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爸!”
无心一把扑进罗碧的怀里,她发觉爸爸抱着自己的手有些微颤,就仰起头去努力够到他的脸,在那包绕的纱布上摸了摸,问阿爸是不是很疼。罗碧将她搂得更紧些,靠着她的小脑袋说一点也不疼。
史艳文站在门口,看着这对父女相拥的情形,也算是终于放下了心。他今天难得按时下了班,就准备去学校接三个儿子一起回家,史仗义在校门口说平时也没看见他来,根本不需要他现在去亡羊补牢,史存孝则在旁边说二哥你弄错了,亡羊补牢不是这个意思。史精忠在二弟的头上敲了一下,又很规矩乖巧的朝向了父亲,史艳文只能无奈的笑了笑,正要让他们都上车,就听见一旁有个小女孩大喊了一声爸爸,接着就直扑到了他的身上。
史艳文下意识的接住这小丫头,正要说认错人了,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她跟自己长得还真有几分相似。史仗义凑过来也看了看,就连啧几声,说史艳文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欠的风流债,居然又给我们添了个妹妹。史精忠板着脸将他推进车里,然后就按着他来了一顿惨无人道的暴打。史存孝还站在父亲身边,看着这个小妹妹倒也觉得十分亲切,但他还是耿直的说了一句,这是我爸爸,不是你的。史艳文虽对她的模样感到诧异,但也只能认为是巧合,又猜想大概是孩子太小,还有些分不清楚大人才会将自己认错。他先摸了摸小儿子的头,让他去跟哥哥们坐到一起,随后又转回来问无心叫什么名字,她爸爸又是什么人。无心听他开口之后,也立马知道自己是弄错了,她明白不能和陌生人说话的道理,但她直觉这位叔叔是个好人,便也就一字一句的说了不少。
史艳文作为一名人民警察,在得知了情况后,便不能放心让小姑娘一个人等她家长来接。但拉着三个儿子一起在这里等似乎又不是办法,如果将她先带上车往返一趟,要是错过了来接她的人,则是更加不妥了。最后还是他的长子最为善解人意,他见父亲在犹豫,就说不然还是我带小空和银燕先回去吧,史艳文闻言又有些内疚,此时却也只能同意。史仗义一边下了车一边揉着脑袋,故意学着大人重重叹气,又念道早就说了不需要你来,搞了半天还不是得自己走回去,还耽误我几分钟做作业。史存孝则是完全没有意见,对无心还摆了摆手说再见,就牵着大哥往家去了。
见儿子们离开,史艳文才领着无心到了校门口的花坛边上坐下,出于礼节,他和无心之间保持了一点距离,同时一边问了更多的详细情况,一边又十分心疼这个懂事的小姑娘。在又聊了许久之后,史艳文低头去看了看手表,现下已经是远远地超过了放学时间,他再问了一次她爸爸有没有这么晚来过,无心摇头,说阿爸从来都很准时,史艳文则就当机立断,带着无心准备主动去找人了。
小女孩所知道的信息有限,但史艳文自有一点不在白道上的人脉,若真要查一个人,倒是不算太难。史艳文向无心确认了罗碧的姓名年龄,又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特征,无心想了想,小声开口说:“我爸爸和叔叔你长得很像。”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补充说:“是一模一样的那种像。”
史艳文仍当她是小孩子的辨别能力不够,只好凭借着仅有的两个条件去查找,而这时无心又继续说,阿爸经常受伤,好像是会和别人打架。她说完之后,神情立刻是担忧沮丧起来,史艳文眉头微微一皱,跟着追问下去,就问出了罗碧通常是傍晚出门夜间回来,第二天送无心的时候会偶尔有些伤痕破口被瞧见。他是见过各类场面的人,因此稍一推断,就将寻找范围缩小了许多,而他那些人脉也是很有手段,片刻后就给出了他要的消息。
于是这一大一小就马上赶到了罗碧所在的医院。
6.
罗碧抱着无心,半晌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的视野被纱布挡住了部分,因此遥遥的看向对方,并不能看得很清楚。无心坐在他的臂弯里,他就这么托着女儿向史艳文走去,史艳文也上前些许,约莫也是想要看看这人和自己到底是有几分的相似。
两人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对视了,罗碧的头上缠着绷带,五官被挡去了一半,史艳文是看不全他的样貌。然而罗碧却在这更近的距离之下看清了对方的脸,他心下骤然一震,以为自己是站在了镜子跟前。但那人的气质风度和自己皆是完全不同的,除了如出一辙的面容,他们的确不会被错认为是同一个人。
史艳文读到了他眼里的震惊,心下莫名的也剧烈跳了一阵,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他很想将人看个明白,但又不可能冒失的去扯开对方的伤口。沉默之中,他只好维持着自己人民公仆的形象,低沉而轻柔的先开了口。
“你就是罗碧先生吗?我叫史艳文,今天在学校……”
“多谢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低哑而冰冷的道谢给打断了。他倒没有很尴尬,只是对此人更加好奇了起来。无心在两个大人之间看了看,又替她阿爸再次向艳文叔叔说了谢谢。史艳文笑了笑,说无心不用客气。他此时再看了一眼罗碧,对方似乎没有半点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他只得轻叹了一声,说既然你们平安相会了,那我就不打扰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见面吧。无心脆生生的嗯了一下,又点点头,说艳文叔叔再见,罗碧则是始终没有再开口,只抱着无心坐回了床边去。
无心没问他为什么会进医院,此时她趴在他的胸前,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似乎今天的这场风波让她彻底的累坏了。罗碧小心的抱着她,尽可能的放轻动作,和女儿一起躺到了床上,刚一躺好,就听见小家伙在喃喃的说着阿爸不要再去和人打架了。
罗碧的心一半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撼之中,另一半又被女儿牵着,感到了无比的自责和愧疚。他想了许久,最终决定在身体痊愈之后,必须要去会一会那个史艳文才行。
——他那一点微不可寻的幼时记忆,现下突然被翻了出来。他逐渐冷静,又大胆的猜想着,也许除了无心之外,这个世上还有另外的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与此同时,史艳文则是直接回到了车上。他先前带着无心着急赶路,也没注意到给他消息的人后来又传了些什么,等到这时他打开手机,才发现对方竟又把罗碧的详细资料给发了过来。目前他正是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人,于是坐在车里没动身,而是先点开了那文件开始翻看。
在对方资料跳出来的一瞬间,史艳文同样的吃了一惊,因在罗碧的档案照片一栏上,他也见到了和自己相差无二的那张脸。他定了定神再继续往下看,然而对方虽说这是详细信息,上面却也只有寥寥几句,说了罗碧现在的职业和在业内的名声,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史艳文所需的了。他不知这是因罗碧本人过于神秘,还是因他的经历实在是过于贫瘠,史艳文只好又把资料拉回到最上面,反复的端详着那人的相貌,那容貌与自己一样,却又很不一样,倒也难怪对方刚才会震惊如此了。
7.
第二天一早,罗碧就带着无心离开了医院。他受过的伤数不胜数,其本人也是毫不在乎,因而这次住了一晚上院,算是已经给出了十分的面子。他不肯再待下去,亦是不能让无心在这里陪着他。
回家之前,他给无心的班主任打了电话,替女儿请了一天假。无心昨晚睡得沉,今早却也还没有恢复精神。她晃着小脑袋,睡眼惺忪的说要去上课,罗碧则是搂抱着拍抚她的后背,又轻轻掂着她,把她仍然当作婴孩那样对待,哄说就休息一天,阿爸在家陪着你。无心听了这话,倒是没有再要求要去学校了,她回抱住父亲,相比之下,她的确也更愿意留在家里陪他。
罗碧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去打拳赛,一周过后,他才像个没事人一样重新上了场。他在赛场上开始更加的讲究起速战速决来,战局结束之后也多留了个心眼,提防着上回那样不讲规矩的意外状况再次出现。他胜了几场,掰断了几个人的胳膊,踢碎了几个人的胸膛,才得以从一种微妙不可言的状态中完全走出。然而有些心思他还留着,有一些事他还是打算做。
于是在又一周的某天晚上,他拿着刚到手的史艳文的个人信息,犹豫了两秒之后,就照着那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在三声后被接通,罗碧刚洗完澡,热水将他那一身杀气也给洗去了,因而此刻他的话语并不算十分冷漠。但史艳文是和煦春风,与罗碧这道刺骨寒风一触,还是感受到了对方的一些不客气。
史艳文总觉得自己与他有某种感应,好比在他接起电话之前,光是看到这个陌生号码,就直觉是罗碧打来的。当然,他不会和对方提到此想法,因为这是没有实际证据的,罗碧听了之后,也只会觉得是他的花言巧语——这些倒都是后话了。
如今两人连上了线,电话的两端却又是半晌无人说话。史艳文不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号码的,只拖长尾音嗯了一声,又叫他罗先生,罗碧也应了一句,还在想着要如何开口将人约出来见面,就听见史艳文在那边问说,无心睡了吗。这句话说得和缓温柔,平白无故的生出几分暧昧之意,仿佛是一对忙了整天的夫妻在等孩子睡着后,盼着可以悄悄地做点什么来缓解相思。
然而二人都是刚过而立的男子,并不能察觉出个中的旖旎氛围。罗碧回答说她已经睡了,又不想再拐弯抹角下去,便是直截了当的问他明天下午有没有空。史艳文大抵是没空的,但罗碧既然主动的先找了他,他就算是没有时间,这次也必须要抽出一点空档来与他会面。于是史艳文说有,两人随后约定好了见面的时分与地点,罗碧就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结束了通话。
史艳文在电话那头默默地存下了他的号码,心下又开始思量。与罗碧那点模糊到了极致的记忆相比,史艳文倒是还知道自己有个早夭的胞弟,只是那时年纪实在是小,他并不能确定弟弟是怎样没了的。再之后他们的父亲也英年早逝,就留下母亲一人带着他,史艳文继承了父亲的意志,同样成为了一名警察,他本以为母亲会很高兴,但她脸上却只有一点说不出的哀愁,让史艳文读不明白。
在成长中的某一段时间里,史艳文也想要去问她关于弟弟和父亲的死因,他聪慧过人,又总有些非同一般的直觉念头,便是认为事情并不像他所知道的那么简单,而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但他母亲不肯再细说,且在得知他欲从乱七八糟的线人那里打听消息时,更是罕见的动了怒,随后又因这场怒火大病了一场。史艳文不敢再忤逆母亲,于是她说阿武是病死的,他父亲是意外殉职的,史艳文就只能听着,并默然的接受了。再后来,连水夫人也因终年的郁郁寡欢而突然去世,史艳文在悲痛之余,也失去了当年所有的真相。
他不再去刨根问底,只将这些事全都封存起来,和刘萱姑过了好几年不算太美满,但也相敬如宾和乐融融的日子。这份不美满主要来源于他的忙碌,他本没有为官的念头,但他是史丰洲的儿子,又有纬地经天之才,便是再不想,也只能被众人推着一步步的往上走了。等他终于有空暂且停下来时,却发现家中只剩了自己和三个儿子。
他尊重萱姑的决定,两人是好聚好散。三个儿子留在史艳文身边,一是因为想要在本地完成学业,二也是起到看顾他的作用——这位人前鞠躬尽瘁的一级警司,在家中却是可以不吃不喝,就为了多睡上几分钟,如果他再操劳一些,或许在连续加班后回到家中直接猝死,尸首也不会有人及时发现。史仗义和史存孝当时才刚上小学,只有史精忠年长一些,他遗传到了父母的明慧聪颖,便自愿担起了照顾整个家的职责。史艳文如何不内疚,但对此他也是无甚好办法可解。因而头一回的,他主动地更加往上边走了几步,升职之后,起码一些琐碎过头的事情是不用他来处理了。他能挤出一些时间来陪伴儿子们,算是他最大程度上对家人的奉献和弥补。
但在不久前与罗碧相识后,史艳文又突然的意识到,恐怕在这个世间,还有着更加需要他弥补的存在。对于那一点被隐藏的真相,他也要想办法将其拉出水面了。
次日中午,罗碧和无心一起吃过了饭,等她午觉睡醒,送了她去上学之后,他便就直接去了和史艳文约好的地方等待着。约定的地点是孩子们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罗碧坐在长椅上,背后是绿荫高树,替他遮下了一部分刺目的阳光。他不喜欢过于强烈的日光,和姚明月私奔的那段日子里,在工地上,烈日总会噬着他的皮肉,比起要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他甚至更愿意去挨上干脆的几拳几脚。如今想来,那也是前尘往事了,说出来甚至都算是在讲古。
罗碧在树荫下一动未动,像一尊安稳如山的罗刹,这个时间点来往的人本就不多,见了他的模样,也纷纷是绕开此处,不敢靠近。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一分钟,罗碧心里有些不爽,认为史艳文是要迟到了,就在此时,一抹白得比阳光还要更加耀眼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视野内,正是史艳文匆匆的赶了过来。
史艳文没有穿警服,是一身的白衣白裤,罗碧皱眉,不禁腹诽这是个什么打扮。但这打扮又很衬他,仿佛史艳文就该是如此,从里到外都是一样的纯白澄澈,且像太阳一样永远发热发光。
见他走向自己,罗碧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史艳文也就毫不客气的坐在了他身侧。这回倒是没有保持什么礼貌距离了,史艳文的体温有些高,一靠近就让罗碧觉得自己也开始发烫。他更深的皱起了眉,叫他过去一点,史艳文连说抱歉,才又朝椅子的另一头移了移。
8.
罗碧的视线没放在他身上,但史艳文却是半侧着身子面对罗碧,他不知道罗碧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清楚多少,认为如果贸然开口问“你是我的小弟吗”,很可能会遭到对方的暴打。于是他斟酌了一番,打算先不提此事,反而问他今天是想要做什么。罗碧这才瞥了他一眼,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史艳文的心跳没由来的快了些:“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可以去做一个鉴定,如果你是我的兄弟,”罗碧对史艳文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分肯定自己会是兄长,“那我有些事要交代给你。”
罗碧这话说得半点不含蓄,也没有什么客套的成分,和史艳文想象中兄弟相认的画面的确是不太一样,但这也还算在他预料之内。不过比起去做血缘鉴定,史艳文现在更想知道罗碧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应了一声,说小弟有事直说就好,艳文一定义不容辞。不等罗碧对这个称谓发表出什么意见,他又赶紧接着开口,将他所知道的有关于他的部分全盘托出。罗碧仍是眉头紧蹙,这些信息比自己所了解的也多不了太多,除开证明了对方才是大哥之外,别的内容与现下活生生的自己一作对比,反倒是全成了谎言了。
他不知道他那记不清相貌的母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家人的心中到底算是个什么。若要说寻常的兄弟失散,多年后有幸得以相聚相认,不谈激动到痛哭流涕,起码也该是要欢喜的。但现下罗碧和史艳文这样相对坐着,就算有激动和欢喜,约莫也只存在于史艳文那一方,至于罗碧,假使先前是麻木冷淡,此刻恐怕因那谎话,要多生出一点怨恨来了。
——若不是为了无心,他根本也不稀罕去和史艳文相认。
史艳文隐约觉得他不太高兴,但换位思考,他自幼和家人分离,数十年后才偶然重逢,这许多年来必定是过得苦楚万分,却也只能是他自己受着,且如今才知道,在他们的口中自己竟是早就已经夭折了,经此一遭,任谁又能够不生气呢。实则罗碧还没有想到这么细,他的身体快过头脑,情绪自然也要更先一步,他忍着没动怒,只是感到不太痛快。史艳文便又开口,唤了声小弟,罗碧则立刻打断他,让他别这么叫自己。
史艳文权当没听见,继续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罗碧轻描淡写,说只记得当年被什么人给绑走了,过了很久才醒来,就已经到了那地下拳场里,自那时开始就被按照武器和工具去养,一直到了现在,也没能改变什么。他没说与姚明月有关的事,只说无心她妈也不在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人带着她。
这一部分史艳文那回从无心那里已经得知,但前面那些骇人言语,却并不能因为罗碧的语气平静,而使内容的可怖残忍减轻。史艳文亦是皱眉,他光是想一想自己的胞弟独自困在那种非人的境况中挣扎,就感到痛心不已,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罗碧不要他的痛心,但现在是确实很需要他的帮助。他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史艳文,也不再提什么鉴定什么证明的事了,片刻的犹豫过后,他就直接把心中那个想法给说了出来。
他想让史艳文替他照顾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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