。不知道自己会让她这么害怕。

她的恋人还是个孩子啊。

“你……”

我真是。真的好过分啊。

“对不起露子……”

小姑娘的哭声突然爆发。她不顾一切地把露子拉到怀里，就像那天一样。她把满是泪水的脸埋到露子肩头，露子感到肩上温温地濡湿了一大片。她笨拙地轻抚女孩的头发，不成想对方哭得更凶了。

“对不起刚刚控制不住又对你发脾气……我那天真的很害怕，根本就失控了，一定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可是我没办法再接受了……我真的没有办法，没办法看到那副模样的你……

“求求你，多在乎我一点吧。再这样下去……都是我的错，好吗，求你在那种时候多想想我……”

说的时候她的语气越来越弱，原本紧紧抓住露子衣服的手也软绵绵地垂了下去。抱了一会儿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露子。到最后居然自己不好意思了。

岸边露子微愣了一下。

这个傻姑娘。

她想大笑，想吻面前这个哭得毫无形象的小姑娘。可是她还想继续逗一逗她。

“是吗？我多在乎你一点，那如果你没那么在乎我？”

“你明明随随便便就能看得见的啊。”

“你真的愿意让我看？”

小姑娘低下头，把脸凑到她面前。露子扬手，天堂之门应声出现，女孩的脸哗啦啦翻开。

迎接她的是一整面一整面的。岸边露子。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阅读过她了。虽说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这样一面一面的告白，实在就像是汹涌的爱之海，几乎要把她溺死在里面。

几乎每一页都有她的小照。不管是吃饭，早上出门，伏在桌前画画，还是晚间睡着，每时每刻的自己，都在她脑海里。这样注视自己的她一定带着满怀喜悦的笑容。

“老师，你究竟还要看多久？”

岸边露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看就不看，反正我也不想窥探你的秘密。”

“那露子老师消气了吗？”

岸边露子扭过头，仰长了脖子盯着高了自己半个头的高中生。

突然她感到肩膀上一沉，稍稍偏过头，疯狂钻石正把脑袋搁到她的肩膀上，看上去波澜不惊的脸多了一点因期待而显出的乖巧。

“那，如果露子老师真的消气了，就请亲一下疯狂钻石哦。”

臭丫头。给她点好脸色看就得寸进尺。

岸边露子忍住笑意伸出手按住粉蓝色替身的脑袋，在她的脸颊上蹭上一个唇印。“哎呀，形状不太好看。”她用手指轻轻擦拭蹭出轮廓的印记。疯狂钻石突然从背后抱住她的腰，还没等岸边露子反应过来，她年轻的恋人已经飞奔过来勾住她的脖子，又捧着她的脸像个小孩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脸。

“好了你！真是的，道个歉还要有那么多前戏。”

系统崩溃了。已经从内部被这个少女病毒给完全攻破了。

“你这个病毒。”

她蹭了蹭少女的长发，声音里藏不住的笑意泼洒在仗子耳边。

“我才不是病毒呢，我是程序员哦，一口气把老师心里的破洞全部补上。

“不管是小的像蜉蝣一样还是大的像黑洞一样的窟窿，都会归由我，亲爱的仗子酱来替你补好哦。”

“好了，现在松开我，把你的衣服都拿回来。喂，你今天会做饭的，对吧？”

“什么嘛！刚刚和好你就使唤我做饭！”

她又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就像细白的葱。

这次她紧紧地回握。温热的手心互相蹭过对方冰凉的指尖。

“那我们回去了，程序员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