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听说了吗？”蓝柱石抱着文件夹，边走边说，“小钻回来啦。”
“啊，”翡翠应道，“据说碎得挺厉害呢。”

那天戴亚只剩半截身子和半张脸躺在平原上时，就对走来的波尔茨提议过：把我扔进海里吧。但波尔茨拿了个最大号的盆，或者底特别深的盘子，先把半截他往里一丢，接着一丝不苟地在草丛里翻找起了碎片。戴亚后脑勺靠着盆——或者盘子——的沿儿，听见大大小小碎片掉在盆底，啪啦啪啦，声音就像下雨。碧蓝明亮的高空连一丝云都没有，他想要是在以前，自己这个动弹不得的角度刚好能仔细观察波尔茨有趣的头发，可惜现在那头漂亮长发也已经没了。
现在，在他亲爱的弟弟波尔茨端着冒尖一大碗亮晶晶碎片穿过走廊时，戴亚又耐心地劝对方直接把他倒海里，然而波尔茨依旧没有回答。二百多年过去，学校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戴亚知道这是去医务室的路。于是他在刺眼的阳光中索性闭上了眼睛。

这小孩并不是从一开始脾气就这么臭，他颇为悲伤地回忆起波尔茨还小的时候，那些久远岁月和月亮上两百年热闹生活相比，就像隔了一层五彩斑斓的迷雾。那时他还是很可爱的，在刚刚学会拿刀上战场，一头长发还有点碍事的时候；或者比那更早一些，在他还没学会怎么用刀、甚至话还说不利落而理所当然地被其他前辈和他这个兄长保护的时候，还要更更可爱一点。戴亚现在想起来，依然没搞清这孩子是从哪天开始突然不再叫“哥哥”，而改口叫他“钻石”的。
其实“钻石”也没有任何不好，因为月人告诉他，这是个非常美、值得骄傲的名字。所有宝石中他最受他们的欢迎，这是因为，月人说，我们还保留着古代生物的记忆，或者仅仅只是习惯，我们知道你在海誓山盟尚有价值的年岁代表一颗真心恒久不变。于是他很快学会了唱那些甜蜜又欢快的歌，事实证明真是再适合不过，他有得天独厚的甜美声音、精致面容和璀璨光芒，欢呼就像潮水朝他涌来。欢呼里溢出的某种东西把舞台围了个密不透风，人们发自肺腑地说你真可爱、我永远爱你，轻盈、亮晶晶、柔软又温热的东西让他晕头转向，沉醉其中。
被满满的爱包围非常幸福，恒久不变的真心，大概就是许诺让别人永远如此幸福；这当然是非常美好的心意。
——可这怎么会像我呢？

走廊里除了波尔茨的脚步声外一片死寂。戴亚闭着眼，能清晰地分辨出阴影一块一块掠过眼睑，每当他们穿过阴影，头上那片空气就会凉快一些。他甚至还觉得自己闻到了池塘在夏日午后阳光蒸烤下发出的水生植物气味，久违的、令人安心又不由得犯懒的味道。
在从飞船上跳下来并号称要打败波尔茨时，他就知道会粉身碎骨的一定是自己，就像作为搭档时每一天都在经历的那样。当然，戴亚立刻在心里补充，波尔茨没有错，他是行家所以应该听他的判断，包括我，所有人都应该从他那里虚心听取批评和吸取经验，包括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是我们中最厉害的，天生就注定如此无论我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些都对、非常对，他心想，但是——
算了，他在碎片中间叹了口气，引得波尔茨低头看了一眼。戴亚闭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想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呢。据说有些宝石会因为难过而碎掉，他后来才从月人那里知道，他们以前管这个叫心碎。其实现在也这么叫，只不过因为月人已经没了心，所以不大严谨。歌里也讲一些叫人心痛心碎的事，爱人离开或逝去，心不甘情不愿的别离，金色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无法挽回的昨日，多年以后才明白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他用轻柔甜美的声音唱出来，让听众纷纷露出悲伤又掺杂些许愉快的古怪表情。
戴亚把歌唱得情真意切，但永远也不明白人们交汇的视线中传递着什么。那时他突然又想起了波尔茨，想到只有某些特定的月人兵器才能打碎他，因为伤心难过这种原因而碎自然是不可能的。月人难以想象宝石没有眼泪要如何表达悲伤，虽然他们自己也没有真的眼泪，据说它该和钻石一样晶莹剔透。戴亚想到这个问题，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因为用习惯了的月人思路去揣测宝石的想法毫无道理。然后他很快就在下一首歌热烈的气氛中把这事忘了。
直到自己待在后台时，面对着镜子，幽灵一样的想法才又浮上心头：
他会难过吗？在我离开以后，他会像歌里唱的那样思念我吗？哪怕只有一点？

“别想了，我不会那么做的。”
戴亚吓了一跳：“什么？”
“把你扔进海里。不可能。”波尔茨在两道阴影之间停下脚步回答。
戴亚松了口气，然后笑了：“那等你把我拼好，我就回月亮上去。”
他怀着一丝恶趣味猜波尔茨肯定会生气——就连他生气的样子自己都好久没见过了——然而波尔茨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继续朝医务室走。戴亚无趣地闭上眼想，鸡同鸭讲，就跟过去好几百年一样。而且还有一件事也不会变，那就是波尔茨总是对的而且他想做的事一定会成功，所以这次他肯定会找齐每一个碎片，让自己完完整整回到世上，并以此又一次证明自己的脆弱、可笑与徒劳。
演唱会开多了以后，他才发现月人无比热情地追逐舞台上的光辉并非因为多么爱他，也绝不是出于什么对海誓山盟和恒久真心的怀念，那只是因为真正的虚空尚未降临，他们需要用旧日余晖勉强吹出五彩缤纷的泡沫，好接着假装生活还在继续，还可以继续，他们也还愿意继续。让他陶醉的那种轻飘飘、亮晶晶、柔软又温暖的东西，虽然又甜又美，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大批人为自己制造的无望幻梦。

阳光暖融融洒在眼睑上，熟悉的走廊突然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微风拂过面颊带来大海的凉气，让他感到久违的放松与惬意。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似乎曾有过“波尔茨才是真正的钻石”这种赌气想法，现在看来或许依旧是这样，因为波尔茨不会破碎也不会动摇，不会沉迷于不可及的妄想，总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有能力保护所有他想保护的人，所以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想到这里他笑了，这样的孩子，和舞台上光辉璀璨的自己比起来，依旧耀眼得让人不敢面对呀。

“我不会阻拦你，”快到医务室门口时，波尔茨才停下说，“就是你说的，回月亮上之类的事。”
戴亚意外地睁开了眼睛：“为什么？”他还沿着刚才的思路在想，按月人的标准，波尔茨对自己的爱——当然，也只有月人才会将之概括为爱——应该够在分别时引起一次心碎了。然而波尔茨，尤其是波尔茨，是永远也不会碎的。所以他打定主意还会离开第二次，回上面的世界享受那五彩缤纷的可爱的梦。
“因为……就像我现在喜欢养水母一样，”波尔茨不自觉地移开视线，“你应该也找到更有意思的事了吧。”

但在戴亚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他最终还是迎上了兄长的目光，回答得很平静：
“再说，看你的样子，上面应该不会有人想伤害你。”



波尔茨进门时和露琪尔打了个招呼，把碎片放下就走了。露琪尔医生，就像大家都印象深刻的那样，着实消沉过一段时间。当时所有人都很担心却又对此束手无策，直到看见他又像以前一样帮不幸破碎的同伴修复身体，才纷纷松了口气。至于他依旧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的事，说实话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但其实，只有露琪尔自己知道，他们都被骗了。帕帕拉恰第二次回来时是冬天，那次以后大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全体休息，他也一直醒着。医务室通常都没有别人，外面的声音听上去也很远，露琪尔医生就在那里把自己之前辛苦收集和仔细打磨的晶体们一块一块找出来，认真地和帕帕拉恰送给自己那块比较，想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为什么我就是怎么也做不到，偏偏别人一试就治好了他。
也不知研究了多久，反正摆在窗台上的晶体都已经落满了雪花，他头发和睫毛上也是，那时他抬起头，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那块晶体并不是宝石，是月人制造的——换句话说，是个机关。这就对了，他恍然大悟，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天接住它时它在自己手心里居然热得像火炭，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自己总是失败，因为地上、因为诞生了他也诞生了帕帕拉恰的海角永远不会出产同样的东西。
那么，真相就是，他动手把晶体们收起来时笃定地想，他的患者并没有因此而重获新生，只是被月人瞒着他改造了。可怜的前搭档，他想，真相是他还在等待自己找到一劳永逸的、真正的答案，而自己也还在等待漫长的寻觅结束——它终将结束，而且那个日子就在未来确定的某处——那一天，所以，为了让被月人小聪明干扰的事回到正轨，他必须回到曾经中断的地方，也就是说，要让时间倒流。

可他不必回到刚刚失去搭档时，不必回到上次帕帕拉恰醒来时，不必回到之前的三十多万次手术中任何一次失败时，他只要回到那一个下午，他在夕阳下同样如此摆开所有晶体、注视着余晖照耀他们、虹彩映在帕帕拉恰脸颊上那一刻。那就是应该重新开始的位置和时间的起点，但仅仅是他的时间。至于其他人，他决定道，法斯法菲莱特必须停留在被我踩在脚下、也就是我看到帕帕拉恰从飞船上降落那一刻，戴亚必须就这样待在盘子里，这样讲道理又克制的波尔茨就会停在礼貌的等待中永远不会找上门，金刚则绝对不能回到他还有“老师”这头衔的时候，这样他就永远不能吩咐我做什么，敬爱他、保护他或单纯围着他叽叽喳喳冒出奇思妙想的那些人也就没一个可以阻挡我。这样我就可以专心致志等待找到答案那一天降临。
蓝柱石和翡翠来了，他们看到露琪尔开始轻车熟路地处理戴亚的碎片，先按大小不同分成几堆，再把他保存还算完整的上半身拿来，在断面涂上粘合剂，一截一截将肢体安回去。太好了，他们怀着希望议论，小钻是那么温柔的人，等他痊愈以后，我们一定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事情会有转机的。
不，露琪尔心想，你们只是不知道，你们都被骗了。雪从来没有融化，浮冰还在尖叫，夕阳低垂而虹彩还留在帕帕拉恰脸上，戴亚的碎片也一如既往根本没被碰过。你们都被假象蒙蔽了，不知道时间是不会朝前流的，我们早就在或远或近的某一个过去的瞬间永远停下，并且自始至终都在和幽灵对话。唯有帕帕拉恰不同，他胸口那块红色的怪异温热晶体在我手里，只要我允许，他就可以穿过束缚所有人的河流继续向前。
但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春天又到了，”蓝柱石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的话还伴着清脆的鸟鸣声远远传进露琪尔耳朵里，“或许接下来会有好消息，或许还会有新的孩子诞生呢。我们多久没有新的后辈啦。”
“……或许吧，”翡翠不置可否地回答，“等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