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刚过三伏，日头丝毫没收敛的意思，借着万里无云的方便把柏油马路和马路上的人烤化，小孩儿手里的冰棒淌甜汁，滴答没进衣服里晕开一小片粉色的糖渍，在这种鬼天气里格外招蚊虫。
 
杨戬就站在一片青少年的汗味里，凭着高人一头的身量，越过几排人头，不费什么力气就从宣传栏张贴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里找到了姓名班级，脚步往后一挪，还没站稳，头顶被什么轻巧的东西砸了下。
 
他顺手接住，一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扯平了还能看清这是学校发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录取通知书，姓名栏上的汉字他很久没见过，足足反应了五秒才转过头去，看见始作俑者站在自己几米外，笑得一如当年。
 
好像他们中间隔着老屋的两扇窗，向里凹的楼体接纳了许多年的夕阳，就这么一股脑杂糅到一起，从头顶倾倒下来，出了满身的汗。
 
孙悟空。
 
通知书上这么写的，站着的人也确实这么叫，连扔纸团的手法都没变过。
 
杨戬把通知书团好，扔回去给他，转身就走。
 
孙悟空在后面拖长了音叫他，步子迈得飞快，没一会儿就追上来，挨着杨戬的胳膊，过热的体温时不时传过去，又惹杨戬出汗。
 
杨戬——
 
杨戬——
 
孙悟空一句叫得比一句长，一句比一句大声，一路跟进了教室。喊得杨戬没办法，又出门把他堵在楼梯口，眉毛一扬，满脸写着“你想怎样”。
 
孙悟空在杨戬这撒泼耍赖是老习惯，几年没用过，一时不太趁手。杨戬个子高，又站高了一级台阶，孙悟空不得不仰着头看他，本来也没什么气势，现在又矮了一截，挠挠头摸摸鼻子，最后局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说，吃糖吗？
 
黄底蓝色块，中间一头画得不太清晰的奶牛，放在他们小时候卖一毛钱一粒，近两年已经从附近超市的货架上消失，大概也就乡村里恒久不变的小卖部还能搜刮出一些。对于那时候五毛一块的零花钱来说，这已算得上稀罕物件。孙悟空买五颗，两颗给自己，两颗给杨戬，剩下一颗想给杨戬养的哮天犬，没成，就塞罐子里，等下次凑了双数再和杨戬对半分。
 
杨戬不太爱吃甜的，耐不住孙悟空给他塞，就也丢罐子里，孙悟空从隔壁窗口给他扔纸团，他就掏一颗出来扔过去，单方面的礼尚往来。
 
他俩住同一幢单元楼的隔壁，户门形制恰好对称，两间卧室窗口对开，孙悟空量过，刚好差一根晾衣杆加他半个手掌的距离，悄悄话听不见，大声喊又扰民的距离。
 
起初孙悟空的纸团和杨戬的牛奶糖准头都不佳，砸着窗沿反弹到半空又掉下十几楼是常有的事。俩小孩晚饭后就绕着底下花坛，从杂草和灌木里一个个捡出来。
 
小孩儿不讲究什么正式的自我介绍或者某个相遇的机缘，住得近自然而然就熟了。周遭一圈的幼崽都塞进同一个幼儿园上学，又进同一个小学，成天兜来转去的就那么点大地方，街坊邻里有点什么事儿都长脚似的传得快。楼下常年驻扎着几个跳广场舞的大妈，每门每户杂七杂八的事儿都门儿清，往外吐露的时候神态得意，如数家珍。
 
小孩记不住那么多，爸妈每天耳提面命的无非是谁家孩子又考双百，拿三好学生，没事儿就往家带奖状小红花，人长得还万里挑一洋娃娃似的，你怎么就这德行？
 
说来说去这讲的都是同一个人，别人家孩子杨戬。
 
孙悟空其实也聪明，但他属调皮捣蛋那挂的，上树摸鱼，抓蚱蜢吓唬女同学，趁午睡偷偷给杨戬编小辫，不招老师喜欢，所以没人提。
 
小时候恶意简单，你让我脸上挂不住，我就膈应你。
 
几个常年受杨戬间接性精神压榨的调皮鬼凑一块儿，仗着人多势众围住了他，先虚张声势来几句“你别以为你成绩好多了不起”“谁还没拿过奖状了”，看杨戬脸上不耐烦起来，才姗姗进入正题，说你还不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没人疼！
 
没人知道孙悟空是从哪里蹿出来的，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扑倒了杨戬正前方那个小孩，周围几个胆子本就针眼大，见状立刻作鸟雀散开，惊慌失措地回家找妈去了。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没什么技巧，光扯头发砸那小拳头，扑腾起满地尘土，孙悟空气上心来逮着人胳膊就是一口，另一个顿时疼得嗷叫。
 
杨戬还在状况外，一时没搞清楚孙悟空生什么气。思维停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孙悟空也是没爹的，甚至连妈也不知道是谁。
 
怒火这才迟钝地燃起来。
 
他把孙悟空扒拉下来，安顿在花坛边上，揪起地上那个就要补拳头，还没砸下去，不远处响起一声尖锐的女人的尖叫，和路上警车鸣笛似的一路响进了杨戬耳朵里。
 
完球，人亲娘来了，还带来了杨戬的妈和孙悟空他家老爷子。
 
最后的结果是孙悟空和杨戬并排罚站走廊，头上顶个水盆背壁思过，上一层楼挂下来的电线上站了一排鸟，歪着脖子叽叽喳喳地看他俩笑话。
 
孙悟空站杨戬左边，细胳膊细腿，整个人摇摇晃晃，站得不太稳当，看着下一秒就要给头顶上那个不锈钢水盆压垮，满打满算站了三分钟就撑不住了，轻手轻脚放下盆，掏兜摸糖吃。
 
杨戬说你不怕你师父骂啊？
 
哦对，孙悟空管家里老爷子叫师父，也不知算的哪门子辈分。老爷子每天一早穿雪白的太极服出门，傍晚就坐公园石桌边，捋他那把美髯，一本正经和孙悟空下棋。
 
杨戬站边上看过几回，老爷子悔棋的次数他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仗着孙悟空年纪小听不懂，掰扯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什么这叫“吃”，那叫“碰”的，五个“兵”他还能杠上开花。杨戬寻思这也不是打麻将，怎么象棋还能下出那么多花样？终于有天他忍不住了，说您这也太欺负人了。
 
老爷子冲他吹胡子瞪眼，说你小屁孩知道什么？观棋不语懂不懂？
 
孙悟空闭着眼睛棒读，说我师父厉害着呢！
 
可算想起这厉害师父了，孙悟空后仰着靠在走廊栏杆上，抬手先扯了电线打发那群闲鸟，眼睛眯成破折号，透视似的，从门缝里瞅见了老爷子摇头晃脑地听收音机里的京戏，准是《定军山》。
 
敌情探清了就肆无忌惮，舌压着奶糖，甜腻的味溶在唾液里，从口腔两旁漫上来，铺满舌苔。孙悟空特有的吃法，这样吃完了糖还能多砸吧几下嘴，回味无穷。他又剥一颗糖，包装上的锯齿还没撕开，就听杨戬说，你手洗了吗？
 
孙悟空翻个白眼，收敛了剥糖的力道，只撕开一半露出半截，送到杨戬嘴边，说你怎么这么讲究啊？张嘴，啊——
 
啊是不可能啊的，杨戬纡尊降贵地低头叼走了，没留神，头顶的盆往下倾斜了三十度，冷水哗啦浇了孙悟空半脑袋，连眼睫毛都黏上了。
 
孙悟空被这一下惊得跳出去，后脚跟直直踩中了地面上另一个盆，只见水花迸溅几尺高，像是海边赶浪，泼湿了孙悟空整条裤子。歪倒的脸盆又和不倒翁似的转了回去，发出几声刺耳的嗡鸣，逐渐平静了。
 
杨戬开始笑，笑得头顶不锈钢盆不停抖动，往外跳珠。
 
还笑！孙悟空抹了一把脸，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睛，抻直手臂用扣篮的姿势按下了杨戬顶着的水盆。
 
大概是淋的水有些进脑子，孙悟空压根儿没注意那个角度倒出来的水最多溅湿杨戬的裤脚，遭罪的还是自己。他用了力气，就见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还没来得及躲整个人已被浇透了。
 
杨戬一边笑着一边把孙悟空的额发往后撩，掏出纸巾给他擦脸，还不忘嘲笑，说你是不是傻？
 
纸巾吸满了水，露出下边盖着的一双委屈的眼睛，也是水光粼粼的。
 
和现在一模一样。
 
杨戬不答话，木着脸从孙悟空手心把糖掏走了，揣进兜里走回教室。
 
孙悟空知道这是暂时消气了，立刻背后灵似的贴上去，叽叽喳喳个不停。
 
杨戬走着又停下来，孙悟空猝不及防撞上去，捂着发疼的鼻梁，听见杨戬说，你跟着我干嘛？
 
我跟你一个班啊。孙悟空答得坦荡，顺杆儿爬地抢先一步迈入教室，直奔最后一排而去，拍拍身侧的椅子，招呼杨戬，来坐！
 
杨戬瞥他一眼，拉开隔着过道的另一张凳子，哐叽一声坐下了。孙悟空撇嘴，不死心地挪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戳杨戬的胳膊，还没碰上就被攥住了手腕，一股薄荷的洗发水味扑面而来，杨戬清冷的声音夹杂其中。
 
有完没完？
 
孙悟空一个激灵坐直了，猛点三下头，又问，什么时候才能不生气？
 
杨戬垂眼，手指无意识地在孙悟空突出的腕骨上摁了摁，有些飘忽地想，好像没长肉，怎么还这么瘦？嘴上又说，不生气，你安静点，要上课了。
 
孙悟空心满意足地缩回去，也没关注班主任走进来，一心趴着，拿眼睛看杨戬，好像要把缺失的几年都找补回来。
 
当初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子抽条地长，小时候还有些圆的鹿眼如今被拉成纤长的柳叶，尾梢上挑，像花瓣间探出的一枝蕊，睫毛还是长，依附着薄薄的眼皮，不太翘，下敛时刚好能遮住眼。孙悟空从前没发觉杨戬鼻梁那么直那么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垂眼又看见杨戬握笔的指骨，一根根肌腱束着，凑成一柄象牙扇。
 
他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许许多多。生长时骨骼拔长的疼，备考的辛苦与疲劳，毕业时肆意疯玩的暑假，风霜雨雪，朝露夕阳。只是一眨眼，杨戬已经出落得他不认识了。
 
孙悟空在等杨戬叫他的名字，为此他厚着脸皮锲而不舍地喊了好多句“杨戬”。可杨戬不肯，就好像他的名字是什么说不出口的苦，像喝下去的中药，绝不想有反刍的机会。
 
班主任在讲台上安排着下午的家长会，随手点了几个人去领课本，剩下的大扫除，几十个学生人脸都没认全就开始了高中头一回合作。
 
孙悟空偷懒，先抢了扫帚呼啦往地面上划拉，没扫出什么垃圾，倒是把暑假积攒的灰尘统统扬起来，呛得周遭的人直掩口鼻，他借机遁逃，跑去擦玻璃的杨戬边上讨嫌去了。
 
杨戬听见孙悟空问，你住不住宿？
 
他答说不住，走读。怎么，你要住宿？
 
孙悟空又撇嘴，今天也不知道第几回了，好像事事都不顺他意。还没答，杨戬后头有个一脸佛相的中年男人喊“悟空”，孙悟空顺着声音就去了。
 
看起来像来开家长会的，可杨戬不认识。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孙悟空站教室门口给他指了自己的座位，又溜达回来。
 
杨戬思来想去还是开口问了。
 
你师父……
 
孙悟空先是一怔，而后吸了一口气，有些颤抖地吐出来，说，不在了。他垂着头，从楼梯栏杆间的空隙把腿伸出去晃悠。
 
杨戬侧身，手在衣角擦了擦，凑过去在他眼角抹了一下。孙悟空的眼眶当即就红了，鼻尖开始发酸，还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瞪着杨戬，说干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孙悟空打小是憋不住眼泪的，又好面子不乐意在人前哭。有一回犯了事儿被他师父关在门外不让进，怎么拍门怎么喊“我错了”都不让进。附近小孩又探头出来看外边什么动静，孙悟空恶狠狠地把那几颗脑袋凶回去。
 
最后就剩杨戬站门口看着他，表情不像是同情也不像是嘲笑，也不安慰人，只说，饿了没，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孙悟空吸吸鼻子，说饿了。才走到杨戬面前，眼泪就从眼角滑出来，被人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摘走了。
 
我没——
 
杨戬打断他，继续给他擦掉第二颗，第三颗，说，没哭，知道了。
 
孙悟空一个没忍住就开闸泄洪，透明的泪水全被纸巾吸走，一滴都没落在地上。杨戬握着湿答答的纸巾团，用力捏了一下，挤出不少水，说，真能耐啊。
 
从此，孙悟空碰上想哭又不大合适的时候，杨戬就在他眼角抹一下，把那些还没淌出来的眼泪都带走。
 
 
 
杨戬心里清楚，他对孙悟空和对别人不一样。
 
他不是没怀疑过，这或许是年少无知错把友情当喜欢，或许是青春期朦胧不清的悸动，但再次见到孙悟空的那一刻，他很快就明白这不过都是借口。
 
他甚至挣扎了一刻，那是对久别重逢的兄弟，朋友的欣喜，但不是，惦记兄弟不是这么个惦记法。
 
首先席卷而来的是他独自品尝了好些年的孤寂，其次是从新房的卧室窗探头出去时，隐隐能闻见的远处工地上木屑味和嘴里奶糖的气息彼此交织而成的一股怪异的酸涩感，那再明朗不过的心情就像暴雨前的闷雷，轰鸣而下。
 
山雨未来，他心中的楼阁早已坍圮。
 
杨戬没问孙悟空消失的几年去了哪，那段日子对两个人来说总归都是些不太好的回忆，他也不想回头去望那间空房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像没人住过。
 
然而孙悟空在后来的日子里七零八碎地给他解释清了。
 
五年级暑假，从未谋面的，自称是杨戬舅舅的男人将他们母子俩接去了自己家。杨戬隔着门听见他那舅舅提议，要搬家，给杨戬转学去更好的学校，以后升学容易。
 
杨戬不乐意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话没什么分量，两个大人敲定了一切给他例行通知了一回。杨戬只说能不能回家再住一个月，有朋友在等他。
 
然而回去时没人等他。
 
杨戬站在隔壁房门口敲了很久，他贴在门上，清楚地听见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一阵阵回响，又很轻地砸在门板上，敲木鱼似的，教他忧虑皆忘，四大皆空。几个邻居语焉不详地说那家出了事，不清楚什么事，只看见几个人进进出出，房子就空了。
 
老爷子走得急，孙悟空边哭边拨通了他生前留的电话，耳朵里夹杂着电流嘈杂声的陌生人的话语和收音机还未停止播放的京剧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场不太悲情的丧乐。不知唱了几通鼓，磁带卡条，没有任何挣扎地哑了声，昭示着老将军年迈，该交兵了。
 
孙悟空的童年戛然而止，连带着杨戬的钟也跟着停摆。
 
所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戬问他。
 
彼时孙悟空正叼着根水蜜桃味的棒棒糖，闻言挑眉，说我聪明啊，厉不厉害？
 
小半个月下来，那种故人相见的些许悲情早被冲淡了，孙悟空又做回那个不服管教的霸王，浑身散发着“天底下老子最强”的中二气息，下晚自习翻墙出去上网让杨戬逮着好几回，次次都诚恳认错，下次还敢。
 
杨戬懒得搭理他的诨话，在他后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说走了，上课了。
 
孙悟空打了个寒颤，过电似的抖了抖，捂住后颈，不自觉退了两步，抬起眼睛盯住杨戬的背影，没动。
 
杨戬走出去几米没听见动静，又回过头来，说愣着干嘛？
 
孙悟空松开手，装没事发生，几步奔过去一跃，勾着杨戬脖子，说这不来了嘛！
 
 
 
孙悟空是个爱挑事的性子，专挑杨戬的事。幼儿园的时候不爱午睡就偏要把杨戬闹醒，让人给讲故事，被老师抓着了就俩人一块儿数落。上小学趁午睡偷摘女生的头花，拿去给杨戬编辫子，编完就是一套栽赃嫁祸，眼睛大睁着说瞎话，说我看见了，就是杨戬干的。上了高中打篮球也得站对面，仗着自己身板稀瘦就逮着敌方MVP杨戬可劲碰瓷。用他家老爷子的话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的。
 
杨戬脾气算不上多好，对旁人算客客气气的，对孙悟空格外能忍，心情好了还能逗上几句。班级篮球赛赛前，孙悟空梗着脖子抗议，说你哄你家哮天犬呢！
 
杨戬说没有，哮天可比你听话多了。
 
孙悟空隐隐听出些狭昵，又不敢细想，最后折中，凑过去拿手肘顶他，说诶，上回我看见隔壁班花给你塞情书了，怎么说？
 
杨戬觑他一眼，说什么怎么说？情书我扔了。
 
孙悟空震惊之余又有些庆幸，心想原来不喜欢，想到这马上又惆怅起来，那么漂亮的都不喜欢，他得喜欢什么样的？
 
他又问，你有喜欢的女孩儿吗？
 
杨戬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儿，盯得他头皮发麻，冷汗快下来了，只好佯装不耐地说，跟我你还遮遮掩掩。
 
杨戬说没有。
 
孙悟空刚松口气，就听见杨戬问，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孙悟空敏锐地察觉到杨戬的问法和自己不太一样，下套似的，就等他钻。于是他警惕起来，瞳孔缩了缩，没答话。
 
杨戬极其耐心地等了一分钟，最后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戴上护腕，扔下一句，跟我你还遮遮掩掩，就上了场。
 
孙悟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几度张嘴都没说出话来，踩着杨戬的影子追上去。
 
这要不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时刻，孙悟空还真想借着走位踩杨戬几脚，成天人精似的套他的话，自己嘴门死紧半点儿不透风。
 
已经是决赛最后一小节，双方比分咬得紧，孙悟空班落后两分，球刚好传到他手里。他动作灵敏，绕过对方那个气势汹汹朝他冲来的小前锋，站在三分线上准备跳投，不知道从哪里又蹦起来一个拦他，膀大腰圆的，手快按到孙悟空脸上了。
 
孙悟空啧声，看了看剩余时间，来不及躲，只好上身后仰，手臂抻直一扔，球脱手而出，砸着篮筐转了两圈，伴着裁判吹哨的尖锐声响和孙悟空砸地的闷音哐啷落进去，场边负责计分的学生手忙脚乱地翻下比分页，观众席上爆发出一场欢呼。
 
杨戬拨开面前的几个人，就见孙悟空龇牙咧嘴地仰面躺在地上，右脚踝很明显地红肿起来。他二话没说，抄着孙悟空膝弯就把人捞进怀里抱走，往医务室去。
 
大庭广众的孙悟空有些不好意思，爪子在杨戬肩背上挠挠，努努嘴说，诶杨戬，别人都背着扛着的，你能不能别抱我？
 
杨戬面不改色地给他挡回去，说别人一条手臂有你大腿粗，不用背的怎么走？你就这几两肉我抱不动么？
 
孙悟空一听还怪有道理的，于是不再反抗，让杨戬一路抱进了医务室。
 
哪吒拼命给你使眼色叫你传球，你还瞎了似的，往那大山上撞。就想出这么一回风头？
 
杨戬握着冰袋给孙悟空敷脚踝，板着脸和教导主任似的，训人不用打腹稿，张口就来。
 
孙悟空转移话题，问哪吒呢？
 
杨戬说八成吓唬对面那个傻大个去了，他哥看着呢，不用管。
 
孙悟空挨着医务室那张不知道给多少人躺过的脏兮兮的床坐，低头就能看见杨戬葱白手指贴着冰块给冻得通红，他力道控制得好，脚踝处只有冰没有疼。他想起小时候生冻疮，手上又疼又痒，也是杨戬给抹的药膏，又轻又缓，像蝴蝶吻花。
 
闹这么一回，没伤着骨头，也有一星期走不了路。
 
杨戬自告奋勇担起了搬运工的责任，让孙悟空借住在自己家，每天背着他爬楼梯进教室，下晚自习又背着塞进车里，这幸亏不是不能沾水的伤，否则孙悟空怀疑这人连洗澡也要一并代劳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每晚蹲守在浴室门口，谨防孙悟空一时滑倒，随时准备着冲进去救人。
 
孙悟空挂在杨戬背上，说诶，我住宿舍也成，他们轮流背我，你一个人也太累了。
 
杨戬说不成，宿舍六楼太高了，我不放心。
 
孙悟空心说教室也有四楼呢，怎么你每回都背得那么稳当，气儿都不多喘。他总觉得杨戬对他好得有些承受不住，比小时候有过之无不及。
 
你是不是——
 
杨戬停了，偏头问，什么？
 
孙悟空咽了咽口水，中途改道，说，你是不是闲的啊？
 
杨戬愣了，半晌冷笑一声，说我就地给你扔下去你信不信？
 
孙悟空好像真怕似的，手臂蛇一样缠紧了，腿也往身前盘，挨着杨戬耳廓说，不嘛，快走，要上课了。
 
 
 
转眼接近一年尾声，因为期中考不断往后拖的篮球赛庆功宴总算得以顺利进行。元旦假期，一群高中生钻进了烧烤摊大棚，一顿胡吃海喝，还偷偷点了酒。
 
孙悟空挨着杨戬坐，听杨戬接他妈妈的电话，说不用收拾，他晚上和我睡。
 
杨戬挂完电话，见孙悟空叼着根啃完的羊肉签子发愣，犬齿无意识地啃噬着尖端，把那块地方磨得起了刺。他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说，吃饱了？
 
孙悟空回神，点点头，说走吗？要不要去看烟花？
 
杨戬看了眼表，时间还挺早，和其他同学道了别就走了，沿着江岸一路下行。
 
孙悟空捂着脸喊冷，张口吐了一大团白茫茫的水汽，下颌骨抖得不停撞击上牙，发出类似骷髅的声音。他拿冻得像冰的手去贴杨戬的脸，得了一个白眼后又咯咯笑。
 
杨戬把手从兜里掏出来，递过去，意思再明显不过，要不要牵？
 
朋友，兄弟，再亲密不过就搂搂抱抱，哪怕闹着玩在脸颊上亲几口都没事儿，可牵手太暧昧。俗话说十指连心，手一牵一扣，和歌里莫名其妙的“同住地球村”可不是一回事，那就算心心相印，灵魂相接。
 
说实话杨戬没那个意思，就想给他暖暖，但孙悟空五百年没敢激动的神经这会儿突然开了窍，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在杨戬的手和脸之间来回打转，声音也不听使唤地往外蹦，说杨戬你是不是喜欢我？
 
烟花适时地在身后夜幕炸开，花团锦簇地留下一年中最绚丽的影子。
 
孙悟空眼眸澄澈，此刻映着天，像一对令人目眩神迷的万花筒，很轻易地将杨戬卷了进去。
 
喉咙发涩，有些痒，杨戬喉结一滑，说是啊，怎么了？
 
他伸出的手还没收回，仰面摊开，皮肤的热量就快被冷空气全然剥夺的时候，对面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孙悟空霍然拉近距离，握住杨戬的手往他兜里一塞，肩膀撞上他上臂，说没怎么，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杨戬感觉到口袋里那只手正很不安分地扒拉开自己的指缝，一点点挤了进去。
 
两人并行在街头走了几百米，杨戬突然说，你手出汗了。
 
孙悟空恼羞成怒地压低声音，说你闭嘴，又在杨戬手背上掐了一下。
 
 
 
洗完澡已经过了十二点，孙悟空从浴室里钻出来，迅速冲进被窝挤进杨戬怀里，满足地喟叹一句，有人暖床真好啊。
 
杨戬把被角掀开一些，低笑了一声，说你睡里面，小心晚上掉下去。
 
孙悟空深知自己睡相奇差，幼儿园的时候就经常闭眼在自己床上，睁眼就躺在了杨戬被窝里。他缩手缩脚地往里爬，越过杨戬上方时突然耍赖似的趴下了。
 
杨戬推推他，说干嘛呢，怪沉的。
 
孙悟空握着俩拳头伏在杨戬胸口，颇有些踌躇道，我能不能亲你？
 
杨戬这时候端起了架子，说你什么身份啊就要亲我？意在指责某人还没有对他的告白作出口头回应。
 
嘿，孙悟空一身反骨又有了用武之地，他不服输地笑了声，说我偏亲，你拿我怎样？
 
说完就往上凑，没什么章法地用那种亲脸颊的方式去啄杨戬的唇，后者毫无动静地由着他闹，孙悟空亲完嘴唇觉得不过瘾，又往上沿着面颊一路亲到眉骨，额头。
 
我怎么觉着电视里不是这个亲法。孙悟空贴着杨戬鬓角迷迷糊糊地问。
 
杨戬把人扯下来，捧起孙悟空的脸去吻他的眼睛，答说确实不是，改天教你。该睡觉了。
 
孙悟空闹腾了半天终于沾着了枕头，困意顿时袭来。杨戬垂下来的头发挠他的脖颈，声音也沉沉的，像催眠曲，他挣扎着最后一点意识握住了杨戬的手，说：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