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锁芯“咔哒”了两声，大和守安定急不可耐地推开了家门，大声道：“我回来了！”

  漆黑的玄关一片寂静。

  安定却很不在意的样子。他把手里的纸袋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打开了灯，客厅亮起的一瞬，他微笑起来。

  加州清光和五个小时前他离开时一样，正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皮肤在暖光中泛出苍白的光泽。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光芒惊醒，他疲惫地睁开眼，看向安定的目光冷淡而清澈。安定仿佛不觉，他温和地问：“怎么不开灯？”

  清光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睑。安定换了鞋，笑着说：“饿了吧，想吃什么？”

  可是清光一动不动。安定沉默地看着清光，房间变得极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快从他胸口中冲出，要撕破他的喉咙。清光似乎也察觉到安定的不正常，他微不可察地一抖，终于还是抬起头，目光掠过安定，看向了那个白色纸袋。

  看见清光终于有点正常的反应，安定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了，他长出一口气，拎着纸袋去了厨房，冲清光眨眨眼睛：“这个是惊喜，得先吃完晚饭才能打开哦！清光一定会喜欢的。”

  清光目送他进了厨房，又淡淡地转过头，一语未发。

  安定对自己带给清光的惊喜很满意，他愉快地哼着歌，将纸袋里的草莓蛋糕放进冰箱。他知道清光认出了纸袋上的logo，但他一定不知道里面是他专门定制的蛋糕。清光喜欢吃甜食，喜欢糖浆包裹的草莓和装饰糖果，他曾抱怨为什么从没有人把糖浆草莓和糖果放在同一块蛋糕上，真是好没道理，安定不得不指出这样做这块蛋糕就太甜了，看着牙齿疼。

  他在上班路上专门去蛋糕店，要定制这样一块过甜的蛋糕，希望清光看见蛋糕，还能露出和从前一样的笑容。

  想到这里，他关冰箱门的手也顿了一下。他回头去看清光，清光坐在橙黄色的灯光里，他长长的刘海垂下，遮住了他小巧而憔悴的脸颊，他穿着宽松的衬衫，却显得过于消瘦，似乎衬衫已经压弯了他的脊骨，他微微弓着背，整个人散发出极苍白、颓然的死寂。

  清光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更准确说，是他已经很久没有任何表情了。

  晚饭是汉堡肉和蔬菜沙拉，安定原本不擅长料理，在他不允许清光进厨房后，他不得不担起做饭的任务，这才慢慢地越做越好。今天他心情好，汉堡肉堪称他厨艺生涯中第一道完美菜肴，他期待地看向清光的刀叉，希望今天它们会动得比平时更勤快些。

  刀叉在瓷盘上划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过于刺耳，清光切了一小块肉送入口中，又吃了一点蔬菜，便放下了刀叉。安定很有些失望，那点期待被清光的面无表情浇得湿透，不过他强打精神，像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做的那样，想打破这种苦闷的安静。他随口说着自己在公司里遇见的人和事：“今天有晚辈夸我啦，说我的便当很漂亮，每天的衣服搭配也很帅气，我的妻子一定很爱我。”他笑了笑，“我说是啊，他很爱我。”

  清光一直低着头。

  “我还是不如你做得好，就连你教给我的食谱和衣服搭配也丝毫不敢改动，生怕他们看见了，说我和夫人吵架了呢。我会努力的，有一天会和清光做得一样好，不会在外面给我的爱妻丢脸。”安定开玩笑。

  清光忽然抬起头，直盯着他的眼睛。

  “不行哦，清光，”安定说，“我绝不会再让你遇到危险，你知道的。”

  清光还是盯着他，他慢悠悠地切着盘子里的汉堡肉，把它们切成能一口吃掉的小块，用叉子将一小块递到清光嘴边，微笑道：“厨房里那么多刀具，你上次割到手心，流了那么多血，我不会让这件事再发生。”

  清光移开了眼睛。安定用手接在肉块的下方，避免汤汁落下脏了桌布，他有些讨好地说：“你再吃一点吧，这是我做过最好吃的一顿饭了。你吃这么少，都瘦了好多，太瘦了就不可爱了哦。”

  清光连头都没有转回来。安定维持着这个动作，像是僵硬的雕像，夜风吹动窗帘，那一小块肉也凉掉了，冰冷的汤汁落进安定的掌心。安定叹了一口气，终于收回了手，把叉子撂进瓷盘里，金属刀叉和瓷盘接触，盘子发出清脆的“咣啷”声，清光被这个动静吓得一抖，可还是固执地没有回头。

  安定也没心情吃精心制作的菜肴了，他把几乎没动的晚饭收回厨房，随手将它们倒进垃圾桶。

  手边刀具架上锋利的厨刀闪烁着冷光，他打了个寒噤。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清光满手的鲜血，小小的厨房里血腥味几乎让人窒息，他吓得魂不守舍，清光却很不在乎地说：“我在切豆腐呢。口子是大了点，不用担心，我会好好消毒的。”

  “你流了这么多血，我担心……”

  “这总不会比我脖子上的伤口还可怕呀！”清光指指自己的脖颈，那里有一道已经愈合了的、触目惊心的深色伤疤，细细的一圈，像是有人曾斩断他的脖颈。安定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清光这才觉得说错了话，让安定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往，他连忙说：“你别担心，我现在就去拿酒精和绷带！”

  等到把清光手心里的伤处理好，安定却低声说：“你以后不要做饭了，我来做吧。”

  清光不满地“诶”了一声：“是你让我辞职了待在家里做家庭主夫，我连饭也不做，你上班那么累，下班还要做饭，这怎么好呢？”

  安定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你不要动刀具了。”

  清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安定冰冷的双眼吓住，只好暂时退让，在安定强烈要求下乖乖回客厅沙发上窝着。

  可是他之后再也没进过厨房，安定走之前会把厨房门反锁，他进不去了。

  “不让他进厨房，不让他用危险的东西，不让他出门，我是在保护他，我确实在保护他，只要把一切危险都排除——”安定喃喃自语。

  他调整了下心情，打开冰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花里胡哨满是糖果的草莓蛋糕。清光刚刚没吃多少东西，一定是在等着吃蛋糕吧，他在蛋糕店里尝了一小块试吃品，奶油和糖霜甜得能让人融化，清光吃了一定会开心的。

  他故作神秘将手背在背后，在清光面前跪坐下来，突然像献宝一样把蛋糕捧出来：“锵锵——看，是清光最想吃的蛋糕哦！”

  清光果然被五颜六色的蛋糕吸引了目光，安定笑眯眯地用蛋糕叉切下一小块，给清光展示满是糖果的夹层：“我把要求说给店长听，店长都觉得惊讶呢，担心太甜了让人觉得太腻，可是我知道清光最想试试了，就坚持要这么做。你尝一点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将蛋糕递到清光唇边，清光沉默地看了看他，终于张口，就着安定的手吃下了那块蛋糕。安定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清光又沉默了。安定放下餐盘，摇着清光的手，撒娇一般恳求道：“好吃的话你就笑一笑，笑一笑好吗？我专门去蛋糕店里定做的，清光最心疼我的，你笑一笑……”

  他从前和清光吵架时常这么撒娇，清光被他闹得没办法，最后还是无奈地笑笑原谅了他。这个方法百试百灵，清光最后什么要求都答应他了，包括辞职，包括不再进厨房，包括不再出门，包括不再见陌生人，最后连在家里装上摄像头和警报器也允许了。

  哪怕是稍稍弯一弯唇角……

  清光看着安定讨好的样子，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安定的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像他的心一样一点点凉下去。

  如今他什么要求也不提了，清光却不会再对他笑了。

  可是清光同意了这些保护他的措施，他亲口同意的，他明明知道，若是他不愿意，安定不会逼他，安定从来不会逼他——除非这样的事危及清光的生命！两年前清光因意外伤到了脖颈差点丧命，飞来横祸叫安定怎么才能保护他，只有在家里在他的监视下，清光才是最安全的！

  他不能失去清光，为此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

  可是清光像是玻璃罩里的花，慢慢枯萎、消瘦了。在长久的密不透风的保护中，那些过去的美丽灵动逐渐从他身上消退，他一天比一天沉默，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曾经神采飞扬的双眼如今却是一片空茫。他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偶，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悲哀，面对爱人也失去了任何反应，只剩下无声和漠然。

  安定和清光静静对视着，时钟秒针滴答滴答，安定觉得自己的胸中终于有什么爆发了，他忽然站起来握住清光瘦削的双肩，低下了头。他受够了这样的苍白，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用唇瓣将血涂抹在清光的双唇上，他脑子里都是曾经清光明艳的指甲和唇瓣，清光那样喜欢红色，总是像一幅热烈的油画，如今他却像是一张素净的铅笔草稿，整个人都失去了颜色，白得让人心凉，他要清光重新鲜艳起来，只恨心头血也不如清光的眼眸红得明亮。

  他的动作太突然太用力，推得清光直直摔下了椅子，两人滚倒在柔软绵厚的长毛地毯上。牙齿磕到了清光的嘴唇，清光痛哼一声，下意识想推开安定，可是他虚弱的身体那样无力，压在他身上的安定牢牢制住了他，他几乎不得动弹。

  安定听见清光的闷哼声，终于从疯狂中清醒过来，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在清光的唇瓣到下颌处画了数道凌乱的血痕，而清光的脸色在血红的衬托下显出病态的苍白。清光浅浅地喘气，安定不动，他却也不挣扎了，只是任由安定压着他，好像他已经完全放弃，就连抗拒都没有了。

  安定怔怔的，忽然哭了。他低低抽噎着，将头埋进了清光的肩窝，他呜咽着去轻轻舔舐清光脖颈上的伤痕，就好像是不懂事的年纪，总以为伤口舔一舔就会好起来。两年来他这么做过很多次，可是伤疤像是刻进了清光的身体，没有变浅哪怕一点。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你要我怎么做，你想要什么，你和我说说话，我这次会听你的，什么都听……”安定低声哭着，声音模糊不清。

  清光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安定再怎么恳求也没有反应，仿佛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安定哭着哭着，趴在清光身上睡着了。

  光芒柔和的灯盯久了也让人眼睛刺痛，清光缓缓地眨眨眼睛，转头看向熟睡的安定。安定脸上满是狼狈的泪痕，眼睛红肿，长长的睫毛在睡梦中也在不安地抖动，好像是梦见什么不好的事，他漂亮的脸颊都皱了起来。清光试图推开他，可是安定的身躯对他来说过于沉重，他根本推不开。清光定定地看着他，最终慢慢地伸手，掐住了安定的脖颈。

  忽然有冰凉的夜风从窗外吹来，安定湿热的呼吸拂在清光颈间，转瞬被夜风吹凉，连带着之前渗进清光衣襟的眼泪，寒意浸透了清光的后颈。

  安定已经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了。

  每一次都是在求他原谅，求他理解这样的行为，求他听话，求他安于名为保护实为囚禁的生活。安定哭着说除了这些什么都给他，可除了自由清光什么都不想要。

  他是个太心软的人，安定一流泪他就心软，再过分的要求他最终也会答应。他独自一人时总是责备自己，可是看见安定的笑容或眼泪他再也硬不下心肠。他对安定的爱促成了束缚自己的牢笼，如今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被过度看护折磨得如水晶一般脆弱，再也无法逃离。

  他松开了手，轻轻合上了双眼。

  安定醒来时清光还在沉睡，他顾不得全身酸痛，连忙把清光抱回床上，清光几乎瘦得只剩骨头，轻飘飘的浮在柔软的被褥上。安定轻手轻脚为他掖好被角，看着清光憔悴如死人一般的面容，安定固执地想这都是清光没有适应，只要清光安于现状，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他好，他最终会好起来的——清光为了他也会好起来的！

   昨天清光破天荒地吃了一口他喂给他的食物，安定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虽然只吃了一点点，但总是一个好的开端。今天是周末，安定有的是时间来讨清光的欢心，除开蛋糕以外，如今也刚好是玫瑰花的季节，清光喜欢漂亮的花，或许看到应季的花清光也会放松一些。安定写了张他要出门的便条放在餐桌上，一边计划着购物路线一边离开了家，不忘回身仔仔细细锁上家门。

  夏天快到了，春风也慢慢温暖了起来，清光对夏天的感情很矛盾，他最大的敌人是紫外线，这些看不见的攻击会让他白皙的皮肤受伤，可他又喜欢穿夏天的衣服，宽松而清凉。安定对季节是很无所谓的，他总是差不多款式的衣服穿了一年四季，冬天夏天对他来说不过是长袖短袖的区别，于是每到夏天出门玩时清光一定要亲手为安定搭配衣服，想要两人站在一起时别人一看他们就认为他们是很潮的小情侣。

  安定微微笑起来，又抿下了唇。如今他们不会再一起逛街，清光再也不用费心思给他搭配合适的衣服。

  要是清光喜欢，那也可以在家里穿啊，在哪里穿都一样。安定想。

  眼见着时间快到了中午，安定该回去做饭了，他提着刚买的蔬菜、一盒蛋糕和一袋零食往家里走，又在街角的花店买了一束玫瑰花。花朵像正在燃烧的火焰，明亮而热烈，花店老板笑着说：“是送给爱人的吧，她一定会很高兴！”

  安定微笑着纠正：“谢谢，不过是‘他’。他会喜欢吗？”

  老板没有惊讶的样子，只是改口道：“他一定会很高兴。”

  安定赞同老板的话。连一个陌生人也会觉得这个礼物很合适，清光没有理由不喜欢。或许今天清光一开心，能多吃一点东西，说不定还会笑笑，会穿一穿从前喜欢的衣服，会和安定一起像以前那样，周末在家里窝着，靠电影电视剧和零食打发时光。

  安定想得满心欢喜，开门时也不由得带上了喜悦的尾音：“清光，我回来了！”

  客厅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安定一眼就看见便条还放在原位，好像没有人看过。

  或许清光还在睡觉，昨天睡在地毯上，一定睡得不好。安定没什么意外地进了客厅，把东西都放在桌子上，只臂弯抱着大束的玫瑰无处可放。他记得厨房窗台上好像有一个闲置的花瓶，他抱着花匆匆去厨房，下意识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安定一愣，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天昏睡过去，忘记锁上厨房的门了！他猛地抬头，发现厨房门顶上的报警器被砸坏了，所以在开门时他不知道！

  他长久以来暗自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知道只要清光想逃谁也拦不住他，但他同时也知道清光不会逃，因为清光爱他正如他爱清光一样，在无人知晓的婚礼上他们曾执手相望，向神明发过誓，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疾病或是健康，他们将永远相爱，不离不弃……直至死亡将两人分开。

  安定转头就往卧室跑，他脑海中满是尖锐的报警声，让他神思恍惚，跑得跌跌撞撞。他用肩膀顶开虚掩的卧室门，用力太大直直撞上了墙壁。被这么猛力一撞，他反倒从混沌中清醒了片刻，脑中的尖鸣瞬间停止，之后的空虚比死亡还要寂静。

  臂弯处的玫瑰滑落在地，开得正盛的花朵承受不住这样的坠落，一下子散开了，有比玫瑰更鲜艳的红色洇进花瓣，浓烈的血腥味和甜腻的花香融合得不分彼此，让人几欲作呕。安定无意识地跪进了满地的血泊里，伸手捂住嘴唇。

  清光安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握在胸前，面容憔悴苍白，神色却很平和，仿佛只是睡着了，而他细白的脖颈处，那个深色的伤口上插着一把锃亮的厨刀，阳光让它的刀刃泛出刺眼的冷光。安定使劲瞪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被鲜血还是刀刃刺痛了双眼，亦或者两者皆有，它们在他的脑中发疯一般搅动，他开始干呕，快要把内脏都呕出来，要把全身的血液也一同呕出来。他竭力膝行几步，抬手握住清光的手指。

  清光冰冷僵硬得像冰一样，安定紧紧握着他的手，忽然尖声大笑起来。他总觉得清光是一块水晶，漂亮却易碎，如今清光确确实实变成了水晶，不会老去，却也碎得彻彻底底。他把自己打碎，这才终于从牢笼中解脱了，安定再也不必担心他的生命，他再也不必一心想着自由。

  因为他已经永远自由了。

  安定分不清自己在笑还是在尖叫。清光逃走了，可是清光的离开却变成了困住安定自己的牢笼，痛悔绝望悲哀将永久折磨他，要他余生不得忘却。在这一瞬他忽然明白了，他用安全的囚笼来折磨清光，而清光对他的折磨在那一瞬也悄然而至，在清光身死时便是它爆发之日，那柄凶器是绝望也是希望，这段早已病态的感情唯有这一个出路。

  安定伸手拔出了那柄厨刀，泪水模糊了他的倒影。他颤抖地闭上眼睛。

  刺耳的声音停止了，这栋普通的公寓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