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 24

岩泉把一个信封递给赤苇。
蒸汽从赤苇面前的茶杯里氤氲出一片雾蒙蒙，烫得信封表面都有点发软。
“及川比赛的票，我给你和木兔留了两张。”
赤苇不记得这是什么重要比赛的日子——木兔嘴上不提，但还是非常关注排球比赛以及宫侑和及川的表现——所以他等着岩泉的解释。
“他的最后一场比赛，我觉得你和木兔都应该来现场。”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赤苇还是在岩泉亲口确认及川即将退役的这个事实的时候有一丝恍神。
赤苇总是习惯把运动员及川彻和三次元里的岩泉男朋友这两个人设对立起来看。
“我们这一代——所谓的黄金一代里，现在能留下姓名的也就那么几个了。”
木兔在听赤苇同事说了及川即将退役的小道消息之后这么对赤苇说。
“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已经定下来在队里从助理教练做起了，这也确实适合他。及川离开排球过不了日子的。”岩泉舔了舔嘴唇。“但我觉得他应该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及川也同意。他太累了。”
“我会去的。我最近不太忙，你知道——”赤苇把信封仔细地收到背包里。“但我不知道木兔前辈有没有时间。”
岩泉点点头。
“没关系。”
赤苇有意无意地说了谎。木兔最近也不忙，他们甚至在策划近期找个地方旅行，还是木兔坚持的，说赤苇需要彻底地放松，总比在东京窝着强。
但赤苇觉得——也许是第六感，也许是对木兔的了解，他说不清——木兔是不会去的。
而木兔的反应也验证了这一点。
他抽出一张票，对着吊灯翻来覆去地看，架势有点像验钞。
“可能要开会哎。”
赤苇从木兔手上抢过那张被猫头鹰差点揉皱了的票然后快速地说没关系反正岩泉也在，木兔前辈你忙你的好了。
木兔靠在沙发上伸懒腰。
“岩泉又肯定不会跟你坐在一起。人家有关系者席的呀。”
还真的被木兔说着了。
岩泉几乎给他和木兔留了最好的位置。
赤苇抱着背包坐在座位上，左手边是一个口罩和棒球帽全副武装的男生。
他刚刚还在心里想在室内看排球比赛为什么还要戴帽子，那个男生就偏过头来打招呼。
“赤苇。”
“白布——好久不见。”
他们谁都不是擅长寒暄的类型，讲了几句白布就低着头按手机。
这也算是白布和研磨职业病的一种。黑尾就说过研磨在家不爱说话，说是工作的时候话说多了需要回血，而木兔总是反驳他那是人家研磨不想跟你说话。
赤苇甚至在心里埋怨了木兔半秒钟他为什么不来。
不过好在尴尬的气氛没持续多久，白布主动地问起他最近的写作情况，以及下一本书的出版计划，口气像足了濑见。
“最近没有出版计划。”
话一出口，赤苇也讶异于自己的坦然。
而白布转过头凝视了赤苇好一会儿。
“我曾经有一个患者，也是作家。”
他重又把头转回去，看着场外的及川和宫侑他们热身。
“他经常说，写到最后看着自己的人物，恨不得毁天灭地才能不焦虑——”
赤苇被白布的语气逗笑了。
他突然理解了濑见提到白布时说“贤二郎这孩子”的口气。
而濑见端着三杯咖啡过来，十分自然地递给赤苇一杯，又更自然地把白布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念叨着大白天的你在屋里把帽子摘了呗。
“帽子又不碍你的事。”
白布抱着咖啡任濑见动手动脚。
“越来越没规矩。”
白布索性把摘下来的帽子反扣到濑见头上，理直气壮地说，没地儿放。
另一个赤苇熟悉的声音在他右侧响起来。
“木兔前辈不来吧。”
研磨裹着件大衣窝在赤苇右手边。
正在赤苇诧异他怎么知道木兔不来的时候，研磨对他眨了眨眼睛说，阿黑也不来——因为阿黑也不来。
这当然不是木兔和黑尾商量好的，但在看到研磨的眼神的时候，赤苇觉得自己明白了木兔的逻辑。
他们隔着遥远的时空相爱那么多年，赤苇有自信了解木兔。
木兔有勇气面对自己永远和排球失之交臂的命运，但他宁愿让成为运动员的那个及川彻永葆青春，不死不灭。
虽然无论赤苇还是木兔，都知道这不可能。
这不是逃避。赤苇没见过比木兔更勇敢的人，但他不忍心评价木兔的选择。
及川今天的状态格外的好，是他近期少有的打满全场的良好状态。
白布和濑见一直在一边嘀嘀咕咕地讲小话，研磨把手揣在兜里盯着场内，偶尔自言自语几个赤苇也听不清的词。
而岩泉的背影一直在关系者席上，一动不动。
最后一局里及川被替换成了宫侑，三个球之后及川又被换上场。
在最后一个球落地的刹那，宫侑站起身，对着全场或欢呼或叹息的观众比出了一个他当年在稻荷崎打球时示意大家收声的手势。
场内一片寂静，像石雕一样坐了整场的岩泉站了起来，抱着手臂站到。
宫侑走向及川，把他推向大屏幕的方向。
及川直盯着屏幕，而宫侑在他身后，示意全场观众跟着他的节奏打拍子。
伴着白金之星处刑曲的是及川彻成为职业运动员以来的精彩集锦，画面定格在他带领全队站上领奖台的每一个时刻拼成的照片上。
屏幕打出一行字。

我们不需要回忆，所以这远远不是结束。
祝你快乐。

及川没有哭——他笑得格外开心，给了宫侑一个大大的拥抱，逐一和对手及队友握手。
在观众纷纷退场的时刻，赤苇注意到及川冲着岩泉的方向压住了心口，又很快地放下。
岩泉背对着赤苇，他也把左手抬了起来。
及川彻和岩泉一，在这个时刻应该是一样的动作。

木兔没说来接他，赤苇也不想太早回家。
所以他顺路去了北信介刚刚装修好的店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再空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式开张了。”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看店。”
赤苇这话算是半开玩笑半真心，但北的神情很认真。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算要你帮忙，但大家没事的时候可以来聚一聚。”
他环视四周。
东京的天色渐暗，赤苇觉得像是要下雪了。
店里的装潢满是神户风味，虽然以和食为主打，但居酒屋的吧台后面用了几乎一整面墙的威士忌酒瓶装饰，在黄色的射灯下面晶莹剔透。
人工的星星。
看见赤苇盯着酒瓶看，北说，大部分来自于宫侑贡献出来的存货空酒瓶。
赤苇知道宫侑也没少跟着忙活。
“这家店叫什么名字？”
北愣了一下，然后说，没有名字。
“我和侑都不知道要叫什么好。本来侑觉得应该有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但我们也不需要任何纪念——有他在就够了。”
还没点亮的红灯笼隔着玻璃在冬风里摇曳。
木兔敲敲居酒屋的门玻璃。
赤苇不知道木兔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
但他总是能找到赤苇。
“走吧。”
“不回家吗？”
“我们去新泻。”
赤苇闷头系好安全带，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木兔为什么去新泻。
“想去就去啦。你不是要去打卡？”
赤苇是这么说过，还说过好几次。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咱们去松岛，也差不多是像逃跑一样。还好我们每次都不是在旺季，不然真的要睡在车里了。”
赤苇无言以对。
他们如愿地堵在了东京的晚高峰的车流中，可见木兔对于这次旅行也是心血来潮。
“赤苇。”
“嗯？”
“《天之川》如果不打算写了的话，把结局告诉我吧。”
“其实原来的结局不算好——”
太久没碰这本没写完的书，赤苇在叙述情节的时候都变得磕磕巴巴语无伦次。
在他原来的构想中，《天之川》里的赤苇和木兔在木兔退役之后渐行渐远，木兔当了教练后慢慢沉寂，而赤苇没有辞职，却也面临纸媒江河日下的局面。黑尾最后还是没有认出研磨，研磨在留下勿忘我后杳无音讯；而濑见和白布也终于伤筋动骨地彻底分手，白布在东京过上了金融从业者光鲜体面的日子，而追求自由的濑见则把自己的人生彻底地淹没在了仙台——只有及川和岩泉的故事没经过改动，是现在版本的《天之川》所呈现出的样子。
木兔听完后长出了一口气，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然后说，有点缺氧。
“是啊，所以我放弃了。”
赤苇在调整后的座椅靠背上伸了懒腰。
他有过太多次想要从原有的生活中挣脱狂奔的想法，每一次旅行都是这种思绪的注脚，但从未真正实现过。
赤苇京治只会书写自己得不到的爱人，也只会想象自己完全无法拥有的生活。
他闭上眼睛，木兔牵起他的手，轻轻地吻了吻赤苇泛着凉意的指尖。
而赤苇握着木兔的手不肯放开。
他听着木兔絮絮地讲话。
新泻的旅馆在山上，车开不上去，他们下了车还要步行；木兔的同事家里生了几只小狗，刚好是他们都喜欢的金毛，回来了就把小狗带回家，名字交给赤苇去想……
赤苇在这片令人安心的氛围和木兔的味道中逐渐松开紧皱的眉毛。
就像宫侑和北信介一样，有些伤疤依然存在于赤苇和木兔之间。
没有人能彻底否认过去，也没有人能拒绝新生活的诱惑——就像和木兔重逢之前的赤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原有的在直木赏之前的才华，也许赤苇注定要失去它，但他还拥有未曾去过的城市、崭新的开始——也许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生活还有很多种可能性。
而最重要的是木兔在场。

等到赤苇再次醒来的时候，车窗边缘已经积起了薄薄的新雪。
赤苇对着阴晦的天空，把掌心贴在车窗玻璃上。
一片雪花隔着玻璃扑向他的方向，又毫不迟疑地在赤苇的体温下融化。
他们离东京越来越远。新泻的风带着初冬的气息扑面而来，赤苇能听到大地深处传来的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
赤苇看到了在后视镜里望着他笑的木兔。
他回过头对木兔说，前辈，下雪了。